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礼节性的“访问”

这件事的真相——我指的是我在兵团失踪过一天一夜那件事的真相,当年我没对任何一个人透露过半句。天知,地知,我知。在这件事上我是谁也不相信的。尽管隐瞒真相使我蒙受种种怀疑,但说明真相的结果准会比蒙受怀疑更加严重更加糟糕。今天我要说明真相,不是为了替自己进行什么辩护,仅仅是为了说明真相而已。我他妈的没法成为一个能永远隐瞒真相的人。这没治了!他妈的干吗不来个真相大白?干吗不?

首先我得要求某些人替我作证——就是七连的某些人。有我认识的人,也包括我不认识的人。多几个证人倒并非坏事。喂,你们这些证人,你们一定都记得,当年我给你们连放完电影后,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对吧?只要求你们说——对,还是不对?

本来下午五点钟就应该放映的,但你们七连的电线突然断了,电工像只野猫似的,钻了十几家天棚才接上,拖延到快七点才开始放映。刚放映三分之一,放映机又出了点故障。这可都是事实吧?那天真不顺!

团部放映员是各个连队的宠儿,哪个连队也不敢怠慢。放完影片,不管时间多晚,都要摆一桌“客饭”,对放映员表示“犒劳”,也可以说是讨好。这是条“不成文法”,没有哪一个连队敢破过。

那一天放完电影,我很快装好片子,想立即动身返回团部,七连长哪肯放我走呢?盛情难却,我只好在他的奉陪下,违心地“消灭”那顿“客饭”。我那天食欲不佳,没吃什么,却喝了不少。七连长是个“酒痞”,我是个实在人。喝酒的时候,我顶不喜欢推来拒去那一套。他一劝:“满上,满上。”我就干杯。我的原则是——舍命陪君子,仗着自己有几分酒量。其实七连长那号“酒痞”,不值得舍命相陪。我太犯傻。

离饭桌时,我已觉头重脚轻。七连长挽留我住下,我执意要走,必须走。第二天上午七点,我还要给团机关补放一场。当晚不走,第二天也得起大早赶路,三十多里呢!我是个模范放映员,从没误过放映时间。我不愿给人制造口实对我这个“模范”有所指责。我是个珍惜自己荣誉的人。再说,团部那台新买的放映机还没人使用呢!首映者,也意味着一种荣誉嘛!

七连长有点过意不去,因为他们连耽误了我两个多小时。他亲自到马棚去牵来一匹马,亲自替我鞴好鞍子,扶我上马,将拷贝箱一边一个搭在马鞍后。他说那匹马老实得很,路上绝不会跟我捣蛋。就是这匹马坑了我。罪该万死的畜生!

我骑马离开七连不远,就意识到自己喝多了。寒风一吹,酒力攻心,胃中灼热,别提有多难受啦。那匹马好像四条腿长短不齐似的,把我颠吐了;吐后,周身瘫软,不得不伏在马背上,搂着马脖子,把自己这一百多斤完全信赖地托付给那罪该万死的畜生了。

那个夜晚雪下得很大,我没离开七连就下了?还是半路才开始下的?我不清楚。四野迷蒙,路途难辨,马却走得很自信。

我也不知自己在马背上伏了多久,酒力稍过,抬头一瞧,马已不是走在江边了。挺起腰,勒住马,四周望望,觉得眼前的草甸子、桦树林、灌木丛,似乎很熟悉,又似乎很陌生,我迷路了。马却好像一点责任也没有,不断摆头,想使我放松缰绳,给它充分的自由。不远处有灯光,我策马向灯光走去;走近看出,是个哨所。我想,索性就在我们的哨所借宿吧,我们的边防军战士不会拒绝收留一个迷路者的,便跳下了马。

一个人忽然站在我面前,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人,一声不响地递给我一支烟,那意思是向我讨火。

我接过烟,一边摸衣兜,一边说:“同志,这儿离……”

我的话还未说完,一道强烈的手电光照在我脸上。接着,对方大喊了一句:“КИТАЙUЬI(中国人)!……”

我顿悟:老天爷,我怎么到了“大鼻子”这一边啊?!转身就朝来的方向跑,也顾不上那匹呆头呆脑的马了。

“站住!开枪啦!”喊的是生硬的中国话。

这两句的俄语我也会。战备的需要,双方一样。我知道这绝不是吓唬人的话,却并没站住。不能站住,站住岂不是当俘虏了?开枪就开枪吧!老子死也不能死在你们这边。死在这边,老子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横下心,猛跑。

砰……

果然开枪了。不过听得出来,是朝天开的。他们还想捉活的?他妈的没门!

