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混沌的意识里，这是一本关于“爱情”的书。

准确地说，这是一本让我确立了“世界观”的书。

四十七年前，在一盏油灯下，我有幸读到了此生我看到的第一部外国文学作品。时光荏苒，四十七年后，直到今天，一切都模糊了，可我仍然能记得这部作品的名字，它叫《古丽娅的道路》。

这本书是我从一位小学同学那里“借”来的。这个“借”字的成本是：一块螺丝糖和两个酸杏。四十七年前，我这位同学正在难处，他父亲几乎每天要揍他一顿！

他的父亲本是清华大学毕业的高才生，可却成了“右派”。这个身材高大的“右派”那时正在街道上打零工，干挖沟之类的活，常常被街道的小脚老太太训得咧着大嘴哭……这都是我亲眼看见的。

可他家有书！

我要说的是，正是书本改变了我人生的走向，也由此改变了我的生活轨迹。在这一点上，我的小学同学在无形中帮助了我。这位同学有个绰号。但对这位怀有敬意的同学，这么多年不见面，我实在不好意思再说他童年的绰号了。那时候，据他父亲的深刻教训，读文学作品是有害的。所以，他家的书是锁在柜子里的，是不准他看的。不知这位同学是怎么把书偷出来的，可他毕竟冒着挨揍的风险把它偷出来了。那时候我们都很馋，一块螺丝糖和两个酸杏，成本实在是不低了。他还给我限了时间，三天后归还。很痛苦呀。

我是在一盏煤油灯下读完这本书的。是的，我出生在工人家庭，住在小城市的一个大杂院里，没有电，家里唯一算作书的东西，就只有半本黄历了。于是，我用一块螺丝糖和两个酸杏换来了一本课外书。

虽然有很多字不认识，我几乎是连蒙带猜地把它读下来的，可由此，我有了一个人生的坐标。

是呀，很多年过去了，我已记不得这本书的任何内容了，可我却记住了那诗意的生活，那蔚蓝的天空，金色的草地，那穿着“布拉吉”的小姑娘……

在我模糊不清的、在时间中多次被修饰篡改过的记忆里，这本书是有颜色的。它五光十色，一下子就把我带进了一个“天堂”——一个小城市贫寒家庭的工人儿子眼中的“天堂”。我得说，在我干渴的童年里，这是一本有气味的书。我一下子就闻到了书中的气味：甜点的气味，“大列巴”的气味，果酱的气味，还有沙发、桌布和羊绒地毯的气味……是的，这气味一下子就把我给征服了。虽然那时候我从未吃过面包，也不知道什么是“大列巴”，然而，在中国最饥饿的年代里，我却“吃”到了最鲜美的精神食粮。

还有声音和语气，那种用鲜牛奶和白面包喂出来的声音；那种在插有鲜花的、铺有亚麻桌布的、大瓷盘里摆满了红苹果的桌前，坐在沙发上，听着优美的钢琴曲；而后再谈论什么时发出的声音和语气，带有阳光和青草气味的声音和语气；风透过白色的窗纱把那甜美的声音送到了我的耳边，甚至连呼吸都是诗意的。就像百灵鸟在歌唱，或者是一串一串的银铃儿在响……虽然我没有见过银铃，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样的鸟儿是百灵鸟，虽然我还没见过白色的窗纱……可我就是这么想的。

还有爱情，当然有爱情。“布拉吉”迎风飘扬！这本书让我早在童年里就有了关于爱情的标尺：一个穿“布拉吉”的姑娘正向我走来，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脚下有一双天蓝色的小皮鞋，弹弹地走。它的字背有八个字的刻度：高贵、美丽、健康、善良。

这就是我梦想中的爱情。

是的，当我读过这本书之后，一切全都忘记了，书中的每一个字都随着时间消逝了，我甚至忘记了这本书的具体内容，可我却记住了两个字，这两个字不是书里的，是我从书里的字里行间读到的，那就是：高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