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个穿蓝旗袍的女人,记得她那声尖尖的惊叫。那声惊叫虽然音量不高且已经历了几十年的磨蚀,今天却依然像枣刺一样尖厉地扎着我的耳朵。那声惊叫响在一个秋天的上午,那天上午国小的刘先生把我们十二个女孩叫出来,往我们每人手里放了一束鲜花,说,待一会儿省府里有几位女士要来视察我们学堂,你们就站在学堂门口,等女士们从乘坐的马车里下来之后,你们拥上去把花献给她们。他说完,还做了一个碎步小跑双手献花的动作,他跑起来左右摇晃,有点像鸭子,惹得我们一齐咯咯咯直笑。我们的笑声还未落地,一个穿蓝旗袍的女人由一位男子陪着向我们走来,刘先生恭敬地迎上去含了笑报告:夫人,都已经照你的吩咐准备好了。那女人点点头,走近来仔细地审视着我们,她像分糖似的把她的目光分给我们每人一眼,看到我时双眉先是一扬,随即响起了那声让我终生难忘的惊叫:嗬,这丫头咋长这样丑?!不行,换一个!

接下来别人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不知道,我被蓝旗袍女人的那声惊叫砸蒙了:我丑?我丑?我丑?!我晓得我那阵不能哭,我拼命用牙咬住下唇,但泪水还是糊住了我的眼睛……

这是我第一次当面听人说我长得丑!

那一年,我九岁!

那个秋天的中午我噙着眼泪跑回家所做的第一件事,是跑到娘的屋里照镜子,我要弄明白我究竟丑不丑!我在镜子前站了很久很久,也许是那蓝旗袍女人的惊叫在提示的缘故,我头一回注意到镜中的那张脸是有不少毛病:双颊上有许多麻坑,两眼如一条细线且分得太开,鼻子有些塌,嘴大得太过还有两个牙向外凸着,头发又黄又细。我发现了这些可我的心却在固执地否定这就是丑:也许有的人就该长成这个样子,长成这个样子兴许也叫美哩?为了验证我的这个念头,我想和大姐站在镜前比比,只要我和她在镜中看去一样入眼,我就不丑!为了不让大姐觉察出我的心思,我把娘搽脸的胭脂在镜子上抹了一点,我说大姐你来看看这镜上抹的是啥东西。大姐闻声走过来,大姐长我三岁,在大姐伸头去察看镜子上那点胭脂究竟是什么的当儿,我飞快地把她的脸和我的脸做了比较,这一比我心中一冷,大姐的脸看上去的确比我入眼,我自己看她的脸也比看自己的脸感到舒服。但对这个结果我还是不服,也许是大姐大我三岁的缘故,我要长到十二岁也可能和现在的她一样耐看。二姐只大我一岁,和二姐比可能比较平等。我于是又想和二姐比,我把娘的木梳掰断了一根齿,而后向二姐叫道:二姐你来看这木梳咋会断了!二姐闻唤跑过来,在二姐去察看梳齿的时候,我把自己的脸和二姐的脸比了一下,这一比我的心中又一寒,我的脸不如二姐耐看,我看二姐的脸比看自己的脸心里顺畅。天啊,我的心真正有些慌了,但我还是不甘心,二姐毕竟大我一岁,我再长一年说不定和她一样好看。我于是又想到了妹妹。我那时已经知道和哥哥和弟弟们比不出啥子名堂,女娃应该和女娃比。妹妹小我两岁,对她我可以直接指挥,我站在镜前朝她喊:喂,你过来!妹妹就乖乖地站到了镜前,我将脸朝妹妹的脸贴去,那一刻是可怕的,镜子清楚地显示出:妹妹的脸柔和而甜美,而我的嘴、眼、鼻子、眉毛和双颊样样比上去都显别扭。我不得不承认,我长得丑,丑!我捂了脸哭着跑开了,妹妹不知所以地边喊着三姐边追过来,我跑进睡屋,关上门。

那天后晌我没去上学,家里人都以为我病了。我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蓝旗袍女人的那声尖叫像一群白色的鹅一样伸头围着我:这丫头咋长这样丑?!这丫头咋长这样丑?!这丫头咋长这样丑?!……

就是从那天以后,我开始找理由不再和全家人坐在一起吃饭,不再和姐姐妹妹在一起玩,我害怕爹娘和家里的仆人们暗中拿我的脸和姐姐、妹妹比,从而看出我的丑来。我那时还在天真的年纪,我天真地以为,只要他们不拿我和大姐、二姐和妹妹比,他们就看不出我长得丑。

对于我的这些变化,整日忙于买盐卖盐赚钱的爹和常常躺在床上吸烟的娘并未留意,只有做饭的刘妈稍稍有些惊奇,小声嘟囔着:三姑娘这是咋着了?

逢到天气暖和的傍晚,姐姐妹妹和哥哥弟弟他们以及仆人们的孩子,常在前院里做“扯羊逮”的游戏。大伙挨个扯住前边人的衣裳后襟成一队,队伍的对面站着一个人,这个人必须想法躲过排头人的保护而抓住排尾的那个人,为了避免被逮住,一队人如扫帚一样左右摆动,随着队伍的大幅度摆动,笑声叫声便响彻了整个院子并能把院中三棵榆树上栖落的宿鸟吓得逃入迷蒙的暮空。每逢游戏开始时,我的心就痒痒得也直想跑过去,也像他们一样跑、一样叫、一样笑,但我忍住了,我咽了几口唾沫把那个想要快活的愿望压下去。我只是眼巴巴地隔窗而看,我怕大人们把我的脸和姐姐、妹妹的脸拿来对比从而看出我的丑来,学堂里的人们已经知道我长得丑了,在家里再不能让人看出,不能!

也就是从这时起,我对人们用“对比”这个法子去论人说事感到了仇恨,倘若人们不会对比,不用对比这个法子,不就可以发现不了人的丑了?是谁最初教会了人们对比?

我曾以我有限的智力想把自己的脸往美处变,我想先把颊上的那些麻坑弄平,这东西最丑。我一连几天琢磨着把那些麻坑填平的方法,我从刘妈用面糊填平面板上的凹坑得了启发,偷偷和了半碗红薯面糊,拿一根小棍蘸上面糊往脸上的麻坑里填,我是头天晚上对镜填上的,填上我就睡下了,我想这些和我肤色差不多的面糊会很快长在我的脸上,没想到第二天起床时手一摸发现它们全都掉了。我为此哭了一个早上,那天早上全家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流泪的真正原因。

我不想让家里人看出自己丑的希望最后破灭于一个后晌。那是来年春天的一个后晌,我爹兴冲冲地进家宣布,县长大人晚上要到我们家做客,爹要我们兄弟姐妹和仆人们都穿上最好的衣裳,把手脸洗洗,把院子和屋子收拾干净,并交代我们各自待在自己的屋子里读书,不要乱跑。天擦黑的时候,县长坐的马车碾着街上的石板咯噔咯噔地滚到了门前,我听见爹娘在门口谦恭地和陌生的男女说话的声音,随后,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就响进了后院。一种想看看县长是什么模样的欲望像蚯蚓一样在我心里乱拱,但我没敢乱动。没过多久,爹忽然出现在我们兄弟姐妹们的房间门口,爹高兴地说:快,你们把衣服抻抻,把头发梳梳,跟我去后院,县长要见你们!我慌忙拿起木梳去梳头发,一种要见到县长的新奇心使我忘掉了平日的决心:不和姐姐、妹妹她们走在一起。我快活地站在大姐、二姐身后,准备随着她们走,不想就在这时爹拍了拍我肩头说:小三,你不用去了。我一怔:为啥?你在这儿看着门吧。爹说了一句,便领着大姐、二姐、哥哥、妹妹和两个弟弟他们走了。看门?佣人们都站在院里还用看门?我怔了一刹那之后,喊过一个女佣,我说你在这儿看门。说罢我就往后院跑去。那阵子后院的客厅里灯火通明,门虚掩着,我听见爹正在逐个介绍着大姐、二姐、哥哥、妹妹和弟弟们的名字,我拿不准该不该立时推门进去好赶上爹给我介绍,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我隔门缝看见那县长哈哈笑着对爹说:恭喜你呀吴先生,你有三个儿子三个女儿,而且都长得漂亮可人,可真是让人羡慕哩!爹干咳了一下,爹说,还有一个女儿,去她姑家了。哦,哦。县长又笑了,你这样儿女成群,晚年可是要享福的呀!……我惊站在那儿:爹为啥说谎讲我去姑家了?他刚才不是还让我看着门吗?这当儿在客厅里沏茶的刘妈开门出来,看见我站在门口,吃了一惊,一边把我往暗影里推一边说:三姑娘,快随我回前院!我被刘妈扯着向前院走,委屈地诘问:爹为啥说我去姑家了?刘妈叹口气,刘妈说:唉,真不明白,都是一个娘生的,咋就你长得这样——八成是因你爹喝酒你娘吸烟——

刘妈没有再说下去,我的身子一个激灵,就在这一瞬间我明白了,爹不让我去见县长是嫌我长得丑!爹怕我这副长相给他丢人!哦,这么说,在这个家里,我的丑其实是人人都明白的!连我的爹都嫌我长得丑哇!我甩开刘妈的手跑进睡屋,我所能做的仍是扑到床上去哭……

也就是在这个晚上,我决定去求剑二奶。剑二奶是北街的神婆,平时常用一把桃木宝剑为人们消病去灾,我想她兴许能为我想个变得不丑的法子。我是在一个正午人们都歇晌时去找二奶的,去时我偷偷从家中的盐仓里给二奶拿了一小袋盐作为礼物,进门我就把盐递到二奶手上,我说,二奶,俺没有钱,俺给你带了点盐来,俺求你让俺的模样变变。二奶怔怔看了我一阵,二奶摇摇头说:小三,二奶不看这病。我一听,就哇的一声哭了。二奶后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吧,我来给你破破!二奶找来五根干树枝,在地上摆了个“丑”字,让我站在“丑”字中间,她提着她那把桃木宝剑绕着我转,口中还说了些听不清的话,之后让我从“丑”字上下来,她把那五根树枝捡起点火烧了。二奶以后对我说:回去吧,小三,说不定哪天夜里会有神女去找你,把你的模样变变,让你变成一个漂漂亮亮的姑娘!……

此后,我常常夜里做梦,梦见有一位神女来到床边,向我的脸上指指点点,我以为那是在取走我脸上的丑,几乎每次都是笑醒的,但每到第二天对镜一看,我还是原来的模样。梦一次一次落空,终于使我原来的希望成了绝望。不过,那时我还没有想到去死,想到死是在十二岁的那年冬天——

那年冬天好冷啊,雪没完没了地往下落,似乎想把整个南阳城埋住,学堂里好多学生因为怕冷不上学了,我两个姐姐、哥哥、弟弟、妹妹都找借口留在了家里,只有我仍按时去学堂听课。我不是不怕冷,我是不想留在家里,我不愿和长得“漂亮可人”的他们坐在一起。“漂亮可人”是那位大嘴巴的县长说的,它和蓝旗袍女人的那声惊叫一样牢牢钉在了我的心中。

我在学堂里的日子也不轻松。我不愿和别的女学生坐在一起,我怕她们;我恐惧站在讲台上背书,我怕人们审视的目光;我听到别人念“丑”“难看”“不入眼”这些字词时就浑身一抖,我怕他们那是在说我。我活在一种不安和惊恐中,我把书本上所有的“丑”字,都用黑墨抹掉,我恨它!

