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凿 二
我躺在我的小木床上,总是睡不踏实。床板太硬,垫的褥子太薄,一会儿功夫,右边就睡疼了,翻过去,左边也疼起来。我想起父亲的地铺,那垫得厚厚的松枝,实在是个好主意,他从此可以免受硬床的挤压了。母亲昨天就来过了,对于我在山洞里的遭遇毫不感兴趣,似听非听的,只是对鼓鱼这男孩表现出很深的宿怨,将他称之为“奸细”。
“从小看到老。”妈妈说,“这小家伙原来住在我们隔壁,生出来哭都没哭过,父母也不管他,大家都把他忘记了,他偏偏长大起来。你想,这种阴沉的性情什么事做不出来啊,所以他有很多的劣迹,只不过没人抓得到他的把柄。他深谋远虑,可以把一桩犯罪策划得天衣无缝。”
二哥是一早来的,当时我就像现在这样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一边胳膊被床板硌得肿了起来。他站在床头,从上往下看了看我,转身就走了。我不知道他来干什么。
他们都不问关于父亲的情况,似乎他们关心的是一些另外的事,到底是什么事呢?我隐隐约约地感到这里面有某种我不知道的重大的背景,他们和父亲都是知情者。不然的话,二哥就不会要我检点自己的行为,不会用那种眼光看我,母亲也不会随后马上赶来了。当然,我是没法从他们口里问出什么来的,我就像被关在玻璃窗内的一只苍蝇。然而父亲还是选中了我去见他,他将一切重大的环节全对我隐瞒着,坐在黑幽幽的山洞的深处,运筹策划着这一切。他弓着驼背在培育他的兰花,在幽深寂静的地方,凭借着从岩缝里漏下的几缕光线,将种子撒在从远处挑来的泥土里。终会有那么一天,一场剧烈的暴风雨携带的泥沙将岩缝全部堵死,那时洞内便成了一片漆黑,只有小小的煤油灯爆出暗淡的火花。可是那一天还离得很远很远,父亲这样估算着,他的脸在那光线里变成了青色,他在等待沉睡的种子发芽。这种事,父亲早在心里估算过无数遍了,他的一切举动全是蓄谋已久的,他用凿子从岩石上凿出那几道缝隙,他的生活规模便由此固定下来。在那种地方长出的兰花,一定是十分奇异的吧?
从前,父亲常和母亲哥哥们一起谈论各种事情,却很少和我讲话,所以我一直对他感到畏惧。有一天,我失手打破了他心爱的景泰蓝花瓶,他在背后对母亲说:“这孩子一副苦命相,不要对他作什么指望了,平平安安地长大起来就是他的福气。”我明显地感到父亲总是避免与我直接接触,他几乎每次都通过母亲或哥哥对我传达一些毫无意义的指令,如交几个朋友啦,如学会一种乐器的演奏技术啦,再如看几本花卉栽培的技术书啦。我虽曾按他的意思努力过,最后当然一事无成。他并不关心我的状况,他早将自己发出的指令抛到脑后去了。父亲与母亲和哥哥们处在一种奇异的对峙关系之中,这一点我很早就察觉了。他们彼此各行其是,互不买帐,却又似乎订有某种攻守同盟。他们的同盟是将我完全排除在外的。实际上,这种对峙的关系一直持续到了今天,虽然他们早就不见面了,关系的实质并未改变。不然为什么我一去父亲那里,他们两个就连忙赶了来,观察我,试探我呢?就因为我是他们两方之间的中介嘛。
