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凿 十三

不久母亲的威逼就临近了,她将一把匕首放进她的黑皮包里,怪样地笑着,一定要我带她去“那个奸细的家里”,因为“一切都到了该清算的时候了”。

我是不愿带母亲去的,不知怎么,我觉得他们完全没有必要见面,一方面是他们太不相同了,谈不到一起去,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母亲那种无名的怒火和完全没有道理的敌意。我不喜欢暴力,一见到暴力行为就全身发抖,虽然在绝望中也会不自觉地做出那种行动。而母亲,天生有暴力倾向,头脑又容易发热,所以这件事,万一发生无法预料的后果就晚了。

她秃着头,脸上也没有搽粉,就这样站在我面前,眼里射出阴险的光,挥舞着手,企图说服我。

“如果你不和我一道去,我就要暗中行事,若是那样的话,结果会是怎样呢?鼓鱼是完全没有防备的,据我所知,他从来不防备任何人,他惟一的防护是进屋之后关紧他的房门,不然那天你怎么能轻易地将他打倒?你还真以为是你找中了他的弱点啊?我也知道你不愿他受伤,可是他介入我们家的事务太深了,我一定要清算。”

“你就这样走啊?假发也不戴啊?”

“戴什么假发呢?这又不是出去社交!我用不着在那小子面前掩饰什么,因为他什么全知道。他以前无数次看见过我秃着头的样子,现在反而戴起假发来,有这个必要吗?他对我们家的老底太清楚了。”

“妈妈,我不会带你去的,如果去了,也许我会死。你自己去吧。”

“为什么呢?”

“因为你带着匕首,我想起了不久前发生在二哥身上的事。”

“原来你把自己和那奸细结合成一个人了。我帮你解脱出来不好吗?”

“不好,妈妈。你难道不明白吗?你怎能解脱我呢?你坐在半边屋顶的茅屋子里,在煤气灯下织毛衣,外面又黑又冷,刮着北风,风把门吹得‘嘭嘭!嘭!’地响,你身边的黄猫竖起耳朵。我在我房里的窗前尽力呼喊你,那声音顺着北风送到了你耳边,可是因为距离太遥远,又掺杂了别的声音,在你听起来一点也不像人声,倒像门的撞击声。你惊异地站了起来,听了一会儿又坐下去了,坐下去之后就不再挪动。你说说看,你怎么解脱我?”因为激动,我的脸像火一样烧起来,我的声音变成了尖叫,自己都吃了一惊。

“原来这样。”母亲颓然坐下了,将黑皮包扔在桌上,“你向你二哥学了不少东西啊。可是我不明白这个鼓鱼。当初我和你父亲轻率地收养了他,谁也没认真对待这件事,他悄悄地在我们眼皮底下长大了。你父亲出走之前在他肩上拍了几下,称赞他:‘好小子。’当时我就一愣,心里存下了疑团,后来我的担心就开始了:他掌握了我们家的一切秘密,我想要你同他离得远远的。可是忽然,你和他日益亲密起来了,我害怕有一天那种事会发生,就给了你那把水果刀。三弟,你一点也不像我的孩子,我真惭愧死了。现在,既然你不带我去,我一个人去也就没意义了。”她在围椅里喘着气,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妈妈,妈妈,我实在无法伴陪你啊。我必须和他终生相伴。他是谁?他是使我活下去的欲望的源泉。在我那间冰冷的小屋里,他使我的血液流动加快,嘴唇上显出血色,而他本人,的确是一点也不需要我啊。你和父亲做了一件好事,你们无意中将他留下了,我多么感谢你们!可是感谢有什么用呢?我不是开始同你作对了吗?妈妈,我不得不如此啊。”

母亲始终闭着眼,不再答理我了。

“妈妈,我走了。”最后我说。

“好。”妈妈张开眼,“今天夜里我要换一个地方,一个你们不知道的隐秘处所,你、还有二弟,你们再也找不到我了。”

“我并不想伤你的心。”

“我也不想伤你的心。那把匕首,其实伤不了人,看看你二哥就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