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中人 微波

走到有树木地方一看,就看出春天的情形了。

春天已来,天气暖和。多种树木发了芽,有些同时且开了花。有树木地方就有雀儿叫,有花地方就有蜂子飞来飞去。用简单的文字写繁富的春天是不行的。写不完全。而漏遗处就又多半是那顶移人性情的特别能够代表与秋天夏天两样而与冬天更不相同的东西。

春天的水是使人从那粼粼如绮中感到放荡妮人的勾引,其生先生就是被勾引的一个,他因为知道春天已来,被想象中的春水所诱,独自一人走到离住处很远的西湖来了。西湖有的是一池好水,这水是已经把许多人的心全泡柔软了,来到此地的其生也免不了此,因为心软便容易有年青人的情绪生长了。他有点说不分明的懊恼存在。他住在湖边一个庄子里楼上,楼临湖,楼下是路,他不出门也可以望到湖水湖船以及游湖的人。这有什么理由能不使其生先生懊恼呢?天气几日来又热了,一个人,若不是有病,他正当二十四到三十的年龄,有的是适宜于为一件属于两个人的呆事情而受苦的心,他怎么能一个人在这湖上住下?

他本来是一个税收机关的办事员;事情做了五年,从学校出后就进了衙门,一些数字,一些表册,一些简单不变的杂事,把这人头脑养成能镇定做事的习惯了。

他想到……

若是想转上海倒是一件容易事,四块九毛钱的车票,就可以从城站到北站。他倒不能这样想,因为这近于蠢事。人转到了上海,把旧有的生活来加到头上,成天坐到写字楼边舔铅笔尖,听同事谈谈从小报上得来的伟人私事,从女同事方面得来一点不受用的殷勤,消磨了这白昼,晚上则回家对镜子整理一下衣扣,摸摸嘴巴,同朋友去谈谈菜蔬点心与时局问题,这真是再蠢没有的生活了。他过这种生活过得太久,应当另外来一种新的不熟习的生活来代替了。

到了西湖的他,是可以说已跃过了固有的生活的槛,而达到了一新的境界的。不过人是到西湖了,心情总还是那种办公厅办事人的心情。他是需要改变的。他似乎是应当如像身上所穿衣裳一样,也当把心情换成一种旅行服装始相称。一点放荡,一点不诚实,一点稍稍危险的探寻,一点好奇的进取,这是其生先生到了这里应当有的精神生活。然而人住在这别庄楼上,或者戴了帽,持了杖,到灵隐及其他地方去,把两只脚不顾惜的劳动,把眼睛看人看花,意味终不是他所需要而感到舒服足以代替所谓“精神生活”的事。大好春光原不是单供人赏玩,却是引出人类不满足的悒郁的东西。煽动健康生物个体分裂的欲望,似乎也就是这春天暖日的责任。其生先生的意识是由下潜而转到分明了,他认为雌伏比较更难于对付这心上的反抗,便懊恼的离了住处,搀入游人群中,各处走动。

他随了一群不相识的年青男女走了无数地方,心上的烦恼仍然存在。心上所缺少的一种东西是走一年也寻不到的。就又独自一人回到住处楼上来了。

传奇的变动发生了,其生先生回来时,自己的住处,正有人休息。湖上的习俗,凡是二三月,不拘私人别庄何处,游人皆可参观,除了先贴有止步的地方,卧室似乎也不妨一坐。能使游人徘徊的地方,当然不是那顶糟的地方,所以这时别庄主人见游人较多,实应当欢迎,断无推绝的道理。其生先生是寄居在别人楼上的客,以客的资格,自然更无禁止别人的理由了。

来客见其生先生回来了,还不走。来客是三个,两个年约十四岁的男子,像一对孪生兄弟,另一个年约四十岁的妇人,仿佛是母亲。那母亲坐在其生先生所有的一藤椅上与守庄的仆人说话,那两个年青人就倚到临湖栏干旁望湖中的景致。其生先生进了房,见到人,虽知道湖上的习惯,心上仍然稍稍不快。这不快略见于颜色,那个守庄子的仆人赶忙走来打招呼:

“先生,这是主人,王太太。那是少爷。”

