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凿 十四
我很久以来就把父亲抛之脑后了。我想,如果他是可以被我轻易忘掉的人,那是否原先我和他的种种关系都是我的设想呢?在母亲、二哥和鼓鱼身上,我处处看到他,可就是很少再想到他目前的处境,也不再产生去看他的念头。也许在招山度过的那一夜在我心灵上留下了阴影,从此遗忘的愿望就占了上风吧,招山的月夜真是不堪回首啊。鼓鱼又到我这里来过一次,他告诉我这样一件事:由于洞穴里的潮湿,父亲的腿日益僵硬,而终于不便行走了。他坐在黑暗中,终日用两块鹅卵石击打着,碰出阵阵火花以解闷。当鼓鱼谨慎地向他提出回家的事时,他就骂起家人来,他骂母亲是“眼镜蛇”,大哥二哥是“蝎子”,说到我,则称之为“无以名状”,因为我是他们之中最坏的,当时他出走大半就因为我。鼓鱼说到这里就嘻嘻地笑起来,躺到我的床上去。
“你应该早就料到他对你的看法了。”
“没有,我这是第一次听说。我好像什么全不明白了。”我呆呆地注视着天花板。
“难道这不是必然的事吗?”
“也许吧,可我为什么这么心神不定呢?”
“那就坐到我的身边来,把你的手交给我。”
我将我的手机械地放进他冰冷的掌心里,我一点冲动都没有,像做梦似的看着他,我看见他满意地笑了,他开始把我的手举到他的眼前去细瞧,好像有什么东西写在我的掌心似的。接着他又朝我的手掌心哈气,这时我就感到不舒服了。我想抽回我的手。我想到原先我那么盼望这一刻,现在到来了,却又不高兴。从鼓鱼口里呼出来的不是气,而是一些粘液,同时他整个人也显得有些肮脏了,他的喉咙里有痰在呼噜作响,我甚至还看见他眼角有一粒眼屎。我猛地一抽手站了起来,屈拢手指,只觉得掌心里滑滑溜溜的,像是一些鼻涕。
“你的床,也许可以躺下两个人呢,只要侧着身子就行了。”他嘻嘻地笑着。
“可是现在,我想出去走一走,这屋里,这屋里多么黑啊。”
“一个月前你可不是这样说的啊,你从这里逃出去,情况会有所改善吗?你还是那样拿不定主意吗?三弟,你就像一条变色龙,我简直不认识你了。”
我在心里嘀咕着:他才是一条变色龙呢,他变成这样子了,让我怎么还能始终如一啊。不过我对自己的变化也确实不理解,以前他干干净净,冷若冰霜,我那么想接触他的肌肤,现在他变脏了,我就厌恶起他来,我怎么这么容易改变呢?
“那么我就不走。”
“这就对了,你躺下吗?很久以来你就盼望这一天啊。”
“躺下就躺下。”
我赌气地脱了衣,他侧身给我让出了位置,我也侧身钻进了被窝,我们背对背躺着。一会儿他就坐了起来,然后朝我的背侧转过来躺下了。我有点紧张,全身绷紧。但是他躺在那里并没有动,只是说起话来。
“你母亲的匕首是伤不了我的,你那么害怕,实在是一桩大错误啊,很多人都自以为伤害过我,把自己搞得很紧张,要是让他们知道实情,他们就不会那么想了。我把他们惹得生起气来,然后他们就来攻击我,结果却是谁也想不到的。”
“原来你在戏弄我!”我气哼哼地坐起来,“我要下去了,这个床太窄,躺不下两个人,你呆着吧!我是一个诚恳的人,天生不会装假,莫非像我这样一个人,就不允许有一些独立的意志吗?”
