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居
大野迷茫,浓黑如墨。我在黑夜的原野上行走,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家。
是谁遗弃了我吗?是我背叛了什么人吗?我不知道。我走着走着,四周只有无边的黑暗。我是这般孤独和凄冷。我记不起是否曾有过一个家,一个可以自由自在、说话无须谨慎小心的家。在记忆中,我似乎从来便是在这黑夜中寻找,寻找我那不知是否存在过的家。
我注视着黑夜,黑夜在流动。夜幕忽浓忽淡,忽然如一堵墨墙,忽然又薄如布幔。我想掀开布幔看清前面的路,可是我什么也摸不着,眼前还是迷迷茫茫,混沌一片。我踉跄地在黑夜里行走。我的家,如果过去不曾存在的话,是否在前面的路上,会有一个小窝,容我栖息,给我温暖呢?
走着走着,我真的碰上一堵墙。石壁凸凹不平,缠绕着层层绳索。我摸了一阵,才知道那是千头万绪的藤蔓。但是空气中没有一点属于植物的清新气息,想来已只剩了枯黄的一层。这是山的峭壁,还是房屋的墙壁?我该往哪里走呢?我踌躇,顺着石墙走去,一面在凸凹不平的石块和纠结的枝条中摸索找寻。
忽然间,墙上开了一扇不大的门。随着门的开启,飘出一阵浓雾,立即呛得我咳个不停。我仍踌躇着,走进去了。
这是一间很大的厅堂,进去后便看不见墙壁,只在浓重的烟雾中透露出微弱的光,隐约照见地上一排排的人,半坐半跪,正在摇头晃脑地念着什么。隔几排人点着一排大香烛,香烟袅袅,便是浓雾的来源了。他们是和尚?道士?还是天主教基督教的什么会士?我不知道。渐渐地,在黯淡中看清了他们的表情,使我一惊。他们每人都像戴了一个假面具,除了翕张的嘴唇,别处的肌肉不会动一动,我进去了,也如同我不存在,没有一个人抬动一下眼皮。
在迷漫的香雾中有着不和谐,仿佛正在刺透那灰蒙蒙的空气。我定了定神。是那清醒的、冷淡的目光。只不知在哪里。
不知因为什么,一个人猛然纵身跳起,又使我吃一惊。他跳起后便在大厅里奔跑,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来回不停。他的举止僵硬,像是一个提线木偶。他跑了一阵,又有一个人站起来随着跑。他们的动作怎么这样笨拙?我注意地看,原来每人身后都背着一个圆形的壳,像是蜗牛的壳一样。再看坐着念诵的人,有的也有蜗壳,有的没有,看上去光秃秃的。渐渐地,跑的人越来越多,却没有人碰撞到我。
忽然,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奔跑的人群先愣住了,经过几秒钟死一样的寂静,又猛醒地四散奔逃。有人的壳上伸出两个触角,不断抽动,像是在试探平安。不一时,人散开了。厅中空地上站着一个方方的壮汉,使人想起机器人。他大声宣布:“奉上级指示,清查血统。检举有功,隐瞒有罪!”随着洪钟般的话声,他旁边又冒出几个壮汉,每个人都在自己身上扭动一个开关,一个个抬起手臂,手臂变成探照灯一样,向人群中照射过去。
人群在继续奔逃,他们除了像木偶,还有点像影子,奔走时并没有声音,这倒使我害怕起来。带蜗壳的人找到一个他认为安全的香烛,便躲在烛后,缩进壳中,没有壳的人动作灵活些,有的逃得不见踪影;有的一面走一面向自己身上吐唾沫,大概想造起一个硬壳。探照灯在人群中扫来扫去,追赶着人群。
在一片惊恐、混乱中,还是有着清醒的,现在是痛苦的目光。只不知在哪里。
一个壮汉猛然大喝一声,盯住一个正在往大厅深处跑去的人,随即用手拉着一根看不见的绳索,那人在地上滑了过来。到得“探照灯”前,灯光照得他身体透亮,我看见他的皮肤下面流着鲜红的血,和任何人一样的鲜红的血。莫非这血液便是他的罪状?再一瞬间,这人缩成指甲大小,壮汉把他拾起扔在脚旁一个类似字纸篓的筐里。紧接着又是一声大喝,一个蜗壳滑了过来,在灯光下先伸出两个触角,但这里哪有他试探的份儿,再一转眼,他也缩小了,如同一个普通的蜗牛,给扔进了字纸筐。