妇人也经仆人一说知道来人即是住此房中的人了,就站起,很客气的让坐。

妇人用极清楚的普通口音说话,说是上一次接到曾家表亲一个信,说到其生先生想来住一阵。所以就告守庄的人打扫靠山的大房问了。想不到其生先生欢喜住这小楼。真对不起。……其生先生是经同事来介绍到此的,如今见及主人了,自然也得客客气气的道谢,说上一些烦扰的话。那两个年青人到此时也过来行礼了,其生先生对这两个小主人自然是感到很好的印象的。其生先生又问主人,才知道是今天才从上海来的,因为孩子放了春假,就带他们来玩几天。其生先生是早已闻了这主人的名,知道这人在民国初年如何在上海地方出过名,如今是无意中竟与这有名的女人对面谈话了。妇人如今虽已近于衰老了,然而长眉秀目,在那类乎晚来天半朱霞情形中,犹可约略窥及当年仪态万方的一二。言笑的引人入胜,更足使其生先生心折。其生先生不知不觉与这主人谈了半天。又好像听这妇人说了半天故事。到后,主人走了,其生先生仿佛若有所得,他笑了。

到了晚上,其生先生被主人请到山上那里屋中吃晚饭了,在一顿精美的晚饭中,其生先生消受了主人的盛情。返到自己住房时,其生先生想起所吃的一些素菜的风味胜过烟霞洞甚远,但若把主人也列入素菜之一时,主人是又成一种风味,更胜过一切素菜万万了。

他的懊恼到此是转了方向。自己也隐约觉到了。他觉得心情是合于这春天了,就睡得极晚。

其生先生仿佛如有所得,并不与其他年青人两样,凡是可以把自己变成傻子的事全想到了。

第二天,他觉得心上是填上许多暖昧的愿望的一个人了。

出了房,到庄内的草亭旁,遇到了两个小主人在打拳,那做母亲的在旁边指点。其生先生走过去站在旁边看,不作声,看这两个年青的操演。

那母亲是坐着在石凳上的,见其生先生来了,就站起,同其生先生打了招呼,小主人的拳法便停顿了。

“老太太也精于这个!”其生先生说着,很恭敬的点头。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称这女人为“老太太”不称“太太。”

“那里,这是教小孩子玩的,因为比操体操有趣味点,所以要他们每早练习一点钟。”

“他们很不错!”

“好玩罢了,又不是预备考武——繁生,打一套少林七进给其生先生看。”

那较幼一点的小主人就望到其生先生笑,还不动手。

“忘记了吗?……富生,你哩?”

另一个少主人也笑。像不甚好意思作这件事。

“为什么不打,怕羞吗?”

这两兄弟又互相望着笑。

繁生说:“不熟。”

那名叫富生的听到弟弟说不熟,就大笑了,且笑说:“不是不熟,是怕羞。”

“又不是考武,怕什么?其生先生也是会家。打得不好还可以领教!”

其生先生正想不出话可说,那两兄弟已站定桩子开始动手作势了。其生先生就看这一对年青人很努力的打拳,不由衷的只是说好。年青人听到有人叫好,即或也明白这不过是很随便说的,至少是仍然把勇气得到了。拳打完后两兄弟全有点喘气了,那母亲就说休息一会玩去好了。

年青主人走了,剩下其生先生同妇人。

妇人问其生先生:“早上天气顶好,怎不出去走走?”

其生先生就说:“不想出去,地方全走遍了。”

“各处全到过了吗?”

“不完全到,有名的地方是不会遗漏的。”

“从前住过西湖吗?”

“玩过几次,并不久住。”

“住久了也无味,许多地方都如此。我从前听人说北戴河好,民国八年我们全家住到那里,住一个夏天,气候不错,没有蚊子,不过久了也无味。庐山我是住过好几次的,也不见得了不得好。西湖这地方,则就是这一阵还不错,到夏天也不行的。许多人不知道西湖,还以为可以避暑,一到了夏天,这房子真热得坏人,请人来住人也不愿意了。”

“不过上海也不行,六月间真不容易对付。”

“你们办公也作兴放假吧?”

“不完全,只少办几点钟事,或者上午办事下午休息。”

“那其生先生是同敝亲同科了。”

“同在一处的,成天见及。”

“听他说你们从大学中所学的全无用处。近来做事是不如从前了。从前听说是学什么就可到什么机关去做事,或教书,近来太没有秩序。”

“是的,做事是无味的,不做又不行。”

“将来有希望没有?”

“那完全看自己。事情本来又没有什么,不过每天又非到不可。按规则是作了三年可以一升级的,我是纵升级也很无聊。”

“其生先生的家眷?”

