启明星

床,放在屋子的这个位置,夜里只要一抬眼,就可以看到那块宝蓝色的天。二翠带着泪痕的眼,直盯着窗外的夜空,升起来了,启明星,又到了那个该它闪亮的时辰。快天亮了,不能再等!她的牙轻轻一咬,慢慢把奶头从胖胖口中拔出,拉过被子把儿子盖好,起身掩好衣襟,低低嘘一口气,啪一声拉亮电灯,麻利地去墙角抱出那个原本打算扔掉的破旧木箱——那是丈夫生前常背着去炸石头炸鱼的物件,掀开了长了霉斑的箱盖。好!上天有眼,箱里还剩有一包炸药、三截引火捻和两个生了绿锈的雷管。

她望着箱中的东西,昨天那屈辱的一幕又在眼前一闪。干!

她哆嗦着手把引火捻连上雷管,又把雷管塞进那黑色的药里。她曾看过丈夫炸石头炸鱼,她懂得这套连接程序。

她把连接好的炸药装进衣袋,当她的手隔着衣袋捏摸那炸药时,一个狰狞可怖的笑纹,从她那沾了泪珠的漂亮眼角荡出,消失在黑发遮盖的鬓角里。

靳玉兰,我让你造纸!我让你赚钱!我让你发贱!

她开门闪身走出来,街上空旷寂静,月色淡淡。她那轻轻落地的双脚,在石板铺成的街路上发出嚓嚓的响声。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见一片彤云已将启明星裹住,使它隐约难辨。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到!她在心里宽慰自己,加快步子向靳玉兰设在东街口外的造纸厂走。蓦地,一声狗吠从南街传来,惊得她打个寒战,她猛地停步,慌慌地环顾一下四周,什么也没有!她又快步向前走。靳玉兰,老子来了!

二翠把身子隐在用来造纸的麦草垛旁,不能再往前了!月光在这里造出一片阴影,阴影不大,挨着向蒸煮锅供水的水池,再往前,又是一地月色。靳玉兰的造纸车间就在二十多米外,车间是一个巨大的用石棉瓦搭成的棚子,蹲在这里可以看得很清,巨大的挂浆网笼正在灯下嗡嗡旋转,几个工人正坐在各自的岗位上值班,空气中掺和着一股浓浓的麦草浸水的气味。值班的会有打瞌睡的时候,到那会儿再动手,只要把炸药点着塞到那个烘缸下,靳玉兰的这台造纸机就算完了!

一切都起因于这个东西!

要是没有这台造纸机,靳玉兰能赚那么多钱?能盖得起二层小楼?能有那么多漂亮家具?能送秦六那么多东西?能把秦六夺走?

一想到秦六,她的心就又疼得发抖。自从胖胖他爹去世之后,这世上秦六就成了她最宝贵的东西!她现在还记得那个西天横一抹紫霞的傍晚,那时胖胖他爹已经去世将近一年,这近一年的日子,又要忙地里,又要忙家里,让她觉得又孤独又乏味又心烦,但没法子,总还要活下去。那天傍晚时她去后院劈柴,不料要劈的那截木头纹理扭曲得厉害,十几斧头下去,并无一条裂缝出来,无奈,她就只得喊隔壁的邻居秦六帮忙。那秦六在镇上中学食堂烧火,人长得膀大腰圆有模有样,只是因为他爹娘死前常年吃药,拉下了外人一屁股债。所以至今未说上媳妇,仍单身一人过日子。喊这样一个单身男子过来帮忙,一般守寡的女人不敢,但二翠不怕,老子走得正行得端!那秦六也是勤快人,听到她的喊声,迈过篱笆,拎起斧头就干。她当时在渐暗的暮色里站在一旁细看这个邻居汉子,先看他胳膊上的肉团怎样随着那斧头的起落不断鼓起滑动;后看他那阔大的身架如何随着不同的劈姿前倾、左弯、右斜;最后,不由自主鬼使神差的,她把目光对准了他那隐秘的在衣服下不停晃动的部位。她开始只觉得心跳血流加快,渐渐开始脸热筋涨浑身燥得难受,遂后就听到体内啪的一声,一扇原被她紧闭着的大门打开,一股一股的欲望直蹿了出来,在她的周身乱抓乱扯乱咬乱烤,折磨得她浑身簌簌乱颤。当夜色彻底垂下,秦六把柴劈完扔了斧头时,强烈的欲望已如烈火把她要为丈夫守孝二年的决心全部烧掉,她借向他递擦汗毛巾的机会,假装绊着了一块劈柴身子踉跄着向他的怀里倒去。她只让他发出了一声惊呼,嫂子,你怎么了?便把舌尖填进了他的嘴里,随即她就以过来人的经验,引领着他的身体,就在柴垛旁边那摊晒干了的茅草和红薯秧上,她尝到了自丈夫去世后的第一次飘入仙境的快乐……