一会儿筐快满了,壮汉们似有收兵之意。忽然一个人直向厅中心跑来,大声叫着“告!告!”他指着一个雕刻着花纹的大蜡烛,蜡烛后面躺着一个大蜗壳,滚烫的蜡烛油滴进壳中,壳的主人也不敢动一动。但他还是跑不了,探照灯照上了他,他也给吸进了字纸筐。
我注意到这便是最先起身响应奔跑的那位。奔跑当然不是他的发明。他又“告”了好几个有壳和无壳的人。每次跑到亮光前,光照透了他的身体,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心脏和头脑都紧紧地绑着绳索,他的脸在假面具后露出虔诚的表情。那是十分真实的虔诚,我想。
筐满了,小东西们在筐里挣扎着,探照灯减弱了。清醒而痛苦的目光显露出绝望的悲哀,仍不知在哪里。那位告发者退到人群中。忽然一声响亮,他平地飞升了。我挤向前,想看个究竟。他越飞越高了。大家都抬着头,张着嘴看他。我下意识地一把拉住他的脚。我也飞升了。不知他是不觉得我的分量,还是觉得不敢声张。转瞬间我们便来到另一座高处的厅堂,这里灯火辉煌,绝无烟雾干扰,大概是天堂了。下界的香火,显然是达不到这里的。
这里的人不再半坐半跪地诵经了。他们大都深深埋在一个个座位里,有的是沙发,有的是皮转椅,也有镶嵌了大理石的硬木太师椅。他们无一例外地各有一个壳,但这壳不是背在背上,而是放在自己的座位旁边。有的正在壳上涂画图案、花纹。那位告发者观察了半天,看准一张摆在凸花地毡上的墨绿色丝绒大沙发,便冲过去坐下了。他那如释重负的摊开的四肢,说明他再也不想起来。“你起来!我早看上这位子了。”忽然一声断喝,凸花地毡上冒出一个古色古香的小老头,宽袍大袖,举着牙笏,说的可是现代语言。经这一喝,我才发觉这厅里是一片喧闹。几乎每个座位周围都冒出了人,有的争吵,有的撕扯,有的慷慨陈词,有的摩拳擦掌,真是人声鼎沸。在这混乱上面,却飘着一派美妙的音乐。音乐这样甜,这样腻,简直使人发晕。渐渐可以从甜腻里分辨出,这是赞美,是崇拜,是效忠的信誓旦旦。原来下面厅里念的是《圣经》,这里唱的只是所罗门之歌了。所罗门之歌直向上空飘去。我才想起,天,是分为九重的。
这绝不是我所寻找的家。嘈杂、混乱齐向我袭来,像要把我挤扁、窒息,我必须离开。我穿过身着各个朝代服装的人群,碰撞了好几个人,他们却看不见我。这里和下面一样,以为只要看不见,就能否认真实的存在。
我又在黑暗里行走了,眼前迷迷茫茫,混沌一片。我多么渴望能有一盏灯火,哪怕是在最遥远的地方有一丝光亮,四周是太黑暗了,黑得发硬,也在把我挤扁、窒息。我走啊走啊,一脚高一脚低,转来转去,又碰上凸凹不平的石壁,层层缠绕的绳索。我又走进了那座厅堂。
时间不知已过去了多久,这里不知是在进行第几次清查。方方的壮汉还是在用那不可思议的力量进行搜捕。人们为什么这样驯服?可能是变做指甲般的小东西,也还是可以活下去吧。
这时一个大蜗牛给吸到厅中。强烈的电光照透了蜗壳,一个人蜷伏在壳里,恐惧地用手捂住眼睛。“都背着这玩意儿干什么?”几只脚踩下来,蜗壳碎裂了,几只手撕下长在肉身上的蜗壳。
“且慢!”人群中冲出一个年轻人,他站在受伤的蜗壳旁。“每一个人,都应该像人一样,活在人的世界!”他仰面大声说。他身材单薄,脸庞秀气,那清醒而又痛苦的目光,在这里了!目光穿透了灰蒙蒙的香雾,现在正穿透那灼人的白光。他居然敢脱下面具!眼泪从他秀气的脸上流下来,在脚下立即冻成了冰。
“不要命了?何苦呢?”人群中窃窃私语。
“总有一天,真理无须用头颅来换取!”青年面对灼人的白光,弯身去扶那受伤者。
