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怨
老东呆呆地坐在窗前的桌边,手里拿着铅笔。他一直想画一种线描风景,然后在风景旁写两句模棱两可的话。在他的设想中,那风景应该是非常简单的几条线。有一次他画了一棵橘子树,但很快又撕掉了,因为线条太复杂。后来他又画了孤单单的一条曲线,用来代表某种风景,但看来看去的总看不顺眼,于是又撕掉了。看看他的脚下,已经扔了十几团废纸,那风景还是画不出来。近来这已成了他的一种嗜好,每天就这样画画停停的搞一两个小时。从退休以来,他就想发展出一种技艺,但每次都是中途而废。今天一早起他就在画,这一次不怎么顺手,似乎是构思的能力丧失了,线条也涩涩的,轻飘飘的,又没有力度。他停下笔来发呆时,就听见他的同伴老言在门外叫他。老言也是六十岁,他们同一年退休的。退休前他们在一起有过好多休闲的计划,一到真的退休,老言便不再提起那些计划,而是迷上了对人的寿命的研究,他想自己创造长寿的纪录。他开始每天步行到树林里去睡觉,据他说这样可以长寿。他总是一早就出发,背着一个旅行袋,袋子里有一个吊床,是麻绳做的,还有水和面包。有时他也喊老东去,老东没有吊床,也不想白天睡觉,可是每次老言在两棵树之间吊好床之后,就躺上去不说话了,一两分钟之后就打起呼噜来。老东只好在树林里走来走去,觉得没有多大意思,去了两三次之后就不想再去了。老言却要睡到下午才回来,回来之后便来老东家坐一坐,容光焕发的样子。他一坐下来就批评老东,说他不去森林吸氧生活是不会幸福的,六十岁的人了,还图个什么?不就是图活得长久吗?他还说自己有一个计划,就是干脆在树林旁盖一间茅屋,以后就住在里面,免得像这样跑来跑去的麻烦。不过老言的这个计划一直没有实施。
今天老言又来了,还是容光焕发,浑身洋溢着新鲜的氧原子,只是他的表情有点犹豫不决的样子,不像平时那么自信。
“我换了一只吊床,原先那只纯麻的断了好几处,不能再用,只好扔掉。这一只新买的是尼龙绳编的,没想到问题就出在这根绳子上,你猜猜看是什么问题?”他鼓着一双金鱼眼说道。
“什么问题?”老东冷淡地问,他懒得猜,一早起他就在为画线描的事不高兴。
“绳子在树上怎么也系不稳!有一回我以为系好了,就躺上去,没想到摔了下来。我被摔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躺了好久,觉得前途真是一片暗淡,你想想看,我这么老的人,摔了这么重的一跤,可以说一下子将这些时候以来吸氧的好处全都损失了。于是我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每天这样劳神费力去森林里吸氧是否值得?是否过于强求自己?这个问题你如何看呢?”
“我?我现在根本不去树林里吸氧,所以回答不了你的问题。我现在考虑的是怎样用最简练的线条画出一道好风景,然后在旁边写上两句模棱两可的话,我正在为思想枯竭的问题烦恼不堪。你来看——”他拿起笔和纸示范给老言看,“我的手,怎么总是这样发抖呢?还有力度,力度在哪里?”
老言斜着眼看了他一下,站起身走出了门。
就在老东努力考虑着力度的问题时,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有一个小偷进来了,当他的面拿了他的皮上衣就走。老东跑过去夺皮衣,小偷就松了手,说“明天再来”,还说:“你这么富裕,还要这旧皮衣干什么呢?现在像你这种人最多了,什么东西都不放手,占得越多越好,根本不考虑别人的死活。”小偷说着眼圈竟有点红,但一双眼珠还是贼溜溜地转,毫不放弃的样子。
这一来,老东的心绪就被打乱了,心里有点扫兴,又有点放松。他想,打乱就打乱,不去管那个思想枯竭的问题对他也有好处。心里一放松,他就对小偷特别宽和起来,问他到底想要什么,拿走就是,他还可以送他一双皮鞋呢。小偷溜了他一眼,犹豫不决起来,一会儿说要皮衣,一会儿说要皮鞋,一会儿说要那把不锈钢的壶,一会儿又说都不要了,最好给他一些现钱,有了现钱他就不会来偷了。老东笑起来,说:
“干吗不来偷了呢?最好天天来,刚才你一来,我倒觉得松了一口气。你不像老言,那老言你不请他他也天天来,一来就提他那些活命的事,把我逼得太紧了,一见他就不高兴,他又从不听我说。这样吧,这一次,我给你两元钱,钱是少了点,但你还可以再来呀。”
小偷显出很不高兴的样子接过钱,却不离开,反而坐下了,东看西看的。
“我有一个妈妈。”他开口说。
“哈,人人都有妈妈。你想讲什么故事,趁我现在情绪好马上说吧,我用心听着呢。故事如何无关紧要,你只要说下去就好。”
“我有一个妈妈。”他又说。
“说下去!”
“两块钱,见鬼!”他勃然大怒,“给两块钱就想让我讲故事啊,你找别人去!我可是有工作的人。”他把钱撕碎,朝老东脸上摔过来。
老东开始有点惊讶,后来反而如释重负,脸上露出笑容。
“决不多给了!”他说,还在桌上击了一掌。
小偷朝地上啐了一口,跺着脚走了。老东关上门,将桌上那张画稿揉成团,扔进垃圾桶,又赶到窗口去看那小偷的背影。
小偷并没走远,就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站住了,背对着老东的家。想到小偷什么都没拿走,他心里又有点歉疚,于是朝着窗外大喊:
“喂!你回来!”
那人又回来了,阴沉着脸。
“什么事?”
“你拿点东西走吧。”老东恳求道。
“拿什么呢?拿什么你都不高兴,不情愿,你以为我还没看出来吗?你心里盘算着,想让我天天来,又什么都不愿意让我拿,你想想看,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情吗?就是有,又轮得到你吗?你还是和那老言去交往吧,你们俩是一窑货,都是沉闷得要死的人,正好守在一起。”他说着就要走,却把眼睛瞄了那件皮外衣。
老东想了一想,走过去取了皮衣交给他,他立刻穿在自己瘦削的身上,还埋怨道,皮衣太旧了,又没有上光油,老东真是太懒惰了。又说老东如果有兴趣,他还可以介绍他的一个伙计来这里,那人也是成天乱偷,丢了魂似的,如果让他也来老东这里,他就不会那么烦躁了,只要给他一件小东西他就会心满意足的,老东何不成人之美呢?
