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凿 九
我脸色苍白地走在街上,迎面碰见鼓鱼。鼓鱼换了一身深绿色的衣服,脸上不似从前那么光鲜了,透出一股疲惫的味道。他一边走一边想心思,弓着背,双臂摆动的幅度很小,他的鞋子上沾满了新鲜的黄泥。他看见我,显出窘迫的样子,而我垂下了眼睛。
“父亲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要下雨了。”他手搭凉棚,担忧地打量着头顶的天空。“你托我的事就要有消息了。”
“我托过你什么事吗?”
“也可能托过,也可能没有,我不过随便说说罢了。”他的脸一下子显出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称的衰老,目光也暗淡了。
他正要走开去,我着急地抓住他的衣角。
“想起来了,完全想起来了,我是托付过你那件事,你和我谈谈吧。”
“谈?谈什么?”他茫然地看了我一眼,突然笑了起来,说:“我要回去洗衣服了。”
自从在招山度过了那个夜晚之后,我觉得我快把父亲忘了,要么就是下意识地不去想他。所有那些与他的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在以一种新的方式,通过几个身边的人继续着。
母亲却什么都没忘记。每次到她那里,指甲钳是她必定要提到的事,当然她已不去寻找了,可还抱着希望。她与二哥的关系在继续恶化着,有一回她当我的面将玻璃碴子撒在二哥的枕头上,说是要“好好惩罚一下这小子”。当时我又试探性地说起让二哥搬出去独住的事,因为这于双方都会好。我这样说了之后,她的脸变得铁青。她告诉我二哥已藏起了父亲留下的所有东西,包括那把指甲钳,要是他搬走了,这些东西就不会有着落了,所以她永远不会让他搬走的,这样的话,“反正那些东西都会在家里”,总有一天会出来。
当母亲将那顶灰色的假发戴上她的秃头时,我又忍不住开口问她:
“二哥夜里睡得好吗?”
“他?我怎么知道?门关得死死的,连窗子都关紧。夜里我醒来,走到院子里,看着他房里关得死死的那些窗子,不由得十分恨他。他要防备谁,这是不言而喻的。你父亲把他惯坏了,到后来却又一脚踢开他。”
“妈妈,你怎么一点也不理解二哥呢?”
“这都是你父亲的错。谁使他变成了这个样子?高傲,冷漠,把一切都藏起来,包括那把小小的指甲钳。房子里虽然关着窗,灯却是亮的,哼!今天我们不谈你二哥了。我要和你谈谈你楼上那家伙的事,他使你吃尽了苦头吧?”
我看着母亲的眼睛,默默地点了点头。
“好,我要了解的就是这个。来,我给你一样东西。”她松开拳头,巴掌上躺着一把小小的水果刀。“下次他要是逼急了,你就把这个东西插进他的胸膛。”
“妈妈这不是强人所难吗?我一点都不恨他,倒有点,怎么说呢,依恋他。”
“他却要你的命!你这不中用的东西,真把我气死了,你说说看,他是不是要你的命?”
“也许吧。我已经想不清这些问题了,我在这里和你谈话,心里想的却是他,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整天盼望他来叫我,他的事是那么多,要洗衣服……”
“唉,你这条虫。”母亲长叹一声,将水果刀往地上一掷。“你杀不了人,可是他却要杀你,因为他是知情人,他的计划是那么周密,他等了十多年了。”
“妈妈,并没有那么严重,我们,我和鼓鱼,相处得是不错的。虽然几天前他说过他不爱我,这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就说你和二哥吧,不也相处到了今天吗?”
“白痴!”她怒吼道,一把取下头顶的假发朝我摔过来。
她秃着头站在那里发抖,我惊骇地蒙着脸向外跑。有人拦住了我,我发疯般甩开他,冲到了街上。那个拦住我的人是二哥,在那个家里,可怕的一幕又要展开了。我虽死死地捂住耳朵,还是听到了凄厉的嚎叫。我又往回跑,进了大门,就看见二哥像木偶一样摇摇晃晃地走到院子里,他看了看周围,慢慢地倚墙跪下去,开始哭。鲜血染红了他的浅色裤腿,他的大腿那里在流血。房门被用力一关。
“二哥,二哥,我扶你上医院去吧,多么危险啊。”我朝他弯下身。
他的嘴唇发灰,目光暗淡,手背上有根青筋猛跳着。
“不用去,我不会死的,你看血已经不流了。其实值得担心的不是我,你还不明白呀?唉,她给你水果刀,你为什么不要呢?妈妈说得对,你真是糊里糊涂,今后你怎么办啊。”他怜悯地看着我。
“我不要紧的,可是妈妈为什么要伤害你呢?我还亲眼看见她把玻璃碴倒在你的枕头上,今天的事,你是因为我才受伤的啊。”
“你不要可怜我了,这一点用处都没有,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好,我可以走了,现在你把我扶回去吧。”
我把他搀到他床上,他紧紧地捏着我的手,轻轻地说:
“看着我,三弟,我真为你害怕呀,你离不开他了,对吧?”
“谁啊?”
“还会有谁?你心里想的那个人嘛。他肯定要让你完蛋。想想看,谁敢去招惹他啊。”
“为什么你和妈妈都要为我担心?莫非我真的是个白痴?如果你们真是为我操心,为什么又不能把底细透露给我呢?你,你们,全知道底细,只有我一人蒙在鼓里。妈妈却要我去杀人——在不明白底细的情况下。我厌倦!厌倦得要死!”我大吼起来。
“嘘!小声点,妈妈在那边呢。刚才那一刺,一直刺到了我的骨头上,妈妈真是有力气啊。现在我头晕,你能不能不说话呢?”他闭上了发黑的眼皮。
房门微微开了一点,母亲的上半身探进来,她已经重新化过了妆,戴上了假发,她用食指竖在鲜红的嘴唇前说:
“不要打扰他,他流血过多。”然后她关上门,悄无声息了。
二哥的呼吸变得均匀起来,他睡着了,一只木片般的瘦手依然紧紧地捏着我的指头。他的脸发黑,极瘦的身躯轻轻地抽搐着。我想起那天夜里在街头拐角的事,许多疑问同时在脑海里涌现出来。二哥的床上铺设朴素、洁白,使人联想起灵床,难怪他夜里无法入睡。这种情况究竟有多少年了呢?我真是个白痴,竟然提出让他分开单过,可见我在这个家里白呆了十多年,什么都不明白。多少个不眠之夜之后,又受了伤,现在他终于入睡了。浆得很硬的白被子硌着他的下巴。
二哥开始发烧。医生为他清洗、包扎了伤口,又打了消炎的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