我一边穿衣服一边看他,我看见他的脸迅速地阴沉下来,然后他眼里盈满了眼泪,转过身去面向墙壁。
我立刻在床边跪了下来,用我的头磕着床沿乞求道:
“鼓鱼!鼓鱼!我真的不是想惹你生气啊!像我这样一个人,年纪已经不小了,昏头昏脑地过了这么多年,忽然提出什么独立意志,我的确是在吹牛呢。请你理解我吧,我有些小小的嗜好,有些个放任自己,时常说些大话,你犯不着为这个生气,一点也犯不着。你这就让一让,给我让出点地方来,我要继续和你躺在这个床上,这个床并不窄,我刚才是发昏了,这个床其实宽得很,只要我摆正了位置,我们俩躺在上面绰绰有余,因为这是父亲设计的,当时他就考虑到了这一点,他是个深谋远虑的人,我只是他操纵的木偶,这个木偶有时还爱吹吹牛,吹得天花乱坠,因为这使他舒服……”
鼓鱼“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心里的石头这才落了地。我继续哀求下去:
“你是个胸怀极其宽广的人,这么久了,你还没有遗弃我,你真有耐心啊。我每天早上醒来就问自己:‘鼓鱼今天会不会走呢?’可是你没走,你还住在我头顶,你甚至还下来睡在我的小床上,这样的幸福可不是天天有的。我刚才一时得意忘形,就践踏起你来,我真令人恶心!鼓鱼!鼓鱼!你让一让吧!我只要很少一点点地方就够了,我要安分守己地躺在这里,和你重温一些好梦,和你诉说一些我心里的飘渺的事。”
鼓鱼动了一下,稍微挪过去了一点点,仍然面对着墙。
我连衣服都来不及脱,连忙挤在床边躺下去,我面朝他的背,有点挤着了他,他不高兴地扭了下身子,往墙那面靠了靠,为了怕再挤着他,我只好用一只手,以这种别扭的姿势撑在床沿。
“你怎么要占这么多地方呢?你就不能变薄一点吗?”他一边咕噜一边又动了几下。
我差点掉到了床下,仅用一只手死死撑住。
这时我才发觉,和他躺在一起其实是一件很难受的事,他完全不知道顾及别人,他想动就动,想翻身就翻身,我当然只好成了他的牺牲品。我像一堵墙一样全身绷得笔直,侧立在床沿,就像杂技演员似的。有一回我掉了下去,把腰都扭伤了。我掉下去时,鼓鱼趴到床边看了看,很不高兴,责备我说:
“你怎么这么不安分啊,你动来动去的,占了那么宽的地方,把我挺到了墙上。你就是对你父亲的设计不满,也不该用这种方式来提抗议啊。”
我神情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拍掉身上的灰,重新挤到床上去。我在心里默默祈求着他不要再将我挤下去。我听见有人在敲门。门并未关,那人也不推门,一个劲地敲。我已在床边占好了位置,鼓鱼也不再翻身,所以我比较舒服点了,于是我就不想去开门。门外那人敲了好久,就叫了起来,原来是我的母亲在门外!
我正想起来开门,鼓鱼搂住了我的脖子不让我走。
“三弟,你这忘恩负义的畜牲!你明明在里头,却不开门!”母亲在门外高声叫骂。
“你以为你不开门,我就拿你没办法了?你不要忘记,这么些年你都在我的掌心里,你躲到哪里去?即使你与那奸细搅在一起,结局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妈妈,门没闩,你进来吧!”我竭尽全力叫喊,一只手拍打着床沿。
可是母亲听不见,一点也听不见,她还在叫:
“三弟,你是不是看到了你二哥的例子,想挣脱这个家?那是痴心妄想!你不要听人挑唆,轻易地抱幻想。你不开门,我同样看得见你的模样!”
这时鼓鱼用毯子把我们两个蒙在里面,外面的叫喊就听不清了。鼓鱼和我亲密起来。
“你妈妈呀,从前待我就像亲生母亲一样。那时屋前有个南瓜棚,你母亲的眼力还很好,每天坐在棚下绣一朵菊花,那朵菊花很大,她绣了好多年啊。当我放学跑回来的时候,她就离开棚子,拍几下我的肩头,让我看自己投在地下的影子,我们的影子于是在交错的南瓜叶子间移动。这种游戏我们一直做下去。我离开她后,总为那种虚幻感苦恼不堪。比如坐在屋顶,太阳照着,我却没有影子。我思考了十几年,至今不能确定她是怎样的人。你对我说了那些假发的事,我觉得非常神秘。你猜得出我为什么现在总不与她见面吗?”