“我只是一个人。去年还有一个寡嫂在家乡,到今年,真只剩一个人了。

“这倒洒脱不过,我是羡慕这样人的生活的,想到什么地方去就立刻可以动身,一点不必顾虑,这种人是有福气的。”

“是的,许多事我是不必顾虑的,要做就做,不过……”

“其生先生,不过有一个太太也是有好处的。”

“自然。许多人都是那么说。”

“我是还觉得我那曾表亲年近三十岁还不结婚是不对的。许多男子到了这样年龄还不曾有家,人全变成不爱体面的人了,一切都随随便便,真不成事。每个男子是都得有一种家庭的责任在身,才能对事业发生兴味的,我这话对不对?”

其生先生不答,就微笑的点首。

“其生先生,大约你们都是什么独身党的人了,我有一个相熟的老太太说过,他们XXX虽有党却不能实行,独身党则在未有党以前就实行独身了,他们无论如何总是‘在党’的了。”

妇人说过这话,因为是一句趣话,自己就先其生先生而笑了,其生先生也就跟着笑,说不出什么别的话。他觉得主人有一种连她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力在勾引他,他应当服从,就服从了。

妇人又把话引到另一件事上去问其生先生,他只能唯唯作答。不自然的笑,以及去有身分的绅士益远的举止,皆为他平时不曾有的事。另一时有人说,跌到恋爱上的人是会变成十分聪明的,如今的其生先生,却不完全是跌在恋爱上,所以他只变蠢了。

一切情形粗粗看原就是这样简单。到说话也像无可说的时候,他们是沉默了的。其生先生仿佛是站在一株老梅树面前,从这枯枝老干上去追想当年的荣华繁茂日子,然而树,倒不知道自己的老迈,在这春天,仍然还在那半枯的桠权间缀上三两朵花,半不阑珊的露着一种风情,而微显飘荡的容仪中,又保留着将做祖母了那一类懂事的呼应,使其生先生有一点拘束了。这拘束在其生先生是极力来掩饰的。他一面明白面前的人是经过了若何世界的一种人物,一面在防止自己的失检,看看没有话再可以同主人说时,他点点头,就告辞了。正返身,主人又说话了,她问其生先生:

“其生先生,是要出去了吗?”

“我倒并不想出去。”他暂时在石级边停顿了,仿佛保留了自己一种权利,不欲即刻就走。

“近来玩的人真多。”

“是的,这些人都是来玩的,旅馆大概已住满了。”

“往常先生住什么地方。”

“新新住过,湖滨也住过,韬光也住过。”

“新新是很好的地方!”

“还不及这里,到底那是旅馆。”

“那以后其生先生什么时候想来西湖玩,就住到这边好了。我们是不常来的。只要不嫌简陋,这里是好像家里一样方便。”

“真是方便。”

“吃不吃过这里的鱼?”

“不什么欢喜。”

“鱼是松江的四鳃鲈好。这里莼菜作得好时倒不坏。”

“作得好是不坏的,不过这些东西都好像是为外省人预备的东西,我们总不大觉得了不得。”

“其生先生到过四川,能吃四川菜吗?”

“在上海也尝去四川馆子吃过,辣子多,什么菜都可以下辣子,真是怪口味。”

“有些人是欢喜怪口味的。”

“是的,有些人是这样,我是太辣了的不敢吃,太甜太酸也不行,这大概是人住在上海,办的事又是洋衙门的事,所以嗜好也变成平庸了。”

“嗜好平庸也不算坏。江苏人大都是这样。我那亲戚是吃饭也用糖的。”

“他真欢喜吃糖。我们同事都说他是糖葫芦。”

“他是还爱跳舞。”

“好像对那件事倒有兴味。”

“其生先生也常常同他到跳舞场吗?”

“我不会,这是聪明人做的事。”

“年青人是没有不会的,总是不大欢喜罢了。”

“若会,恐怕总欢喜吧。”

“一个人性格是不同一个人,我是看不出这趣味的。这几年来上海的跳舞事业真了不得的发达了,听人说有一百个跳舞场,可不知是真事情不是!?”