我们的国语先生年轻,他的教法常与别人不同。在那个雪花飘飞的静谧的上午,他挑出了四首唐人咏雪的绝句,要我们背。一首是祖咏的“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一首是刘方平的“飞雪带春风,徘徊乱绕空。君看似花处,偏在洛城东”;再一首是柳宗元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还有一首是罗隐的“尽道丰年瑞,丰年事如何?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我们背了一阵之后,他随手点了四个男生四个女生,我是四个女生之一,要我们分成四组先后上台,两人一轮一句地把四首诗再背一遍。我一听就有些着慌,不过我咬了牙准备上台,我想我的记性很好,我会很熟练地背过来。万没料到的是,当轮到我和那个叫甲富的男生上台时,那个面粉商的儿子甲富竟坐在椅上不动,说:我不愿和她一组!国语先生诧异了问:为啥!甲富说:和她一块儿背书,过后别的男生会笑我!我立刻明白了他的话意,这像一块砖头从房顶落下正好砸在了我的头上,我踉跄着摇摇晃晃地冲出学堂,跑到了雪花飞扬的街上。飞舞着的雪花撞上我滚热的脸,立刻化成水伴着我眼里的泪一起向白色的地面坠落。我在空旷无人的街上茫无目的地跑着,像要躲开什么怪物的追踪,我直跑到迈不动腿时,方向家里走。进了院门,我没去睡屋,径去了娘的屋子,娘正躺在床上咕噜咕噜地吸烟。屈辱给了我巨大的勇气,我站在娘的床头嘶声问:娘,你说,你咋会把我生成了这个样子?娘显然吃了一惊,她抬起苍黄的脸瞪了我一刹那,似乎在琢磨我的话意,随后她的眉毛挑起来了,她捶了一下床帮吼道:好你个死女子,你敢这样问你娘?!告诉你,老子当初就是不想要你!老子吃了药想把你弄掉,可你削尖了头非要来不可,怨我!老子生三个儿女都生够了,可你爹这个杂种,还要生,生,生!生得可好,看把老子的肚子生成啥样子了?!娘边说边撩开她的衣裳前襟,把她那黄苍苍耷拉好长的肚皮露了出来。现在好了,你爹那个杂种嫌我难看了,嫌摸我的肚子难受了,就去找别的女人,去摸人家的光肚皮了!可你这个丑东西,还嫌老子心里烦得不够,还怕我不早死。滚,滚,滚!娘把她的烟盘子朝我扔来,砸到了我的脖子上,我感觉出有一股温暖的东西顺脖而下,我知道是血,但我没动,我仍然固执地问:你为啥把我生成这个样子?娘跳下床,连踢带打地把我搡到了她的门外。

我被屈辱和气愤推着向爹的账房走。我猛地推开了账房门,我没想到爹的屋里会有一个漂亮年轻的女人,那女人的上身衣扣全都解开,爹正俯在女人的胸上用嘴唇噙住一个奶头吸着,就像我的弟弟当初吸着娘的奶头一样,我被这场面弄得有些发呆,一时忘了说话,爹抬头惊看了我一眼,随即便抓起算盘向我砸来。

死的决心就是那一刻下定的,是在我从爹的房里奔出来的那一刻下定的。就在那个雪花依然飞舞的晚上,我趁娘去吃饭的当儿,蹑手蹑脚潜进娘的房里,从一口木箱里找到了一撮大烟——我曾经听刘妈说过人吃这个会死。我大口地吃了下去,而后躺在了娘的床上,我不知道我吃的不是烟土而是烟壳,且吃下去的量远没有达到死人的程度。我在一种似睡非睡的奇妙状态中听到了人们惊慌而杂沓的脚步声,听到一个人在叫:催吐!催吐!我感觉到有几只手在摆弄着我,我看见有一只伞一样的大手在我的头上晃来晃去,那只大手上写着一个巨大的字:丑!那个“丑”字的每一笔画看上去都像锋利的刀刃一样……

死的办法还有很多,我本来可以继续死下去并最终成功的,但爹、娘在救醒我之后说的那些话让我停止了这种努力。爹说,这个丑丫头,真死了倒也好!娘说,死了倒少让我烦心!这些话像石头一样敲得我心头哐啷一响,好嘛,你们既是一心想要我死,我反偏偏不死了!我不死,县长再来家,爹你就还需要说谎话:还有一个姑娘去她姑家了!你不是怕我丢你的脸吗?那我就偏要给你丢丢!娘不是怕烦心吗?我就活着让你烦,看你能烦成啥样子!

于是不死的日子开始了。学堂我根本不想再去。爹听说我不去学堂,发了狠说:不想读书就给我干活,省得你吃饱了没事干尽想些歪的,从明儿起,去盐仓里碾盐!

我咬牙去了盐仓。我们吴家世代卖盐,有一个很大的盐仓。盐仓里有一盘驴拉的石碾,我爹平日就用这磐石碾把枣大的盐粒碾碎,而后再拿出去卖。爹让我干的就是这个活儿,往碾盘上添大盐粒,再把碾碎的盐收起来装进袋子。这个活不重,可也不轻,不过我默默地干下来了。每天,当我随着那头毛色发灰蒙了眼罩的驴子在碾前转时,我心里坠着的一个问号就这样转来转去:我的脸还能不能向不丑处变?

刘妈看出了我的心思,常常在她干完了活儿的晚饭后,坐到我身边絮絮地说:想开点,三姑娘,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你日后说不定还会变成个美人哩!

我明知道她这是在安慰我,可她的这些话语还是像蝴蝶一样在我的心里扑扇开了,把我原先死灭了的对相貌变美的希望重新扇旺:就是,也许上天看我可怜,会让我的脸越变越好看,不是人人都说女大十八变吗?我为什么就不能变呢?

我开始在干活的同时满怀希望地等待。我重新对镜子有了兴趣,原先挂在我睡屋里的那面镜子被我砸碎扔了,我又悄悄给了刘妈点钱让她去街上买了一面。我天天去镜子前照,在那面圆形的镜子里,随着日子的一天一天流走,我看到自己胖了,胸脯挺起来了,臀部变宽变大了。在这同时,我感觉出自己的心也在变,我开始对男人的目光十分敏感,任何一个男人朝我看上一眼,都会让我心里莫名地颤动半天。我夜里开始频繁地做梦,那梦中总有一个英俊的男人向我微笑,并轻轻悠悠地向我伸过手来。我的身子常常被这种梦境撩拨得燥热无比惊惊悸悸。我在盐仓干活的间隙开始更频繁地照镜子,但镜子里的那张脸却变化不大,两只眼依然很小且间隔很宽,鼻子仍是平塌塌的,嘴照旧很宽,两颗凸出的门牙仿佛又凸得更厉害了一些,头发虽说密了点却还是像入冬的茅草一样发黄,两颊上的麻坑也未见平下去。我的心重又开始变得焦躁:老天爷,发发善心,让俺的这张脸变变吧……

我十六岁那年,大姐出嫁了。大姐的出嫁,使梦中的那个英俊小伙在夜晚更频繁地出现在我眼前。就在这年秋天的一个正午,我爹差人把西街的媒婆三婶叫来了。三婶一进门就含了笑叫:老东家,你叫我来是给你说儿媳还是找女婿。我听见爹应了一声。是给二姑娘找?我隔窗看见爹摇了摇头。我的心当时猛然一蹿:难道是我?片刻之后,爹果然说了一句:给小三找。我虽然猜出爹是把我当个累赘想早推出家门,可当时还是对他生出了感激。那整整一天,平日在梦中见过的那个小伙就总在我身边转,我觉出我的脸一阵一阵发热,两腿反常地变得很软。

三婶是第三天晚饭后来回话的。看见三婶进了爹的屋子,我赶紧走到爹的房子后窗那儿,这是我的终身大事,我多想立时听个明白。三婶的声音很响,三婶说找到了人家,是福至街开当铺的崔家,崔家很愿和你们吴家做亲,一听说我提的是你们家的姑娘,立马应承下来,你们两家做亲,可真是门当户对哩!爹嗯了一下,似乎还笑了一声,不过他没我笑得早,三婶的话音刚落,笑纹就跳上了我的脸。崔家就一个儿子,叫东成,我见过,人长得高高大大,面孔白净。能找到这样一个男人我可是知足了!我正暗自高兴,万没料到三婶又说道:不过嘛,他们崔家倒是中意你家二姑娘,要我说你也该先嫁二姑娘,二姑娘还没出阁,咋能嫁三姑娘呢?他们说只要你肯许二姑娘,要他们出多少聘金都成,你定个数就行,他们不说二话……