“你可以让他来。”老东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你可以乱叫。不,你别乱叫,我虽和你年龄不相上下,你就叫我小光吧,这名字好,也显得亲切。好多年没人叫我小光了,别人都叫我老光,可我并不老。”他的表情立刻变得巴结起来,“我这就去了,皮衣还是很不错的,我的伙计一定会和你成为好朋友。刚才我看见你坐在桌边画那些棍子,我就知道你很了不起,应当有更多人和你交朋友。”
“我并不急于和人交朋友。”
“你当然要的,别装蒜了。明天,至多后天,我的伙计就会回来,最近他到一个建筑工地偷铁钉去了,那工作太辛苦,挣钱又不多,他也需要人理解。我这就走了,再见。”
小偷一走,老东又记起刚才画线描的失败,不由得又有点沮丧。老言虽然说话咄咄逼人,处处使他感到他心胸狭隘,可是老言没有他这种苦恼,他只为吊床的绳子问题操心,那种问题是很容易解决的。这个老言,可说是世界上最吝啬的人了,不管什么东西都决不给别人。有次他去他家下棋,下完后想借他的笔写个地址,他硬是不肯,还责备他乱向别人提要求,说钢笔嘛,当然应该随身带。就是这个老言,邀了他去森林里,一路兴致勃勃,可到了森林里之后就只管自己睡觉,根本不管他。即便在心里贬低他,可隔了一段时间没见到老言,他还是有点惘然若失的感觉。他记起刚才老言告诉他关于吊床质量不好的事,他听不进去,顾左右而言它,谈起自己的线描来,线描有什么好谈的?不过是种企图。原来他自己也很狭隘。冷静下来,他倒是真为老言担忧了:城里买得到好的吊床吗?想到这里,他忽然跳了起来,钻到桌子下面去寻那纸团,寻到了就拿到桌上展开,仔细地抹平了皱纹,打量起来。这是他刚才示范给老言看的那两根涩涩的线条,旁边还弄脏了一点,他拿在手里看来看去的,渐渐看出端倪来了。他又想起原来的计划,是要在线描画旁边写两句模棱两可的话。他想了很多句子,又一一从脑子里抹去,那些句子怎么也是太具体,太生硬,太唐突。
老东在家中磨磨蹭蹭地过了一天,晚上老婆下班回来了。老婆在一个机关里管档案,她并不把那工作看得很重要,经常上着班就溜回来了。老东很高兴老婆溜回来,一来可以料理家务,二来可以和他漫无边际地聊天,使他忘记一些苦恼的事,三来她那种偷偷摸摸的行动也很称他的心,老婆与他是很相像的。
“今天来了个小偷,不是一般的小偷,和我很谈得来,我一高兴就把那件皮衣送给他了。”
“要是十分谈得来,干脆把他接到家里来住不好吗?”老婆边说边察看他的表情。
“不好。接到家里来,就会厌烦得要死,什么全干不成了。你想,那种人,骨子里是个小偷,怎么能和我们搞到一起呢?偶尔来一下,聊聊天是可以的,也免不了的。住在这城里,总会有些什么人来。”老东坚决地否定了老婆的想法,“其实,我也不想把皮衣给他,可他想要,我又与他谈了话,有什么办法。”
“是没有办法。”老婆赞同地点点头,起身做饭去了。
老东觉得自己有些言过其实,有些蓄意诽谤小光,并且自己连他的名字都不说,光称他“小偷”,而实际上,他和他有共同语言,莫非他在嫉妒那小光吗?
吃饭的时候,老东忍不住又说了起来:
“像我这样一个人,你是了解的,自己都整天魂不守舍的,怎么能和别人搞在一起。我的生活目的太明确了,我总是做事过分认真,这种态度是招人不快的。比如那小偷,对我并没有好印象,只不过是好奇,想打探我的秘密什么的。不管谁,要是熟悉了我这个人,谁又能容忍得了?”他像在做检讨似的,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窗台上的那只黑猫正一动不动地瞪着他,于是他做了个手势驱赶它,可它还是一动也不动。
“近来它变得很顽固了。”老婆露出笑意,飞快地扒了两口饭,又抬起头来。“你没想过买吊床的事吗?商店里到了一种好麻绳的,价格也不贵。”
“你是说想让我像老言那样过日子?”
“不一定像他,你怎么像得了他呢?树林里去一去是有好处的,反正你又退了休,所有的时间都是自由的,这就需要安排了,去那里也不失为一种安排,只要不当回事就好。”
“我需要好好考虑一下。”
那一夜老东都在考虑去森林的事,因为目前这种生活确实也使他厌倦了。整天坐在桌旁画一种永远画不出来的线描,这种事别人连想一想都觉得离奇,他自己也没有多大把握,而且在家里呆得越久,就觉得把握越小。自己虽然在嘴上鄙薄老言和小偷这类人,回过头来一想,总有点心虚,好在也没有人把他的业余爱好放在眼里。那么就不管他,他可以若无其事地加入老言的活动,有空就到树林里去躺它两个小时,不一定吸氧,也可以清理清理自己的思绪,或进入一种遗忘的状态。
吃过早饭他就准备出门,老婆打量着他,心里什么都明白了,可嘴上不说。
他走进体育用品商店去买吊床,那营业员十分殷勤,介绍了三个品种,可都是尼龙绳编的,她说麻绳是去年的货,好久没卖过了。又问他听谁说尼龙的不好呢?说这话的人是不是在敷衍他呢?那营业员的目光一闪一闪的,似乎已经看透了他的心思,倒搞得他不好意思起来。正犹豫不决,有个人从后面捅了他一下,回头一看,是小偷小光,还带着一个同伴,两人挤眉弄眼的。
“准备什么时候动身?”小光问,口里喷出一股酸气。
“买好吊床就动身,你怎么知道的”老东皱了皱鼻子,很不高兴。
“我昨天就预料到了,你老婆又告诉了我,我和我的同伴准备与你同行。这就是我和你讲过的小奇,你看他多么精神,他差不多什么都偷。”他将身后的白发老头推到老东面前,老东吓了一跳,连忙观察女营业员,幸好那女的见怪不怪,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老东松出一口气,这才来打量被称为“小奇”的老头。那老头也是贼眉贼眼,但一身干干净净,头发上了油,穿着尖头皮鞋,还颇有点自负的味道。
“随便买一床就可以了,都一个样。”小光傲慢地对老东说,老东立刻感到了自身的委琐,不由得红了脸,还有点恼怒。
他连忙掏出钱包来数钱给营业员,营业员瞪着他,那目光也改变了,含有几分瞧不起的神气,而且在他们三个身上扫过来扫过去的。老东一下子跌进了雾里,所有的常识全不起作用了。
“这里卖的吊床全是一个样,以后可要看仔细了!”她一边目送他们离开一边大声说。
老东的脸红得更厉害了。小光帮他提着装吊床的塑料袋,就仿佛是自家人。
“这位老兄喜欢脸红,要是常和我们在一起,就不会这样了。”被称为“小奇”的白胡子老头边走边说,“他应该干我们这行。”
在街上,老东碰见很多熟人,他们都盯住三个人看,老东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再看这两人,昂首挺胸的,就仿佛与他并肩而行很自豪。
一进树林,两个老头就撒开腿跑了起来,老东也跟着跑,因为他的吊床在小光手里,他担心他们要甩掉他。跑了一段,老东感觉自己的体力远不如他们两人,忽然联想到他们的本行工作,那不正是需要跑得飞快吗?