“不到一百,几十个总有。这像是去年才开始的,大约比电影院还赚钱,所以大家都来做这生意了。”

“民国初几年,我住上海,是一样没有的。那时汽车也不见。出门坐马车是阔人了。那时上海真想不到会变成这样子。那时热闹也很热闹了,总好像年青人不见那么多,如今一出门就是年青人,男的多女的也多,都像无事情可作应当成天上街的。”

主人说到民国初年,其生先生想起这是主人顶出风头的年青时节了,很奇怪这时说话的就是那时社会上的著名人物,如今却已成为中年妇人,而且全无骄傲以及怎样与其他中年太太不同的处所了,他就有一个可笑的思想在脑中活动,他想问主人,因为时间的不同,是不是也常常感到一种不可追寻的消失?是不是有时也悲悼自己的过去?是不是还要年青一回到这时代中让一些男子倾倒脚下?

他想问的可不敢问,主人又说话了。

主人似乎知道其生先生心中所想的事情,就说:

“如今人老了,什么好热闹也不爱了。”

其生先生说:“年青时听说是极欢喜热闹的!”

“岂止欢喜,本身就是一件热闹事!那里能有一天空手坐在家中的事?只想出门,只想玩,只想用钱。只想闹。就是这样生活下来了。自己是颠子,跟到这颠子也颠了的就有不少人。如今这成为梦了。人一老,什么也不行了。我如今看到年青人爱玩爱闹,就觉得这些人真有福气,不是自己赶得上,第一就是这些人‘年青’。年纪一过是无味的事。不拘什么,都成为无意思了。你看我,哪里还配同她们在一起?”

主人说到她们时,用手指在湖中白船上的三个浓妆女人,船正横溜过这庄前,其生先生随到主人手所指处望去,望到船上女人了,微微的笑。他说:

“……欢喜划船吗?”

“富生顶欢喜,我是不大爱坐船的。到底不是年青人了。全是一些熟地方,划来划去有什么可玩,把爬山同划船两事放在一处,我是愿意拣那不宜于女人的脚的登山的。”

“不用轿子吗?”

“不用人帮助,我也能爬上峰顶,我这脚倒并不比心情年老的。”

“本来是应当这样,才有兴趣,自己费力来作,自然是很好的。”

“其生先生想必爬高的本领是不错了。”

“照此说来恐怕还及不上老太太。”

“男人无论如何比女人应能干一点。”

“许多男子是应当能干的,少数的男子是生来无用的。我大约属于后面的一型,凡事都像不济,小时候不中用,人大了更不中用了。”

主人听到其生先生的议论,就笑了。

她笑了一笑,想说一句又像不能说清楚,这话由其生先生代替来说,就应当是“我看你并非不能干。”这意思不拘是不是主人本意,总之其生先生是不能全部否认的。他若有说话方便,也将进一步说,“我是少数男子中之少数,既不属于后,也不属于前,只是无机会作男子的事情罢了。”

其生先生机会是来了,他恍惚若与这机会接近,稍稍凝视,像一只鸟又离开了。他预备在第二次的接近情形下就做出那近于“伸手”的事,但明明白白又像机会这东西一过不是伸手可及的一只鸟了。

其生先生愿意把先前的话延长,把问题加近,却无开口方便。这时的事正像杀猪,有些屠户是在擒逃去的猪时把刀衔在口上,待到猪已卧在俎上,那刀又不知去向了的。

“今天来玩的人比往天还多,总有一千吧。”他这话,就近于拿了一只竹筷杀猪的屠户一样,不得体的用法,猪还莫名其妙,自己却先笑倒了。他还笑他自己,在这女人身上所有荒唐的梦想。

主人正想到另一件事,听到“一千,”以为其生先生说的数目是指韬光石级的数目,就重新把注意的方向改变,回答道:“不止一千吧,很不少,要气力,不是女人作得到的事!”

“是的,他们玩的非要……她们是有气力的,都是年青人。”这话则近于那屠户听到猪叫,以为筷子也能杀猪,索性将筷子用力插进那猪喉管了。

“年老人不行。”主人说。

“年老人也行。”其生先生还以为这是话内的话。

“我不行。”主人又说。

“……”其生先生愣了。

“其生先生是很能走路了吗!?”

“我走的路全是远路,是先就存了心的。我不怕路远水遥,要做的都将尽力奔赴,不问成就失败。”

“那是对的。”

“我不觉全部是对,只相信……”若说这时还可以把杀猪的事相比拟,则这时这支筷子还是筷子,但这屠户已把它当成刀子,杀过第三回了。

其生先生不是不明白。他明白了,他应当换一把“刀”。他找不到那极相宜的某一类话,虽然这话在平时书上既不缺少,在这时心中也仍然完完全全存在,总之拿不出是无法的。

…………

一个无用的人!他走了,把现实丢开,回到自己住处来想象“杀猪”的方法来了。在他心中先有“所拿的是一支筷”的感觉。然而总不忘就是筷子也要把猪杀倒的希望。这个合当吃亏的无用是无用,他的勇敢,他的与勇敢相近的为时不久的呆性质,真很有可爱的光辉!

