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陌生的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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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家人去上海看“世博”,在宾馆安顿下来,便一同沿着南京路人行道漫步,至永安百货公司大厦前驻足下来,我默默凝视着这一座灯光明亮的高层建筑……
我不曾在上海久住,对永安公司本来是完全陌生的,由于一个特别的原因,倒像是早已很熟悉很熟悉的了,数十年来,只要有机会来上海,一定要去寻访这一处陌生的故地。
初次走进这家商厦,是上海刚刚解放。第二和第三野战军文工团随南京市各界慰问团,乘坐宁沪线恢复通车的第一列彩车抵达上海,参加庆祝活动。两大野战军联合组成数百人的腰鼓队,浩浩荡荡行进在南京路上,上海市民夹道欢迎,好一番盛况。我因为没有演出任务,便悄悄离开队伍,到路边的永安公司大厦,去追寻他——我们晋冀鲁豫军区文工团前任团长,我的入党介绍人——钱海鸿同志失落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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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毕业后,钱海鸿无力升学,花钱找人推荐,进入永安公司烟草部当一名店员。1938年经上海地下党介绍,他辗转奔赴延安,先进了陕北公学。看他有文艺才能,又让他转学去了“鲁艺”。以后,钱海鸿来到太行山根据地,在第十八集团军前方总部实验剧团工作。1945年初,我从太行中学毕业入伍,恰好分配在实验剧团,当时他已经是团里扛大梁的主要演员了,话剧、京剧、歌剧都少不了他。解放战争中叫得很响的歌剧《王克勤班》,就是由他扮演一号人物王克勤。
王克勤是从国民党军队解放过来的兵,当了解放军排长,他喊出一个响亮的口号:“在家靠父母,革命靠互助!”他关心体贴新解放战士,从思想上给予启发引导,使他们迅速成为有觉悟的人民战士。延安《解放日报》发表社论,号召全国“普遍开展学习王克勤运动”。当时一些地方已经出现了兵员枯竭的现象,就地补充战士对赢得这场战争至关重要。正是出于这样一种紧迫的大局意识,文工团边写剧本、边作曲、边排练,很短时间推出了歌剧《王克勤班》。
钱海鸿的表演却并非急就章,他曾去王克勤所在连队体验生活,许多细致入微的深层感受,有形无形自会融入艺术形象创造。出现在舞台上的王克勤,是那样质朴自然,富于感性,首先是打动了同台演员,加倍强化了舞台气氛,演出效果出乎意料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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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缘分,如果钱海鸿没有从延安到前方来,我就没有机会与他相识,我的入党介绍人也就不可能是他了。
那时候,年轻人无一不是上进心很强的,相互比着,力争尽早够条件加入组织,只待进入18岁,够了入党年龄,便随时可以填表了。已经给我填了表,该要上支部大会表决通过了,两名介绍人,却因为工作调动缺了一位,支部委员钱海鸿主动表示,不必再讨论,就由他来顶上这一个缺好了。
和党员培养对象的联系,支部有统一分工,谁负责和你联系并给予帮助,也就是你的入党介绍人了。分工和我联系的不是钱海鸿,他对我并不是多么了解,却很乐意做我的介绍人。我至今六十多年党龄了,什么时候想起来,总是从内心感谢钱海鸿同志,有这样一位入党介绍人,是我的荣幸。
钱海鸿被破格晋升为晋冀鲁豫军区文工团团长,全团上下一致拥护,说这项任命称得上是领导的一个英明之举。谈及新任团长,人们少不了会说,“一个好同志!一个好同志!”这是大家给予他最高的也是最为准确的一个评价。要问这位好同志好在哪里,却一时难以回答,真不知该从何说起,找不出哪一件事情值得特别“提炼”出来,作为钱海鸿的英雄模范事迹来宣扬一番。这个“好”字,全在他平时一言一行的点滴之中,点点滴滴从人们不经意间流失了,仿佛不曾留下什么难忘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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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永安公司楼上楼下去问,一无所获。公司一位负责人翻查了卷宗,最后回答我,对不起,敝公司烟草部从无一名姓钱的店员。有可能钱海鸿这个名字是他到延安之后才改的,和原先的名字对不上号。另有几个老战友,也曾来查问过,同样是失望而去。我告诉负责人,我们的钱海鸿团长在一次战斗中英勇牺牲了,无论如何要找到烈士的家人才好。我讲了他牺牲的时间、地点以及简要情况,一旦有线索,总可以先给钱团长家人、亲戚一个准确信息。