他终于追不上了,于是冲他们的背影大喊:“喂——停下!”话音一落,那两个人就不见踪影了。他只好自认倒霉,悔不该让小光拿他的吊床。真的,他是怎么会昏了头,听凭他拿着吊床在旁边走的呢?树林里很阴凉,星星点点的阳光从叶缝里落下来,空气好极了。老东想起老言每天都在这里睡觉,便骂了一句:“这老狐狸!”老言多次把他带到树林里来,他为什么就没想到自己也可以在这里睡觉呢?他总是匆匆忙忙,不作长期打算,焦急地在林子里踱步,而同时,老言躺在树下,按自己的设计度过时光。现在他累了,想睡觉了,小偷又拿走了他的吊床。老东斜靠着大树的树干坐下来,闭上眼,思考生活中的种种误解和努力。
不知坐了多久,他听见身后的灌木林子里有骚动,回头一看,是小光和小奇,两人都是红光满面的,心情很激动。
“我们找到了你的朋友老言,他正在那边,哈,他真是个人物,他安详地在那边睡着了,我们经过他躺的地方,不由得放轻了脚步。我们从未见到过这样的人。”
白胡子的小奇脸上也显出虔诚的样子,垂下了眼睛。
“我听你说起过他,”小光又说,“你并不尊敬他,为什么呢?我想这就是你的毛病所在了,你要来树林里,却不和老言联系,还有点厌烦他,这可不好。刚才我在路上告诉小奇,你有一双皮鞋打算送给他,我自作主张说了这话,所以我们打算回去时到你家去拿皮鞋,你不反感吧?我这个伙伴,什么都偷,什么都要,人却是很直爽的。你的吊床,我们送给老言了。”
“你们这两个坏蛋!”老东咆哮起来,“谁要你们送给他的?那吊床我是为自己买的,我自己都没有睡的,怎么能送人?再说这老言,别说送,连借都不肯借东西给我的。”
“你给我们出难题了。”小光摊开双手,“老言需要好的吊床,在我们眼中,他是很崇高的,所以不由自主地就送给了他。不错,吊床是你买的,但是你可以再买,也可以和我们合伙去偷——你干脆加入我们一伙算了。说到老言,那可是另外一回事,我们不帮他谁来帮他呀?他说他的工作是吸氧,我们听了老半天都听不懂,竟然还有这样的工作!你不要吝惜一副吊床,再贵的东西也可以送给老言的。他也完全不像你说的那么沉闷,而是简直风趣得很!”
“我说——”小奇开口了,“我们下午还要去电器厂呢,我们耽误得太久了。”
“走吧走吧,”小光推着老东往前走,“你还需要买一副吊床,另外我们想在回去的路上去你家一趟,为小奇拿那双皮鞋,你这个人过于拘谨了,把自己的东西看得那么重。你要是想开一点,还不如干我们这一行,退了休的日子是很难打发的。”
他们另外择了一条小路回家。在路上,老东看见老言的吊床高高地悬在两棵老杨树之间,他本人已经在那上面睡着了。小光和小奇走得飞快,似乎根本没看见老言。
“停一停!”老东说。
他俩头都没抬,勾着腰疾走,老东干脆跑到老言那边去,一会儿小光和小奇就不见了。老东在杨树下唤老言,唤了几声都唤不醒,后来醒了,很生气,躺着和他说话:
“我好不容易才睡着,如今林子里没从前安静了,有人打鸟。你来干什么?”
“有两个老头来找过你,还送了吊床给你,是吗?”
“胡说八道!”老言勃然大怒,一下子从吊床上翻下地,站在老东面前。“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你明明知道,我从不接受别人的东西,也不把任何东西给别人。你把我吵醒,就是为了调查这事吗?”
“那两个老头来过了没有呢?”
“什么老头,见鬼!我听不懂你的话。我刚刚努力调整了我的呼吸,却又被你打乱了,真该死,你,还有那些打鸟的,搞得我心烦意乱。”
他一翻身爬上吊床,又开始睡觉。老东在周围检查了一下,始终没发现他买的那副吊床,原来两个小偷在撒谎!是他们把他的吊床藏起来了,又编出这些谎话来骗他,现在他总算看出了他们的贪婪。他又觉得好笑:本来他们就是小偷,怎么会不贪婪呢?是自己要把东西送给他们的嘛!
“除了贪婪,他们还行骗!”他忍不住说出声来,又把老言吵醒了。
“你还在唠叨呀?”他责怪地说,“你总在这里说了又说,比那些打鸟的还讨厌!我看你是越来越庸俗了,性情又这么不好。你来了这里,却不好好吸氧,反而不停地发怒,指责别人,你这样做把自己的寿命都缩短了。你既要发怒,就不该来这里,你害了自己,还来害我,你快走!”
老东边走边思考,他觉得小光和小奇也不像单纯的行骗,尤其是小光,将什么事都分析得头头是道的,很中肯。只要他一开口,老东总忍不住侧耳倾听,他看似荒唐,唠叨,实则很少说废话。莫非老言在卖关子?要说他们早串通好了来戏弄他也不大可能。老东早就和老言是朋友,可从未听他说过认识什么小偷。他除了老东外似乎从未交过任何朋友,也很少与人来往,就是对老东,他也不把他当朋友,而是类似一种上下级关系。他总是谆谆教导老东,要他注意自己的健康,不做任何有损寿命的事,而要想尽一切办法延长寿命,这是生活的中心,其它一切都为这个服务。这些他都听厌了。他一直把老言看作世界上顶顶乏味的人。
“他们把皮鞋拿走了。”老婆说,“你怎么和这样横蛮的人交朋友啊,真没想到。”
“拿走就拿走,要什么让他拿什么!”他有点赌气,又有点豁出去的感觉。
“如果打定了主意与他们合伙,就不要这个家了吧?纠缠一起未免太复杂了。”老婆很真诚地看着他说。
“为什么不要这个家?说得倒轻巧,明天我还要画线描呢。我觉得我就快想出那两句模棱两可的话来了,但这一次又没有相应的图像与之相配。”
老东在家中转来转去的,好像有什么事情放心不下,仔细一想又想不起什么事情来。也许他还在怀疑老言与这两个小偷有什么瓜葛,如果真有,就太令人想不通了。这个老言,为了活命成天去森林里作深呼吸,远远避开了一切世事的骚扰,他怎么会卷入这种事里去呢?就是他老东,也是绝不能同意与那两个人合伙的。可是小光的话又确实像那么回事,他们对老言的看法在某方面也类似于他本人的看法。老东一想到这上头,立刻就觉得完全没有把握了,所以最好是不去想它。
当他在房间里踱步到第五圈的时候,老婆过来说有样东西要给他看。什么东西呢?她不肯说,只告诉老东那样东西她已经决定交给今天来的小光,让他替她保管,经过慎重考虑,她觉得小光这人“似乎还是值得信赖的”。老东就跟她到厨房,她拿出一个塑料包,解了半天才解开,老东看见是一副吊床,同他自己今早买的那副一模一样,就问她是不是买的。
“当然是买的,你还以为是捡来的呀。什么东西一到你手里就没有了。”她做了个鬼脸,又把吊床包好。“你是靠不住的,只能交给小光他们保管,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
老东觉得有点起鸡皮疙瘩,难道老婆也加入了这种合谋?森林里面的一幕历历在目,现在他隐隐约约地看见了不好的兆头。
第二天他刚吃完早饭小光和小奇就进屋来了,像老朋友一样自己去倒茶喝,边喝茶边邀他去一家机械厂偷铜螺丝。
“我不去,我还有事要做呢。”他说,“再说我是不偷东西的。”
“原来这样。那么,我们就一块去森林,我们一起去和老言谈谈话。”白胡子小奇说。
“也好,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他呢。”老东故意提高了嗓门,看看小光,不由对他无动于衷的样子很气愤。“你们就不觉得这里面有问题吗?比如丢东西之类的?”