仍猛跑。

身后传来军犬的叫声。

更多的人在追我了。

头脑中只存在一个念头—— 一定要跑回我们这边来。

到底还是被活捉了。

事实上我在瞎跑,并不清楚“我们这边”究竟在哪边。

我被反拧双臂,押入他们的哨所。他们将我推到角落。其中一个,官衔顶大的一个——下士,抓起电话,一边叽里咕噜地大声说话,一边从头到脚审视我。苏军官衔,我从他们的肩领章一眼就能分得出高低尊卑,包括他们的将军和元帅。战备教育向我们提供过这方面的学问。这几个苏联兵,看去都和我的年龄差不多。可能顶数那个下士年龄大些,但也大不到哪去。一个班的地道“娃娃兵”。那个下士班长,一张瘦长脸,一对黄眼珠子。他那张脸无论如何都不能给人留下严肃的印象,却又偏要故作严肃的表情,鼻梁四周布满了雀斑,好像曾当面挨了一砂枪。被这么几个“娃娃兵”活捉了,真他妈的窝囊!

有一个持枪站在我身边,监视着我,不许我动一动。

那下士放了电话,说了句什么俄语,就有一个将一把椅子——唯一的一把椅子,摆在哨所正当中。监视着我的那个,把我推到椅子前,按坐下去,然后,他们就分站到两旁。

下士站在我对面,两肘抱在胸前,一只手摸着光溜溜的下巴,黄眼珠子盯着我。他那模样,使我有理由猜想,他是在扮演捷尔仁斯基那种锐利的目光,却没有捷尔仁斯基式的胡子,先天不足。看样子,他们要开始对我进行审讯了。

被一个下士审讯,落到这般地步,真他妈的可悲。

下士说了一句俄语。

第一个发现我的士兵,就用生硬的中国话问:“你必须回答我们的每一句话。”

口吻挺严厉,但语调很滑稽,像舌头长的东北人学上海话。看来他们和我们一样,每一个哨所,起码有一个会说几句对方语言的人——“土翻译”。

我打定主意,不回答他们的任何问题。

下士又说了几句俄语,“土翻译”就用生硬的中国话接连问:

“你的姓名?”

“……”

“你是侦察兵?”

还算客气,没有“特务”这样的字眼。

“你越境的目的?”

“……”

把老子当成背叛祖国的人了!我感到受了极大侮辱。

“放你妈的拐弯罗圈狗臭屁!”我腾地跳起来,破口大骂。这是我们知青中某些粗俗的小伙子新近集体创作的骂人话,骂起来还挺不顺嘴,像说绕口令。

我不知道按照俄语语法,能否非常准确明白地将这句中国话翻译过去,但看得出来,那个“土翻译”要将这句话翻译过去,水平是很可怜了。他结口巴舌,吭吭哧哧,打手势,涨红了脸,叽里咕噜了足有三分钟。翻译明白了没有?他们听懂了没有?我不得而知。他们面面相觑,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我骂他们,可不是为了使他们开心。我举起凳子,要砸那下士。

他们跟我来捷尔仁斯基那一套,我就认为自己应该是许云峰。结果“许云峰”被“捷尔仁斯基”们揍了一顿。挨揍正合我意,不挨顿揍我回去后就说不清楚了。审讯无法继续下去,他们才想到应该搜查我。边境地区通行证、笔、人民币、折叠小刀,还有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土翻译”看了看我的边境地区通行证,对下士说了句什么。下士又对另一个士兵命令了句什么,那士兵就走到外面去,将我的两个拷贝箱拎了进来。