“为什么呢?”
“因为我失去我的影子了啊。这使我们彼此间感到很恶心,她心里很明白这一点。”
由于鼓鱼不再向我透露详情,我就开始设想。或许是母亲疏远了鼓鱼,他就开始向父亲靠拢,而最后成了他的心腹的吧。坐在屋顶被太阳晒着,看云朵变幻着,却没有自己的影子,那究竟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呢?鼓鱼真是个奇异的男孩,按照他和母亲的说法,他应该比我大十多岁,可是岁月真的一点也没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他看上去最多只有二十岁,不会再多了。他的手、脖子和鼻翼都和婴孩相似,所以我怎么也无法把他当成一个成年人。此刻我与他蒙在这床毯子里面,他的样子有点疲倦,他说是因为他对噪音过敏,母亲又老是不停地敲门。啊,我又一次领教了母亲旺盛过人的精力!她的手是不是敲疼了呢?她还在叫,隔着毯子,那声音像一架坏了的半导体收音机发出的。鼓鱼痛苦地闭着眼睛,左腿又开始抽搐。我很害怕,担心要出事。
“鼓鱼!鼓鱼!母亲完全是为了我啊!”
“我知道,可是谁能控制一切呢?”他喘着气回答,“谁也不能,即使有过人的精力也是徒劳啊。”
我把我的头从毯子里面挤出去,声嘶力竭地喊道:
“妈妈!妈妈!你走吧!你在这里,我不会开门的!”
敲门声停止了,母亲沉重的脚步开始下楼。
我觉得自己全身都瘫软了,我滚到了地下,再一次扭伤了自己的腰,因而一动也不能动了。我用祈求的眼光看着鼓鱼,盼望他将我抬到床上去,可是他躺在那里想心事,一点也不在乎我睡在地上。我对他很不满,他使我得罪了母亲,扭伤了自己的腰,可他全不当一回事。我早就领教过他的冷酷,现在又一次成了他的牺牲品。怪谁呢?只有怪自己。
我开始哼哼地呻吟,希望引起他的注意,因为躺在水泥地上确实太难受了。我想,既然他躺在那里,又没睡着,那么他总会注意到我的窘境,还有我的痛苦,即算他没有同情心,把一个受伤的人扶到他自己的床上也不是什么费力的事吧。也许在他心目中,我和他并没有交情,可这件事用不着交情。他不是睡了我的床吗?帮点小忙也是应该的吧。背上的疼痛越来越加剧,我哼得更响了。也许我的声音里有责备的味道;也许这味道惹恼了他;也许他听都没听到,一味地在想自己的心思。他不耐烦地翻了几个身,然后坐了起来,穿上衣服就朝外走,我看见他动作机械,目光直勾勾的,有点像梦游人。
“鼓鱼!鼓鱼!你怎么能这样啊!我受了重伤!”我痛哭失声。
他怔了一怔,似乎停留了一秒钟,还是出了门。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我听见他在下楼。我眼前一黑,完全绝望了。他又一次抛下了我。实际上,他并不是抛下我,他只是没有感觉,永远不会有。
我一直躺到傍晚腰部才稍稍松动一点。当我挣扎着爬上床时,全身冷汗滚滚,腰里痛得就像刀割。
我把母亲关在门外,只因为我自己的秘密的需要。这需要给我带来了什么呢?只是肉体的痛苦。在我和鼓鱼之间有一场看不见的残杀,这就是母亲交给我那把匕首的原因吧。也许她是要保护我,也许她是要使我陷得更深,我怎么猜得出她的用意呢?多少年了,她那些暧昧的话的真正含义,我一次也没猜中过。说不定我将她关在门外正是她所盼望的呢,门没闩,她明明可以推门进来,像以往那样。
“母亲,母亲,”我在昏暗中叨念着,“你和父亲之间究竟订有什么样的条约啊?”
当我要入睡的时候,就有连绵的灰色瓦屋顶在眼前展现。似乎是多年前,鼓鱼坐在一间房的屋顶上,用一根树棍拨弄屋顶的那些瓦松和大树上落下的枯叶,他的手的动作很不耐烦,他是多么盼望看见自己的影子啊,而我,为了他心底的这个愿望焦急不安。母亲在那间房里推开窗,满脸倦容,伸出头去叫唤他:
“鼓鱼!你躲到哪儿去了?院子里的草全发芽了,你不到这里来晒太阳吗?”