他们两个人都没听到他的反问,因为他们正在开玩笑,说起某件可怕的案子,将死者称之为“青蛙”,又对这古怪的称呼取笑了一番。
他们三个人再次同行时,老东发觉街上没人看他们了,不但不看,所有的人都还避开他的目光,装做根本没看见他。小光和小奇的表情还是同昨天一样,挺胸昂首,走得飞快。今天他们两个人都没带吊床,那么老婆说的“交给小光保管”是什么意思呢?小光和小奇来了家里,她又故意躲在里间不出来。
他们到了树林里,找到了老言,老言正往树上系吊床,还没开始睡觉。老东奔过去一把抓住他,急忙问他:
“他们两个说送了一副吊床给你,这事是真是假?”他指了指小光他们。
老言很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极其厌恶地瞪了他一眼,说道:
“是真的又怎么样?是假的又怎么样?”老言说,“我并不关心这类问题,这种庸俗的事早就不在我的心上了,你不要搞得我烦躁好不好?我和你说的做深呼吸的事,你一直敷敷衍衍,没有一次是坚持到底的,如今我对你也丧失信心了。你能常来这里就比较好,这里充满了氧原子,你的心肺会因此大大地受益。”老言将吊床系好,看都不看小光和小奇,就躺了上去。
“你的脾气要改一改,”小奇以得胜者的口气向老东说,“总像这样纠缠一些细节很不好。现在言老师要睡觉,你守在这里吧,我和小光这就去机械厂,言老师醒来后,你再不要向他提那种问题了。”
老东恨不得在小奇脸上啐一口,可谁都没注意他,他们俩扔下他走了。
“老言在吊床上做深呼吸,肚子一会鼓起像座小山,一会儿又塌了下去。老东想,也许他自己真该做一做深呼吸?自己成天到底在关心一些什么事呢?他选好了一个位置,站在那里闭上眼,心里开始默念:呼气——吸气——呼——吸——呼……”不久他就开始烦躁,头也晕了,不知不觉的又想起画线描的事,想要搞清不能成功的原因。小光他们到哪里去了呢?思绪一展开,深呼吸就停止了,干脆不做,就在这周围转悠。听见鸟叫,也听见风吹树叶,还听见老言肚子里有猛烈的肠鸣音。后来他累了,坐一块石头上,找了根树枝在地上画来画去的。无意中,他觉得手中的树枝画出了一幅他从未梦想到的风景,脑子里也随之涌出两句十分抽象的句子。可是等到他定睛去看,怎么也分辨不出树枝在泥地上画出了什么,心里又后悔没带铅笔来,一后悔,那两句模棱两可的话也记不起了。抬起头来,看见小光和小奇来了,小奇背了一个很大的包裹,打开包裹的尼龙布,老东看见里面满是崭新的铜螺丝,不由得吓了一跳。
“我们不能因为游玩就耽误工作,”小光说,“勤勉能给我们以信心。老言对我们这种生活态度是赞许的,他从前吃过苦,所以这么超脱。你的深呼吸做得怎么样了?我和小奇认为你对自己的生命还不够珍惜。”
“为什么老言不和你们讲话呢?他到底认不认识你们啊?”老东说。
小光嘴一撇,十分鄙夷的样子。
“老言?不认识我们?你开什么玩笑!我们之间是有默契的,决不会当你的面进行交流,你还没看出来吗?你要把你心里的杂念都放下,尽量多做些深呼吸。明天我们还是一块去机械厂吧,那里还有一堆铜螺丝。另外我和小奇还要给你介绍一位朋友,他是你的同行,一位画家,他明天也和我们一起去偷铜螺丝。”
回去的路上,他们两人都对老东推推搡搡的,嫌他走得慢,又说他一贯养尊处优,空手走路都懒得走,而他们,年纪比他老,却要轮流背这么沉的东西,所以他们看了他这副样子就生气。
画家坐在一个肮脏的小面馆里,正在吃那种最便宜的榨菜面,他的脸色很不好看,黄兮兮的,像有病,指甲也留得很长,里面满是黑色的污垢。小光一见画家就告诉他,说他们又发现了一处新的财源,那地方的东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画家的小眼睛立刻闪闪发亮起来,他一边用指甲尖尖的食指挖鼻子,一边高声叫喊:
“再来两个荷包蛋!猪头肉一碟!”喊完又不好意思地对他们说,“我提前高消费了。”
他们都站在旁边,看着他将荷包蛋和猪头肉吃得干干净净。小光拍拍他的肩头,亲切地称他为“大彭”:
“大彭呀,你看你这么瘦,真可怜。你以后不要对自己太苛刻了,有钱就花,没钱就跟我们去赚,这种面条也不要吃了,又不卫生又没营养。你早应该与我们合作,不要那样优柔寡断。”
“实际上,”大彭抹着嘴角的油水说,“我那一行就和你们这行一样,只是挣钱少一点。我早就在等,今天一早我就对自己说:‘小光他们会来叫我了,我们要成为业务伙伴了。’”
小奇建议大家一道去大彭家看看他的画,于是四个人一起走。大彭主动地背起那一包铜螺丝,他说四个人中他最年轻,所以该他背。老东就觉得这大彭很憨厚。
他们一路上议论着大彭的住处,小光告诉老东说,大彭家里满屋子都是画,要老东做好充分的情绪上的准备来欣赏。不知不觉地就到了。大彭家在一栋两层楼房的阁楼上,阁楼倒是很大,但是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废品,粗的和细的一卷一卷的旧绳子,各种旧衣服,旧鞋子,烂撮箕,烂扫帚,破瓶子,甚至还有一大块锈迹斑斑的汽车外壳以及一个缺了半边的老虎钳,这些东西将房子里挤得只剩下窄窄的一条。老东一进去就打了好几个喷嚏,因为大彭满不在乎地掀动那些废品,扬起满屋子的灰尘。他们三人就坐在地板上,从地板很宽的缝隙里可以看到下面主人家的厨房,有个男的正在厨房里追老鼠,用火钳下死力打。
大彭仍在一件一件地翻他那些废品,不知他要找什么东西。老东掏出手绢紧捂鼻子,听小光和小奇在旁边唱赞歌似地夸奖大彭:
“如今这世上,要保持自己的独立可真是不容易啊,大彭可称得上是这方面的典范了。如此的热情,坚韧不拔,除了搜集,对其它的一概不管。想想看,这满屋子的灰尘已经毁坏了他的肺,没有虔诚的信念是坚持不下去的。”
“我们与大彭神交已久,可是到他家里来还是第一次,现在我们的判断是被证实了,他确实非同寻常。”
大彭不参加他们的谈话,只顾一个劲地倒腾,将东西扔在地板上,发出“砰砰”的巨响,他那奇瘦的身体比猴子还灵活,在废品堆里跳来跳去。老东被灰尘呛得满脸通红,窒息得厉害。他发现这阁楼里连个床都没有,废品堆满了每个角落。大彭夜间睡在什么地方呢?他想问大彭,可是大彭忙得一脸黑汗。终于,他瞅住一个空子一把捉住他。
“干什么?”大彭气急败坏地挣脱,跳开了。
“你夜里睡、睡什么、什么地方?”老东大声说,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老东呀,你太俗气了!”小光插进来说,“对事物一点感受都没有,又沉不住气。我们一进这里你就在打喷嚏,你怎么这样性格外露。还有,你不该向大彭提那种问题,这使你显得很粗野,真的,很粗野。”
老东只好坐在地板上生闷气。他记起他们是来看这个人的画的,现在小光他们却好像已经忘记了似的,不再提起这件事。为什么他们说他是个画家呢?他家里一点也没有这方面的迹象。小光他们总是信口开河,胡编滥造,从不对自己所说的话负责,老东以前很少遇到像他们这一类人,所以总有点不大习惯。老东看见他们两人用一些旧麻绳枕住头部,躺在地板上,在灰雾中交谈,他们说这阁楼上的氛围“好极了”,躺在这里看大彭工作令他们“遐想联翩”。老东实在受不了这种氛围,就站起身来准备下楼。大彭看见他要走,就催他快点走,说他老呆在这里也没用,“丑小鸭变天鹅不是一天内完成的”。
老东走到大路上,碰见他老婆,老婆面有喜色。
“吸氧是很好的,你干脆每天去树林里,形成一种规律,反正你退了休,每天没事干,这样就等于有了一种职业,正好我把你的事拜托给小光他们了,你和他们一起,我也放心。前些日子,你每天失魂落魄地在纸上画来画去,我一直为你担心,不知道你到底要寻找什么东西,会不会走火入魔。你今天是提早回来的吧,开始的时候不习惯,提早回来是很正常的。我也认识大彭,大彭那种人非常超脱,人们不会很快理解他,可他身上有种特殊气质,让你难以忘怀。”
老婆一下子说了一大通,搅得老东的脑子都糊涂了。
“你怎么成了个万事通了?”他生气地质问她,心里充满了厌恶,“这世上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吗?”