下士蹲着研究拷贝箱。他那样子连我自己都有点怀疑,我带的究竟是电影片子,还是伪装的电台、发报机或定时炸弹什么的了。一个士兵用仪器(那玩意儿我见识过,是检测定时炸弹的)煞有介事地对两个拷贝箱检测了一番,才放心大胆地打开,见里面满满地装的是电影片子,又盖上了。

他们有点相信我不过是一个因迷路而越境的中国放映员了。我看得出来,他们相信了这一点后,竟都有些沮丧和扫兴。我心里暗说:“活该扫你们一大兴!”我的几个在武装连队担任边境巡逻任务的同学,也常常希望隔三岔五地捉到个把特务。不是希望没有特务越境,而是希望捉住越境特务,看来这是一种流行于两国边境地区的病。这挺值得心理学家们研究。

他们能相信我不过是一个中国放映员,这一点毕竟对我这个越境者是有利的。他们对我的态度稍有缓和。

下士挺尴尬地抽起烟来,还搭讪地朝我递过一支,我将脸一扭,岂能吸他们的烟!不过可真想吸支烟。下士没给自己人烟,却朝我递过来一支,使我对他的敌意减少了一半。

下士忽然又通过“土翻译”问我:“放映员为什么穿军装?”

我思考片刻,终于回答了他们一句:“我喜欢穿军装。”何必将已缓和下来的气氛再搞得像刚才那么剑拔弩张呢?于我自己一点好处没有。

“土翻译”将我的回答翻译之后,下士居然微笑了。他的几个部下也彼此交换着满意的眼色。这几个苏联“娃娃兵”,大概难得听到什么恭维话。我的回答,哪国当兵的听了都会感到愉快。不过我可不是有意讨好他们,我说了句真话。

接下来又问:

中国的电影好看吗?

当过“红卫兵”吗?

挣的钱多吗?

在我们的“团”里,姑娘们都很漂亮吗?也像你一样喜欢穿军装吗?……

我想我他妈的可不是在举行记者招待会!

又一想:这些问题并不属于国家机密,纯属民间情况。既然他们不在我面前扮演捷尔仁斯基了,我也就大可不必继续在他们面前维持许云峰式的尊严;使他们的好奇心获得一点小小的满足,说不定他们会通情达理地放我回到我们这边来。

于是我就告诉他们,我们的姑娘个个年轻、漂亮、活泼、可爱。我挣的钱不少,相当于他们的一个少尉连长的工资,天天请姑娘们下馆子也花不完(其实我的工资是三十二元)。我还告诉他们,我曾经是某市红卫兵副司令(不吹牛白不吹,别让他们区区一个下士小瞧了我)。我们的电影内容和题材广泛极了(实际上几部样板戏影片在我们的各个连队至少已巡回放映过三遍了)。

“土翻译”将我的话翻译了之后,他们都显出大为羡慕的样子。那下士,简直对我有点刮目相看了。我得出结论——这几个苏联“娃娃兵”挺容易唬。

下士第二次递给我烟,我没拒绝。落到这种地步,还管什么!阿尔巴尼亚的、罗马尼亚的、古巴的、朝鲜的烟我都吸过,还没吸过一支苏联烟呢!烟酒不分家嘛!中苏进行边防会晤时,两国官员还相互敬烟呢!我知道。

他们颇友好的表示,使我一时忘了自己的处境,还给他们唱了一段河北梆子:

那边厢,走来了,列宁同志,

他言道,这包香烟,我不要,

请马上送给,

捷尔仁斯基

……

这是我们团宣传队自编自演的《列宁的故事》中的几句唱词,是受了“移植样板戏”的启发。

我唱一句,“土翻译”译一句,他们都听得挺开心,一个个咧嘴直乐。

末了,下士通过“土翻译”告诉我——一会儿将有一辆吉普车来把我拉到他们的边防站去,并解释说这是履行职务,他们无权释放我,尽管他们完全相信我是一个中国放映员。

我顿时呆了……

下半夜我是在他们的边防站度过的,单间,门外有“警卫”。情况太不妙。我哭了。

第二天上午,我被带出了“牢房”。刚被押出,就有一个苏联士兵被推了进去。那小子一点不在乎,挺惊讶地看了我一眼,还向押我的士兵问了句什么。押我的士兵没理他。他耸了一下肩膀,就对我做鬼脸。他进了“牢房”还不安分,隔着带铁条的小窗口朝什么人微笑、摆手。我顺他的目光看去,见不远处站着一位苏联姑娘,围着一条灰色毛围巾,穿件褐色的旧呢大衣,频频向他抛送飞吻,一副含情脉脉的模样。我恍然大悟,免费住了半宿的那“单间”,是他们的禁闭室。我竟有点嫉妒那被关禁闭的苏联士兵。我要是也只不过被关入我们的禁闭室,外面也有位姑娘含情脉脉地对我频频抛送飞吻,他妈的我也会一点不在乎的。

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子。我被押着走在村路上,尽量迈出很从容的步伐。路左是几排营房,路右是一幢幢粉刷成白色、黄色或浅粉色的民宅,都是独家独院。院子都是用木板围成的,木板都是刷成深绿色的。这村子挺美观。村里也有标语牌,可惜我不懂俄文,不知写的什么。兴许是勃列日涅夫的语录!

我忽然想到,我们团机关的三百多人,此时此刻肯定全都坐在大礼堂里,不耐烦地期待着我出现在放映机旁呢!能有谁会想到,我正在边境线这边进行非礼节性的“访问”呢?

清楚地看到了馒头山,它在我们那边,可见这个苏联村庄离边境线并不远。太阳还没升起来,山后已有万道霞光辐射。山顶及山坡的皑皑积雪,被霞光染成了金橘色,红装素裹,景象十分美丽。

我成了边境线这边的俘虏,世界上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件,太阳却照旧从边境线那边升起。这世界真他妈的缺少人情味。时间不必长,只要我一个星期内不回到我们那边去,准有人非常高兴地接替我这个放映员的任务。人们照样会看电影,各个连队会像讨好我一样讨好新任放映员。这种种想法使我相信了一条真理——没有谁地球都照样转,颠扑不破,放之四海而皆准。他妈的相信真理有时并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啊!

审讯我的是一名少尉连长,留着两撇挺神气的小胡子。被一名少尉审讯,我的心情并不比被一名区区下士审讯得到多少安慰。翻译是个女的,我怎么瞧她怎么觉得她像那部苏联片《女政府委员》的女主角。她没穿军装,我无从判断她是军是民,但她中国话说得真流利。我怀疑她是个“二毛子”。

其实倒也算不上审讯,少尉没在我面前扮演捷尔仁斯基。我也早就没了充当许云峰的那种兴致。少尉看了看我的边境通行证,对女翻译皱起眉头说了句什么,她就走到门外叫进了那个押我来的士兵。

我又被押回了“牢房”。

大官好见,小鬼难搪,看来这句话有国际意义。少尉当然不过是少尉,但分明比下士更易于接受事实。

我的同“牢房”的“难友”——那个被关禁闭的苏联士兵,不知怀有什么企图,凑到我眼前,似乎想和我拉近乎。遭到看守的严厉呵斥,他才退到“牢房”另一头去了,却他妈的还偷偷对我做鬼脸。

过了一会儿,那女翻译给我送来两个面包、一截香肠、两支雪茄。走时还对我笑了笑。她那笑使我产生了某种本能的戒心,敌人对我笑,可能我就得付出什么代价了。我想,不到万不得已,我没必要绝食。我得吃饱,准备着,和他们进行面对面的斗争。我狼吞虎咽地将面包和香肠吃掉,想吸雪茄,却没火。我的打火机在少尉的桌子上。那个苏联士兵又凑过来,主动掏出火柴给我,同时从我手中拿走了一支雪茄。虽然我吃亏,但也只能进行这次吃亏的交易。他刚吸了两口,被看守发现,异常严厉地训斥了他一顿。他乖乖将雪茄掐灭,还给了我。我白捞他一盒火柴,看守并未呵斥我。我也不理看守,照吸不误。看来我比他们自己人还受点优待呢!