我丧失与人交往的能力似乎是一瞬间发生的事,就像迷路的情形一样。你越是努力要回去,双脚越是把你带到遥远的陌生地。那时我一说话便口吃,思维也失去连贯性,变得像白痴一样,所有的人都远远避开我。后来情形越来越严重。退学呆在家中似乎是一个转机,是绝望中的生机,我慢慢地可与人交谈了,可时间长了又不自在了,夜间毫无睡意,只好在屋外来回走动,追逐老鼠,挨户敲那些黑洞洞的窗户,当时正好我们家在另一条街有一间房子,我提出来要搬,母亲立刻答应了,因为我的情形实在令人担忧。搬开之后我的状况好了许多,我在这里一住就是十二年,我成了一个靠父母家产生活的废物。对于我这种废物的身分我们家倒毫不在乎,可能我一生下来他们就是这样看我的,从来也没改变过。两个哥哥一直对我很厌恶。不知怎么,在长期的、暗淡的想象中,我已经将母亲设想成了一个婴儿,将父亲设想成了一个老迈的园丁,而两个哥哥,则成了园丁的助手。这种画面里每次都没有我,我是不存在的。婴儿在花园里乱爬,年老眼花的园丁用锄头锄来锄去的,一不小心,竟锄掉了婴儿的脚趾头,血流了出来,园丁弯下驼背去察看,二哥像一粒弹丸一样从远处冲了过来……
多年以后,我居然成了对峙的双方之间的联系人。我看出来,我一直就在担当这个角色,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在我的命运里有种安排,我只能身不由己地服从。老园丁拄着锄头站在那里看着某个隐蔽的处所,我不知不觉长大起来,他的背也一天天驼下去了。最重要的情况都发生在我出生前。
我起床穿好衣服,洗漱完毕,煮了一碗面吃了。我的小房间里光线很暗。大多半时间我都躺在我的小木床上,暗淡的光线能使我不常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墙上倒是有面镜子,可每次里面映出的人像都是模糊不清的,这也是我需要的效果。我在房里磨蹭了一阵,就走到了外面,因为母亲叫我去帮她掏干净屋前的留泥井。
从街上一拐弯就看见她在院子里,她站在那里和屋里的一个人吵架,那人好像是二哥,又好像不是。母亲火冒三丈,跳起脚来破口大骂,里面的人似乎也在回骂。我听了老半天,确定那人是个女的,莫非是大嫂?平时她与大嫂虽亲密得很的样子,我却常听见她在背后说大嫂的坏话,是矛盾终于爆发了吗?我踌躇着,在门口站了好久,最后,听到母亲住口了,我才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又走到院子里,看见母亲正站在留泥井边上发呆,她的嘴唇涂得发黑,假发戴歪了许多。
“妈妈,谁来家里了呀?”
“谁?我没有看见呀。你来得这么晚,我已经让你大哥把留泥井掏过了。我先就不该叫你的,我总忍不住用一种功利的眼光来看你。早上我一起床就想,三弟是我的儿子嘛,我养活他,他什么都不干,现在留泥井快满了,让他来帮我掏一下也不过分嘛,他凭什么成天不干活?太过分了。你看,结果是你来得这么晚,别人替你干了,我又错了。”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在院子里兜了一个圈,她这些话就像是说给一个看不见的人听的。
我还不甘心,东找西看的,想找出那个和她吵架的女人来。我想,如果真的并没有谁在屋里,她干吗要那么起劲地吵呢?我什么也没有发现。
“我快三十岁了。”我谦卑地说道,缩在围墙的阴影里。我看见满院子亮晃晃的,觉得不大舒服。
母亲似乎很沮丧,一挥手,冷淡地对我说:“进来吧。”
到了屋里,她倒在围椅里长长地叹着气,又说起掏留泥井的事:
“本来这事谁做都一样,可我就是忍不住,念头一转就转到你身上去了,这是我这一生的大弱点,现在年龄大了就越发厉害了。因为昨天我知道你去了你父亲那里,今天一早我就想起了留泥井的事,就像是无意中想到的似的。你一直挨到现在才来,说明你在心里仔细的衡量过了。你一出生你父亲就说,这个家里什么事都瞒不过你。有时我想,你一件一件都要搞清楚的,包括你出生前的那些事。有时我又想,没那么容易吧,多少人耗费了一生的精力,到头来还不是蒙在鼓里。”