“这些事的道理本来就很简单,只是你从不注意它们罢了。”她很不以为然。
老东就赌气不理她,闷着头回到家。一进屋他就坐在桌旁,将纸和笔拿出来乱画,好像故意要和老婆作对,又好像要消除刚才的屈辱感似的。
“画一画也好。”她又不识时务地说,“也有的画家从不动笔,比如大彭。”
“关你个屁事!”他吼道,吼完之后内心空虚极了。
铅笔已经不听他的使唤了,手腕僵硬得不行,线条忽轻忽重,像幼儿写字一般。画了半天画不成,干脆躲到里面房间去,把门锁上,免得老婆在心里嘲笑。
“你在里头吗?”老婆又过来了,隔着房门做说服工作,“你应该早想到要听我的意见,现在还来得及。我今天又没去上班,我请了病假,就因为对你放心不下。我看见你同小光他们出去了,我就担心你要闹情绪,我是最了解你的。小光他们和大彭明天要去机械厂偷铜螺丝,他们喊了你一起去,你为这件事烦恼吧?你开开门,我们一道想想主意,总有办法的。”
他开了门,老婆进去了,和他一道坐在床沿,轻言细语地分析形势。
“现在你已经退了休,坐在家里,生活的空白席卷而来,是这么回事吗?你就想画一种线描,可是你又画不出你最终想画的那种风景,再说人也不能整天画,那是难以忍受的。你还看不起你的朋友老言,因为他来了就只谈一件事:吸氧。你也关心活命的事,可是谈多了也无法忍受,你去树林里根本没好好吸氧,东想西想的,又和小光他们闹别扭,心里不畅快,你还特别爱计较一些小事。现在小光他们给你指出一条出路,就是和他们一块去偷铜螺丝,你不想去,因为他们正是你最不能忍受的人,而你又离不开他们,我说得对吧?”
老东的眉头舒展开了一点,听老婆说下去。
“我告诉你一件事吧,就是关于我们的猫的。早几天它还在你对面瞪着你,顽固不化的样子,可是昨天,它居然疯了,在厨房里乱叫乱撞,把瓷器都打碎。只要看见我拿出一个碗来,它就扑上来一撞,把碗撞到地下打破,还来咬我的手。我吓坏了,连忙逃开,我一走它也走,我一回来它也回来,一来就发疯。我想了好久,最后用麻绳做了个圈套,当它过来袭击时一套套在它脖子上,然后抽紧,把它吊在灶台下。现在它总算安静了,可是我看得出来它还是很仇恨的,刚才它故意将屎拉在自己的饭盆里了。小光他们也来看过我们这只猫,很欣赏它的一些做法。”
“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是关于小光的,我早就认识他,他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弟的同事。小光并不一直是个小偷,好久以前,他弄不到钱,就想起来搞诈骗,可是他被发觉了,在大庭广众当中受到羞辱,又被罚款。从那以后他发觉自己不是搞诈骗的料,于是改为小偷小摸。刚开始他只是在菜场里偷些白菜、萝卜和鸡蛋之类的,有时也被抓,受到羞辱或罚款。后来他脸皮越来越厚,技术也越来越高明,慢慢地就有点理直气壮的味道了。所以现在你和他们去偷铜螺丝,我还是比较赞成的,他们不会让你冒风险,你也没那么大的本事,你只要蹲在旁边望望风就可以了。”
“我是不偷东西的。”老东冷冷地说。
“什么?”老婆吃了一惊,“我还怀疑我的耳朵听错了呢!你说说你是干什么的吧,莫非你是大画家?只有大彭才是画家,他也去偷东西。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呢?话说回来,你退了休,就连身分都退掉了,干什么或不干什么都无关紧要了,你还不明白吗?没有退休时你向往退休,退了休你又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其实小光他们也并不那么难以忍受,你看看大彭,他也过得很自在,只不过辛苦一点。睡在灰堆里面也是可以习惯的,我看大彭还是有活力的嘛。你这个人,就是有点高不从低不就,成天生闷气,最伤身体了。你只要按我说的去做,一是每天去树林和老言做深呼吸,吐出胸腔的秽气,吸进生命的养料;二是和小光他们打成一片,放松自己的情绪,你就会产生正在从事一种新职业的感觉。我已经在一旁观察你好久了,这个结论总不会错的。”
老婆和他一块儿在沉默中遐想了一会儿,就拍拍他的脸颊,进厨房去了。再过一会儿厨房里就传来猫的惨叫,那只猫就像被开水烫了一样。随着那叫声,老东脸上的肌肉猛跳了几下,他也起身进厨房,看见了被绳子拴着的名叫阿黑的猫。阿黑朝他扑来,可又被绳子绊住,于是露出牙,发出低沉的咆哮。外面有人敲门,老东连忙出去开门。
原来是老言,提着吊床站在门口,通体健康,精力饱满。
“你总是那么急躁,”他一边坐下一边说,“你练深呼吸的时间太短了,只是一味地耗费生命。当然必要的耗费是可以的,但要时刻想到这个问题,你看呢?”
“最近我被两个不讲道理的家伙缠上了。”老东愁眉苦脸,“你也看到的,我成天就被他们缠住,想要做运动也做不成,我越来越不中用了。啊,有时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
“关键还在你自己,你这人眼高手低。”他看定老东,直看得他不好意思。
“我老婆也这样说我,连那只猫都有这样的看法。”老东咕噜道。
“那就把自己的弱点忘记,放任自流是解决的办法。”老言宽容地笑起来。“你明天和朋友一块来,来了之后,我要做一种表演给你看。最近你注意到了延年益寿的问题,我很高兴,我从前告诉你,你还不耐烦听呢,你的性格就是有这个问题。”
老言坐在桌旁时,有一个人在窗外不停地喊他的名字,老言明明听见了,却脸都不转过去,只把桌上老东画的那张图翻来覆去地看。窗外那人也很耐得烦,老言坐多久他就喊多久,一声接一声,不紧不慢。老东就问老言要不要开门,老言做了个手势制止他。
“任何影响延年益寿的事都不要做,额外的参与总是于自身不利的。如果有人在门外喊,最好不理,如果有人进来和你谈话,你也不要看不起别人。”
老言又坐了一气,突然问:
“猫在哪里叫?”
“在厨房里。”
“将猫拴在厨房里,这种策略很好,咬了你没有呢?”
“咬了,没咬着。”
“看来处处都是陷阱呀。我希望你明天早一点来树林,来晚了我就睡着了。”
“早不了,小偷们要和我去机械厂偷铜螺丝,我怎么早得了。我一个人去树林吧,又心里不安,近来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底气不足了。”
“你说‘小偷们’要去偷螺丝,他们不是你的朋友吗?这事与你无关吗?”
