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凿 四

二哥说母亲越来越爱打瞌睡了。经常,她到后院去找什么东西,往地下一坐就睡着了。她仍然每天一遍又一遍地往脸上搽粉、描眉,外加梳理她的假发。一天我走进屋,看见她在梳妆台上睡着了,假发放在一边,雪白的、光溜溜的脑袋伏在手臂上。我站在那里,心里升起恐怖的情绪,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在那令人恶心的头皮上抚摸了一下。她立刻醒了,对我笑了笑,拿起那顶褐色的假发,对着镜子仔细戴好,又用粉扑将脸上的粉扫匀。不知怎么,我看着乔装打扮的母亲,只觉得毛骨悚然,我当时的样子一定是魂不守舍,目光散乱。

“三弟,你的脸色很不对啊。”母亲责备地说,“没有事最好不要在外面乱跑,最近外面流行痢疾呢。喂,你帮我把后面拉正一下。”

我走过去帮她拉正假发,我的指头又触到了她后脑勺上的皮,不由得浑身打了个冷噤。香粉味和老年人的体味混在一起,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

墙角放着我熟悉的那个瓦罐,瓦罐在厚厚的灰尘里面已经看不出颜色了。我小的时候,瓦罐里长年睡着一只蜥蜴,是母亲养在里头的。蜥蜴常跑出来,趴在墙壁上捕食蚊虫。我一连几个小时观察它,总想和它交个朋友,可是母亲不让我靠近它,它是她一个人的宠物。那时我真羡慕母亲。后来有一次,蜥蜴爬到父亲裤腿上,被他抖到地上,一脚踩死了。这一幕恰好被我看见,我还偷偷哭了。当我哭着告诉母亲这件事时,她怔了一怔,然后松了口气似的说:“死了就好了。”她一点也不怨恨父亲,马上忘记了这回事。我记得蜥蜴的尸体被她扔进了垃圾桶,那小东西的头部被父亲的大皮靴踩得稀烂。

我蹲下来拨弄那只空空的瓦罐,母亲在我上面说起话来。

“我和你父亲曾经策划过你的前途呢。那时你才两岁,你吃东西的样子贪得无厌,我们谈论说,你那种样子太令人担心了。你父亲就提出把你现在住的这间房子为你留下,你看,后来果然派上了用场。”

“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和人群隔开呢?这样做不是太过分了吗?我的一切你们事先都策划过吧,我觉得自己太委屈了。”

“我们并没有策划一切,你也知道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只是你父亲,他总有那种神秘的预见力。比如留下这间房子的事,当时家里经济情况并不好,我不断提出要卖掉它,你父亲就是不肯。现在我必须去参加社会活动了,不然的话我又会打瞌睡,这对老年人来说是很不好的。你不要怨恨你父亲,你住在那里不是很好吗?这么多年平安无事。要是你在家里,我们相互之间是绝对无法容忍对方的。”

她笑着看了我一眼,又对着镜子拍了拍她的假发才走出门去。

我坐在母亲的卧室里,记起我十六岁那年的事。那是在课堂上,老师在黑板上写字,我的同桌在底下吃东西,他吃完玉米花之后,就来找我讲话。不知怎么,我突然对他厌恶得要死,就忍不住大吼起来。这时台上的老师吃了一惊,大声训斥我说:

“你想干什么?!”

所有的人都瞪着我,我一下子就站起来往外走,我走出门时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看见我的同桌又拿出了一袋玉米花,正若无其事地往口里扔。

我就一直跑回了家,后来就这么莫名其妙地退了学。我记得父亲当时说:

“退学了?很好,很好,你本来就缺乏与人交往的能力嘛。”

他说话间还向母亲使了几个眼色,母亲也对他的眼色做出了会意的反应。

回忆起这些令人困惑的、灰色的往事,我又联想起母亲养在瓦罐里的蜥蜴,我觉得自己与那只蜥蜴很相像,可是父亲的大皮靴要什么时候才会踩下来呢?现在他虽然到山洞里去了,母亲说,情况并不因此有所改变,包括所有的情况。

母亲的梳妆台上摆着好几把梳子,都是用来梳理假发的。她一共有五顶假发,现在有四顶挂在壁上,全都梳得整整齐齐。她刚开始戴假发那一阵特别兴奋,口里总在唠叨着戴假发的好处,我记得她说那好处是:“随时可以看见自己的后脑勺。”梳妆台上还放着一个小本本,我拿起来翻了翻,原来是她记录的关于假发的佩戴情况。似乎是,她对自己戴假发有很多特殊要求。什么场合戴什么假发,其理由与效果都有记录,她真是个有心人。

我坐在母亲房里时,二哥一直在厅屋里阴沉沉地观察我。他已经下班回来了,正坐在桌旁喝茶。自从我到父亲的山洞里去了一趟之后,他对我的态度就比从前多了一分戒备。

“你在这里看来看去的,看见的全是些表面现象。母亲这个人,骨子里是怎么回事,决不是你我搞得清的,我们最多也只能了解到一些皮毛。”他走过来对我说。

“她的精神衰退得这么快……”我说。

“你错了,那是她的一种自我保护。别看她动不动就睡着了,醒过来精神还是好得很。她的事都是有条有理的,只要看看这些假发就知道了。我们到后院去看看吧。”

我同二哥走到后院,我吃了一惊,看见院子里的地面全被挖开了,有的地方挖得深,有的地方挖得浅,原来栽的几株玫瑰也被锄断了,抛在泥土中。

“这全是妈妈一个人干的吗?”