自那以后,那个西天横一抹紫霞的傍晚就印在了她的心里。从此,她想要他的时候,只需在夜深人静时拣一块小石头朝他住屋的后窗台上一扔,他就会无声地拉开后门,闪身走进后院,轻捷地迈过篱笆,疾走到柴垛旁把她轻巧地抱起。

守寡生活就这样平静而有滋有味地过着,二翠已开始琢磨着什么时候公开提出结婚,要不是靳玉兰这个女人买了造纸机,生活就会像二翠心中设计的那样发展,偏偏靳玉兰买了这机器!

呼啦!身后的麦草似响了一下,有人?二翠惊慌地扭过头去:没有!身后只有月光和月光与草垛造出的阴影。启明星钻出了云团,时候不早了,要抓紧!她又转过身去。

“小郑,瞌睡吗?”一个清脆的女声从车间那边传来。二翠瞪眼望去,是她!靳玉兰,你这个贱货!

“靳厂长,起这么早?”那个小郑从浆池上站起,同靳玉兰打着招呼。

“值班时可不要打瞌睡,你掌管料门,小心浆流得不匀,毁了纸的质量!”靳玉兰含笑拍着小郑的肩膀。

骚货!见了男人就媚笑!二翠将牙咬起,看一眼手中的炸药。待一会儿我看你还怎么笑!

二翠很早就讨厌靳玉兰脸上漾着的那种笑纹。

大约是在那个快乐的柴垛之夜过后不久,二翠就发现,住在秦六那边的靳玉兰,常常也在自己的后院没话找话地同秦六搭讪,而且边说边就翘起两片薄嘴唇笑,笑得又艳又甜。二翠凭自己的体验和经验,一眼就辨出靳玉兰那笑里有勾引成分。靳玉兰原本已经嫁到了丰镇,几个月前又离婚回到了娘家柳镇西街,带一个两岁的女儿,和娘家妈三个,听说是她男人做生意发了财,姘上了另外的女人。如今她就住在秦六的隔壁,才离婚几天,就又熬不住了!呸!二翠每看见那笑,就要往地上唾。

虽然看出了靳玉兰的用心,但二翠当时却无半点慌意。她坚信靳玉兰夺不走秦六。她曾在镜前把自己和靳玉兰反复做比:俺的头发又黑又密,你的头发又黄又稀;你是一线眉和单眼皮,俺是双眼皮和柳叶眉;俺的脸又圆又红,你的脸又瘦又青:你胸脯子瘪塌塌的,俺的奶子又大又暄,至少高你两寸!滚远点吧,秦六能看上你?!

有一段日子,二翠注意到靳玉兰不仅不再找秦六故意搭讪,甚至在街上也不见了她的影子,于是就愈加欢喜,就暗在心里笑:这女人还算明白!直到有一天,两辆大卡车满载着一些机器驶到了靳玉兰门前,二翠才听说,那些天靳玉兰托关系去了城里的造纸厂学习,学完后贷款买了一套787单缸单网造纸机,在东街头租了地搭了棚,要开造纸厂,造一种做纸箱的瓦楞纸和茶板纸,原料就是四乡里都出的麦秸草。二翠听罢,心中竟有些怜悯靳玉兰了:这女人也是,丈夫不要她,找别的男人又没遂心,一定是苦闷极了才想出这胡乱折腾的主意,唉,造纸,折腾啥哩!

一日夜里,她把秦六招来幽会,秦六在一阵大喘过后,曾轻声开口告诉她:靳玉兰的造纸机已经造出了纸。她当时听后一笑,搂紧了他的身子说:她造她的纸,咱们过咱们的日子,操她的心干啥!她根本没想到靳玉兰的造纸机还会和自己的生活发生关系!