她不说话时,那张涂着厚粉的脸成了一个假面。她闭上眼,似乎精疲力竭了,可能是刚才那场争吵把她搞成了这样。我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可能母亲一个人在家时常常这样发作?要知道,她可是精力旺盛的女人啊。可以想见,那衰弱古板的老园丁是怎样压抑了她的天性!怪不得她当年极力主张我搬开,她可不喜欢让我看到她失常的举动。
家里的家具和摆设全都是几十年的老古董了。我从小就熟悉的这张粗笨的大方桌,桌面的油漆早已磨光,以前父亲每次出走归来都要坐在桌旁沉思默想一阵,用骨节分明的指头敲击桌面。现在这张桌子上总放着一件古怪的东西,这东西完全没意义,但每个坐在桌旁的人都喜欢将它拿在手里把玩,这东西有点像一根兽骨,又有点像一个镇纸。客厅里放着几把大木围椅,也是那种结实而又粗笨的式样。靠墙有一排食品橱,这些食品橱都异常高大,似乎暗示着往日的堂皇生活,可现在里面都空空的,因为长年不打扫都长了霉,变成了黑色,蟑螂在其间频繁地穿行。我记得母亲说过好几次要把这些食品橱扔掉。一切都还是我小时候的那种样子,同样的房子,家具,厨房里散发出同样的酸排菜的香味,走动时木板壁发出同样应和的响声,只是父亲不在了。母亲对这一点似乎没什么感触,可能她已经习惯了父亲出走的事,她看上去很平静,似乎并不觉得父亲这一次的穴居与以往有什么大的区别。我想,唯一的不同只在于:以前父亲从不说清楚是去什么地方,行动诡秘,这一次却在出走前明确地告诉家人:他是去招山的一个洞穴里,这个洞穴是他在一次捕蝴蝶的时候找到的,那地方既隐蔽又容易与外界联系,是他安度晚年的好处所。我记得当时母亲和两个哥哥都对他的招认不感兴趣,父亲话还没说完,他们三个人就讨论起当天报纸上的一桩新闻来了。母亲事后告诉我说,父亲说的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她都为他这次行动作了两年准备了,他去哪里还不是一样,她可不想深究下去。
我想着这些事情时,母亲从围椅里醒过来了,她脸上的白粉往下直掉,弄得胸口上一片白,她掏出一条手巾扑打了一气。然后她坐下,伸手拿起桌上的那根骨头样的东西,放到嘴边,用门牙轻轻地啃了起来,发出嘎嘎的声音。
“爸爸成了园丁了。”我冲口而出,眼前又出现那个花园。
“嘿嘿,三弟真执着啊。好像你父亲本来就是那种职业吧?”她放下骨头,走到我跟前,将满是皱纹的手搭在我的肩上,好像在安慰我似的。
“我坐在这个地方想心事,往事如云啊。这张桌子,这些个食品橱和木板壁都挤压着我,我就走到院子里去,编造了那个留泥井的谎话。我一时心血来潮就想到了你,我把你叫了来,其实留泥井上个月才掏过,干干净净的。这样你就成了我谎言的一部分了。好久以前,也是在这个客厅里,不光彩的事不断发生。我记得我们一家忽然幻想过另外一种生活,你大哥提出去办一个养鸡场什么的,你父亲与他争论得面红耳赤,还动起手来,两个人都气呼呼的,我知道他们两人都是在开玩笑,相互找乐子,因为这里实在是太寂寞啊。后来你大哥搬走了,还是常回来,我看他是人走心不走……我说到哪里了?对了,关于谎言,当你编谎话时,你的脖子就变得像长颈鹿一样,从窗口伸出去,有时还可以吃到屋顶上的瓦森呢。因为屋里这些个东西的挤压,我现在动不动就说谎,你也看出来了吧?你可不要说给你父亲听,他会大吃一惊的。”
“说不定你看见他现在的情况也会大吃一惊。”