鼓鱼在屋顶上含糊地答应着,因为心底的渴望而全身发抖。在他的周围,连绵的瓦屋顶中这里那里的有几间不声不响地塌下去了,那些地方都离他不远,形成一些屋顶的缺口,每一个缺口中有一股黄色的灰云向天空升腾。我痉挛地紧抠着床沿。
我醒来时,鼓鱼就成了冷漠而不可接近的了。我想,也许十多年以前我就和他认识,情况会要好得多。时光使一切都变得晦暗而空虚了。再过些时候,谜就不再成为谜,因为永远不会有答案了。谜只是种设想而已。这种情况正如有一天我站在楼梯上,从楼道的窗口向外看去,然后大声说:“今天刮的是北风吗?”我缩回脖子,揉着被吹冷了的左脸,立刻就忘记了自己的举动。眼泪是件讨厌的东西,除了母亲,我们竟然都会在黑暗中哭泣,忍也忍不住,就像一群鼻涕虫,从眼里分泌出那些粘乎乎的东西。母亲不会哭,我从未见到她哭过,她的脸上敷了那么厚的粉,让眼泪弄湿了会是怎么一副样子呢?最近一段她对假发的佩戴有点马虎,是不是从心理上发生了某种变化呢?
那天我起床时,腰部的隐痛又加剧了。我听见鼓鱼在头顶走动,脚步很重,很拖沓,他必定心事重重吧。从窗口看下去,可以看见菊妈妈后院里那些空空的鸡笼子,那里一派凄凉景象,遍地的麻雀在啄食鸡槽里的糠。不养鸡,菊妈妈整天干些什么呢?
从前我退学回来,父母一定是经过商量才把我安排到此地来的。来了之后我从未注意过自己的邻居,父母也从不提及,他们可真沉得住气。原来我多年来一直生活在我所不熟悉的人和事当中,只是自己不知道,直到有一天,那只芦花鸡闯了进来,这一潭死水才开始流动,我才略领了周围的某些真相。头顶的脚步停止了,菊妈妈从房里走出来,叉着腰,面朝太阳,和房里什么人讲话。
“你没有听到鸡叫吗?仔细凝神听,满耳都是鸡叫啊!从前我在阳光里切鸡食,一不小心切到手上,将一盆子食都染红了。”她夸张地伸着双臂。
屋里有个声音微弱地飘出来:
“这种年头,上哪里去找那种商品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个说话的声音不是鼓鱼,但是那声音十分耳熟,也许耳熟的不是那声音,而是说话的语气,想到这里,我就伸出头朝下面大喊:
“二哥!二哥!”
“你叫谁?”菊妈妈诧异地抬头看我。
“二哥在你房里吗?”
“你二哥?不!我房里一个人也没有,你胡说些什么呀。”她将门打开,做手势要我下来看。“我不过是自言自语,原来你在上面偷听。”
那个人是谁呢?他的声音那么熟,有种特殊的韵味,然而菊妈妈听不见他的声音。是的,他的讲话中还夹杂了叹息呢。当然他不是二哥,也不是鼓鱼,菊妈妈没必要说谎。我关上窗户,这时又听到了一声深长的叹息,莫非是我的想象?
也许过去有那么一个夜晚,周围的房屋悄悄倒塌了几间,而我在房里安睡,我的上面是鼓鱼,下面是菊妈妈,他俩都在自己房里熬夜,揉着发红的双眼,静静地聆听着。多少年了,我一直这样安睡,而他们,密切地监视着周围的变化。二哥的卧室里阴惨惨的,月光撒在白得耀眼的铺盖上,多年来他一直在外游荡,他忍受不了房屋倒塌的巨响,所以他总在哭,否则他便会发狂。可是这只是设想。
“三弟,你下来吧!鼓鱼这些日子不来了,我心里真空虚啊!”