三婶底下的话我没有再听,我也没有力量去听了。我是扶住墙才勉强走回自己睡屋的,我知道崔家为啥要娶二姐,我知道。

第二天早上,我强撑着起身去盐仓干活,爹看见我时叹口气,我明白他为什么叹息,我假装什么也不知道,照旧默默地在盐碾前转……

二姐是这年年底嫁去福至街崔家的。第二年春天的一个上午,我刚从盐仓里干活回来,刘妈忽然急匆匆地跑进我屋说:三姑娘,你爹让你赶紧换上新衣裳梳好头去客厅里。我问干啥,刘妈说有一个老先生领着一个小伙在客厅里喝茶,他们父子可能是你爹生意上的朋友。我一愣。刘妈这当儿附上我耳边说:那小伙子长得可是一表人才呢,我估摸你爹想让那小伙子相相你,如今这是刚兴起来的规矩,你快去!我听了心又猛跳起来,但这次不是因为欢喜,是因为恐惧:人家会相中我吗?换衣服时,我的手因为恐惧哆嗦得连扣子都扣不上,最后是刘妈帮我把衣服扣好把头发梳拢的,我战战兢兢地往客厅里走,仿佛不是去见男子而是去见老虎。进了客厅,爹给我介绍说:这是你徐伯伯,那是你徐济哥!我紧忙鞠躬,而后按爹的手势在一张椅子上坐了。我回答了一些徐伯伯的问话,在回话的间隙我偷看了一眼徐济,他是长得不错。我注意到他也往我这边看,而且目光渐渐不再移动,我心中有了一些信心,也许他会相中我的。徐济,你看女人不要只看她的脸,你要是娶了我,我会一生一世侍候你,我有力气,我会勤勤快快地干活挣钱,我会什么活儿都不让你干;我的针线手艺也好,是跟刘妈学的,你的衣服鞋袜我都会给你缝得漂漂亮亮;我还会做饭,是我这几年悄悄学的,日后你要想吃什么我都能给你做出来……我渐渐变得有些自然了,我开始大胆地看他,我发现他看我的目光有些发直,我正想高兴却又注意到他那目光其实并没停留在我的身上,而是越过我的肩头往我的身后看,我身后有什么东西值得他如此凝神?我扭头看去,原来我身后的门被我那顽皮的妹妹推开了一道大缝,也已经长成漂亮姑娘的妹妹正站在门缝那儿好奇地往屋里看。我的身子一悸,我立刻明白了徐济在看什么。妹妹的漂亮是我小时候就知道的,吸引徐济的是妹妹!我在做出这个推断的同时周身如浇了一瓢冰水。我颤颤着起身说徐伯伯我有点头疼想去歇息,而后便站起身向门口走。我瞥见爹的脸上有股愠色一闪而过,我知道他还没看明白,妹妹站的那个角度他看不见,他不知道徐济相的早已不是我了。

我的判断果然没错,徐家父子第二天走后,刘妈告诉我:徐济看中了四姑娘,他爹向你爹求了半天,非要做亲不可,过几天就要来下聘礼。我听后点点头。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吃惊的了,我只是在心中为妹妹祝福。

我仍和往常一样干活,连爹也没看出我有什么异样。只是到了靳岗教堂做礼拜的那天,我才跑到教堂里,跪在圣母像前哭了一场。圣母啊,你为啥要让我这个丑人出生?为啥要让俺长得这样丑?是俺上辈子做了啥子恶事要惩罚俺吗?你一点点也不可怜俺吗?……我哭罢跪望着圣母,我多么希望她那只神圣的手朝我伸过来,在我的脸上拂一拂,把我的丑拿走啊!可圣母没动,仍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我。我这才发现圣母也很漂亮,我估摸漂亮的圣母未必就会理解我这个丑姑娘的心,我正这样想着,一个外国神甫走过来问:姑娘,遇到难受的事了吗?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我于是像遇见了亲人似的向他哭诉了一番,他听罢慢腾腾地说:孩子,我们的长相不由自己决定,决定权在主,世上所有的人尤其是女人,都希望自己长得漂亮,但主并没有允许,主所以这样做可能有他的道理,也许他是想让这个世界保持某种自然的秩序。如果这世上的女人都像画上的美女一样漂亮,都按一个漂亮的标准长,那这个世界可能就要遇到一些麻烦,其中有一点你一想就可以明白:假若每个男人都会轻易地得到一个美女,那男人们就不会去攀比、去竞争、去追求、去进取,这个世界就会失去一部分活力。我理解你,孩子,你为自己的长相苦恼是正常的,但你也要理解主的心意,他要为整个人世考虑,他为了让整个人世保持活力存在下去,不得不暂时委屈他的一些孩子,你是被委屈者之一,他以后也许会给你补偿,主是公平的,让我们听从他的安排吧……

连续两次做媒相亲的失败,让我对婚事不敢再抱什么希望。一天晚饭后,我用一块砖头,把挂在我屋里的那面镜子一砖一砖地砸碎,我直把它全砸成了一些米粒样大的碎块,在把它砸成碎末的过程中,看着那些碎末在烛光下闪着鱼鳞样的光,我感到了一丝丝畅快。

然而我爹要为我找个婆家的心显然没死,我听刘妈说他还在不断地找人保媒,但那些媒人在吃了爹为他们备的酒席之后,却并没带来好听的消息,这我从他不断爆发出的怒骂中已经听个明白。有一次他刚把一个来回口信的媒人骂走,我进了他的屋,我说爹,你不用再为我的出嫁操心,我这辈子不嫁人了,你给我两间屋让我住着,我每日去盐仓里做活,你也好少雇个工人。爹把眼朝我瞪过来,大声地吼道:滚开,滚!你这个丑东西,你让我丢尽了人……我默默地退出来,我没有对他的怒骂生气,我那阵对他的气恨已经消失,我对他反生出了歉疚,他是因为有了我这个丑女儿才受了屈辱。我那时所以没有再一次想到死,是因为我那颗年轻的心被一个古怪的念头缠住,我想看看我此生究竟还会遇到什么事情。

我二十七岁那年,爹最后死了要在门当户对的人家中为我找女婿的心。他在一个黄昏再次把媒婆三婶叫来,他在院中高声地对三婶说:你别在有钱人家找了,在穷人里找,讨饭花子也行,只要是个年轻男的就中,我陪送五间房子,另带一个卖杂货的铺子!他们以后只要把杂货铺子经营下去,就不会愁了吃穿……

我没有再听下去,我那时一听到找女婿的事就浑身发冷。我知道就像每个女人都想找一个魁梧英俊的男人做丈夫一样,每个男人也都想找一个漂亮可心的女人做妻,眼睁睁看着你是个丑女人而甘愿娶回去,那男人不是个傻子才怪。我对爹的这次努力没抱任何希望。

但事情大出我的预料,半月后媒婆三婶竟真领来了一个三十上下的男子,这男子相貌说不上英俊却也不错,穿得也干净讲究。我听见三婶在向爹介绍:这是南关给骡马钉掌的汪家的老二,叫世通,他认识你家三姑娘,他和他爹都愿意这门亲事……

我那颗长久没有急跳的心又狂跳起来:这难道会是真的?我猜测那汪世通一定是把我和我的两个姐姐、一个妹妹弄混了,他见过的是她们中的一个而不是我,他真要见了我就会退走的。我不想再受捉弄,我决定放胆和那汪世通先见一面,直接和他说几句话,我看他是不是真对我这个丑女人动了心。在他和三婶同父亲告别要出大门时,我喊住了三婶,我说请你和汪先生来我屋里坐一下。三婶和汪世通仿佛都吃了一惊,不过随后他们进了我的屋子,我径直对汪世通说:汪先生,我是怕你日后后悔,先让你看清楚,我才是三姑娘,你看见我的脸了吗?上边该大的地方不大,该小的地方不小,五官搭配得有些不对,而且还有些麻坑,太丑了!你真是想娶我这个丑姑娘么?我说罢汪老二呆了一刹那,他一定没想到我会这么直白地说话,他咽了两口唾沫,随后笑了笑开口说:三姑娘,我看中的就是你,我喜欢你,我愿意娶你,我永远不会后悔!人要紧的是过日子,只要咱们今后把日子过好就成……他的话没说完,泪水就涌上了我的眼睛,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一个男人对我说“我喜欢你”,第一次受到一个人尤其是男人的尊重,那一刻,我的心里对他涌满了感激,如果当时没有三婶在场,我真想朝他跪下去……我好容易控制住自己要跪下去的冲动。我在心里说,让我今后再报答你吧,我将来会尽我的全部力量来当一个好妻子,我要让你的日子过得比所有别的男人都好,我要让你吃好、穿好、睡好、玩好,我要让南阳城所有的男人都羡慕你……

那天过后不久,爹就催着汪家定迎娶的日子,他分明是害怕汪家变卦。他很快在南关为我买了陪嫁的五间房子和一个临街的铺面,甚至还差人赶做了柜台。汪世通先搬进了那粉刷一新的房子,雇了一个女仆,做起杂货铺的老板,而后在一个早上雇了一顶轿子把我抬进了那五间住房和两间铺面构成的小院。婚礼没有张扬,爹不想大请客,只给几家主要的亲戚发了很少几张请帖!我猜他是因为觉着屈辱——他的女儿是在二十七岁才嫁出去而且找的是一个穷汉,还陪嫁了好多东西。汪家则是没钱来讲排场,他父亲靠给马、骡、驴钉掌挣得的那点钱,只够他们家糊口。所以我的婚礼冷清简单,但就这我已经很满足了,我总算也像姐姐、妹妹和其他女人一样,有了一个自己的家,有了一个丈夫。

举行罢婚礼的那天晚上,当不多的几个客人走后,新房里只剩下我和汪世通时,我怀着激动和感激的心情望着他,我那时已经做好了准备,一当他走近我,我就朝他跪下去,我要向他倾诉我对他深深的感激之意和要照料好他的心愿。但他没有走近我,他只说了一句:你先洗洗歇着吧,我还有点急事,去办了就回。我猜他可能是要巡查一下院子和铺子,就依顺地把头点点。他出门后,我开始用女佣刚才送来的温水洗脸、洗身、洗脚。洗身子的时候,我特意用随身带来的香胰子把腋下、胸前、大腿、臀上擦了擦,我那年二十七岁,男女间的事我虽然还没有经验过,但我已经在脑子里做过无数次的想象和猜测,我想把一个香香的身子送给他。

洗完之后,见他还没有回来,我就先上了床,我想这样也好,免得当着他的面脱衣裳难为情。我把灯草香油灯的亮光拨小,半闭着眼睛静静躺那儿等他。我甜蜜地猜想着他待会儿进了屋之后会做什么举动:是先脱他自己的衣裳还是先来床边看我?倘是他先脱衣裳,我该不该扭脸去看一眼他光身子的模样?他要发现我在看他的光身子会不会认为我脸皮太厚?他脱完衣服过来一下子掀开了我的被子我该咋办?装出一副害羞的样子捂上脸吗……我就在这种胡思乱想中慢慢被疲倦合拢了眼皮,沉入了一段更加五彩缤纷的梦里。当我醒来时天已微明,我发现他酣睡在我的身边,我轻轻地给他掖了掖被子,我想他这些天为准备婚礼肯定也累得厉害,我长久地心疼而幸福地望着他的睡态……