渐渐地,柳镇人就风传说如今纸张奇缺,靳玉兰的纸厂办得太是时候,外地的采购员不断涌来,她可是赚了大钱!而且不久,果真就见靳玉兰家的旧草屋被扒掉,盖起一座上三间下四室的漂亮小楼。对此楼,二翠有时也不免生点羡慕,但心里很快就又归于平静,二翠很知足,一个女人有一个儿子可以防老,有一个男人可以相守,有两间屋子可以安身,再加不饿肚子不就行了?

一直到了那个黄昏,二翠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那日黄昏,二翠手拿两个煮熟的鸡蛋,趁着暮色翻过篱笆去秦六的屋里——儿子胖胖那天过生日,她给儿子煮鸡蛋时专门给秦六多煮了两个。她平日一直心疼着秦六,只要做一点好吃的东西,都要给秦六送去一半。门推开时,见秦六正手拿着一个五颜六色的纸盒在手中端详,而且口中还咀嚼着什么,二翠当时并未在意,只是含了笑说:“六,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秦六慌慌地站起,慌慌地哦了一声,正是他这种慌慌的模样引起了二翠的注意,她把眼转向他手中的纸盒问:“那是什么?”“嗯,糖。”秦六依旧有些慌张。“什么糖?”二翠还未见过包装这么漂亮的糖。“酒心巧克力,四块钱一盒,你尝尝!”秦六向她递过来一块,径直填到了她的嘴里。“你买的?”她边嚼着那又甜又辣的东西边紧盯着问,她晓得秦六不是乱花钱的人,顿时生了怀疑。“不,不是,别人给的!”秦六的脸红了。“谁?”二翠本能地感到心中一紧。“是玉兰,刚才从她门前过,她硬塞给我的,说这东西很快就能转成力气,让我尝尝。”扑通!二翠听到自己的心猛响一声:好一个女人,又来勾引了!送起了酒心巧克力,是想显摆你有造纸机,赚多了钱?……

“来,弟兄们,每人一个面包!”一个熟悉的声音使得二翠身子一颤,是他,秦六!你这个负心的东西!她瞪眼望去,灯光下可见,秦六身穿一套笔挺的蓝色西服,含笑捧着几个纸包进了车间。“大家吃一点垫垫,再有个把小时就到换班时间!”秦六发完面包,潇洒地抬腕看表。

狗东西,你也学会了摆谱!二翠痛苦而伤心地望定他。他穿的还是靳玉兰送他的那套西服!一瞥见他那身西服,那个让她惊慌的夜晚就又回到了眼前。

那天晚上,她把胖胖哄睡,欢喜地拿上亲手给秦六做的一个褂子去了他屋里,为买做褂子的布,她卖掉了两只老母鸡。那褂子让秦六穿上一试,正合身。秦六当时高兴地说:“嗬,翠的手艺真好!”“是么?”她故意仰了脸娇笑,头便向他的胸口靠,秦六顺手就把她抱离了地,就在那当儿,前门外忽然响起了靳玉兰的叫:“秦六,吃过了没?”二翠闻声,慌忙下地整理头发和衣裳。秦六拉开门时,二翠先开口招呼:“哟,是玉兰,你也吃了?我来向秦六借点钱。”那靳玉兰当时朗声一笑,并不问别的,只开口说:“今夜厂里检修机器,闲了,想玩几把牌,已经找了对面的宽子和二魁,不知你们二位能不能过去赏光?”秦六听了,立刻就点头说:“中!”二翠原不想去,后担心让秦六单人独去,靳玉兰说不定又要使什么引诱的法子,就也点头说:行。

二翠还是第一次走进靳玉兰新盖的小楼,一进了楼下那间客厅,双眼就新奇而意外地瞪起:四面墙壁在日光灯下白得耀眼,水泥地坪干净得能照见人影,沙发上罩着纱巾,茶几上摆着果盘,屋角的柜上放着彩电,里边正有一个女人唱豫剧。这屋里的摆设让二翠一下子记起自己那两间破旧的瓦屋,那抹了黄泥的土墙,那凹凹的地坪,那几把歪三扭四的木椅,这巨大的反差让她顿觉胸口堵了一股气:靳玉兰靠造纸机抖起来了,娘的!这时,先来的街邻宽子和二魁已开始在茶几上洗牌,靳玉兰趁这当儿进了里屋,出来时已换上一件带蓝底花绣有金线的连衣裙,而且身上带了一股极好闻的香味,那连衣裙做得恰到好处,把靳玉兰原本不太鼓的凸的胸臀都有模有样地显了出来。二翠只看一眼就觉自己身上原本不错的蓝衣黑裤异常难看。她注意到秦六盯了靳玉兰很长时间,心上立时一酸:靳玉兰,你成心发贱,故意穿出来给男人看!