菊妈妈在窗户下头叫唤,我只好又打开窗户朝外看。菊妈妈身子下面有一道细长的影子,一直延伸到围墙上,那不像她的影子,倒像一根竹竿的影子。
我坐在她家那张小方凳上,菊妈妈和我并排坐下去,拿过我的手。
“鸡也不养了,因为鼓鱼不想和我一块干了,最近他有自轻自贱的倾向。告诉你一件事,今天早上我想劈一块柴,柴刀一挨它,它就裂开粉碎了,我真吃惊!所以我就一直在自言自语,我面朝太阳说出那些话,就像是与谁较劲似的。这个时候我看见了你,原来你在偷听,你的兴致真高。”
“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愁苦。”我开口说,立刻觉得自己的声音走了样。
“好呀,说出来!你的心思我最清楚了,和我劈那块柴的情形一模一样。你愿意和我去一个地方吗?”
我木然地点点头,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菊妈妈牵着我的手不放,我们到了街拐角,那是我和二哥曾经呆过的地方。她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白天里车来车往,这地方嘈杂得要命,简直呆不下去。菊妈妈瞥了我一眼,自己首先面朝墙蹲了下去,我也只好随她蹲下。在外人看来,我们俩就像在墙跟观察蚂蚁似的。各种车辆在我们身后狂叫,小贩们也在吆喝,菊妈妈用双手捧着脸颊,目光空洞地瞪着面前的围墙。蹲了一会儿,我的腿酸了,就站起来伸伸腿。看看菊妈妈,还是一动不动。
“这个地方,夜里来的时候感觉完全不同。”我大声说道。
“啊?”菊妈妈站起来转过身,如梦初醒的样子。“看!你仔细看看这些冲过来的车辆,不就是一些黑色的船只吗?只不过白天里有些装腔作势罢了。你来到我家里之后,不久我便发现,我就是不养鸡,日子也可以打发的。鼓鱼来帮助我养鸡,只是为了敷衍我,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头。他的那副样子你也看到了,周身干干净净的,哪里会长期干养鸡这种工作呢?对了,我为什么叫你到这个地方来呢?我是想和你讲一讲这些黑色的小船。正是在喧闹的都市中,黑色的小船如水上甲壳虫似的横冲直撞,如果你以为它们无人驾驶,那就弄错了。到了夜里,船只反而都不见了,只有一两艘游艇停泊在岸边。我喜欢在这种地方消磨时光。”
她站起来,开始用食指点着驶过来的车辆,口里说:“1、2、3、4……”
“菊妈妈!我觉得我要发狂了!啊!”我喊道。
“那是因为你没有转移你的注意力。好孩子,来,和我一起数:1、2、3、4!”
“我不数,我根本看不见这些车辆,它们像旋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太不努力了。”
“菊妈妈,我该怎么办啊。我站在这个角上,我在这里经历了一些事,都是我所不愿意的。你可以看清这些奔驰的车辆,因为在你眼里,它们是黑色的船只,而在我眼里,它们是旋风,我不应该到这里来,我来这里干什么呢?风这样大,我眼里要进沙子了。如果我回去,你不生气吧?”