第二天晚上临睡时,他再次交代我先睡,说铺子里有些账目要结一结,就又走了出去,我仍然以为他是真去结账,就又先上床躺下,怀着满胸的甜蜜等他。也许是疲倦已被白天的歇息带走了,也许是心中的激动太过,我这天晚上一直没有睡意,我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太久的等待使我先是有些焦躁后来又有点惊慌:他为啥去了这么大时辰?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一想到这里,平日听人们说到的盗贼在别人结婚时趁机偷抢的故事便一齐浮上脑际。天啊,莫不是他刚好也碰上了歹人?不能再这样等,我得出去看看!我急急地起身穿好衣裳,轻轻开门到了院里。院子里很静,我蹑手蹑脚走到前边铺子后门那儿听了一阵,里边的灯在亮着,门却闩着,我敲了敲,没人答应,我心里越加发毛。莫不是他们把世通打晕在了铺子里?我被自己的猜想吓得双腿发抖,我向女佣的住屋摸去。女佣叫昉昉,是一个长相不错的姑娘。我们家就雇了这一个用人,我想把她喊醒壮胆,和她一块儿去找世通。我在昉昉的住屋门上拍了拍,我听见了屋里有响动却不见昉昉应声,就隔了门缝低喊:是我,快开开门!隔了半晌,里边才传出昉昉的声音:是夫人吧?你咋不睡?我又拍了门催?快,快开门!屋里的灯点亮了,随后传来了门闩迟迟疑疑的抽动声。门刚拉开一道缝,我就闪身挤了进去,但刚挤进门我的眼就一下子瞪大了:原来汪世通就躺在女佣的床上,那会儿正抬起光赤的上身在灯光下讪笑着看定我。你?!我只叫出一个字就被气愤卡住了喉咙。他笑了,他从从容容地笑着说:我的丑媳妇,没想到会在这儿看见我吧?这桩事原本想过几天再告诉你,没想到你这样急于知道,好吧,那我就直直白白说给你。我想娶你当老婆,但不想跟你睡觉,同你睡一块儿得有勇气。刚才同我睡的这个女人,是我专门挑的,看见了吧,她长得比你漂亮,跟她睡我心里快活,男女睡一块儿,不就是图个快活吗?从今往后,昉昉就和我们住在一起,她名义上是女佣,实际上是妻子。你呢,最好对这桩事默认下去,名义上你还是唯一的夫人。过几年,我再把她正式娶成小婆,那时你还是大婆。我想,这于你于我于她都好。倘若你顺顺当当地认了这桩事,不吵不闹地依了我,我也不会太对不起你,我会隔三岔五地过去跟你睡一夜。我想你也明白,你这个丑样子,我跟你睡,是对你的抬举!如果你想闹别扭,那我也不怕,你知道我是钉马掌出身的人,好多好多乱踢乱咬的烈马都被我治得服服帖帖——

你——你这个畜生——我没容他说完,就发疯似的向他扑过去,那一刻,我恨得真想活活把他撕了!天啊,我从来没有受过如此大的欺骗!我刚刚扑到床边,就见他猛地扬起掌来,我只听到自己脸上啪一响,随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晌午了。我睁开眼,看见他站在我的床前。气恨使得我的嘴唇又开始哆嗦,可我已无力说什么了,我只是挣扎着起身,我想立刻回娘家去。我刚刚坐起,就又被他按倒在了床上,他厉了声问:丑东西,你想去哪里?我挣着他的手叫:放开,畜生,我要回家!回家?他咬着牙笑了,回家可以,可你现在回去不行!你还是一个姑娘身子哩!让你这样回去,我太有点对不起你爹给的这些陪嫁了!来,让我给你破破身子,破完身子你再走,那时我也好陪着你去见我的岳父!他说罢就来撕扯我的衣服,我仇恨至极地又抓又咬想挣脱,他便又抡起了拳头,他边打边骂:丑东西,你以为老子愿意挨你的身子?!老子要不是为了这点陪嫁,你想让我碰一下我都不乐意!……我重又被他打晕过去,我再一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赤身躺在床上,他正自在地坐在床边吸烟。看见我醒来,他抓起我身下的床单说:好,这是我刚才给你破身时你流的血,有了这个东西,你这辈子就是我的人了!不管你回去在你爹面前怎么说我不好,我只要把这个让你爹一看,他也不会让你离开我的!再说,你爹是生意场上的人,讲脸面,他当初为嫁你这个丑闺女陪了这么多东西已经有点丢脸了,他如今不会让你再和我闹得沸沸扬扬丢更大的脸面。还有一点你可能没有想到,据我所知,你爹也喜欢玩漂亮女人,你要对他说出我和女佣的事,他心里也会理解,他至多不过斥责我两句,他不会答应让你离开我的……

他这番话说得我浑身发凉,我开始冷静下来,尽管我对他恨得牙根发痒,可我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如果我当天立刻回家,除了给自己带来新的屈辱之外不会带来别的。那一刻,我又一次想到了死。死神再一次亲热地站在近处向我招手,我真想向它走过去,我知道只要向它走过去,我的一切苦难就都会结束了……

我最后决定了死是在一个月圆如轮的晚上,那天晚上汪世通去隔壁的人家打麻将,女佣昉昉有事回了她在城外的家。我在破窗而入的清亮的月光映照下,动手往屋梁上绑一根麻绳。我没想到往屋梁上绑一个绳套原来也需要技术,我把绳头往梁上搭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没想到就在这当儿汪世通又回来了,他边进屋边嘟囔说他今晚手气不好还需要拿点零钱。我当时正拿着绳站在一个凳子上,努力想往梁上拴,我想把绳藏起来却已经来不及了。我原想他看见我这样一定会大吃一惊立刻过来制止,未料到他看见后微微一笑平淡淡地问:是想上吊吧?要我来帮帮你吗?边说边就过来扯去我手中的绳,准确利落地往梁上一搭并很快拴成了一个圆环,他把那圆环拉动了两次试了试它们能否拉紧之后,把一个高低正好的凳子往那圆环下一放说:这就行了,你站到凳子上把脖子往里一伸脚把凳子一踢就成!我被他这种平静的神气惊呆气蒙了,我咬了牙看定他说:你真是一个畜生!他在明亮的月光下笑了笑说:不是畜生是世通,我是觉得你眼下走这条上吊的路最好,这于你于我都是个解脱,你死了之后,这房子铺子就名正言顺地归我了,我也好正式娶了昉昉过日子;你呢,也少了罪受,丑女人在这世上有啥活头?你去问问这世上有哪个男人喜欢丑女人?一个没有男人喜欢的女人活到世上还有啥味道?

我被他的话深深激怒,我朝他一字一句地叫:你想得倒好,你要我死,我偏不死!他仍旧笑着说:你不想死我也没有办法,我又不敢杀你,杀了你我还要偿命哩!我只是为你着想才劝你上吊,你要不上吊我就还去打麻将了……

我被他气傻在了那里,我怔怔地坐在凳子上看那个在月光下微微晃动的绳套,直看得月光退出屋子退出了院子,我后来拿了一把剪子,站在凳子上把那个轻轻荡动的绳套一截一截剪碎了,看见绳套像一堆牛粪一样窝在地上时,我扔了剪子,趴到床上睡了长长的一觉。

这一次我又没有死成,自杀应该是一种纯自愿的举动,让别人催着去自杀那是一种太可怕的屈辱。我又一次活下去了,我想看看汪世通怎样快活地活下去,也想看看我这个丑女人的生活中还会遇到啥东西。

人忍受痛苦和屈辱的能力其实很强,我在这个可怕的“家”中硬是留下来了。表面上,我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来了客,我要出面应酬;实际上,真正的女主人是女佣昉昉。汪世通会把最好吃的东西给她吃,最漂亮的衣服给她穿,家中的钱也由她来掌管,晚上,他就睡到她的房里。女佣的活,好多是由我来做的。有一天,我心里实在憋闷不过,跑回家想向爹娘哭诉一番,不料刚开口哭着说了一句:汪世通他不是人——爹就乌青着脸拦住了我吼道:人要懂得知足,不管汪世通有再多的毛病,他愿和你成个家就是你的福分!娘也把眼瞪过来说:做了人家媳妇就得有个媳妇的样子,甭动不动就回娘家说男人的不好,人家不嫌弃你和你过日子就不孬了!……

我那天含着泪又返回了这边的“家”,发誓从此再不向任何人诉说,只咬牙挺下来。

我就这样生活了一年多。我强令自己不去做任何思考,只是做活、吃饭、看书。我手上有一些体己钱,我把这些钱都用来去书店买书,我什么书都读,我读书并不是为了学到什么,而只是想躲到书里不想眼前的事情。我很少同汪世通和女佣昉昉说话,我用意志在自己和他们中间筑了一道隔绝的篱笆。

我本来可以就这样活下去的,但一件小事的出现使生活改了道。那件小事发生在一个闷热的夏季的午后。午饭后按照这个小城居民的习惯,人们都要睡一阵午觉,我们这“家”的三口人也是这种习惯。那天午后我按照习惯穿得很少睡到了床上,汪世通就在这时来到我住的屋里翻找一件什么东西,因为天热,他穿得也很少。我看见他进来,本能地翻过身面朝墙不再看他,我能感觉到他也没有看我,我和他自从那唯一的一次之后,再没有任何“亲热”的举动,他说他看见我的丑脸就难受,我则是看见他就感到恶心。我躺在那儿,听见他在柜子里不停地翻腾东西,院中这时响起了昉昉喊他的声音:喂,你还睡不睡了?他晚上和午后一向都是睡在她那边的。他没有回音,不知是没有听见还是不愿作答。她立刻做了错误的理解,她以为他是睡到了我的床上。他常和她在午后的床上做那种事情,那种响动常常在灼热的阳光里飘到院中。她于是以为他一定是和我也在做那种事,就来了醋意,就朝院中扔了一句:还真叫那个丑东西迷住了?!

自那个蓝旗袍女人的那声尖叫过后,我听到说我丑的话太多了,按理我应该有了承受力,但那天中午不知是我的承受力出了问题还是她话中充溢着优越感太多,反正我的心被扎得太疼了,我被那疼痛刺激得一跃而起,我穿上鞋走到了门口,定定地拿眼盯住她,我没有说话,我只是笑了笑,我估计我笑得十分可怖,因为她看见我的笑时分明身子一抖并很快进了屋。就在那一刻,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从我心里的一个什么角落闪出:让她变丑!

让她变丑!

让她也尝尝丑的滋味!

