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相信生活,相信爱
汪曾祺老离开我们十三年了,但他的文学和人格,他用小说、散文、戏剧、书画为人间创造的温暖、爱意、良知和诚心却始终伴随着我们。
汪曾祺先生总让我想到母语无与伦比的优美和劲道。他对中国文坛的影响,尤其是对中青年一代作家的影响是大而深刻的。一位青年评论家曾这样写道:“在风行现代派的八十年代,汪曾祺以其优美的文字和叙述唤起了年青一代对母语的感情,唤起了他们对母语的重新热爱,唤起了他们对民族文化的热爱……他用非常中国化的文风征服了不同年龄、不同文化的人,因而又显出特别的‘新潮’,让年轻的人重新树立了对汉语的信心。”他像一股清风刮过当时的中国文坛,在浩如烟海的短篇小说里,他那些初读似水、再读似酒的名篇,无可争辩地占据着独特隽永、光彩常在的位置。能够靠纯粹的文学本身而获得无数读者长久怀念的作家真正是幸福的。
汪曾祺先生总让我想到“真性情”。这是一个饱含真性情的老人,一个对日常生活有着不倦兴趣的老人。他从不敷衍生活的“常态”,并从这常态里为我们发掘出悲悯人性、赞美生命的金子,让我们知道,小说可以这样写!窃以为,一个人不能将真性情投入生活,又如何真挚为文?有句俗语叫做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但在汪老这里却并非如此。他的人生也坎坷颇多,他却不容他的人生如“戏”;他当然写戏,却从未把个人生活戏剧化。他的人生就是人生,就像他始终不喜欢一个形容叫作“作家去一个地方体验生活”,他更愿意说去一个地方生活。后者更多了一份不计功利的踏实和诚朴,也就说不定离文学的本质更近。一个通身洋溢着人间烟火气的真性情的作家,方能赢得读者发自内心亲敬交加的感情。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境界呢?能达此境界的作家为数不多,汪老当是这少数人之一。
汪曾祺先生总让我想到“相信生活,相信爱”。因为,他就是相信生活也相信爱的,特别当他在苦难和坎坷境遇中。他曾被迫离别家人,下放到坝上草原的一个小县劳动,在那里画马铃薯,种马铃薯,吃马铃薯。但他从未控诉过那里的生活,他也从不放大自己的苦难。他只是自嘲地写过,他如何从对圆头圆脑的马铃薯无从下笔,竟然达到一种想画不像都不行的熟练程度。他还自豪地告诉我们,全中国像他那样,吃过那么多品种的马铃薯的人,怕是不多见呢。这并不是说,汪曾祺先生因苦难而麻木。相反,他深知人性的复杂和世界的艰深。他的不凡在于,和所有这些相比,他更相信并尊重生命那健康的韧性,他更相信爱的力量对世界的意义。我想说,实际上汪曾祺先生的心对世界是整个开放的,因此在故事的小格局里,他有能力呈现心灵的大气象。他曾在一篇散文中记述过他在那个草原小县的一件事:有一天他采到一朵大蘑菇,他把它带回宿舍精心晾干收藏起来。待到年节回北京与家人短暂团聚时,他将这朵蘑菇背回了家,并亲手为家人烹制了一份极其鲜美的汤,那汤给全家带来了意外的欢乐。
二〇〇九年五月十七日,汪曾祺先生忌日的第二天,我去福田公墓为汪曾祺先生献花。那天太阳很好,墓园十分安静。我随着立在路边的指示牌的引导,寻找汪老的墓碑,终于在一面指示牌上看见了汪老的名字,那上面标明他的位置在“沟北二组”。沟北二组,这是一个让我感到生疏的称谓。我环顾四周,原来一排排墓碑被一行行生机勃勃的桃树环绕。几位农人模样的男子正散站在树下仔细地修剪桃枝。从前这公墓说不定就是村子里的一片桃园吧?而此时的汪老,就仿佛成了这个村庄被编入“沟北二组”的一名普通村民。记得有一篇写汪老的文章里说,汪老是当代中国最具名士气质的文人。以汪老的人生态度以他的真性情,“名士”“村民”或者都不重要,若硬要比较,也许汪老更看重过往生命的平实和普通。我在汪曾祺先生与夫人合葬的简朴的墓碑前献上鲜花,我再次确信,汪老他早就坦然领受了头顶上这个再寻常不过的新身份,这儿离有生命的树和孕育生命的泥土最近。走出墓地时我才发现进门处还有一则“扫墓须知”,其中一条写道,“有献鲜花者,务请将花撕成花瓣撒在墓碑四周以防被窃”。但我没有返回“沟北二组”把鲜花撕成花瓣——心意已经在那儿,谁又能真的偷走呢?
今天,在汪曾祺先生的家乡,怀念他、热爱他的人们以这样的规模和如此的隆重来追忆这位中国现代文学的杰出人物,这一方水土的文化财富,使我感受到高邮润泽、悠远的文化积淀;我也愈加觉得,一个民族,一座城市,是不能没有如汪老这样一些让我们亲敬交加的人呼吸其中的。也因此,这纪念活动的意义将会超出文学本身。它不仅让我们在二十一世纪这个竞争的压力大于人与人之间美好情感相互赠予的时代,依然相信生活、相信爱,也唤起我们思索:在经济全球化的大背景之下,我们当怎样珍视和传承独属于我们民族的优雅的精神遗产,当怎样积攒和建设理性而积极的文化自信。
2010年正月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