“怎么会呢?他能有什么情况呢?都是约定了的事。倒是有一件事我放心不下。你父亲有一把指甲钳,是用了三四十年的老东西了,他把它藏在这屋里的一个地方,他还将那个地方指给我看了看,这是他临走的那天早上的事。我把那个地方忘记了。本来好像没什么,不就一把指甲钳嘛。慢慢地我就不安了,不由自主地到处找。今天早上我又想:‘会不会埋在院子里呢?’我在院子里转了又转,这里挖一挖,那里翻一翻,一直搞到你来的时候。你父亲这个人真是老奸巨滑,谁能跳得出他的掌心?所以他去不去山洞里穴居还不是一样。”
母亲脸上的白粉现在已经掉光了,有种邪恶的表情从她脸上的皱纹深处漾开来,她的样子既衰老又阴险,我平时从未见过她这种样子,不由得有点害怕,我一直认为最不可捉摸的人是父亲,他来去无踪,行为古怪,可是这一瞬间,我忽然悟出最不可捉摸的人其实倒是母亲。她一个人呆在家里的方式实在奇特。我们这里有很多老年人都爱旅游,只有母亲从来不外出,她坚守在这个家中,她似乎在这些陈年古董之间漫游,其实她对它们也是视而不见的,她之所以在它们之间漫游,是为了找东西,找的那些东西都是父亲遗下的,至于找没找到,我从来没听她说起过。我看见她在院子里东挖西翻的,还凶狠地与不存在的人吵架,一开口就对我说谎。最近她说她要扩大社交了,可我从来没见过谁来她这里。她总是精心搽好粉,戴好假发出去,天知道她出去搞什么。她和父亲一定在一些重大的决定上有很深的默契,父亲的穴居也许真的是他们俩合谋的结果,可为什么那一次她与父亲幽会回来要躲在房间里哭泣呢?我面对着眼前这张衰老的脸,思绪就变成了一些游丝,是的,关于她的一切全是无法捕捉的。
“妈妈,你不想去山洞里看一看吗?”
她连连摇头:
“不,永远不!为什么要去?就因为他穴居了吗?穴居只是一种姿态,再说他自己也没把那当回事,只不过是随随便便往山洞里一搬,心里所想的,还是我们这里这些事,不然他把你叫去干什么?指甲钳会不会藏在食品橱后面呢?我早说过要将这些食品橱扔掉……我的确记得清清楚楚他向我指示过藏匿的处所,这件事绝不是在梦里发生的。”
她果断地站起来,从房里找出一把锤子,打开碗橱的门,去锤那些背板。她搭的椅子没放稳,随她的动作摇晃着,可她不管这些,锤一阵又反过身来问我:
“看看下面,有什么东西掉下来没有?”
“没有,妈妈。”我厌恶地答应了一声,悄悄地溜出了门。
在街上,看见大哥大嫂正匆匆往这边赶,后面跟着他们那愁眉苦脸的儿子,他们看见了我,跑得更快了。
“妈妈怎么了?”大哥喘着气问道,两眼恐怖地张大了。
“好好的。你们究竟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我说完这话之后,看他俩耳语了一阵。
他们不肯说出他们担心的原因,只是问我听到了什么流言没有。
“你看我们有多苦,成天被这种事弄得昏头昏脑的。”他的表情的确是苦不堪言,“我们的行动处处受限制啊。”
大嫂想起了什么,突然问我:
“你是听到了什么才到妈妈这里来的吧?你倒好,成天无所事事,想来就来,要说我吧,每天上班累个半死,回来还得干家务,好不容易干完要休息一下,你母亲又来捣乱,这不,又到你们家来了。”
我羞愧地低下头,一声不响。
我又回到了我的小床上。这里光线阴暗,周围的家具若隐若现,虽然外面总有人不断地上楼下楼,将皮鞋用力在水泥地上摩擦,时间长了,这种事也是可以忽略的。我闭上眼睛,再一次将思绪集中在那只鸡的问题上。
芦花鸡是一个月前进来的,现在我们这里已经很少见到芦花鸡了。这只芦花鸡是母的,并不健壮,还有点干瘦,有点肮脏,样子也不漂亮,乍一看有点凶,再仔细看又发现并不是凶,而是生就一副冷淡的面孔,我对鸡们总是注意观察的,还从没见过这种神气。一般它们总是将心底的欲望付诸行动与表情,要么东啄西啄的觅食,要么仔细倾听人的呼唤,以便尽快享受到美味,可是这只鸡,你呼唤它也好,吓唬它也好,它毫无反映,它在房里慢慢地转圈子,既不觅食也不害怕,就好像聋了一样。