“还不与我拿下!”空中轰然响起了洪钟般的声音。这声音很远,却响彻了厅堂,一直冲向黑夜的荒野。紧接着咔嚓嚓轰隆隆一阵巨响,莫非是掌心雷?只见青年猛然矮了一截,他正向地底下沉去。周围没有人动一动,宛如一大块冰。我见他沉落得只剩了头,忍不住扑过去抓住他的头发。这一来,我也随着他向下沉落了。
地面在我们头上合拢,人丛中忽然传出隐约的哭声。总还是有人惊惶,有人哀悼罢。青年的秀气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我死,也甘心的。”他对着我,自言自语。
我们落入了阿鼻地狱。地狱的惨状如果形诸笔墨,未免不合美学标准,所以略过。遇见的几个人物,他们的魂魄充塞于天地间,故此不得不提。
我们最先看见的是东汉时期的范滂。他仍处在“三木囊头,暴于阶下”的位置。他的手、脚和头颈都套着沉重的木枷,木枷上生着碧绿的苔藓。壁虎、蜥蜴在他头上爬来爬去,好像他已是一具死尸。这里照说没有光,但这里根本不需要光。他一下子就看见了我们。他大睁着两眼,透过苔藓和乱草般的须眉,目光炯炯地打量着那青年。他说话了,一只壁虎从他嘴边跳开去。
“如果我叫你们行恶,恶是做不得的。如果我叫你们行善,可我并未作恶啊。”他说。
我不知这是什么意思。青年凄然一笑,答道:“在黑暗中行走的人,往往需要用头颅做灯火,只为了照亮别人的路。”
范滂炯炯的目光中露出了理解、同情和欣慰。这时忽听砰的一声,一个大瓦钵扣在他头上,几只蜥蜴从木枷上震落下来。他的目光透过瓦钵的裂缝,仍在炯炯地随着我们。
我们再往前走。走着走着,先觉得四周出现了异乎寻常的亮,然后看见远处的火光,火光越来越亮,熊熊的火舌向上伸卷,在火焰中,柴堆上,站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那是布鲁诺!那一年他是五十二岁。原来我们来到了十六世纪的罗马鲜花广场。布鲁诺的衣服着火了!头发也着火了!他整个成了火人!他看见我们了。他的目光是衰弱的,我却觉得它比火焰还明亮,还炽热。他对青年用力地说:
“你来了!你愿用头颅照亮世界吗?”他的声音也很微弱,却也在刹那间传遍了广场。广场上观看火刑的黑压压的人群波动起来。“你愿用头颅照亮世界吗?”微弱的声音在回响。我战栗了,向后缩,缩在人群中。人们挤来挤去,几乎每人都提着一个蜗壳样的东西,互相碰撞。
像受到什么力的冲击,人们自觉或不自觉地站开,让出一条路。我所追随的秀气的青年挺直了单薄的身躯,向火堆走去。
“我愿意!”他昂头答道。火光照在他那英俊的头上。这颗头颅不久便不属于他了。会属于谁呢?我不知道。“我愿意!”他的声音并不洪亮,但却穿透了广场上每一个有心人的心。
衰弱的已成为火人的布鲁诺转动着头,从容地把广场看了一遍。广场上静极了,只有火在燃烧的声音。他想张开两臂,拥抱这说“我愿意”的年轻人,拥抱这处他以极刑的世界。但他是绑着的。他长笑道:“那么永别了,环绕太阳转的地球!”他垂下了头。
火光陡地熄灭了,人群也不见了踪影。“这是应该住在天堂的人啊,他怎么在地下?”我不由得问出声来。青年不答,只管赶路。他是在走向自己的刑场。
脚扎破了,血流出来。我们行走在铺满荆棘的路上。走着走着,前面来了一队人马,荷枪实弹,拥着一位中年人。他穿着朴素的灰布长衫,踏在荆棘上,沉着地走向生命的尽头。
“我愿意。”他和青年交换了目光,也交换了思想。我们默默地站在一旁,眼看他走上一块凌空的木板,站得笔直。他的头上,是打好了结的绳索。
他的左右,忽然出现了一副对联:“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我拼命睁大眼睛,想看清楚些。我不相信,连他,也给打入地狱了吗?他不得不永远重复那断气时一刹那的痛苦。他为了什么?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呢?