汪世通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之后,回到了她的屋里午睡,院子里只剩下一片炽白的阳光和安静,我就站在门口,盯着那片刺眼的阳光和那阵宜人的安静,思谋出了一个让她变丑的计谋。

我是一个盐商的女儿,我对“盐”这个东西了解得比较清楚,我知道盐有一个特性:它在滚油里会炸!尤其是大颗粒的盐,它在滚油里炸起时的声音很大且能溅爆出滚烫的油滴。

计谋实施是在三天后的傍晚。那天晚上轮到她做饭——我俩常常是一轮一顿做饭。她有一个爱好,爱吃炸肉丸,每逢轮到她做饭时,她总要炸一盘肉丸子。我在那天下午进灶悄悄把一包大颗粒的海盐放在了炒锅上方的碗架上。傍晚她进灶屋做饭时,果然又炸起了肉丸,待她把锅里的香油烧开,刚将第一个肉丸放进滚油里低头去翻动时,我站在厨房窗外,用一根预先准备好的细棍伸进窗框飞快地把那些盐粒一下子从碗架上拨拉到了锅里,一阵噼啪的炸裂声立时从锅里响起,与此同时我听到她发出了一声瘆人的惨叫。我急忙把细棍从窗框里抽出扔到远处,而后煞有介事地跑进灶屋着急而关切地询问出了什么事情。那当儿她已双手罩脸疼得哇哇大叫。我急忙搀着她向附近街上的药铺里跑。汪世通闻声也赶来相扶。药铺里的大夫面对昉昉的伤脸一边抹着药膏一边大声叹惜,他说这种滚油烫伤肯定要留下疤痕,他说你这个年轻姑娘侍弄滚油时为啥子不小心?他说你这样年轻弄得满脸伤疤日后可怎么见人?我听着老大夫的话,面孔上一副惋惜之情肚子里却快活无比。

昉昉的脸被药膏和白布蒙了好多天,最后当大夫把那些药膏和白布去掉时,一张被大小疤痕牵拉成的丑脸呈现在汪世通和我的眼前。尽管我早有心理准备,可看见她的脸时我还是吃了一惊,原来美和丑之间只有很短很短的一点间隔,人只要轻轻用手一抹,就可以把这点间隔抹掉。我感觉出我当初拿棍拨盐的那只手在抖,可心里还是叫:昉昉,也该你来尝尝丑的滋味了!

昉昉一直没有追问那盐是咋会掉进油锅里的,一定是疼痛让她生了错觉,以为那盐是被她自己弄掉的。

汪世通先上来不断对昉昉软语安慰,但我发现他对她的态度在慢慢变得冷淡。过去,吃饭时,他常常会当我的面用筷子夹菜往昉昉的嘴里填,如今这种举动先是变少随后就完全没有了。过去,每到夜晚,他们的房间里会传出嬉笑和玩闹的声音,如今,这种声音也慢慢绝迹。我注意到他看她时常常发呆。又过了些日子,他们开始吵嘴,这种争吵越来越变得频繁,终于有一天,当他俩的又一次争吵开始时,他打了她几个耳光并恨恨骂道:滚,你这个丑东西!

她哭了半夜。

昉昉,你也觉着屈辱了?你还记得你当初欺负过另一个丑女人吗:主让你长得美并不是给你欺负别人的仗恃,不是!主让你长得美只是为了让你给这人世带来活力!——这是神甫说的。

他俩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汪世通先是把白天的时光都耗费在前面的铺子里,后来干脆在铺子里放了个床,晚上也不回她屋里睡。冬天的一个晚上,当他俩又一次争执过后,汪世通冷冷地对昉昉说道:从明天起,你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我这里不雇你了!昉昉听罢大哭,昉昉说:你当初答应过要娶我做二夫人的!汪世通冷笑了一声,说你为啥不在镜子里照照你那张脸,你已经没有了做夫人的资格!我娶二夫人是要和她睡觉让她替我生儿育女的,你这个模样我看见心里就别扭我咋和你睡?你知道男人睡女人凭的是啥?那凭的是一个兴致,这兴致从哪儿来?主要是从女人的长相上来,女人的相貌越美男人的兴致越大,女人的相貌越丑男人的兴致越小……

昉昉后来是在一个后晌背着一个包袱离开这个家的,当她揉着红肿的双眼向院门口走时,我追上去把几个银圆塞进了她的包袱里,她感动地扑进我的怀里哽咽着喊了一声三姐,这是她第一次以女人的身份而不是以漂亮女人的身份同我说话。我搂紧了她,我能感到她的身子在哆嗦,那一刹那我想,女人们平日彼此争执怨恨不能互相理解,原因之一可能就在长相,不同的长相常常会把女人领上不同的地位,会让她们生出不同的希冀,这种种不同便把女人们的心隔开了。我望着昉昉在石板铺就的街道上一步一步向远处走时,心里涌上了一股深深的自责:是你让她变丑的!不过很快,我就又为自己辩解:我让昉昉变丑是想让她知道:主给人的所有东西都不是永久性的,包括长相,随时都可以被收回被夺走,这世上没有人有永久的仗恃……

昉昉被汪世通赶走之后,有天晚上,我刚刚在床上躺下,一向睡在前边店铺里的汪世通来敲门,我以为他又是来找东西,就穿好衣服去给他开了门,没想到他进屋就插了门闩,把我往床上推。我搡开了他,他又扑上来说:我想了!我说你想我不想!他笑着说我是你丈夫我想弄你就可以弄你!我说你从来就没有娶过妻子你娶的是这五间房子和那铺子!他说闲话少说别坏了我的兴致!我说你有兴致我还没有兴致!他后来就瞪了眼说我再告诉你一遍我是个给马、骡、驴钉掌的,你惹恼了我会给你上嚼子!我使出了我全身的力气抵抗他,可后来还是败给了他。我当时气恨至极地问他:你这会儿不嫌我丑了?!他嘿嘿笑了一声。我当时没有理解他那声嘿嘿里的含义,我以为那是表示他有些回心转意。

那天晚上过后,他开始天天睡到我屋里。尽管我恨他,可他这种举动还是让我又燃起了过正常家庭生活的希望。我太愿意像那些漂亮女人一样有一个温暖的家了,愿意像她们一样为丈夫、孩子忙碌为家庭操劳。我想我该原谅他的过去,也许男人们都要过一段荒唐的生活之后再回到妻子身边,再说自己也确实长得丑,他看上别人也不是他的过错!我在心里为他辩护,自己来说服自己的自尊心。

我开始真正来尽一个主妇的责任,做饭烧水洗衣扫地缝鞋,样样都做得尽心尽意。有时为了买到他爱吃的东西,我会提上篮子跑遍街上的铺子;有时为了给他缝一件可身的衣裳,我会缝了拆拆了缝折腾几次。多少个晚上,我烧好水舀在一个大盆子里,让他坐在盆里,亲自动手给他擦洗身子。多少年来我积存在心里没法倾注出去的爱,我此时都掏出来给他了!我愿意日子就这样过下去,我甚至希望自己能很快怀上他的孩子,我对这个家庭的信心越来越足,我天真地以为可能是上天也可能是佛祖终于打算把我这个丑女人从苦海里接出来了。

这所有的希望和信心都在一个秋阳高照的中午给轻易地捏碎了。那天上午我上街为汪世通买他爱喝的邓县黄酒回来得晚了,进门就紧忙往灶屋里走想赶快做饭,这当儿从正屋里飘过来一阵女人的嬉笑,我先是一怔随后以为是来了什么客人,我走到正屋门外时已经觉着了事情有几分不妙,因为那个女人的笑声不仅陌生而且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我有些发慌地推开了门,一个很有几分姿色的女人正坐在汪世通的腿上而汪世通的手正停在她的两腿之间,我只觉得浑身正张开流汗的那些毛孔一下子闭合,我手上提着的黄酒坛也随之砰地落地,米黄色的酒液立时在院子里四下爬走,一股浓浓的酒香直冲我的脑门。这当儿那女人已从他的腿上跳开而他则嬉笑着向我走来说:我以为有过昉昉你对这种事已经能够看惯,没想到你还这样吃惊。她是我刚刚找到的女佣,她来顶替昉昉的位置,你看她长得是不是比昉昉还耐看一点?男人见到漂亮女人就来精神浑身就都是劲,就有点忍不住!前一段我有点饥不择食打扰了你,从今往后我们还像过去那样互不打扰地过日子……

我自始至终一句话没说,我只是在闻正在院子里激荡的那股酒味,我第一次知道酒的味道原来十分好闻,就在那酒味不散的秋天的后晌,我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我想我要再不做点什么就有些太对不起自己了。

我的准备工作很从容,我从容地收拾了自己的衣物并把它们捆成一个包袱,我从铺子的钱柜里弄到了一些钱,我去街上买了一桶点灯的洋油。

我动手是在买了油的那天半夜之后。我是先举火点着的正屋,而后点着铺子点着了灶屋,最后才去点燃他们睡的偏房。他俩睡得很香,呼噜声高低相连一唱一和。我在他们的窗外特意放了一把椅子,为的是让他们往窗外跳时方便。我不想烧死他们,我只想烧毁我爹陪嫁的那些东西,烧毁那个院子,烧毁我的屈辱。

我是在大火的噼啪声中向城外走的,那火头腾跃的高度使我相信没有人能救得了它,我在火光在救火的人们的喧叫声中轻快地舒了一口气。我知道我这个丑女人的心因为今夜的大火又镀上了一层硬壳,我知道我今后将很少再流泪……

我是往北走的。我过了云阳过了鲁山过了宝丰,我边讨饭边走,走了多少日子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想走远,再不见家人和熟人的面。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年月。一个单身女人走路应该说很危险,也可能是我长得太丑的缘故,我并没有遇到太大的麻烦。我最后是在一个名叫龙门的地方停下了脚。我听人说这儿离洛阳城已经不远,我不想到城里去,我愿意在这个陌生的小地方安顿下来。我那时并没去想活着的目的,我只是凭本能活着,心里也和上天赌了一口气:你不是不想让我这个丑女人活下去吗?我就偏偏要活给你看!