牌打了三把以后,门外有人喊靳玉兰出去说话,二翠和秦六他们几个便起身四下走动,在卧房门口,秦六轻扯一下二翠的手说:看!只见里边摆了一张罩了粉红罩子的大床,床头摆着小柜,小柜上放着台灯。秦六走进去,往那床上一坐,床无声地陷了下去。“嗬,这床好!”秦六低声说道,语气中分明露了羡慕。二翠心里当下咯噔一声,记起自己和秦六常睡的那张木床,稍一动就吱呀乱响,几乎在想起那床的同时,忽然生了一点担心失去秦六的慌张。

重又开始起牌时,靳玉兰像是顺口说出的一样,讲:“秦六、宽子,我厂里想招两个人,一个管财务伙食,一个跑跑供销,你们愿不愿干,愿干,明天就可去上班,月工资一百,以后干好了还可以再添,外加一套西服!干不干?”宽子先开口,说他已筹了一笔钱,想开杂货店,不去了。接下来靳玉兰就把双眼转向了秦六。二翠当时心中一紧,连呼吸也屏住了,她多愿秦六立刻张口回绝:“我不去!”她知道让秦六整日待在靳玉兰身边可不是一件好事,但料不到秦六竟极爽快地开口应道:“我干!”二翠顿觉一股冷风袭来后脑,嘴张了张却无话出来。那靳玉兰此时则大声笑叫:“好,秦六痛快!来,我也立刻兑现我的条件!”说着,扔下牌,转身进屋,抱出三个漂亮的长方形纸盒子来!“这是三个型号的西服,你挑一套!”靳玉兰把衣服放在了秦六面前。至此为止,二翠方看出,靳玉兰今晚叫秦六打牌,是预先就有安排的!“试试!”宽子和二魁立时撺掇,上前三下五去二脱了秦六的旧外衣,把西服给他穿上了。“不错!不错!”几个人一齐拍手叫。二翠脸上虽一副冷色,但也不得不在心里惊叹:秦六那副身架穿上这西服更帅。“照照镜子!”靳玉兰推秦六到了穿衣镜前,二翠随即就痛心地发现:镜中的秦六一脸欢喜!

那晚上回家时二翠一句话没说,身穿西服的秦六感到了二翠的不快,到家就把西服脱了,穿上二翠给他缝的那件褂子,而且破例地在二翠床上睡到五更。那夜二翠心中虽然不快,但也尽力去满足秦六的所有要求,她晓得,她只有用女人的温顺和柔情去拴秦六的心了!

秦六,你这个负心货!你在那儿看什么?你真要死心塌地帮她干活?看老子把这造纸机炸了,你还帮她干什么?

二翠蹲在这里看得很清,秦六在车间正弯腰仔细地翻检着新出的一堆纸。“怎么样,六子,质量没问题吗?”随着这声亲昵的问话,身披一件风衣的靳玉兰又走进了车间。

“嗯,这班出的纸厚度较匀!”秦六直起身,朝靳玉兰咧嘴一笑。

“那你再去睡一会儿吧,天亮你不是还要进城办事?”靳玉兰又甜甜一笑,伸手拉了一下他的胳膊。

骚货!二翠的牙咯嘣一响,喷火的眸子随了他们的身影移着。靳玉兰和秦六出了车间,缓缓向那边的宿舍走,厂院里空无一人,地上的月光又变得迷蒙不清,二翠仰起头看,见一团泡沫似的白云又绕住了弯月和启明星,看不清了,只见一团模糊的人影,莫不是两人又在亲嘴?一想到这里,二翠耳畔就又响起了“滋”的一声。

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骚货!妖精!”

几天来,就是这声音搅得二翠日夜不宁、双眼红肿,心脏绞疼!