二哥点了点头,蹲下去察看了一会儿。

“你瞧她多么有精神。她在找一把指甲钳,什么地方全找遍了,前天早上天还没亮,忽然背了一把锄头到这里来猛挖,拦也拦不住。”

站在乱糟糟的院子里,我忍不住告诉了二哥关于鼓鱼的事。我将鼓鱼形容成一只依人的小鸟,善解人意,却有点脆弱。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形容他,可能是想抬高我自己吧。我还说我从来不知道鼓鱼的身世,二哥能否讲一讲这方面的情况呢?当然我并不在乎他是父亲派来的这件事,说到底,父亲抛弃了家人也抛弃了我,我不会因为他现在要找我就感到受宠若惊的,因为这几十年中,他从不把我放在心上,现在他之所以要找我只不过是因为他不甘寂寞。说实话,我觉得他那种所谓的穴居虚伪透顶,他哪里会真正的穴居呢?可是说到鼓鱼就不同了,他是一个十分敏感的孩子,我看了他就觉得伤感,就像他是我的一个弟弟,也许他真是我的弟弟?

“我们到这里来谈母亲的事,你却没话找话,说些不相干的事。”二哥忽然发脾气了。“你难道没看见吗?如今我们和她离得这么遥远,就像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半夜里,我常惊醒过来去找她,我走了又走,穿过很多院子……你看见她坐在这里梳妆,可我知道她不在这里,她在哪里呢?她在一间只有半边屋顶的茅屋子里,有一只老猫坐在她的膝头上打盹。这些天,我也在回忆一些事。”

二哥说话时,一只手紧抓茶杯盖,一只手端着一杯茶,手抖得厉害,茶水几乎淌出来一大半。他将茶杯举到唇边几次,都没喝到水,然后忽然呛着了,满脸通红地咳了起来,样子狼狈不堪。好久,他才恢复常态。

“你以为只有父亲一个人藏起来了吗?”他继续说,“如果我告诉你妈妈不住在这里,你是不会相信的。刚才我看见你在那边摆弄她的假发,我就知道你被迷惑了。她的住处——我要对你说,她是一个没有住处的女人。到了夜里,不管你怎么找,也难找到她的行踪。怎么,你好像有点不高兴?我提供的情况动摇了你的信心吗?啊,她总在夜里出走,我追了又追,追了又追……”

他的脸上出现痛苦的表情,端着茶杯的手一松,茶杯掉在了地上,而同时,他的双膝就跪下去了。我看到有一滴浑浊的泪挂在他的脸上,不由得深深地震惊了。二哥平时是十分严厉,严厉得近乎残酷的那种人,我住在家里的时候,他差不多从来没有对我笑过。

我有点不知所措,心里很想偷偷地溜掉,又怕他发脾气,只好站在那里不动。

他跪在那里,双手撑在地上,头垂下来,以这种很困难的姿势哭泣着。我想他是成心要弄得自己不舒服,以减轻心里头的另一种不舒服。我想对他说几句安慰的话,可是我又不知道他到底需不需要安慰。有一次我的话到了嘴边又收回去了,因为在我走近去正要安慰他的时候,他微微地抬起头,用锋利的目光扫了我一眼,吓得我连忙缩了回去。再一看,又只看见他耸动着肩头在哭泣。因为他那种目光,我更不敢溜走了,我必须硬着头皮守在这里。他还要哭多久呢?

一个小时过去了,他还在哭,他就如一座雕像似的撑在那里,也许他的手臂和双腿早就麻木了吧,他真是个意志坚强的人啊。也许不是意志坚强,而是某种脆弱?终于有个人敲门了,我过去开门,趁机溜到了门外。是邻居,那个卖粉皮的老头子。他抓住我的一只胳膊说:

“我在窗外看了好久了,你怎么还不走,你不走,他就不会起来,要在那里一直跪下去。我心里为你着急,这才来敲门了。我告诉你吧,你站在那里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只是让他白白浪费许多的体力。你的心思完全在别处,一点都不理解他的处境。你一走,他就起来了,你快走啊。”

“你怎么知道的?他经常这样吗?”

“倒也不经常,这些年里有好多回了。他那种姿态,纯粹是种夸张,可是这会儿他不该做给你看,因为你正在想不相干的事,我从旁边一眼就看出来了,你吊儿郎当,还想开溜,我说得对吧?你之所以没溜,只是在犹豫,你是个胆小的人。说到我,我经验丰富,又熟悉你家内幕,这事对我来说一目了然。”

“他为什么要夸张呢?”