我身上带有钱,我在这儿买了一间房子,买罢房子之后身上的钱已所剩无几,我意识到我必须想法挣钱。我先是卖茶水,后来又做了汤面条卖。我还找了住在附近一个快六十岁的老婆婆帮忙烧锅刷碗,人们都叫她菊花婶。这龙门有许多石刻的佛像,时不时有人从外地跑来上香敬佛看景致作画,这些不断来往的人使我的小饭馆的生意得以维持。

日子就这样又重新开始,我想就这样平静地活到老也行,姐姐和妹妹她们那些漂亮的女人能活到七八十岁,我也要争取活到,她们能看到的人生景致,我也要全都看看。我那时还不知道龙门石窟里有一个专管清扫佛像前地面的小伙,更不知道他还会走进我的生活。

他在那个细雨淅沥的傍晚疲惫地走进我的面条铺时,也根本料不到我这个丑女人将会和他的生活发生瓜葛,他当时只是想进铺子喝一碗面条。我记得他进门是重重地跌坐在我那张唯一的饭桌前的,他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给来碗面条,放点辣子。我应了一声便立刻动手忙活。他则坐在那儿呆呆地盯着桌面,有些细小的水珠由他乌黑的头发向下滴落。面条做好端给他时,他吃得很急,吞咽时带很大的响声,我猜他肚里可能没积有什么东西,很空。他吃完后小心地从衣袋里摸出了一张票子,两手展了展递给我。

他推开碗朝我点了点头,就又出门没进了细雨里。这时,菊花婶望着他那颓唐的背影自动地向我介绍了他,我这才知道他叫萧文轩,是一个穷塾师的独生儿子。几年前他的父母先后得病归天,只给他留下了一间草房、几支毛笔和几摞书,他无法糊口,最后才找了个清扫龙门石窟的活儿,挣一点点钱吃饭。在那个傍晚,菊花婶的介绍像门外的雨声一样,并没钻进我的耳里,我只是嗯了几声表示在听着,很快把注意力转到了新来的吃客身上。

那场淅淅沥沥的雨一连下了十几天,大约是第四天的早上,我刚刚起床,还没有开门,就听到外边有一个声音在问:这会儿能不能买碗面吃?我拉开门认出是萧文轩,就点点头说:进来吧。他那天早上把一碗面条吃完的时候说:我的柴火都让雨淋湿了,没法做饭,我这几天能不能都在你这铺子包饭吃,我照价付钱。我说行。

从这天开始,他成了我这个小饭铺的常客,逢到吃饭时,他就进来在桌子一角坐下,呆望着桌子,静静等着把饭端给他。他每顿吃完,都照价留下饭钱,又一声不响地走出去。连阴雨过后,我以为他要回家自己做饭了,不想他还要吃包饭,他说,我实在懒得动手做饭,我的做饭手艺又不好,干脆我还在你这儿吃吧,你多我一个吃客不是也好?我当然喜欢多一个固定的吃客,就也应允了。

我们就这样渐渐熟了,他有时来吃饭时见我们太忙,就也蹲在灶前帮助向灶膛里填填柴火。两三个月之后的有天晚上,他没像往常那样按时来吃饭,我以为他去龙门石窟清扫回来得晚,没当回事,一直到吃客们都走后该清锅关门了,才见他趔趄着进来,我刚要开口问他为啥这会儿才来,却见他扑通一声倒坐在了墙根,我和菊花婶一惊,上前一看才发现他正发着高烧,一张脸被烧得通红,他含含混混地说:我怕是要死了。我和菊花婶紧忙把他抬放到里边半间我那张床上,又赶快烧了姜汤给他灌下。眼看到了灭灯睡觉的时辰,他的烧还没有要退下来的样子,还是一个劲地说着胡话,菊花婶就说:他这样子不敢让他一个人回家,半夜里渴了谁给他端点水喝?发烧的人没有水喝那可咋得了?我看今夜就让他睡到这铺子里吧。我面有难色,我的铺子小得可怜,让他怎么睡?而且菊花婶待会儿回家去睡之后,我一个女人尽管是一个丑女人,和一个小伙子待在一间房里,外人知道了又会咋说?菊花婶似乎看出了我的顾虑,说:别想那么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咱龙门这儿离佛门这样近,你做了好事佛不会不知道的。我不得不点了点头,我觉着在这种情况下硬逼着他走也多少有点说不过去。我抱来柴草铺了一个地铺。菊花婶回她家之后,我就在地铺上睡了。半夜里,他几次哼哼着要水喝,我每次都起身给他喂了水。喂他水时,我得把他扶起让他靠我怀里,于是一股男人身上浓浓的汗味涌进了我的鼻孔。自从离开汪世通之后,我还是第一次闻见男人身上的这种味道,我感觉出我的心急跳了几下,不由自主地把他搂紧了些。我在灯光下端详着他那烧得通红的年轻的脸,看着他那依在我怀里一动不动软弱无力的身子,胸中忽然涌起了一股极想保护他的愿望。天快亮时,稍有些退烧的他慢腾腾地坐起,并且一边呻吟着一边摸索着要下床,我点亮灯问他要干啥,他先是迷迷糊糊地看了我一阵,认出我后又摇摇头坚持着要下床,我估计他是要解手,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他已经腿一软栽倒在了床前,我急忙上前去扶起他,他显然无力去门外解手,我把我平日用的尿罐拎来说:你别硬撑着出门,就解到这里边吧。说完,我去了外间。我在外边听见,他刚向尿罐里尿了一点,就又扑通一声栽倒了。我跑进里间,见他已倒在地上,一边呜咽着一边把裤子尿湿了。我搀扶起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的意识显然还有一部分未被烧昏,他还知道害羞,他用手捂住了脸。是让他穿着尿湿的裤子上床睡下还是给他把湿裤子脱下?我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决定给他脱下,当我费劲地给他把裤子褪下时,他用手捂住了他的裆部。我用被子给他盖好那阵,他抓住我的手喊了一句:大姐——这一句叫得我心里有些发热,看来,只要真心待人,一个丑女人也能赢得男人的尊敬。

他是第三天后晌才完全退了烧的,这三天中,他一直就睡在我的床上。第三天的傍晚当他终于下床之后,他一下子跪在了我和菊花婶面前,哑着声说:大姐、婶子,萧文轩不会忘了你们的救命之恩……

这之后,他一从石窟清扫回来,就径直来铺子帮助干活,不是烧火、挑水、择菜,就是刷碗、擦桌子、扫地,以致外人都以为我又雇了他当伙计。

一天晚上,吃客们走罢收拾完铺子,我们三个人在灯下择洗第二天要用的青菜,菊花婶忽然看定我和萧文轩说,有句话我想说出来,不知你们俩愿不愿让俺老婆子说。萧文轩立时催她:有啥话你就说吧!我也不在意地点点头,我当时根本没料到她会说:我觉着你俩倒是挺好的一对,都是单身独户的苦命人,凑到一起不也好有个照应?文轩虽说小几岁,可也早到成婚的年纪,再说女大五,你不受苦,有吴姑娘的照应,你娃子会享福的;吴姑娘虽说能干,可没有男人撑个门户,过日子也艰难,单是这下雨、下雪天挑水的活儿就够你难的!……

我被菊花婶这话窘住,自从离开南阳离开汪世通,我从来不敢想再结婚成家的事。我心里暗暗埋怨菊花婶多事,萧文轩年纪轻轻长得清清秀秀怎会看中我这个丑女人?这不是当面要我难堪吗?我正想找借口出门,不想萧文轩已讷讷地开了口:我这边没啥,只要吴大姐愿意,就行。我呆呆看定萧文轩那张羞得通红的脸,感到一阵意外的欢喜涌进心里。你呢,吴姑娘?菊花婶扭头问我。我……当然……只是……

我没有说成句。

菊花婶笑笑,菊花婶说,既是你们两个都没啥,那就商量商量啥时候办,我得先回去睡了。说罢,朝我俩挤了挤眼睛开门走了。

屋里只剩下了我俩,他低了头没有说话,我稳定自己的情绪,轻轻问:文轩,这是一件大事,我想知道你是真心愿意还是怕当我的面不好回绝?他抬起涨红的脸说:我是真心。我想起当年汪世通对我说的那些好听话,不敢相信,忙又说:我俩的年龄相差也大,我大你五岁,而且你注意到了吗,我长得可是丑,这脸上的麻子——

别那样说自己!他开口打断了我的话。你心肠好,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这句话揉暖了我的心,我冲动地朝他走过去,一下子把他的头抱在了胸口。他像一个孩子那样依顺地偎在我的怀里,许久许久一动不动。我激动地揉着他的头发,他的呼吸也在变急,他的手在我的身上触了一下,又胆怯地缩回。我意识到他还是童男子,该帮助他打破羞怯,我于是拿起他的手放在我的胸口上。他后来有些急了,但又不知该怎么做,只是慌乱得厉害,我不动声色地引导着他。看见他后来在我身上欢快地忙着时,我的心才也融化在一阵撼人心魄的快乐里……

这是我做女人以来过得最快活的一个夜晚。

我心里对文轩充满了感激,没有他,我这个丑女人根本不知道人生中还会有这样美好的时辰!那天早上,当晨光透过窗缝照进屋里时,我望着熟睡在身边的文轩,心里满足极了也舒畅极了,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文轩,我这辈子一定要尽全力来保护你……

这之后不久,他就搬过来同我正式住在了一起。那时我还不明白,我和文轩的结合只是为了“感激”,他感激我对他的照顾,我感激他对我这个丑女人的看重。我们的婚礼很简单,我只是炒了几个菜,请菊花婶一起坐下喝了顿黄酒。

我此生过得最好的一段日子就这样开始了。自然,我没料到它会那样短,短得让我一想起来就觉得那是一个梦,一个多么好的梦啊!后来我才想起当年靳岗教堂那个外国神甫对我说的话:主以后也可能会给你补偿。我过的这段日子,大约就是主因为我丑而给我的一点补偿,是给我的一个短暂的安慰,他安慰和补偿我的目的,是想让我保持对他的虔敬。对于那些可能对他失去虔敬的人,他有时会稍稍给他们一点甜头,一点,就一点……

文轩当初跟他做塾师的父亲学过作画,后来到龙门石窟清扫,闲下来的时候,常常随便在找来的旧纸上边画些东西,有时画的是佛像,更多的时候是画那些来石窟上香的香客。一来二去,他作画的功夫就有很大长进,尤其是画起人像来,很是逼真,这就引起了香客们的注意。一些有钱的香客,就让文轩把自己的像画下来,在上边写个“画于龙门石窟”,以留作进香的纪念。那时没有照相机,文轩的画笔,就差不多起到了照相机的作用。有些人让文轩画罢,还会扔几个钱给他,这使文轩很高兴,他常常拿了这些额外的收入,兴高采烈地回来。我也支持他多买些纸,把这桩好事坚持做下去。