“也不是完全无关,有一点关系,不过我与他们不是一伙。那画家是自愿加入的,我和他不一样。”
“你要仔细想清楚,”老言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他不由得背上出汗了。“我听你谈论过好几次了,每次你都想划清界限。虽然我不管你的私事,可这对吸氧也是不利的。就比如那只猫……你听,外面那个人已经走了。我总是耳听八方,心怀不乱,这就是吸氧的益处。像这种站在窗外的无赖汉,如果你注意他,他就永远跟定你了。刚才我说到哪里了?你明天一早就来吧,和你朋友一起来,回去的路上偷螺丝也可以。我原来有一个女邻居,她也想长寿,有时也和我一起到森林里来,可是她有个弱点:特别贪吃。她没事就在家中搞烹调,满足她的好胃口。有时在树林呆久了,她就后悔得要死,说自己又放弃了一顿美味,慢慢地,她就不愿和我来了,一个人在家里大吃特吃,门都很少出,她的朋友全是吃客,家中四季飘出食品香味,厨房的外墙流着黑色的油迹。我与她作过斗争,她痛哭流涕,下决心戒吃,可第二天还是照旧。不到两年她就患肝病死了,临死前眼泪汪汪,让我带一盘烤鸭给她饱口福。当然你和我这位女邻居不同,你只不过是注意力不够集中罢了。你还是很想长寿的,我看见你做深呼吸时比我那个女邻居还是认真一点,你也想敷衍,因为外部干扰太多了,你习惯了就会好起来。”
老言站起来要走,老东就扯住他的衣服让他听了下面一通话:
“老言,我真是觉悟得太晚了啊,我太糊涂了,以前总是对你有抵触情绪,我告诉你心里话吧:他们算不了什么,尤其是冒牌画家大彭,我还不清楚他啊,他不过是帮小偷做下手的料,莫非我还不如他?他们没有生活目的,对生命也不像你老言这么珍视,成天就在外浪荡,偷了点东西就自以为得计,那画家从来不画画,他算怎么回事?我现在算搞清了:唯有你,才有力量蔑视他们。我打算向你学习,明天不跟他们去了。”
“我才不蔑视他们呢,你这白痴!”老言厌恶地说,“我要走了,你扯住我干什么呢?我实在是帮不了你的忙,你要靠自己。”
老东心里乱成了一团麻,一直到第二天都没理清楚。第二天上午他在家中等了很久。小光他们没来,他们是失约了。老东恐慌起来,一个人在家中越来越坐立不安,猫又叫得怪凄惨的,老婆也没有中途溜回家。有几次他想坐下来拿笔,可怎么也镇定不了情绪。有人进屋来了,是一个中学生,戴着小眼镜,哭丧着脸。
“我就住在你们后面那栋大房子里,猫叫得实在令人难受,我们全家都心惊肉跳,一夜没睡,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一只猫呢?它不过是一只小动物。”
“它不是一般的动物,你可不要小看它。”老东不耐烦听他说下去。
“那么它到底是怎样一只动物呢?”中学生走近一步,仿佛看穿了老东的心思,“我父母要我来搞清这件事,你不反对吧?”
“我当然不答应,怎么能让外人来干涉我们家里内部的事情。”老东倒退两步,心里立刻紧张起来,“我们会处理好的,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问题。”
“那也好。”中学生在椅子上坐下了。
老东松出一口气,听见猫还在叫。
“这只猫,你们养了好些个年头了吧?”中学生的口气毫不放松,“我在上小学时就看见它了,是黑色,我逗过它,它从来不和人亲近。你今天呆在家里吗?这一向你每天都出去的呀。我要是不上学,就天天出去。我的父母总想搞清你们家的事,他们说要对你加强了解。”
“你让他们别痴心妄想了。”
“你太顽固了,谁家养猫会养成这个样子啊。”他冷不防站起来往厨房窜去。
黑猫在他的抚摸下立刻安静了,伸出脖子让他搔下巴。
“看,屎都拉在饭盆里,可见仇恨有多深。这是它第一次和我亲近,以前大概时机未到吧。你们应该对它放松一点。那三个人今早已经来过了,他们站在我家门口议论你的事,议论了好久。后来叫大彭的那个人说,让你自己去觉悟,免得耽误他们的时间。”
“你这偷听的小混蛋,滚!”老东的脸涨得通红。
中学生满不在乎地看他一眼,继续抚摸黑猫,并趁机解开了它的绳子。它一跳就跳到了窗台上,从那个位置对老东虎视眈眈的。中学生笑起来向外走去。
老东觉得自己被人遗弃了,被人遗弃的感觉比被人纠缠的感觉更令他烦恼。他回想起那个冒牌画家大彭,回想起他在面馆里吃榨菜面的样子,觉得这个大彭做一切事都是津津有味的,他没有空虚的危机感,因为每天都有事做。老东设想着他一定是总在那阁楼上清理废品,那么大的阁楼,废品堆成山,够他干的了。现在他又增加了一项活动:加入小光他们的偷盗,大彭真是精力旺盛啊。想着大彭,他就产生了一种预感,他感到这个人是知道那种线描的画法的,只是他不说出来,也没画罢了,也可能他画了之后藏起来了,这种事是有的。老东有点自惭形秽,因为他总是晚一步,比谁都晚一步,谁都可以教导他,包括那中学生。大彭满脸病容,枯瘦如柴,可内心沸腾着激情,两只眼睛熠熠生光,这样的人用不着去吸氧也过得很好,难怪小光他们那么看重他,相反一点都不看重自己。越胡思乱想下去,越觉得自己干不好偷盗这一行,要是他们真来喊他一块去,说不定会大出洋相呢。他既缺乏技巧,又缺乏大彭那种胆量,对任何事都畏畏缩缩的,确实,只会耽误他们。那么就乖乖去森林吧,抛弃尘念,安安心心做深呼吸,领略领略老言的意境。想到这里,他便去找老婆买的那副吊床,找了半天找不到,翻箱倒柜也无济于事,后来记起老婆当时说过要交给小光他们保存。她心里对他有点轻视,这他早知道。他空手走出门去。
一出门就看见老婆回来了,她责备他说:
“你怎么这个时候才出门,还不赶紧,你太喜欢磨磨蹭蹭了。”
说完她就冲向屋内,老东知道她是与黑猫作斗争去了。一会儿便听见猫的惨叫。
在小路上看见大彭,大彭垂着头在前面走,满腹心思。去森林只有这一条小路,老东知道无法绕过他,转回去吧,他也不愿意,只好打招呼了。
“大彭,去树林里啊?”
“哈,你在这儿,我正找你呢。我想来告诉你,就是不去森林,也同样可以做深呼吸,达到长寿的目的。再说今天有雷阵雨,你来的时候有没有听天气预报啊?我刚刚看见老言也回去了,你跟我走吧,我有个做深呼吸的地方,又不必担心淋雨。小光说,我和你是掉在陷阱里的两只狐狸,这话很有道理。”
“你们去偷铜螺丝了吗?”老东的口气酸溜溜的。
“去了。我担心你优柔寡断的性格不适合于这种工作,就没叫你。你一定是生气了吧?这种机会今后多的是,慢慢的你就磨练出来了。”大彭抬起头来看天,忧虑地说:
“已经下毛毛雨了,我们快走。”
他一把捉住老东的胳膊,拽着他往回走。老东想挣脱他,又觉得不好意思,转念一想,还是随他走为好,心底里,他还是对他有种好奇心。
他们又回到了大彭的阁楼,外面已经下起雨来了。
“你平时在哪里做深呼吸呀?”