回来时他有点烦躁,虽目对一池湖水,心也无法静止,他笑他自己是已在一种游戏中把生活转成严重了。

他想:这算什么事?谈一阵全不必谈的闲话,消磨了这一个早晨,难道这就是自己应当做与只能做的事情么?天气这样好,漠无边际的谈话,是人人所必需的么?别的何不去试试?出门去,到岳庙烧香许愿去,到灵隐拜菩萨去,上北高峰看景致去,较之那种谈闲话,至少心上受窘的机会是少了一点的。

他又想:在这个年龄已过了做新鲜呆事的妇人心中,在谈话中将有了些什么感想?在新接近的男子方面她看出的是些什么?她是预备在同一个晚辈应酬,还是预备一种圈套使这比她小十岁的汉子陷入做情人的欲望中受苦?她虽自觉是老了,但在一个把呆性情暴露无遗的男子面前,会不会也忽然又转年青,做出年青人的事?

稍过,他对到一个衣柜镜子前照到了自己影子。这是一个并不缺少绅士气分的模型,处处都应当说是足够给女人见来动心的。上等正派人的白脸长鼻,与日本式的髭须,其生先生自己看来也相信是不坏的。他又微微的笑,且做着各部分的优雅表情,似乎是在那妇人面前的样子,谨慎而努力于乔装活泼的情形中他还走来走去,在走动中其生先生的仪容才显出更完美健壮。

他一面这样做着种种姿式,一面就想:这是为什么?

他自承这是很可笑的。然而他不惜更觉得可笑的就是他还向镜中过细估量自己的身材。他身材比一般人略微高了一点,这样身材是适宜于做篮球选手,却不知道还适宜于别的事情不?所谓别的事,自然是一种笑话了。这时只适宜于想天气好坏,出去满山跑,折山上的花在佛前献,别的是并无一事适宜于其生先生的。然而其生先生把脾气变坏了,他不出门,只在楼上望自己的身材,望了半天。无结果的不相关的耗费正如先时与主人的谈话情形一样,全不是应当作的,又全作过了。

时间过去了,显着悠悠的使人困倦的久长,不过其生先生这时并不能睡。

到了午饭时,其生先生在灵隐山门旁一个馆子里吃素面。为了不知什么,为了一种说不出的压迫,其生先生仿佛一个具弹性的球,弹到这里一张方桌边坐下了。天气是醉人的天气。人在好天气下照例是精神也应当好的,其生先生则萎靡得像害了病。一碗面也不曾吃完,望着在楼板上跑来跑去的那个堂倌,他就觉得很怪很无聊。一个人能做堂倌,正如一个人能做和尚,仍然不缺少一个脑,但脑所想到的都不是填不满的东西,这些人不拘春夏秋冬都是很愉快的过日子,真在生活里生活。其生先生怎么样?他自觉是与这种人不同的。他要一种他不能得到的东西,又为一种贪婪所苦,又做不到把人胡涂随意任性的事。虽然到此玩,心上仍然是苦恼的。他又并不为谁难过,只是心上有点空虚地方,有点病,有点情欲上的忧郁。

他看到茶馆的桌,桌旁的香客游客,与桌上热气蒸腾的面。他看到大的红花浅边碗,叠在堂倌手中时,要跌下的情形,如小孩子想从母亲手中挣脱一样。他望到廊柱,上面有人用刀刻得有诗。又有小张标语贴在板上,与本店开张骏发的红纸贴在一起,他也注了一下意。他又看到对街屋顶有人在上面检瓦,还很快乐的吹着哨子,这人真像济颠一流有道行的人。

他望到一切,听到一切,只是不能想到一切。他想到的是……

他要走一走才对。这自觉,是所看到的一切促成决定的,送了钱,下了楼,他走进灵隐山门了。照相的人如强盗,包围了他,其生先生就在这些人中挑选那顶年幼的一个,要他引路到飞来峰顶上去照。他告那人要四寸六寸八寸各一张,他还想不出这些相将来给谁。照了相,付了定洋,灾难脱了,他走进了灵隐大殿,看到菩萨坐在上面不作声,身上傅金,使人不知道这主席究竟是木头作成还是泥巴作成。菩萨那么伟大,和尚们穿法衣诵经又那么虔敬,无怪乎磕头的人那么多了。因为磕头作揖的人太多,他走进去又赶忙退出来了,就望那大殿前王一亭所写的匾出神。