下午,女翻译又来了。

她对我说:为了证明我确实是一名放映员,我必须给他们放映一场电影。如果我会,他们就完全消除对我的怀疑,放完电影送我过边境。

我没有很充分的理由表示严正抗议,就反问:“是请求我?还是命令我?要是命令我,我拒绝。”我暗想:这关系到我是否丧失气节的原则问题,不能妥协。

她微笑了,说:“你如果很希望是请求,那就算是我们的请求吧!”她笑起来挺博人好感。

我非常违心地点了一下头。

于是她就带我走了。当她跟看守用俄语说话时,我那个“难友”似乎听明白了我是被带去放电影的,就跨到门口,也对她叽里咕噜地恳求什么,大概是恳求放他出去两个小时看电影。她只对他笑了笑,摇摇头。他那种沮丧的样子,着实有点令人同情。

我被带到了他们的乡村俱乐部。银幕已挂好,放映机也架好了,座无虚席。一半座位被士兵占据,少说有一个连;另一半座位被村民占据,男女老少都有。过道还站立不少没位置的人。士兵们一个个坐得很端正,像遵守课堂纪律的小学生,神情都那么严肃。他们的姑娘专爱往士兵那边运动。运动到一块儿,依着偎着,嗑瓜子,说说笑笑,有意无意地朝士兵们头顶抛瓜子皮儿。我发现少尉朝她们运动过去,对她们说了一句什么,她们就爆发出一串响亮的笑声。士兵们一个个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活脱是一具具出土的俑。小孩子们吵吵嚷嚷,在人堆和过道中钻来挤去,将气氛搅得热热闹闹,乱乱哄哄的。要是在我们的哪个连队里,放映前这么无秩序,我就绝不开放映机。我对自己暗暗说:伙计,犯不着和他们使小性子嘛!

我一被发现,立刻将无数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嘈杂声渐渐平息,连俑似的士兵们也纷纷朝我扭转脑袋。孩子们不钻来挤去了,姑娘们不说说笑笑了,也不往士兵们头顶抛瓜子皮儿了。我不卑不亢地走向放映机。我是被他们请求放电影的。

是台旧放映机。我们团也有这么一台,农场时期遗留下来的老家当。是他们还是我们“老大哥”的年代送给我们的,早就不能使用了,扔在宣传股的破库房里。我曾想将它修理好,煞费了许多苦心。

我随身带的两箱片子,摆在架设放映机的桌子上。我忽然寻思过味来了——他们是找借口看一场中国电影!他妈的让他们寻找到了一个聪明绝顶的借口!当灯全部熄灭,我开动放映机时,暗暗打定主意:断片三十次!

银幕上出现了莫斯科电影制片厂的厂标——工农雕塑交手高举镰刀斧头,缓缓旋转……

让我在这里补充说明:我带的那部影片,并不是一部我们的国产片,而是一部苏联影片——《列宁在十月》。这是当时在我们国内极少的允许公开放映的苏联影片之一,是我这个团放映员的一张“王牌”。片子已经快放烂了,但我们各个连队的人仍百看不厌。要是哪个连队的头头对我不太够意思,我便警告他:“从此不再给你们连放《列宁在十月》。”他就熊了。

观众骚动起来。

活该扫他们一大兴!

不知那少尉作何想法?

女翻译出现在放映机旁了,大声向观众用俄语解说道白。只有她才能挽回这使他们万万意想不到的局面了。本国人观看本国影片,需要现场翻译,这大概是放映史上的奇事吧?但骚乱起来的观众并没安静下来。他们跺脚,吹口哨,发出嘘声。倒是女翻译自己首先安静了,不再继续用俄语解说。

“他们宁愿听不懂……”她悄悄告诉我。听她的语调,就知道她很窘。

我顿时理解我的观众们(习惯说法)的心理了。他们是满怀希望来看一场中国电影的。他们太失望了。我为他们放映的虽然是一部他们想必已看过多遍的苏联影片,但毕竟是中国话配音。从这一点讲,他们可以认为自己看到的是“半部”中国影片。这便使他们感到落空了的希望获得某种补偿。他们当然宁愿听不懂了。看得懂而听不懂,这也许算是一种特殊的欣赏吧?