自从秦六进了靳玉兰的造纸厂,二翠心里就一直在扑腾,每日都仔细地观察着秦六,看他身上起没起什么变化。还好,开始一两月没有什么异常,他还是照样应自己的招呼过来相会,有时还带来香皂、毛巾一类的礼物,但慢慢地,变化出现了。二翠最先感觉到的变化,是他讲究穿衣打扮了。过去,秦六在夏末秋初,总是一条裤衩一个背心,不汗湿不换,现在变了,白衬衫、直筒裤、黑皮鞋、丝手绢;过去,秦六从中学食堂烧火回来,总是到后院河边噗噗一洗就行,如今每天下班,总要拎一桶清水,用香皂洗上半天,洗完了总还要在头发上抹一种什么油。他身上的那股香味儿是比过去的汗味好闻,可二翠每把脸颊贴在他那散发着淡淡香气的胸口上,舒服之余却又总要生一阵莫名的不安。另一个变化,就是他在亲热时的挑剔,他不愿再在柴垛旁那厚厚的柴草上躺,说那里太脏,可二翠却总觉躺在那里最痛快;他不愿再在天快亮时相会,说书上讲,那会损伤身体;他说她身上有股汗味,有一次,当她兴奋地扑到他的怀里时,他竟低声叫她先用温水把身子擦洗擦洗,羞得她几乎流泪。最重要的变化是:他与她相会的次数见少了,有时,她把小石块向他窗上扔了三个,他才懒洋洋地来到篱笆边说:今日上班太累,晚点再说吧。使她火热的心顿时如浸水里。而且,她还恐惧地感觉到,亲热时他的身子不再那么勇猛迫切,再也不快活地呢喃低唤,仿佛是应付差事一样。对这变化,二翠不知该怎么解释,只在心里琢磨:可能是因了他在纸厂上班太累。

直到了三天前的那个中午,她才觉得自己找到了真正原因!

那日午后,趁人们都歇晌的时候,二翠几步迈过篱笆,进了秦六的后院,她所以大着胆子在白天去找秦六,是因为有件急事要同秦六商量。就在前晌,南街二奶又一次上门提媒,要把二翠说给光棍桩子,二翠今天就是想借告诉这事的机会,向秦六要求正式结婚。她越来越感到,再拖迟下去说不定会出意外。她知道秦六的后门白天不插,上前径直推门,在门开的那一瞬间,她的双眼震惊地瞪大:靳玉兰正紧抱了秦六,踮着脚尖亲他的脸和唇,而且还有滋滋的声响出来。

一股强烈的气恼和屈辱,使得二翠口张开,却又无话出来。靳玉兰倒平平静静,松开一脸尴尬的秦六,朝她得意地笑笑。

“你们……”二翠低喊出这两个字后,又突然噤口,意识到自己并无责备他们的权利,她只能无奈地看着靳玉兰拉开门走出,听凭泪水在脸上滚动,她只能在心里叫:“靳玉兰,你这个骚货,你明明猜得出秦六和我的关系,你仗着你有造纸机,仗着你有钱,硬要来欺负我,你不得好死哇……”

呼啦!身后的麦草似乎响了一下,二翠紧张地回头:依旧什么也没有!也许是老鼠。她仰脸看天,月亮缓缓向西移动,启明星依旧悬在那里,一缕线也似的絮云晃过去,在它身上慢慢缠绕,使它的光亮又暗了许多。天快亮了,得赶紧动手!她摸摸炸药上的引火捻,心跳开始加剧:靳玉兰,这次老子要让你知道我的厉害!你敢唆使秦六打我,老子就敢炸你的造纸机!一想到昨天秦六打来的那重重一掌,一忆起那个屈辱的场面,二翠的牙就又恨得咯咯作响。