都会的一切,与其生先生无法融洽,来到这西湖谁知也仍然是一样的。

他茫然了,不知道是回去还是上去。再上去,就到韬光庙了,韬光他记到有两只黑狗,一个小池;池中有金莲,开黄花,花贴在水面如小盘子。听狗叫,看池中水,嗅香烟,都是很无意思的事。看人磕头也无意思。自己不做,单看人,全是无聊的。甚至于看别人太热心作一切事,自己反而闲起来受不住了。

这时,从灵隐旁门,进来四乘轿子了,轿中有人,在坪中下了轿,走过来了。是两个老夫妇同两个女子,女子穿花衣,时髦到使和尚注意,其生先生远远的见有了人来,心想这也无意思,不如走为妙。但存心要走,却无意中见到这女人的脸了。两个完全与衣服不相称的丑脸,反而把其生先生心变了方向,认为看看这些人行为是必需的事了,他即刻就跟这一家人走去,又进了大雄宝殿。

看这一家人向菩萨膜拜,看这一对衣服头发时髦非常样子却极不体面女子一切行动。和尚撞钟了,钟声洪大吓人,那女子还是走到钟边去摸出镜子来扑粉。其生先生心想,一个人不忘记自己年青,却不注意到自己的不体面,这倒是很快乐的人。男子中也总不缺少这一类人,因了自己的卖弄,使人疏忽了缺点,仍然不由得不倾心,像这样子的男女都是有福气的。

女子中的一个,胖到如一整块肥肉,袜带落下了,就大大方方的弯腰搂衣整顿袜带,丰满的圆形的腿露出上部的一截,且隐微露出大红色的短绸裤。其生先生从这里得到一个鄙视女人的机会,觉得不能跟到这女人再走了,也不能再把生活加上“女人”字样了,就回身走。

松树、石鼓,大石栏干,大雄宝殿的匾,红裤管与肥大的腿,都是西湖见到的,其生先生独想把那不艺术的腿在印象中除去,独这一件事纠缠到他,无法摆脱。他向回头路上走去时,凡见到一个女人,就想起人人都有这一双美丽的东西。再过十年他是仍然不会忘记他今天所见到的,一种不美观的,与粗率、笨重、意义相联系的大腿,把他所有对女人的梦完全破灭了。

他回到楼上了。他坐下,略喘着气,无目的地望湖,湖中船上人衣饰鲜明如神仙。且听到女人声音极娇的喊“慢点慢点,”刚才觉得不高明的,渐渐变成一种诱引其生先生向荒唐境中走去的东西了。一种不规矩的,合于天气而来的欲望,在心上闪了一下,其生先生忙喝了一杯冷开水,当窗坐下。春天真不是容易对付的天气!他望到湖水,想投身到湖中去,仿佛湖中泥与灵隐庙中所见,同样使自己憎嫌而又不断诱引他接近。

人的心情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一个在事业上怎样了不得的人物,当他在实际生活上表现自己时,浅薄处并不与他人两样的?凡圣的分野并不在人事上面,所以这时的其生先生想做的事,几乎已近于一个车夫无聊时想做的事了。但他知道如何便可以把自己身体保养得好一点的道理,所以能放荡的还仍然只是一颗心,他望到湖水,想那种不雅致的事情。

他又想不如这时回上海去好一点,然而他是又并不把这思想认真下去的。望到无边的湖水,湖中如叶如鱼的白篷船,若这时有人邀他去划船,也就仿佛得救了。

仍然不忘记那有红裤的不美观的腿,同时略近于荒唐的,是其生先生从这里出发,有些思想已近于亵渎到主人了。主人是老了,脸上的颜色,皮肤的弹性,以及心情的活泼,都是一种残余的不足道的东西了,然而其生先生在想象中,主人的风度,应当是永远还年青动人的。只要是主人明白把必须的熟练的将与人在某一种情形下的技巧示人,其生先生仍然是从这方面可以得到惊心动魄的机会,做成瞠目结舌的结果的。在印象的对照下,主人的腿如羊脚,小巧精致,便在其生先生眼前晃,他……