当时我正躺在现在这个位置,我撑起上半身,想要将它看个究竟,也想确定一下这只鸡不是我的幻觉。为此目的我还特地打开了电灯,我就着灯光将它身上的片片芦花都看得清清楚楚。芦花鸡对于我开灯的举动仍是没有反应,它又站了一会儿,就走出了半开着的门——那门是大风吹开的。我注意到它临出门之前稍微踌躇了一下才迈步。
此后它又来过两次,都是旧戏重演。最后这次我忍不住将床上的枕头朝它扔了过去。枕头打在它尾巴上,它的确吃了一惊,发出几声低鸣,然而很快镇定下来,迈着它固有的步子出门了。
芦花鸡的事使我原有的沮丧情绪变得更为沮丧,我只要一躺下就免不了想起它,它那不好看的样子,它那冷淡的神情,这一切,使得身下的木床硌得骨头更痛了。有一天深夜醒过来,周围的家具和墙好像全消失了,拉线开关本来是在墙上,现在墙的位置一片空虚,也就没法开灯了。可能我是睡在野外,不然怎么会冷得发抖呢?而我对床被移到野外的事又完全没有准备,所以盖的被子也不够。虽然将垫的褥子也卷在身上,还是冷得不行。寒气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我睁着眼,眼前什么都没有,我又爬起来用脚往床沿下面探了好几次,根本探不到地面。出于谨慎胆小的天性,我决定呆在床上不动,也不发出声响。黑暗中,我顽固地盯着前面的一个方向,我坚信前面总会要出现一点什么的。我盯了很久很久,什么也没出现,我的眼睛疲劳得要死。最后,有一点朦胧的亮光映进我的眼帘,那光线却是从我背后发出的,原来我弄错了方向。我扭转脖子,看见那微光是从窗帘的缝里透过来的。慢慢地,我房间的整个轮廓又呈现出来了。
芦花鸡还会不会来呢?
为了谈论芦花鸡,我和母亲吵了一架。母亲是很少来我这里的,那天我还没起床她就来了,我有点意外,因为前几天我去父亲那里后她才来过。见她坐在床边,我干脆懒得起来了,就躺着与她说话。开始说了些什么不记得了,没多久,她就提起二哥的事。似乎这就是她来的目的。她和二哥的关系好像恶化了,她说二哥近来越来越目中无人,在家里称王称霸,搞得她心绪低沉。昨天他竟然提出要把餐桌搬到院子里去,还说房子太老了,里面一股陈年霉味,露天就餐有益健康什么的。
“以前你父亲在家时他可不敢这样,他总是缩在角落里。我们这个家庭在迅速地分化,连我都有点不能适应了。”
“你不是说父亲在不在全一样吗?”
“那是另外一个问题了。我想都没想过要去找他,你二哥就利用了这一点,他野心大得很,有点自立门户的味道,我知道他在心里打的那个算盘。你去找过你父亲了,这很好嘛,你是一个不怕艰难的青年。现在家里乱成了一团糟,你说说看,你二哥从小文质彬彬的,现在怎么会变得这么野蛮了?”
我把双手枕在脑后,并不怎么注意听母亲讲话。根据以往的经验,母亲这种人的话,你越认真听,越超出你的理解,不去细听反而有可能接近她的意思。比如她现在到我这里来,好像是受了二哥的气,要来诉说诉说,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只能偶尔接近一点皮毛。现在她逼我回答她的问题,我总不能一声不响,于是我就信口说道:
“有种不受干扰的东西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它就在我们身边,当我们独处时就看见了它。原来我一直不相信,直到那天上午,那只芦花鸡来过这里之后,我才眼界大开。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我哪里会相信这种事呢?”