“总有一天,真理无须用头颅来换取。”青年对着我,自言自语。
他随即沉着地大步向前走了,走向他自己的刑场,毕竟进入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人类文明多了,一颗精致的小小铅丸便能夺去人的生命,这个人的罪状只不过是说了几句自己要说的话,只不过他不愿意戴上面具,变成木偶!“我愿意!”他对我说。这一次他是看见我了!看见有这样一个苦苦追随的人,他多少有几分安慰罢。他那秀气的脸痉挛起来,他倒下了!他的头碰在水门汀地上,发出闷雷一样的声响。
“还有一个吧?”持枪的人搜索着。
我落荒而逃,跌跌撞撞,哪管脚下的荆棘乱石,眼前的深沟断涧。我一跤一跤地摔倒,再爬起来奔逃。我这平凡的头颅能作为一盏灯吗?我不相信。逃啊,逃啊,我以冲锋的精神逃命。
原来地狱也是可以逃出的,只要退却便行。我又落在无边的黑暗中了。黑夜还是在流动,有浓有淡,迷迷茫茫,混沌一片。但这时挤压我的不是黑夜本身,而是我心中的空虚和寂寞。
远处忽然有一点亮光!在无边的黑夜里,感到无边的空虚和寂寞的人,才知道一点亮光的宝贵。我又以冲锋的精神向亮光跑去。亮光越来越近,显出一行摇动的灯火的队伍。我喊叫着定睛看这队伍,惊得目瞪口呆。
那是一队无头的人,各把自己的头举得高高,每个头颅发出强弱不等的光,照亮黑夜的原野。我们从古时便在那里走。他们的队伍越来越长,他们手中的灯火也越来越亮。
我又逃走了。从那伟大的行列,从那悲壮的景象边逃走了。我在荆棘丛中、乱石堆里奔跑,跑着跑着,一间圆圆的小屋挡住我的去路。我毫不思索地推门进去了。
对了,这便是我的家!可又不像是我的家。我可以缩在里面,躲避风雨。如果没有压碎圆壳的力量,我是平安的。可这里这样窄小,我只能蜷缩着,学习进入半冬眠状态,若想活动身躯,空间和氧气都不够。我蜷缩着,蓦地想起背着蜗壳的上界与下界的人。蜗壳本身,改变不了别人安排的命运。
那灯火的队伍越来越近。我从门缝中望见了那耀眼的光华。他们走过去了。一个声音问道:“你愿意用头颅照亮世界吗?”紧接着是此起彼落参差不齐的回答:
“我愿意!我愿意——”声音渐渐远去了。
在远处又传来悲壮的声音,这是换了一个人在呼喊了。“你愿意用头颅照亮世界吗?”
我想追出去,但我能高举着自己的头颅行走吗?我这平凡的头颅能发出够亮的光吗?我还是迟疑,蜷缩在蜗居里。
灯火只剩了一点亮光,快要看不见了。我怎舍得这一点光亮呢?我真希望看见不在割下的头颅里点燃的灯火,而是每个活着的头颅自由自在地散发着智慧的光辉。
“总有一天,真理无须头颅来换取。”秀气的青年对着我自言自语。我猛醒地想跳起身,追出去,若是我的头颅不能发光,就让我的身躯为他们减少一点路面的坎坷,阻挡一些荆棘的刺扎也是好的。
但我竟动不了身。圆壳中的黏液粘住了我。我跺脚,我挥着手臂,我拼命地挣,挣得筋疲力尽,瘫软在地上。我从门缝中看见黑夜的地平线上那一队摇曳的灯火,还依稀听见远处飘摇的声音:“我愿意!我愿意——”
我终于没有力气。我躺着,觉得自己在萎缩,在干瘪。有什么东西在嚼那圆壳,我在慢慢地消失——
我到了尽头。而那灯火的队伍是无尽的。
这一切都在黑夜里发生过了。既然天已黎明,又何必忌讳讲点儿古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