悲哀,是无济于事的。烦恼也无益。一个人顶蠢处是用想象来摧残自己,但这蠢事又只有聪明人才能做的。

春天究竟是太长了,在入夜以前,其生先生又到了主人的身边了。比前一次不同的,是这时其生先生的意识上所犯的罪。他把同主人说的话更不关心了,就只注意主人的一身,这行为自己又时常自嘲,然又并不厌烦这自嘲口实的继续。言语、行为、思想,这三者他只用了那最后一种的勇敢。他所说的话全不是必须说的话,他坐在那里手脚也不方便挪动,就只在意识中亲近了这主人,有着顶无忌惮的举措。主人呢,毫无领会的坐在藤椅上吸水烟,谈到菜蔬、水果、博览会,同时还谈到进香的妇人,却只谈磕头;不谈到此外的事。

卑劣的遐想在其生先生心中渐失去了,但一种为难的、近于被人窒着气的苦难,是其生先生离开主人以前不会失去的。在火旁的不一定是放火的人,不过一个不忘怀火的人,站在柴堆旁边,虽不敢用火种去撩,他的心仍然是拘束到把火放后那种美丽辉煌的。人与人心的距离的缩短,并不是很难的事,假若他另外……

其生先生先是还能问主人这样那样,后来是答主人这样那样,最后却是沉默了。主人想不到其生先生此时的心的方向,主人并不失其为聪明,其生先生看不出主人心的方向,其生先生便近于所谓笨货了。一个男子少自知之明,在恋爱上并不会大失败,一个男子若缺少知人之明,那他一切事全完了。其生先生的沉默,便是他的错处。他知道自己的错,不到一会就又怪可怜的离开主人回到自己住处了,回到楼上他就抓自己的发,除抓发以外他的手没有一点用处。

心上的压迫,是只有回上海一个办法可以解除,他决定明早就走,以为走了自然会好,至少不会有什么危险发生。当真是正像担心这有危险,其生先生终于把计划决定了。他到了夜里,就去同主人说,并道谢意。因为已决定了回上海,胆又忽然大点了。

“为什么?”

“不想住了,并不为什么。”

“其生先生大约是忙到……”

他就笑,表示这个话的否认。主人也笑了,是笑年青人都免不了此,否认也不行的。他见到主人的情形,就想顶好是即刻离开此地,不然说不定自己会把事情弄糟。在一个什么都懂的主人面前,他的勇敢也是无用处,他的懦弱则更只给人匿笑的方便,他应当走了。

主人又说话,她问其生先生,能不能再住一两天,后天同她搭晚车一起回去。

“老太太在此也不能久住么?”

“无意思,我是也不想久住的。”

“如果这边过两天就回申,那我……”

其生先生的意思,就是“如果你回上海,我倒不妨再住几天,”不过这话说不出口,主人却以为其生先生答应做伴了,现出极欢喜的神气,说一同走是顶好了,因为在车上可以谈点话,不然六点钟的夜快车是很难支持的。她就料不到六点钟的夜车,在做伴的其生先生,也就正是一件不容易应付的事。

同车回去的话,虽不答应也作为答应了,其生先生又只好另外计较自己的环境,等待两天再说了,他就在一个最近上海发生的新闻上把谈话维持到见面的时间,主人则无时不是那么热情的了解的与对方周旋,使对方得到极会心的自由的感想。

他们一谈又是一点钟,在这一点钟内其生先生又变成另一个人了。他不再想到要即刻离去这里,且奇怪自己忙于离开这里为无理由了。如是主人还挽留他多住五天,他似乎也当然答应了。日光下与灯光下的其生先生完全是两个人,若说日光下的其生先生是神经衰弱,那这时在灯光下的他却是……不,他这时是没有病的,身心稳定,泰然坦然,如吃过药,药已对了症。为自己的乐观其生先生把日里的痴处呆处,全放手了。

又过了一天。晚上的其生先生,独身男子的放肆处,免不了也任了点性,做过一回。但起身来时人是有精神的。一起来就到栏干边去看湖,湖中还无船来往。洗过脸,不到一会他又走到小主人昨天打拳处去了,仍然是昨天情形,主人似乎已起来了很久,两个小主人却坐在母亲旁边,正在说什么话。其生先生过去时心里有少许不自在。

“其生先生那么早。”

“不早了。”

“还不到七点。”

“是的,这地方比上海是早天亮一点,早上雀鸟又多,想睡也办不到。”

“住上海许多人是不知道有上午的,只你们上衙门办公稍微不同。……是九点还是八点应当到办公室?”