我终于说出来了,我觉得我说这话时脑子里异常清晰。也可能外面要下雨了,这时房间里更加昏暗,母亲的上半身在我头上晃动着,有点张牙舞爪的味道。
“那种鸡是不存在的,你从小有障碍。还记得你退学的事吗?你不能与人交往,总是弄错一些事,其结果是触犯了所有的人。所以那天,我听说你居然与鼓鱼这种人搅在一起了,我就在家里惴惴不安起来。你和他之间会产生一种怎样的交流呢?那孩子从小心术不正,我可是深有体会的。刚才你冷不防提出一只芦花鸡的问题,我简直吓了一跳,这就是那个心术不正的家伙的影响嘛。”
“芦花鸡的确来过了,一共三次,它又聋又倔,不管我怎么吆喝,它总是有条不紊地在这房里兜圈子。”
“你不能与人交往,你是自己脱离大家的。我要坚持说芦花鸡是你的幻觉,说不定是鼓鱼那家伙捣的鬼。有这样的鸡,我活了七十年,怎么没见过?你少与那种人搅在一起,你要明白,你是一个没有生活能力的人,到现在还住着父母的房子,吃穿也是父母给你的,你总不能忘恩负义吧?要是那样的话,就很麻烦了。”
她终于透露了她这次来的目的,可是我还不能确定,如果我真要忘恩负义,如果我一直与鼓鱼搅在一起,饲养芦花鸡,她会不会断绝我的经济来源。对她的话,一点也不能从字面上去理解,如果说1+1=2,对于她,你得说1+1=3,甚至1+1=5。她这一套我已经相当熟悉,所以我就不管她,继续说:
“那真是一只非同寻常的鸡,从它眼中射出的光是那样的冷,就仿佛这个世界不存在似的。它消瘦、丑陋,可是……”
“你在发烧!”母亲勃然大怒,“你站在这里说胡话,眼睛滴溜溜乱转,看看你这副模样!那个心术不正的家伙在回家的路上甩下了你,在他看来,你不过是一只烂手套,所以你就在这里自怨自艾,像一条丧家狗。”
她真的在我头上张牙舞爪起来,我还以为她要揍我了,连忙用被子蒙住头一声不响了。过了好久,没见她动手,我战战兢兢露出头来一看,她已经悄然离去了。她到底来干什么?
啊,母亲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呢?
我该起床了,我慢条斯理地铺床,洗漱,吃饭,一边竖起耳朵听楼上的动静,我有点做贼心虚的味道。
吃完饭,洗好碗,掀起窗帘一看,鼓鱼站在一楼的外面。他又成了那个男孩,脸上十分光鲜,纯净,他在山洞里给我的老气横秋的印象一点也没在这张脸上留下痕迹。
“家庭是最危险的陷阱。”他有点稚气地向我大声说。“我今天一早就想到这句话了,我也可以这样想:我对你不负有任何责任。喂,你的脸怎么有点浮肿呢?这使你看起来有点呆板,这很不好。”
“我母亲不喜欢你。”我说了这句话就看着他的脸。
“你不要相信她的话。不瞒你说,有段时间她就同我自己的妈妈一样。不如说,我没有妈妈,她就代替了我妈,所以她才总是对我不满意,可是我这样站在外面谈话不是显得很滑稽吧,我到你房里来好吗?”
“好。”
一会儿他就来了,门没关,可他还是先敲门才进来。他似乎对我的房间很喜欢,连声称赞,说起光线幽暗的种种好处,“人在这里就像藏起来了似的。”
“可是你把床铺得这么整齐,你天天铺床吧?依我看完全没有必要。比如现在我想在你的床上躺一下,可是你铺得这么整齐,我就不好意思再弄乱了。你再仔细想想看,你有铺床的必要吗?”他严肃地说。
“如果你想在我床上躺,你就躺吧。”我把被子摊开,好奇地望着他。
“那我就不客气了啊。”
他开始脱衣,他穿着棕色的毛衣,里面是浅黄色的内衣。他的肩很宽,脖子却很瘦、很细嫩,他的腰也是又细又柔软,屈着的双手有点像婴儿的手。他脱完了,只剩内衣,他回过头来朝我笑了笑。
“我这就躺下了啊。我要你坐在我的床边,拉着我的手。”
我走过去坐在床边,他从被子边上伸出指头纤长柔细的手,我握着那只微带暖意的手,心里生出无限的感触。我看见我那床有些肮脏油腻的被子盖在他很瘦的脖子上,不由得十分惭愧。他一刻也不安静,在被子里扭来扭去,如一条上了岸的鱼。他的手在我的手掌里却很安静,他还不时轻轻地抚摸我的掌心,他这样做的时候,便调皮地望着我笑。
“你在山洞里讲的那些话,一点也不像你现在给我的印象,我一直在想:你这样一个男孩,怎么会有那么奇怪的——思想。”我用力说出“思想”这个词,又觉得太不妥当,太可笑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想说这句成语对吧?”他在被子底下咯咯地笑着,身子扭动得更厉害了。“你认为年龄有很大的关系吗?你猜一猜我几岁了?”