1947年6月,刘邓大军千里跃进大别山,揭开了全国战略进攻的序幕。跟随大部队快速开进,仿佛听到了天下此兴彼落的历史向前迈进的足音。不曾料想,一到大别山,上级立即决定从部队各级机关抽调干部,分散发动群众,建立地方政权,文工团也全体参加,无一例外。
钱海鸿团长紧急向全团做了动员,要求再一次轻装,幕布乐器全部上缴保存,个人的东西可以扔的全都扔掉,又要大家立刻到县仓库去领武器,当天就分散下去,来不及彼此道别一声。
近二十万国民党军队在背后紧追不舍,在这种危急情况下,文工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让他们脱离部队独立行动,不难想象会有怎样的严重后果。然不如此问题更大,必须尽快开辟新区根据地,才能在大别山区站稳脚跟,否则长时间无后方作战,局面不堪设想。说整个野战军将面临全军覆灭,这个话并非危言耸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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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海鸿被任命为新县泗店区区委书记兼区长,带领文工团及其他单位近三十人的工作队出发了。连泗店在什么方向也不清楚,就先上了路,边走边向老乡打听,当晚赶到泗店区夏家湾住下来,第二天黎明便遭到当地土顽武装袭击。
同住夏家湾的十多个同志,因为地形有利,及时突围出去了。钱海鸿本来也可以突出去的,他担心小演员宋天兴,跑去找小宋,拉他一同突围。没有人知道当时的具体细节,事后有人看见,钱海鸿的身体挡在小宋前面。从两人倒下的位置判断,他们是想从前门冲出去,敌人一挺轻机枪正封锁着门口,两人同样是身中数弹,两人的血流在一起,浸透好大一片土地。
宋天兴只有十三四岁,是文工团不久前才招收的学员。学员队共十多人,一同学习戏剧、音乐、美术专业常识,我负责美术课,教他们素描速写和美术字。小宋很有天分,他更着迷于演戏,总是隐藏在侧幕条后面观摩钱海鸿的戏。不妨说,小宋最终如愿以偿,他深为崇拜的一位前辈军旅演员牵着他的手,一同走在黄泉路上……
为预防不测,钱海鸿先就把六名女同志转移到后山一个小村庄,哪里知道,这正是土顽头目陈大个子(特别矮小)的老巢,等于送进了虎口。六名女同志随即被俘,派去照顾女同志的两个人也一同被俘。其中一人是剧务组的小崔,他趁敌不备逃脱,跑回县里报信。另一人是团部通信员刘春湖,这个山东小战士一点也不惧怕,将唾沫吐在敌人脸上,又大骂不止,当即被凶残的乡保队活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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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分配在另外一个区,担任乡的武工队长。各区乡的同志听到钱海鸿等人遇难的消息,无不失声痛哭,要求去泗店参加战斗,为钱海鸿团长和小宋小刘报仇,救出六名女同志。但有规定“区不离区乡不离乡”,各自坚守“阵地”,怎么可能批准大家到泗店去呢?恰好六纵一支部队在当地机动,派一个连包围了夏家湾,捕获到一些土顽头头们的妻女,向对方提出交换。双方谈定一个地点,同时放人,六位女同志全部营救出来,敌顽的姑娘媳妇十多人也全都放还。
1948年8月,文工团奉调踏上归建的路程,要回军区了,应该多么高兴,但大家只是默默行军,听不到一句欢声笑语。挺进大别山时,全团八十八人,队伍长长的一大溜,现在首尾相顾不足四十名。文工团实力统计报表上,钱海鸿的名字列第一,他第一个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连同另外七名烈士的遗骨,都未及妥善埋葬。一些被俘失踪的同志始终没有下落,一时间要从这一份沉重中解脱出来,不是那么容易。
是谁说起,想再复排歌剧《王克勤班》,恐怕是不可能的了。演员不够可以补充新人,但谁能胜任一号人物呢?钱海鸿的“王克勤”气质,不是可以学得来的。他是男中音,共鸣音好,音色那么浑厚那么透明,这个先天条件,也不是别人比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