“不生气。”
我像老人一样迈着僵硬的步子回家。很多以前的熟人从我旁边走过去,但是他们都不认得我了,他们用飘忽的目光看我一眼,然后移开了视线。我回过头,看见菊妈妈还站在那里数那些车辆,她的意志坚定不移,表情很严肃。也许她觉得那些车辆全是在她的调遣之下行驶,船长们正向她挥手致意;也许她只是把要做的事做到底,以此来打发时光。而我,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学会把我的注意力转移到我不习惯的事情上去呢?那种高超的技巧在遥远的上空向我招手,但是我不愿努力去学,我太懒散了,什么也学不成,我的目光因此总是飘移不定——而我抱怨说是因为风里有沙子——我天生不具备菊妈妈的眼力,那种穿透力很强的眼力。我看到一个人在前方走,迈着弹性的步伐,我立刻就自惭形秽起来,把脚步放得很慢,想尽快与他拉开距离,直到他消失在一家商店里。这种情形发生得越来越频繁了。当我站在拐角上时,我觉得那些旋风般的车辆简直要把我撞碎。
现在菊妈妈每天都到街的拐角那里去,好几次我都看到她在那里数那些车辆。她与鼓鱼之间的那种亲密关系似乎是结束了。鼓鱼现在很少下楼,再也没上她家里去过了。他仍然在我头顶用沉重的脚步踱来踱去。
七月里,我偶然在楼梯那里看见他,着实大吃了一惊。他全身邋里邋遢,头发留得老长,那张脸也不再是娃娃脸,而是一张精神萎靡的中年人的脸。他边走边想心事,没有看见我,我悄悄地跟在他后面。
他步子飘忽地朝母亲家走去,在那张棕色的木门前面站住了。他竟然到这里来了,是多年前就定下的约会,还是某种意想不到的转折呢?我多么想和他一道进去啊,可是我忍住了,像中了魔似的忍住了。我绕到母亲的窗台下去偷听房里的谈话。
房里没有声音,是不是母亲不在家呢?我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窗下来回走。我打定主意,如果他们朝窗外看,看见了我,我就进去加入他们的谈话。
“最近有什么新情况?”母亲突然在房里说话了,声音里带着厌烦。
“你是问三弟吧,我看他好得很,每天夜里出去游荡,好像习惯了。”鼓鱼以讥诮的口气说。
“菊妈妈对他还满意吧?”
“菊妈妈似乎顾不到他了,他们两人现在是各干各的,偶尔才凑到一起,菊妈妈只有在想找人诉说时才把他叫去,可是他又怎么代替得了我呢?所以她马上又对他失望了。”
“依你看,他已经想出办法来了?”
“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发觉他已经放弃了很多各种各样的愿望,他的身心以非同寻常的速度衰老了。已经有很长时间,他不再提他父亲了。”
“我们到后面去看看他,好吗?”
母亲最后这句话如同电击一样,使我全身麻痹了,我一动不动地靠在墙壁上,过了好久,脑子里才渐渐清醒过来。“阴谋家。”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我们家的厨房旁边有一间小杂屋,那里面堆放着各种旧报纸。当我进去时,我看见杂屋的门打开了,母亲和鼓鱼站在门口与里面的一个人说话,那人无疑是父亲了。我不声不响地走到门口,站在他们两人当中。父亲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正在编一个花篮,杂屋里到处是一堆一堆的旧货,父亲编花篮的竹篾片也满地扔着。
“原来他在这里。”我说。
“他本来就在这里,他到招山去了一天就回来了,一直住在这里。我本来是想告诉你的,你那么自信,我怎么好开口。他这个年纪的人,除了坐在家编编花篮,还有什么是他可以干的?可是你,就一点也没怀疑。”母亲白了我一眼。
“二哥也知道啊?”我还不甘心地问。
“他会不知道吗?天天在一个屋里嘛。我们并没有有意瞒你,只是你生着眼睛,却不愿好好看这个世界,你总是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她忽然住了口。
这时我看见鼓鱼正横蛮地从父亲手中夺过那只花篮,扔到地上用脚去踩,父亲迟钝地转过背来看着他,双肩抖动着,像是在哭,却又没有声音。鼓鱼毫不动心地将花篮踩烂了,双臂交叉站在那里。父亲羞愧地低下了头。
“父亲!”我气急败坏地喊他、推他,“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他看了我一眼,好像没有认出我,用双手蒙住了脸。
“豺狼!豺狼!啊,你们要杀他!这就是你们的所谓秘密,把人关在这种地方,把他逼疯!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发狂了,双眼可怕地向外凸出着。
父亲对我的大喊大叫的反应是更加羞愧地低下头,一动不动,也不哭了,坐在那里像是睡着了似的。
“三弟今天情绪很不好。”鼓鱼冷冷地说,“幻觉控制了他。”
“你走吧,你走吧,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母亲使劲把我往外推,发出令我毛骨悚然的冷笑。这时我发现她秃着头,老迈的脸上也没化妆,那样子够吓人的。
“父亲!父亲!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我还在喊叫。
父亲一动不动地低着头,也许他真是睡着了。鼓鱼正在将他那些竹篾片扫到外面去,满脸的阴云。
我颓然倒在厅屋里的围椅上,陷入痛苦的思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