“可是总有一个契机吧,这样你才会有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呀。”
“你称之为奇怪的那些想法,是从哪里来的呢?我告诉你,我的所有的想法——思想都来自于你。你一开始就把自己排除在外,这伤了我的心。”他突然把他的手从我的掌心里抽回去了,身子也停止了扭动,绷着脸,将头部向着墙壁侧了过去。
“你刚才说,你所有的思想都来自于我,你说这话,就好像我们是老朋友似的。可是在我的印象中,你虽住在我楼上,我们却从不打交道,也没有在一起交谈过,可以说,我们是两个陌生人,直到——”我突然住了口,因为我看见他的肩膀在一抽一抽的,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我走过去将他的肩头扳转来,看见他满脸都是眼泪。
“请不要这样,难道你不能跟我好好地谈话吗?如果我刚才的话得罪了你,请你向我指出来,我可以改。”
“已经晚了。”他抽抽嗒嗒地说。
“可是你至少可以向我指出来,让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样不明不白的,我感到很不安。一开头,是你提出要躺在我床上,你还要我拉着你的手,现在你却不愿对我开诚布公,让我蒙在鼓里。”
“你怎么这么重视我的意见啊?”他止住了哭泣。可怜巴巴的样子。
“我?还不是因为你一早站在窗外与我谈话,然后又进屋来躺在我的床上,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做的人。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就让你躺在这里了,而且你还说你很喜欢这里的氛围。你想,除了你,还有谁在我的床上躺过呢?”
“那你为什么还说我们是两个陌生人呢?”
“我是说原先我们是两个陌生人。好,我收回我的话,这下你满意了吧?我们从来就不是陌生人,我们一直是两个好朋友。你看,我坐在这里,你躺在我身边,你的手放在我掌心里,我们差不多是心心相印了,是吗?”我拉过他的手,用力握着。
“你把我弄痛了。”他挣脱我的手,不高兴地说,他的态度给我热烈的情绪泼了一瓢冷水。“我早就听说过,你一点也不会和人交往。”
他下了床,一声不响地穿衣服,根本不朝我看一眼。最后,他弯下腰去系鞋带,系好鞋带就打算走了。
“你一点也不想和我交往了,是吗?”我终于忍不住冲口而出,脸上发起烧来。
他的嘴唇动了动,用几乎听不出的声音说:
“这种事得看情况而定。”
他走了。我把手伸进被筒,被筒里竟没有留下他的体温。这是怎么回事呢?他躺了这么久,他的手倒的确是温暖的。
我有点后悔,我不该说他是陌生人,如果我不说,他就不会走,可能还要和我讲一些我感兴趣的事。他既然经常去父亲那里,就不是一个一般的男孩,他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比如父亲在那种地方栽培兰花的过程什么的。唉,我为什么一冲动就乱说话呢?我总是这样,什么事都想不清,说起话来东拉西扯的。其实只要不开口,一味听他说,就什么问题也不会有。我打定主意如果他下次再来,我一定要保持沉默,决不乱说一气。回想起鼓鱼那细细的颈脖,心里就涌出一股说不明白的情绪。我真是个白痴,他在我楼上住了这么久,我却从未注意过他。会不会是父母有意安排我住在他楼下的呢?我仿佛记得当初我退了学,在家里很苦闷,母亲就向我建议搬到现在这个地方住,母亲对我说这件事的时候,父亲也在场。莫非又是父亲的策划?想到这里,我隐隐地激动了一阵。
我一直认为鼓鱼是一个外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现在还是,父亲选中他就因为这一点。可正是这个外人,掌握了我们家庭里的重大秘密,从这种意义上说,不仅他不是外人,我反而成了外人了。父亲是在长夜难熬的时分,在冥冥之中选中他的吗?或者反过来,竟是鼓鱼选中了父亲?要是从一开始,鼓鱼就在与母亲争夺父亲,那么母亲对他怀恨在心也就不足为奇了。我对鼓鱼这人摸不透,他有点如俗话说的“绵里藏针”,或者说外柔内刚。刚才他脱衣的时候,我看见他穿着柔软的黄色内衣,脖子和手都像婴儿,我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就与他贴紧了。可是过了一会儿,他与我交谈起来,我才知道他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不要说进入他的内心,就是摸清他的意思都是不可能的。这样一个人,却能与父亲在黑暗的山洞里交流,领着父亲去集市,穿过拥挤的人群如同穿过无人的广场。闲下来的时间,便盘腿坐在铺了松枝的床上讨论如何在那种地方栽培兰花的事。我以前就有点妒忌父亲,现在更是如此了。下一次鼓鱼来,我一定默不做声,让自己给他留一个好印象,这样的话,他就不会只到父亲一个人那里去,有时也会到我这里来了,日子一长,我和他就会建立起一种固定的联系,到那个时候,我也就不会把去看父亲当作一件大事而是想去就去,可以和人一起去,也可以单独去了。唉,为什么我在鼓鱼面前总忍不住要说蠢话呢?