昨天中午,做饭前,二翠瞥见靳玉兰拉着女儿走进她家的后院鸡圈里,拣出了十几个鸡蛋,边拣边笑着对站在后院的秦六说:“看,还是我买的这品种鸡好,下的蛋又大又多!”二翠听罢,立时气上心头:又在炫耀!她眼珠一动,当即回屋,抓几把苞谷往一个破碗里一放,尔后摸出农药往那苞谷上一撒一抖,趁靳玉兰和秦六都回自己屋里的当儿,她麻利地过到秦六后院,隔着篱笆,把那一碗苞谷哗啦全泼到了靳玉兰的鸡圈里。靳玉兰那十来只鸡一见苞谷,立时扑上来抢啄,噗噗噗,看谁啄得更快。二翠回到自己屋后,把破碗往柴垛里一塞,坐在椅上,静听着靳玉兰的那些鸡们呜咽着扑啦翅膀。一刻之后,靳玉兰大概是听到了鸡的悲鸣和扑棱,又走下小楼来到后院。不出二翠所料,靳玉兰果然心疼至极地叫了一声:“天啊,这鸡们是怎么了?”听到这声心疼的呻吟,二翠心里舒服了:骚货!你不是有钱吗?你不是富吗?你也难受了?!大概是靳玉兰闻到了那股农药味,也可能是鸡圈里还有鸡们没吃完的苞谷,反正二翠看见,靳玉兰横眉立目的站起身子,竟翻过篱笆低头向秦六和自己的后院寻来。二翠这时才注意到,自己刚才去撒时不小心,路上零散地掉了一些苞谷粒,靳玉兰据此寻了来。糟糕!二翠当时心有些慌,但脸上依旧是一副平静的神色。靳玉兰一直寻到她的院心里,怒声问:“凭什么毒死我的鸡?”二翠当时心一横:娘的脚,干脆跟你这个富人闹一场,看你能把我怎么着!就见她呼一下起身,怒冲冲逼上前喝道:“谁毒死你的鸡了?你抓住我的手脖了?再敢诬赖人,看我不撕你嘴!”边说边就把手伸到靳玉兰脸前,她晓得靳玉兰上学上到高中,从小干活少,身子没有自己壮实有劲。而那靳玉兰好像也并不怕二翠,竟伸手猛拨开二翠的手说:“你应该去学点别的本领!”这下二翠完全恼了,边喊着:“老子用不着你指教!”边挥拳朝靳玉兰的胸口狠捣了一下,靳玉兰哎哟一声,后退一步,二翠并不罢休,一面在口中叫着:“老子叫你发财!老子叫你有钱!”一面又连连出拳。“住手!你咋能这样干?”耳边忽然响起一声男人的怒吼,二翠扭头一看,是秦六。好哇,我就是要打这个骚货让你看!我看你敢当了我的面护她!二翠料定秦六只能持中立态度,就又向靳玉兰的奶子上捣去,万没想到,她的手刚触到靳玉兰的奶头,秦六竟猛地跳过来,挥手朝她的臀上就是一巴掌:啪!这一掌打得又重又响,把二翠打得一怔、一愣、一惊,她根本未料到秦六敢对自己动手,气愤和屈辱使她哇一声哭开了:“好哇,你们合伙欺负我,你们不怕丧良心呀……”

哭,并不能泄出心中全部的气和恨。下午和晚上,她都浸在气恨里,直到半夜时分,她才慢慢平静下来,才琢磨出,自己所以能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全因为靳玉兰有了那台造纸机!一切都由那台造纸机引起!倘若没有它,靳玉兰哪会赚钱发财?没有钱,她就盖不起小楼,就不能在楼里摆那些吸引秦六的东西,就不能送给秦六贵重的西服,就雇不起秦六,就夺不走秦六的心!那样,秦六就还是我的!

该死的造纸机!

毁了你!!

看料门的那个小子头已垂下,管裁切的那个瘦子在台上,看卷筒的那个家伙去了茅房,可以干了!只要脚步放轻就行!

二翠把手中的炸药轻轻放到脚前,慢慢摸出了火柴。靳玉兰,我叫你有钱!二翠抖着手把一根火柴划着,火光一闪,引火捻点燃,立时,一股淡淡的硝味钻进了鼻孔,二翠急忙起身,猫腰轻步走到那轰轰作响的造纸机旁,麻利地把炸药塞到了造纸机的烘缸下,尔后转身就走。还好,没有被人发现!她迅速地在麦草垛旁隐了身子,双手捂在耳上,静等那一声剧烈的爆炸。

长长的一个时辰在她咚咚的心跳中过去。

那爆炸声竟然没来!

二翠意外地转身向车间望去,只见那个去茅房的工人已经回来,正同另外两个打盹的工人说笑着什么,造纸机依然在轰轰转动。她的双眼死死盯着烘缸,那里,竟无一个火星!哑火?!引火捻断了?炸药受潮?雷管失效?天哪……!

二翠猛地扑到垛上,两手狠狠抓紧那些干燥麦草,双牙紧咬着在心里叫:靳玉兰,这次便宜了你!你发财吧!你发不了几天的!

大串的眼泪涌了出来。

原本缠在启明星上的那缕絮云又已飘走,它显得更加清幽明亮,月光开始暗淡,最早的一抹晨光已降到垛顶,淡淡的晨雾在远处的树梢弥漫,镇上的狗叫起来了,一声连一声的鸡啼四面响起,大地,就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