“当然就在这里,你不相信吗?我白天做清理工作,夜里静下来没事了,就坐在窗台上吸氧,这里的条件并不比树林里差。自从小光他们告诉了我你的事情,我就打算邀请你来了,一次两次你还不一定体会得到我这里的好处,久了就会着迷的。最重要的是这里没人打扰,一个人也没有。不错,从楼板缝里可以看见下面的人忙忙碌碌,但他们决不会上来,小光他们也不会来,只有我主动去找他们他们才来。白天我大部分时间都在这楼上搞清理,昨我终于把那只老虎钳从窗口扔下去了,那东西放得太久了。你看这里怎么样?”他边说边在废品堆里倒腾,老东又开始打喷嚏。
“我要问问我老婆,”老东说,“她是很有主意的女人。我不能确定我在外面过夜是否正确,她觉得我应该去树林和老言在一起。”
“你根本没听懂你老婆的话!”大彭发怒了,瘦脸涨得通红,“你去了好几次树林,什么都没搞,只不过装装样子,小光他们都告诉我了。”
“那你呢,你是干什么的?”
“你竟然问出这种幼稚的话来,除了装样子,你明明还关心着一件事,你又明明想和我来谈那件事,我没说错吧。现在我要去吃饭了,今天偷螺丝的事没成功,只能吃榨菜面,你也一块去吧?”
大彭要了榨菜面,老东也要了榨菜面。大彭三口两口就吃完了,老东吃不下,因为那榨菜已经馊了,面条有股霉气。
大彭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带着讥笑问老东:
“你说说看,你跑到树林里去,是不是想学老言?自从你退了休之后,你是不是每天都想学一个人?你认输吧,你吃不了榨菜面,是这样吗?”
“是这样,可是我总得打发日子吧?”
“退了休的日子的确不太好打发,不过没关系。比如今天,你就很轻易地打发了,一大早你等我们,后来你决定独自去森林,你在去森林的路上邂逅了我,我带你来了我家,每一段时间都有每一段时间的目标,看似散漫,实则紧凑。我有一个亲戚,正是你这种人,后来他活了很大的岁数,好像是八十九岁,他整天都在追逐一些可笑的目标。让我想想看,他后来成了个盲人?”大彭的声音变成了自言自语,也不管老东了,边说边站起身回家。“他的确拄着棍子,在最后几年中,不过那对他好像没什么妨碍。看见这个人我就想起了一些古旧的事,那是很久以前了……”
他们爬上阁楼时,大彭还在自言自语。楼下那位厨子拼命朝老东挤眼睛,不知想暗示一些什么。后来大彭就再也没注意老东了,他只顾清理那些破烂。有一回他还钻进一只大纸箱里面去,将自己的两只手从纸箱旁边的洞眼里伸出来,模仿魔术师,逗得老东发笑。老东笑了又笑,止也止不住,他是个严肃的人,虽然觉得这样不适合自己的个性,还是没有办法控制。天不知不觉就黑了,大彭热情不减,还在干清理工作,老东又看见他从窗口扔了几只破鞋下去,也许落在谁头上了,惹起一阵咒骂声。
“我要走了!”老东喊道,他又接连喊了几声,大彭没有反应,他只好朝楼梯口走。
他走到楼梯口,这才发现梯子已被下面的人搬走了,原来那是个活动的楼梯。下面有很多人聚在那里,朝他打着手势,一盏日光灯将他们的面孔照得像死人一样难看。老东看见随着大彭的每一下折腾,下面就掉下一股一股的灰雾,那些人全在拼命打喷嚏,有的还捂着耳朵,似乎惧怕得很。老东向他们喊话,他们根本听不见。
“我一定要走了!”老东怒吼,觉得忍无可忍了。到底如何离开,他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正要想主意,大彭又翻倒了一只陶罐,弄出惊天动地的响声。随着陶罐的翻倒,大彭自己也翻倒了,脸色苍白地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
“你到底在找什么东西?”老东凑近他问道。
“我?找东西?你真是小看了我。”他哼了一声,不想理会老东。
老东说他还是回家为好,因为没和老婆商量,她一定要着急的。
“已经晚了,所有的绳子全被我扔到窗外了,要是有绳子,还可以攀沿着下楼,今夜你只好呆着了。一夜的时间是很短的,睡觉都来不及,我常有这种感觉,小光他们也有。我忘记告诉你了,楼下的那班人每晚搬开梯子,我没想到你会把那梯子当回事,我这个人是从不考虑退路的。你要是听了天气预报,今天就没有这回事了,你总考虑退路,不预料前面的事,和我那个亲戚差不多,他活了八十九岁啊!”
老东从木板缝里看见那些人还聚在楼下,一些人朝上面指指点点的,皱着眉头,有一个年龄大点的搬来了一只巨大的洗澡盆,正往盆里灌热水,两个汉子在热气里面脱衣服。当他们脱下三角裤的时候,两位妇女就尖叫起来,却并不走开。
“看什么呢,他们每晚都在那下面。”大彭嘲笑道,“他们很关心我。有一回我从窗口跳下去,他们正好守在那里,就把我接住了。从那以后,他们总等在那里,心里盼望着我还会有些什么出奇的举动,我弄出一点响声,他们就要分析老半天,他们始终牢记着将我在窗下接住的那种荣耀。我们开始做深呼吸怎么样?你也躺下,就这样平躺在地上,好,不要出声。”
“我心里乱得很,做不好深呼吸,我一直在想怎么回去的事。”
“那就想吧,并无什么妨碍。你怎么也没想到,我夜里是睡在地板上吧?我记得你问过这事。还有一件你想不到的事,就是旁边这个大柜里面睡了一个人。我先不告诉你这是谁,让你去猜测,反正他是一个你我都认识的人,我们在这房里讲话,他都听得见。我知道你很难猜得出,又忍不住不去猜,是吧?”
“他早就藏在那里面了吗?”
“只不过比我们抢先一步罢了,每次他都比我先回家,他把我的家当他自己的家。”
老东起身走到大柜旁边,将耳朵紧贴住柜门倾听,果然听见里头有种骚响,还有种嘀嘀咕咕的说话声。老东想起今天下午大彭在这阁楼上那么卖力地工作,而这个人一直躲在大柜里头,有种哪怕天塌下来也无动于衷的气概。使老东惊奇的是世界上居然还有如此打发日子的人,更惊奇的是原来大彭并不是一个人生活。柜子里头的这个人是不是大彭工作上的帮手呢?老东问大彭,大彭说他和这个人毫不相干,这个人只不过是把这里当他的家,把他的柜子当他的床,如此而已,这种情况有好久了,自从大彭弄了这个破柜子来,他就寻了来了,然后他就在里面铺了毯子休息了。大彭还说他是个干脆的人,不拖泥带水,也不管闲事,哪怕他大彭搞得震天响,他照样在柜子里睡他的觉。所以大彭觉得他来与他合住也没什么不好,反而有种寄托似的。
“他在里面并没睡觉,他在讲话呢。”老东说。
“那还不是一样,我也讲话的,底下的厨师抱怨我每天夜里大喊大叫一直到天明。”
“打开门让他出来和我们聊聊吧。”
“那很不合适,我这个人也从不管闲事的。你想,我丢了那么多东西下去,他从不出来看看,说明他根本没兴趣,他既然对外面的事没兴趣,又怎么会谈得来呢?你不要太过分了。我和他像这样一起住了十年了,一直相安无事。”大彭开始打呵欠。
柜子里头的骚动越来越大,那人似乎在翻来覆去的。老东觉得虽然他睡在里头,大彭睡地板上,实际上是相互干扰,睡在一处似的。因为无法入睡,老东又忍不住从地板缝往下看。大木盆里那两个汉子赤身裸体,将洗澡水扑打得满地都是,观看的那些人全都换了套鞋,站在水洼里交头接耳,有两个戴眼镜的近视眼还凑到汉子面前去,想看清他们搞的什么花样。
“楼上有一只眼睛!”有人在叫,“一只眼睛!”