我就这样在鼓鱼躺过的被子下面胡思乱想,漫无边际。后来因为背被床板硌得生疼,我就起来了。
我弯下腰系鞋子的时候,听见门上有种可疑的响声,好像是老鼠在咬门,嗒嗒地响。我吼了几声,那响声仍然继续着。我连忙三下两下系好鞋带,冲到门那里,猛地一下拉开门。并没有什么老鼠,却是那只芦花鸡。我拉开门的时候只看见它的背影,它已经下楼去了,而在门口有它拉的一堆屎。刚才一定是它在用嘴啄门,当然门上面是不可能有什么虫子的,它在干什么呢?仅仅只是在操练吗?母亲不相信芦花鸡的事,要是她来这里亲眼看看就会没话说了。下一次,如果它在我房里掉下了羽毛,我就要把它捡起来,免得自己忘记,因为这是一件必须不断回味的事,而我又是一个粗心的人,我最容易被眼前的琐事弄花眼睛。
现在我该干什么呢?我这样一个吃闲饭的人,糊里糊涂地寄生在这个家庭里,对于自己出生前的事毫无所知,又被家人严密地防范着,我有什么事可干呢?当然也还是有我可以干的事,比如现在,我可以去观察芦花鸡,我猜它一定在楼下的什么地方。它的主人是谁呢?这个人一定十分懒惰,粗心,总是忘记喂它,不然它就不会长得那么瘦。要么是这只鸡本身有病,吃了食不长肉。后面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因为芦花鸡并不像饥饿的样子,它到这里来一点也不是为了找东西吃。我想着鸡的事,不知不觉下了楼,用目光寻找着它的踪迹。我的样子一定很怪,隔壁那人伸长脖子朝我探望了好几回。
它消失了,到处都没有。也可能它被它的主人关进笼子了,它的主人可能住在一楼,那后面有个很小的院子,我看见有人将鸡鸭养在里面,弄得很脏。我站在一楼,我的目光穿过围栏朝院子里搜索了一阵,还是没发现它。那里面鸡倒是有几只,全是肥胖的黄母鸡,笨重缓慢地在里面走,低着头找东西吃。
“你想养鸡吗?”一楼的老太婆有点口齿不清地问我。她的牙齿全掉光了,说起话来露出紫色的牙床。“养鸡也算是一种工作呢。”
“不,我不养鸡。这里有人养了一只芦花鸡,对吗?”
“芦花鸡?不,没有芦花鸡,我们这里只有本地鸡。芦花鸡?十多年前有过。既然你不养鸡,问这干什么呢?”
她摇着头,瘪着嘴,很不赞成地看着我。
“就在我们这栋楼里,有人养了一只芦花鸡。”我一字一句地对她说。
“没有,没有,谁看见了?谁也没有。你在说大话。”她又摇头,说完就进屋去了,并随手关上了门。
我听见她屋里有鸡在叫。
我正要走到外面去,老太婆突然又开了门,朝我招招手说:
“你进来,我有点事要问你。我姓菊,别人都叫我菊妈妈,你从来都不理我,为什么呢?他们说你不能与人交往,竟有这种事吗?”
菊妈妈唠唠叨叨,将我扯进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