他常要带一些画废的画稿和速写稿回家,回来就扔进我们床下的一破木箱里。对这些画稿,我闲的时候,也偶尔翻翻看看,一忙起来,就忘了。

春天的那段日子,我发现他每日回来,都去床下的箱子里找出一张画稿,在那里反复审看,我一开始并未在意,以为他是在自我品评琢磨画技,便没理会。有一次他又凝神看那张画稿时,我恰从他身后过,就也看了一眼,这才发现那是一张女人的画像,而且那女人的模样还很漂亮。我随口问道:这画的是谁呀?文轩脸一红,有些吞吐地说:一个香客。我仍然没有放在心上。又过了些日子,我整理床下的东西,无意中在那个破木箱里看见,内中有十来张那个女人的画像,每张画里的姿势不同,这才使我一惊。我知道文轩一向作画都是让人摆个姿势他照着画。这个女人让他画这么多的姿势,这说明他们是常见面的。这引起了我的猜疑,我决定弄个明白。后来在他去石窟清扫的日子,我就悄悄跟上去,果真见到了那女人。那是一个年龄比我轻的少妇,家境显然挺好,穿得很光鲜,人长得比文轩画的还要漂亮。她每隔三天来烧一次香,每回烧香都在那尊最大的佛像左侧一个石窟里烧,每回都是她刚把香点着,磕了头,文轩就过去了。两个人先是说一阵话,后来女人就在石窟外摆个姿势让文轩画,我不敢近前,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不过,从文轩不时上前替那女人抿一抿被风撩乱的鬓发的动作看,两人已很亲昵。我的心一沉。

我开始打听那女人的来历,从其他的香客口中,我弄清了那女人是附近关林镇里一个姓白的大户人家的媳妇,男人久病在床,她频频来龙门石窟烧香是想祈求佛祖保佑她丈夫早日康复。她已是有夫之妇这一点让我多少得了安慰。

为了收住文轩的心,我更加尽心尽意地照料他的饮食起居,他过的可以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我把所有的好吃好穿都给了他,他在生活上任何一个要求我都想法去满足。他的身体明显地变得强壮起来,与我当初刚见他时相比,简直是换成了另一个人。我想用爱去把那个漂亮女人的影像从他的心里挤走。可我没料到,那个结局还是不依不饶地向我走来了。

那是一个挺热的中午,到吃饭的时候文轩还没回来,铺子里那阵刚好没有吃客,我就去石窟喊文轩回家吃饭。因为天热,整个石窟里已不见香客,显得很静。我估摸他可能又在哪个石洞里画佛像,就挨个石洞去找,我没有高声去喊,我的心里也有一点猜疑:他总不会是和那个女人在哪个佛窟里吧?我沿着伊河边把石窟走有将近一半的时候,前边一个洞窟里突然传出了文轩和一个女人的说话声,我的心一紧,急忙悄步靠近了去。他们两个人的说话声不高却很清晰,女的说:我真是一天不见就想死你了!文轩说:我何尝不是?女的道:你骗我吧,你家有贤妻,还会想起我?文轩道:你是没见过我老婆,她人心是好,这点我着实喜欢,就是丑得怕人,刚成婚时我还能忍受,如今是一见她那张脸就难受恶心,人的脸相太重要了,不瞒你说,我和她做那事时,总吹熄灯闭了眼,把她的脸想象成你的脸,要不,就实在无兴致把事情做下去……

我像被突然打了一棍,差一点瘫坐在那儿,我勉强退回来,躲进了另一个洞窟。我抱住那洞窟里的一个佛像,身子打起了冷噤。我随后在佛像脚下缩成了一团,我觉得我的身上从来没有这样冷过,在洞窟外伊河的流淌声里,我又一次听见了许多年前那个蓝旗袍女人的那声惊叫:哟,这个丫头咋长这样丑?!……

后来我眼前就出现了一片旷野,我看见我正在那片旷野上没命地奔跑,身后追着一个似狼非狼的东西,我跑,它追,我藏进草丛,它追进草丛;我躲在树后,它寻到树后:我溜进坟地,它冲进坟地。我最后筋疲力尽地被逼到了一条河边,我看见了一片水……

我最后离开我亲手建起的那个饭铺离开我和文轩的家离开龙门是在一个上午。那天上午文轩要去石窟做清扫的活儿,我没让他看出一点我要走的迹象。待他走了之后,我把我的衣裳打成一个小小的包袱放进菜篮,把家里积攒的钱拿了一半装到身上,我对菊花婶说我要去关林镇买菜顺便去裁缝铺剪两件衣裳,让她照管铺子,待她应声之后就出了门。邻人们同我打着招呼,但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就要永离此处。走出龙门之后仍不时地回头,我尝到了恋恋不舍的滋味,说真的,这块我原先陌生的地方并没有亏待我,它给过我一段虽然很短却是真正快乐的生活;文轩也并没有让我生出气恨,他只是让我彻底看到了我此生的命运——我不适宜做男人的妻子,不适宜结婚成家,上天给女人们的这种权利并没有给我。

我是往东走的,并没有一定的目的地,我只是想再换一个完全陌生、远离龙门、远离南阳的地方。我边走边想着文轩中午回来见不到我时的那种慌乱,他会出来找吗?文轩,别找我了,我给你留下了饭铺留下了钱,你从此放心地和那个漂亮女人在一起吧……

我走了许多天,疲惫像绳索一样勒着我,我知道这种疲惫不仅仅是两腿是身子的疲惫。我时时以为疲惫就要把我的命拿走了,没想到它还算宽容,它容许我走到了开封城。

我一开始住在一家大车店里,后来在潘湖附近的一条巷子里租到了一间小屋。我对生活已无心做认真的安排,我随便地在一家寿衣店里找了个代缝寿衣的活儿,而后按照吃饭、干活、睡觉的习惯,无声无息地活下去。

我在开封这段日子里唯一值得说的一个人是那位箍桶匠。我那时还年轻,年轻的我虽然不敢再去想任何结婚成家的事,可身子还有对男人的本能要求。对这种要求,我先上来是压,是想毁了它,但它很可怕,它能随着时间的延长一日一日地长高变大,压制它不仅要耗费我很大的精力而且很痛苦,我最后实在受不了它的折磨,我想我的生活本来就没人来关注来关心,本来就已经很糟,何必再要受这种折磨?身子想要,给它找来不就行了?!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去找来了那个箍桶匠。当然,那时我根本没想到会因此怀孕,根本没想到找来的男人会做父亲。我当时只是想的找一个男人!这男人在地位上和我差不了多少,而且这个男人必须也丑!他丑,他对我就不敢挑剔;他丑,我和他就处于了平等地位;他丑,我的心才不会因为感恩而变得别扭,才不会觉得欠了他什么;他丑,我才能向他提出我的苛刻条件:不许他主动找我,不许他探问我的姓名身世,不许他向我提任何别的要求。

我于是在做寿衣的间隙,按照我的标准,在街巷间做苦力活的男人间用眼睛挑选。我曾暗暗地相中了两个人:一个是位钉鞋的,半边脸被火烧坏了,看上去挺丑,但我总担心他丑得还有点轻,他还有半边脸是好的,而且他可能还记着他的脸在没烧坏时的样子,他看见我也可能还会有一点优越感。不,不能要他!第二个是一个编竹筛的篾匠,秃头,而且左耳朵上还有个很大的豁口,要说也挺丑,可我还是有点犹豫,因为他的脸还有点看头,两只眼挺有神,我担心他会拿他的眼和我的眼相比从而觉得是屈就于我,不,不能要他!决定不要了这两个之后,我才又去了城边的那个箍桶铺子。

铺子很小,就他一个人忙活。我从他那间小铺门前走过时,他正在箍一个木桶,他用木槌敲砸桶箍的响声引得我停步扭头看了他一眼,他长得可真让人意外,他的鼻子塌了,不是我这种不挺的鼻子,是基本上不见什么鼻梁的那种塌,他的两眼都有毛病,一只眼里有一块很大的翳,另一只眼的眼皮不仅外翻还发红;他的两个嘴唇厚得出奇,门牙也大得出格。

我当时一看见箍桶匠的这副相貌,立时在心中决定:就是他了!我想,以他的这个模样,他站在我面前是绝不会有任何优越感的,我要的就是这一点,我找的也就是这种男人!我于是借口找水喝走进了他的铺子。我断定平日一定很少有女人走进他的铺子并同他搭话,因为他一见我进门便赶紧扔下手中的活过来殷勤地招呼,听说我要喝水,又忙跑进里间把碗刷了又刷,而后恭恭敬敬给我端一碗凉开水。我看得出他是一人过活。我坐在他对面,有一句没一句地同他说话,与此同时我装作擦汗把上衣的扣子解开了两个,他一见我露出的胸脯眼睛立时直了,我一见他的样子知道对他可以直来直去,于是就荡笑——我是第一次这样笑——着问他:想吗?我的突然发问使他吃了一惊,他先是不知所以地慌望着我,后来见我又把扣子解开了一个,才明白了我的问话而涨红了脸讷讷着说:我没有多少钱。我笑了,我说我不是卖身的妓女,我不要钱,我只要你答应我三个条件就行!他听我说罢三个条件,喜出望外地连连点头。

我没有再说什么就起身向他的睡屋走,甚至也没问他的姓名。他慌慌地关上铺门也走了进来,我们基本上没有说话,我们只是很快脱了衣裳抱在一起,在他那张油油腻腻的床上像野兽一样滚动起来,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感情需要表达,我们只需要身体的满足,事情做完我拒绝了他要我留下吃饭的好意,带着身子的满足和心里对他的厌恶走出了他那偏僻冷清的箍桶铺子。

这之后,每隔一段日子,每当我想要的时候,我就去一次他那儿。我一去,他便像迎接皇上一样地忙这忙那,尽力为我准备了些他认为好吃的东西,但我通常不吃,也很少同他说话,我只要我愿意要的。偶尔,我也会指使他为我干点事,比如为我洗洗脚剪剪脚指甲或为我把内衣内裤洗洗,他每件事都小心地照办,看到他像狗一样如此听使唤,我不止一次地想:假若他是个英俊魁梧的男子汉,他在我这个丑女人面前还会这样吗?他是因为比我还丑才在我面前失去了仗恃。

我在和他的交往中没有任何心理障碍,我愿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必顾虑他有什么不快,不必担心他有什么不满,我第一次在男人面前觉得自由自在。