他们渐渐安静了。他们看得出神入化。他们仿佛确实在看一部从未看过的,早就希望看到的中国影片。那么一种令人难以置信难以描绘的满足状态!最佳放映效果!我敢跟任何一个人打赌——绝没有哪一位苏联放映员,在放映这部苏联人都已看过的,五十年代的苏联影片时,会取得像我一样的成功!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因此而得意,但心里确实有点暗暗得意了。

我的观众们(习惯说法)又骚乱了几次。跺脚,吹口哨,发出嘘声。因为断了几次片。不是我故意弄断的,我说过,它在我们那边已经快被放烂了。

少尉走到放映机旁一次,通过女翻译问我是否放映机有什么问题?需要他替我做些什么不?我开始产生了一种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责任心,再就没断过片。伟大的、不朽的《列宁在十月》!真够遗憾的,我不能接着放《列宁在一九一八》《列宁在一九一九》。如果这两部片子就在放映机旁(我指的当然是被我们译过道白的)我肯定接着放!……影片结束时,他们鼓起掌来。

我竟有些激动。

我首次在我们的连队放映这部影片,结束时,我们的观众也鼓掌。

我内心里充满了骄傲和自豪。我想,我可能是放映史上的第一个为苏联人民和苏联士兵放《列宁在十月》的中国放映员吧?感激我们的出色的配音演员们!如果我有特权,我一定同时为他们颁发两枚奖章,一枚中国的艺术家奖章和一枚苏联的艺术家奖章,都应该是金质的。

我的观众(我再次强调,习惯说法),苏联士兵们,苏联老百姓们,并未马上离散。他们都从自己的座位站起,转过身来望着我。站立在过道的人们,竟拥至放映机前来了。我忽然觉得从他们之间寻找到了一种与我共通的情感——一种我每次放映这部影片时内心里都会产生的情感——那就是对伟大的列宁的热爱,对伟大的十月革命的历史崇敬。从当时那种极特殊的氛围中,我感受到了一个事实,列宁在他们心目中,不唯是一位领袖,而且是一个富有人情味的人。

女翻译悄悄对我说:“他们希望你对他们讲点什么……”我惶惑了。我不知道我应该对他们讲些什么、不应该对他们讲些什么。他们静静地期待着。我憋了半天,才大声讲出一句话:“尼古拉大门也要打开吗?……”这是影片中的一句道白,卫队长说的。我说时,没有忘记同时做出卫队长那个绝妙的手势。他们满意地笑起来。一个就站在我对面的苏联少女,指指我的胸——我胸前挂着一枚胸章。那是当年我们的军队里无论官兵人人都有的胸章——写着“为人民服务”的长方形下缀着金光四射的五角星。我以为她要仔细看看,就摘下来递给了她。没想到她却以为我是送给了她,一接到手,就高兴地挤出人墙跑了……我被带出了他们的乡村俱乐部,带我的不再是士兵,而是那个女翻译;也没有被带回他们的禁闭室,被带到了另一个房间。房间里摆着一桌足够三个人吃的饭菜,还有一瓶酒、一包烟。没有他们的什么人陪我吃,这使我吃得更大方。不能白给他们放一场电影啊。

我没动那瓶酒,我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喝一口酒了。……当天晚上,小吉普车送我到了边境线。我请求他们,不要将我移交到我们的边防哨所或边防站。我骑着那匹呆头呆脑的马,带着《列宁在十月》,在黑夜的掩护下,又神秘地回到了我们这边。我当时真羡慕那匹呆头呆脑的马。它往返坦然,不会受任何怀疑,也不必向任何人交代什么。

我远离边境线后,勒住马,回望冰封的黑龙江,心中暗暗说:“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感激你!你的名字,使我这次非礼节性的‘访问’,受到颇有人情味的接待……”

回到团里,我说我迷了路,冻坏了,被一个猎人背回家中……不久,因工作需要,我被调到一个离边境地区极远的连队当小卖部售货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