“九点稍过一点儿。多数八点半就去,在车上消磨了半个钟头。”

“住衙门是不方便了。”

“不能住。”

“其生先生是一个人租房还是同朋友住在一处?”

“因为欢喜清静,是一个人赁了两间房子的,在楼上,楼下主人是一个俄国老太太,倒方便。”

“上海住处是顶麻烦的,听说许多地方像你们独身人去租,还不肯租给你们住!”

“规矩是这样的,请人习气也坏。”

“是法租界?”

“是法界金神父路北。”

“那去我们住的地方很近。”

其生先生不说什么了,把话支开,问富生兄弟在什么学校念书。繁生说:“在浙江公立中学。”

“功课有趣味没有。”

“先生有神经病,那个教英文的。”

“嗨,”那做母亲的说,“繁生你小孩子知道什么是神经病。”

“许多人全是这样说!”

富生说:“先生听到人说他有神经病,也不生气的。”

“不骂学生吗?”

“他只同我们说笑话,说做人应当如何做,大家都不懂。”

“慢慢的你们就会懂了,这时你们年纪小。”

繁生富生兄弟就不说话了,缠到母亲身上去,望其生先生笑。在这两个年青人心中,大约又疑心其生先生也是有点病的人了。至于其生先生,就正想到若是自己的思想公开出来,不必是小孩子,许多大人也会以为是病。他这时同时有一点恍惚的暖昧的感觉,就是主人也像将一种愿欲压在行为下面,为了身分、年龄、地位种种原故,这人才变成如此母性如此老成持重,只要什么机会把这虚伪的不自然的表皮揭去,立刻就会变成一个风情飘逸的妇人,极热情极放纵的做着一个妇人所能做的事了。

柴火是要有人用火种去引才能发热发光的。其生先生想,主人即或再过十年,仍然还是可以燃烧的一把柴。他又预备找寻那发火种子了。他各处望,全然无助,望到的只是青天,日头,远处的船与近处的花。他不安宁的走到一株辛夷花边去,用手抚为露水所湿的树干,复用手捏那较低较小的枝。血似乎流到树干上去了,望到辛夷紫色的花瓣,如望到许多人傅有胭脂的脸。他的为难处是无法子使自己平静,他的举措只增加他自己的罪孽。一种平凡的、庸碌的、欲儿戏也不能儿戏的拘束,他不能说出一句聪明的话或做出一件使自己满意的事。英雄的勇敢取舍,许多朋友的故事如在眼前,他只有羡慕这些人比自己能干,却不能照他所知道的去学。

他又想,若是机会许可,将把这个人杀了,倒是一种可以安慰自己这受难的心的行为。他并不想到为什么要杀了这人,也不想一个人死了究竟于自己有多少好处。他仿佛因此就悟到两种阶级的人相互仇视或轻视的理由了,他这时也就像很有理由对这主人生出一种不敬的切齿的愤怒。以愤怒为因,他得的果是即刻走去为好。

意念的错综,凡是更怪的事情也会想到的,还不止杀人而已。到底手边缺少一把刀,其生先生仍然当真又离开主人了。

重复回到楼上,重复是昨天空虚心情,昨晚上已认为蠢处的,今天虽知道是与自己不相宜,还是仍然做过了。全部计划都沉在一个简单的事情里,又像极琐碎的无头绪的永远看不出他自己应当如何来应付这时间与空间。压在他身上的,是道德与身分的重负,而不驯服的从生理出发的力,又不断的生长不息。

他听到鸟叫,一只画眉之类,在楼前大柳下,自由的歌唱,无拘束的跳掷,他就恨这鸟。无端的爱嗔,他自己在用石把鸟打走以后,又觉得很好笑,无气力地坐下了。

天上有白云像薄罗,缓缓的飞,为了这无碍的云,其生先生打着自己的头。他应当像云无所牵挂,然而他的羁绊,几乎全是他自己缚上,又非常明白。他不能像云,便变成对云的嫉妒了,觉得云也如鸟讨厌。

一成不变又瞬息万变的其生先生又过了一天。

他当真伴送这大小主人返到上海了。

过了半月,成天在办公室桌边的其生先生,为一些表格,一些数字,把头脑弄轻爽了,想起自己是只宜于办公不宜于作别的事情时,只稍稍有点不安,却笑着回溯着使他人不懂的某一种心境。

春天还不曾完全消失。

四月,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