我那时根本没想到我还会怀孕。丑已经使我不敢像别的女人那样去抱这种希望,所以直到孩子在我肚子里有了动静我还不敢相信,直到诊所里的大夫正式告诉我是“有喜了”我才一惊。

我最初感到了无比的欢喜。啊,我也可以像那些漂亮女人一样有一个孩子了!我将来也可以拉上我的儿子或女儿在人面前自豪地走来走去了。将来,我要带着我的孩子回去了。将来,我要带着我的孩子回到南阳,让我的爹、娘和姐姐、妹妹、哥哥、弟弟他们见,让那个钉马掌的狗男人也看看!……

但接下来我就不能不去想孩子将来的模样会像谁?而一想到这一点我便感到了一阵彻心的恐惧:像我?不行!像箍桶匠?更可怕!我那时还不知道我怀的是个女儿,我以为是个男孩,我在心里想象着这个男孩的相貌,那个男孩一会儿长了我这张脸一会儿又长了箍桶匠那张脸,这两张脸都让我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我就在这种恐惧不安中迎来了孩子的出生。孩子落地时是在一个半夜,我预先变换住处,没有人知道我这个孕妇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掏钱请来了一个接生婆,我知道我不能惊动邻居,我把塞到嘴里的被角咬穿咬烂,到底没喊没叫就把孩子生下来,当我听说是个闺女时,顷刻就晕了过去,接生婆照顾了我三天,从第四天起,我下床料理一切。

我所以一听说是女孩就晕了过去,并不是因为不想要女儿,我实在是担心女儿的长相像我或像她爹,相貌对于男人重要,对于女人更重要,我的经历使我太清楚这一点了!一个女孩,不论长得是像我或是像她爹,都会有一大堆苦难在等着她。

那些天我陷入了痛苦的矛盾中,一方面为她的出生感到自豪高兴,尤其是当她——我给她起名幺幺——的小嘴噙住我的奶头甜甜吸吮时,一种难以言说的快乐和幸福就如温水一样浸润着我的全身;另一方面却是为她日后的相貌担心害怕,觉得她还是不出生为好。我常常看着那张暂时还辨不出像谁的脸在心上猜测她长大后的模样,我有时把我这种丑脸安到她的脸上有时把她爹那张更丑的脸安到她脸上,我的心就在这种猜测中变得越来越凉。

有一天我听说汴京医院来了个高明的大夫,我虽说没有满月,仍包着头巾专门跑去问那个大夫:两个长相丑的男女能不能生出一个漂亮女儿?那个大夫沉吟一刹那之后摇摇头说:恐怕不能,我还没有见过这种先例,孩子通常是要和父母的长相相像的,有时可能更像母亲一点,有时可能更像父亲一点,有时这一点像父亲,有时那一点像母亲,有时集中父母的优点多一些,有时集中父母的缺点多一些,但完全不像父母的孩子没有!这是上帝行使他神秘法力的结果,我们个人无法改变!……

大夫的话更加重了我的恐惧,我仿佛已经看出九岁的幺幺和我当年九岁时一样,正听着一个蓝旗袍女人的惊叫:哟,这丫头咋长这样丑?!我好像看见幺幺和我当年一样,正坐在教室里面对同学们的轻视而咬牙忍受着屈辱。我似乎看见幺幺在小伙子们的侧目而视之下捂着脸呜咽。我还分明看见幺幺的丈夫在挥拳打她。我看见我所曾经历的一切她都又在重新经历……

不,我决不能让我的孩子去受这份罪!这种罪不是我的幺幺能受得了的!可是咋样才能不使她承受这份罪?

我想了一天又一天,直直地想到她满月,到底也没想出啥法子,我最后明白了,只要让她长大,让她活下去,那份罪她就非受不可,要想躲开这份罪这份苦,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让她绕开人世这段路,提前离开这个人世。我那时想,这和走路应该一样,你明明看见前边有好多泥坑,干吗还照旧往前走?咱干脆绕开它,提前拐上人人最终都要走的那条路,不是也行?不是更好?

我当时被自己的这些想法吓了一跳。

可我又想了几天,觉着还是只有这个法子好,我最后下了决心是在那个无月无星的阴沉沉的夜里。我烧了一大盆开水,我用扇子把开水扇成温水。我先伸出右手,去把裹幺幺的小被子解开,她当时已经睡着,大约是略略有些冷的缘故,她蹬了几下小腿哭了。我紧忙把奶头填到她的嘴里,她吸了几口就又睡了过去,我于是抱着睡熟了的她走向水盆。我长长地亲了她一口,又用左脸贴了贴她那粉嫩的脸蛋,而后双手托着她,轻轻地把她往水中放,水温正好,不热不凉,她的身子刚触到水时悸了一下,眼一下子睁开,随后大约因为温水使她感到惬意,她把眼又慢慢合起,身子不再动。幺幺没有哭,幺幺是无声地仰身沉入水中的,当水漫过她的脸时,她的两只小手和两条腿都拨动了几下,有一串水花咕嘟嘟地飘上了水面。我扭过了脸,我怕我的心变软。我就是在这时看见幺幺欢笑着向那条路跑去的,我看见那条路上虽然没灯,有些黑,但路很光很平,路两旁有草有花,走在路上的人谁也看不清谁的脸,人们只管说说笑笑地往前走,我听见她的笑声很高……

大约是两个来月后的一个后晌,我正在家里呆坐,忽然看见幺幺的爹走进门来,我吃了一惊,同时也有些生气,我说你来干啥?当初咱们咋订的条件?他讨好地笑笑,他说他想我,找了好久好久才找到这儿来。我说:你滚!他央求说:让俺坐一会儿。我扭过脸,没再理他,没想到他的眼挺好用,他看见了放在床头的一件幺幺的衣裳。那件衣裳是我夜里抱着睡觉用的,抱着幺幺的衣裳睡我能睡得踏实。他问那是啥?我说那啥也不是。他问是小孩衣裳?我说是邻居家孩子在这儿玩时丢下的。他说:我啥时候也能有个孩子就好了,不管是儿子还是闺女。我的心一颤,我说你做梦吧!他说:是哩,我常做梦。常常梦见我有一个孩子。我说:你咋不拿个镜子照照你自己,就你那个丑模样还想要孩子?!他说:我样子是丑,可丑人也该有后代,要是不让丑人有后代,这世上没有了像我这样很丑的人,那些丑得很轻的人就成了丑子!世上要是没有了丑得很轻的人,那些原本不丑的人就成了丑子!人总是要在对比中分个美丑吧?这世上早晚得有丑子,没有丑子,咋能显出另外一些人的漂亮?……

这是我第一回听他说这么长的话,我没想到他还挺能说的,我觉得他这些话有点像风,把我心里原有的一些东西刮得摇晃了。我说:晚了。他问:啥子晚了?我说:没啥晚了。他又问:咋叫晚了?我说:晚了就叫晚了!我没想到他那样丑的人还很机灵,他竟从我的话里听出了名堂,我看见那猛跑到床前抓起幺幺那件衣裳放到鼻子前闻,而后转向我急急地说:我闻出来了,这衣裳上有奶味,告诉我这衣裳究竟是哪个孩子的!我坚持说,是邻居家的。他两步扑到我面前,一把撕开了我的上衣摸着我的奶子叫:你奶子大了,你肯定喂过孩子!告诉我,是不是我们有了孩子?!我这时有些怕,我推开他的手说:你滚开去做梦吧!他说:有!一定有!我从你的眼里看出了,告诉我,他在哪儿,让我看看,我是他的爹!我看他猜准了,不想再瞒,就说:晚了。他闻听抓住我的领口瞪了眼叫:你咋总说晚了?我说:她日后会像你我一样丑,我怕她受苦,提前送她到那边了!他闻言骇极地把眼瞪大,随后疯了样地一边扬拳向我砸来一边吼道:你这个丑女人噢——!

他在把我打倒之后踉跄着捂脸出门走了,我看见他的背影摇摇晃晃,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他留给我的最后的礼物是那句怒骂,他那句怒骂和几十年前那个蓝旗袍女人的那声尖叫混在一起,常年在我的耳边响着……

如今,我只要一看见了水,我就能看见我的幺幺,我看见她长高了,看见她长壮了:就能听见她在笑,笑声又响又脆。呶,看见了吧,她就站在那儿,有水草的那片水上……

附1:一点说明。

注意到那位老人是在一个无风而多云的后晌。我在那个后晌走进河边那片坐满了老人的绿地时并没有要结识谁的目的,我只是想散步歇息。这是一个适宜老人们闲坐的地方:脚下那层翠绿的葛麻草除了给人一种柔软感之外,还散发着一股青鲜之气;静卧一边的河水虽然有些碎纸、易拉罐漂浮其上,可还透着清;被风捏弯了腰的几十棵柳树,枝条如长须一样下垂;有几只雀儿在柳树枝上蹦蹦跳跳练着脚力;几只蜻蜓在水面上来回寻觅着什么。老头老太太们三五成群地散坐着,有下象棋有编提篮;有读报纸的,更多的则是在那儿絮语家常。我双眼散漫地掠过他们,就在我要把目光收回时,一个人的神态引起了我的注意。这是一位独坐河边的老太太,她的年龄挺高衣衫破旧,一双眼定定地盯着水面,脸上浮着一种慈祥而欣悦的笑容。以她的年纪和穿着,如果盯住河水发愣发呆还可以理解,可她这样子笑却不能不令我感到好奇,就是这种好奇令我朝她走了过去。她显然沉浸在一种什么思绪里,并没听见我已走到了她的身边,仍面带那种笑容盯着水面。我问候了一声:老奶奶,你好!她才慢慢转过脸来,惶惑地望着我。我便做了自我介绍,在她身边坐下企图同她聊起来,但她显然无意同我这个陌生人说话,便简短地应了一声就沉默了,我见状只好又缓步走开。

此后我又数次去过河边,每回都见那老人独坐河边笑着看河水,这就使我对她的好奇愈加变浓,便想尽办法过去同她搭讪攀谈,我多次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终于有一天,她开了口,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上述的故事。

附2:《古城晚报》10月21日消息一则。

一老妇在城南河中溺水死亡

记者王汪报道:今日中午12时10分左右,有人在城南河里发现一老太太溺水,待救上岸时已停止呼吸。死者约七十多岁,姓吴,孤身生活。据远处的目击者说,她好像要下水去捞抱什么东西,径往水里走。记者提醒本城居民,注意照料好家中的高龄老人,劝止他们不要独自到河边去洗刷东西,以防再次发生此类溺水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