“这你都不懂,为了肇事罢。他的这个环境,比你想的要坏得多。有时候,差不多可以说是走投无路了。要是他再不肇些事来给人看,我担心他会真正发疯。至于给谁看,这没关系,今天你来了,他就做给你看,就是我本人,也看过好几次。”

老头子说着话,就把我往他家里拉,他说他今天粉皮也懒得卖了,干脆陪我说说话算了。

他家里很脏,到处堆着做米粉的工具,屋角挂着一床黑蒙蒙的帐子,大约他就睡在那里面。他用袖子抹去一张方凳上的灰,请我坐下,然后他在屋里忙来忙去的收拾那些粉皮。我见他忙,就站起来要走,他连忙把我拦住,不让我走。我不知道他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就问他知道些什么情况,可是不管我怎么问,他总是摇头,最后我不耐烦了,推开他坚决要走。这时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悲痛,他扔了手里的东西,长叹一声:“难啊!”然后他又搬了一张方凳,和我紧紧地挨在一块坐下,捉住我的一只手,冲着我的耳朵说:

“我是你们家多年的邻居,一些事全看在眼里。你们家这位老母和你二哥,实在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啊。因为你父亲的出走,他们之间的矛盾更加白热化了,这些事我全看在眼里的。这世界上找不出比他们俩更不相同的一对了,可以说你母亲做的每一件事,你二哥都反感、厌恶已极,他因为苦恼无处发泄,已经打破两扇玻璃窗了,就用拳头砸,我亲眼看见的,我还看见他包扎手上的伤口。当然在你母亲面前,他竭力掩饰着对她的反感,有时还装出赞同她、欣赏她的样子。你的母亲也知道他在装假,可从来不戳穿他,她是一个极会随遇而安的女人,可以说,她差不多完全不在乎你二哥对她的看法。你母亲挂在墙上的那些假发,我不止一次看到他将它们扯下来摔在地上,然后用脚乱踩,朝上面吐唾沫,有时还用一把大剪刀把它们剪得稀烂。这样做了之后,他又马上将踩脏了的假发拾起,梳理好,重新挂上去,将剪坏了的那些扔了,买来一模一样的挂在壁上,每次他都赶在你母亲回来之前做完这些事。我不止一次地想,他为什么这么恨她,又为什么还要与她住在一处呢?你的二哥,实在是过着一种暗无天日的日子,他没有自己的生活,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他所憎恨的母亲身上,这种情况有好久好久了。我可不想多嘴,刚才是因为你逼了我,我才说出来的,这么多年我都守口如瓶,其实我一点也不愿意说。”

他似乎对他说的这番话很后悔,就怨恨地看着我,那目光明明在责备我不该坐在他家里不走。后来他又站起来朝我坐的方凳踢了一脚。还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我连忙向他告辞。我走到门口,听见他在房里不停地咒骂。

从卖粉皮的老头子家里出来,又撞见了母亲,她的样子兴冲冲的。她将我拉到路边,神秘兮兮地说:

“三弟,你帮我去屋里把我的眼镜拿出来吧,我要看一点材料。你二哥在那里,我看了他那种虚伪的样子就讨厌,所以此刻不想见他。你拿了就跑出来,要快,我在这根电线杆后面等你。如果他和你说话,你不要理他。”

我只好又溜进母亲房里,我看见二哥正在聚精会神地用砂纸打磨一根手杖,也可能他听见了我的脚步,装作不知道。我拿眼镜时弄翻了一个纸盒,“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二哥吃了一惊,连忙扔掉手杖,双手撑地跪了下去,又开始了那种哭泣,这一次,他还像唱歌一样喊出一些没有意义的词,我像做贼一样逃出了屋子,跑到马路边。母亲在那里掩着嘴笑。

“妈妈,为什么二哥说他无法接近你呢?”我把眼镜交给她。

“那是因为他夸大了我和他之间的距离。他向前跑得那么远,像中了邪似的,其实只要掉过头来往回跑几步,我们就相遇了。”

“在夜里也是这样吗?”

“夜里的情况有所不同。谁又能搞得清夜里的事啊。你以后不要观察他,只要有一个人看他,他就沉浸在那种虚妄的情绪里不能自拔。他现在一定跪在地上哭泣吧?这种戏他在我面前演过好多次了,最近他差不多天天演,你一定不要再去看他。你如果看了他,你的生活规律就会发生改变。我为什么不看他呢,就因为我不想改变生活规律,我需要一定的社会联系,我不愿把自己关在家里,所以我才对他那些举动视而不见。其实只要他一回头……”

母亲将眼镜放进皮包里,正要走,忽然又转过身,问我:

“我的假发没有弄乱吧?”

“没有,妈妈。”

她不放心,又掏出小镜子照了照,显得有些懊丧,要我帮她再看看后脑勺。最后她叹了一口气,一摆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