老东吓得连忙从地板缝移开,他担心要出什么事。大彭已是睡着了,大概闹腾了一天,他已是累极了。老东想到大彭住在这样复杂的环境里,却从不东张西望,分散了自己的注意力,可以说什么人,什么事全不在他眼里。老东自己缺乏的就是这种性情,比如现在呆在这楼上,他老想着家里的事,老婆不知要如何着急,那只名叫阿黑的猫不知要如何捣乱,还有抽屉里的那些线描草稿,会不会被老婆扔掉,住在后面的中学生会不会来偷东西,一想下去就没个完,恨不得立刻飞回家里去。现在他是落入陷阱了,“陷阱”这个词是大彭说的,“一个陷阱里面的两只狐狸”,他这样说过。
下半夜大彭开始大喊大叫,听不清他叫些什么。他叫过之后就摇摇晃晃站起来,坐到了窗台上,用一些手势比划着。
“我要跳下去了。”他说。
老东急忙奔过来死死地拽住他,他并不挣扎,就坐在那里不动了。老东心里想,他也许是说一说好玩的罢了,就松了手。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我要跳下去了。”
老东又死死拽住他。
但是他又没跳,坐在那里欣赏月亮。
“下面那些人都去睡去了,”老东身后忽然有个人说话,把他吓坏了,“这是一个寂静的夜晚。”
老东回头,房子里并无一人,说话的当然也不是大彭。
“梯子已经搭好了,你可以回家了。”
原来是柜子里的人在说话。为什么他不出来呢?老东丢下大彭,去查看楼梯口那个地方,梯子果然搭好了,楼下只有一盏昏灯,地上一汪一汪的水亮闪闪的。他扶着墙下楼时还听到大彭在咕噜:“我这就跳下去。”不由心中一紧,接下去他知道了大彭又没跳,好好地坐在那里,于是又好笑起来。
回到家已是半夜,老婆居然还没睡,她很不高兴。
“东西带回来了吗?”
“什么东西?”
“去了这么久,连个东西都不知道要带回来!因为担心你,我一天都没去上班,假装有病,请了假呆在家里。那中学生又来过了,小混蛋想偷我们的猫。你看,我请了假呆在家里,还是一事无成。我也知道大彭的故事,他的来龙去脉我都清楚,不过我现在不想告诉你。”
原来老婆什么都知道,只有他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大彭也说他天天夜里吸氧,老东想起自己与他在一起呆了一夜,一点都看不出他是怎么做这项运动的。他一直在瞎折腾,而他自己,始终紧张不安,更谈不上吸氧了。还有大彭阁楼上柜子里的那个人,据说也在吸氧。老东侧耳听了听,猫已经不叫了。他不放心,又溜到厨房去看,哪里有它的影子。老东目睹老婆多少年来一直与它作斗争的情形,怎么也没料到她会轻易放弃这种事。他一回头,看见老婆也来了,披着衣,神情郁郁的。
“我这个傻瓜,居然还请假呆在家里。我今天完全垮掉了。我从机关回来的路上看见小光他们满载而归,我就有种不祥的预兆,我觉得你无法使自己靠近他们。回来后,我心灰意懒,正好碰上那中学生,中学生笑容满面地站在门口和我打招呼,我知道他是来偷猫的,我就将猫用绳子拴好,交给他带走了。我一冲动就做出了这种事,因为我看不到希望。现在你回来了,证明我的预感没错,其实中学生也告诉我了,他说你在敷衍我,拖一天算一天。我这个人,怎么一直没看出来呢?我把猫儿让给那小混蛋了,因为它对你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啊。”老婆一边说一边顺手熄了灯回房间里去了,把他一个留在墨黑的厨房里。
他也不想开灯,觉得在黑暗中更舒服一点。他坐在一个小圆凳上回忆白天的事。似乎所有他做过的事全是乱纷纷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否有过从容不迫的举动。各种纠纷滚滚而来,将他牵扯进去,使他无法动弹。一回他梦见全身长出了很长的硬毛,梳也梳不顺,拔也拔不掉。再看看老言,看看小光和大彭,他们一个个全是干净利索的,想干什么就去干,一点都不犹豫。老婆到底要他带什么东西回来,他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呢?从前他们俩是很贴心的,因为两个人总是想着相同的事,要谈什么问题只要暗示一下就懂了,可是今天,他无论如何也记不起老婆说的“东西”是什么。这种情形不是一回两回了,他越来越把握不住她的意思,她越来越对他生气。可是生气也没有用,于是她就灰心了,一灰心把猫也放走了。没有了阿黑(他们的猫),她怎样来度过漫长的日子呢?老东不由得有点惊恐,他已习惯了老婆与阿黑之间的战争,自己虽是旁观者,内心还是很投入的。那一天,阿黑偷吃了老婆放在食品柜里的腊肉,老婆不但没生气,反而带了它去公园遛达,她与猫之间的恩怨总是没个定准。老东并不喜欢阿黑,每次提到它都是说:“那只猫……”细想起来,老婆与猫之间关系紧张是最近的事,老东还没有深究过其中的原因。现在它走了,他反而又怀念起它来,在心里称它为“阿黑”,他也变得没个定准了,可能是老婆的影响吧。
他在厨房呆到快天亮了才上床睡觉。
早上八点钟小光他们就来了。两个老头坐在矮凳上嚼槟榔,见了老东理也不理,光顾与他老婆说话。老东迷里迷糊地揉着眼,听见他们正在谈论关于“骄傲”的问题。老婆说,有点骄傲也无碍大事,小光和小奇则坚持说骄傲的人死路一条。老东在旁边听着,觉得这些话有点耳熟,可就是捉不住他们的意思,他们到底要表达一种什么中心思想呢?每次老东暗自思忖接近了实质时,就有一团雾滚滚而来,于是实质又消失了,这样几个回合下来,老东就瞌睡沉沉了。因为夜间睡眠不足,他实在忍不住,就顾不得礼貌,当着大家的面睡着了。
一觉醒来,听到小光说出“无可救药”四个字。老东正要仔细倾听,他们又回到了关于“骄傲”的老题目上,老婆又举出好多例子,小光和小奇又一一反驳,这场辩论长达几个小时。老婆虽节节败退,却还在负隅顽抗。老东觉得自己又要打瞌睡,于是抓住一个空子对老婆说:“该去上班了。”老婆一脸通红,说自己正在兴头上,怎么能去上班,还说老东思维退化,连他们的话都听不懂了,他们从头到尾讲的不是别人的问题,正好是他老东的问题,而他反而打瞌睡,真是没办法了。老婆说了这几句又回到她的辩论里去了。
老东在旁边闲得无聊,就站起身,打算向外走。
“这个人,我们的话一句都听不进了。”小光说,“喂,你先不要走,你就这样走了的话,太不负责任了,你会搞得自己无地藏身啊。大彭那里你也去过了,他的房东,就是楼下那一家,要找你算账呢。你看,到处你都欠着账,就是树林里的老言,对你也是心存芥蒂的,你太不招人喜欢了。你是准备去老言那里吧?刚才我们见到了他,他也要清算你的一些事,因为你背信弃义,口里说一套,做的又是一套。”
老东停住脚步,心里犹豫起来,小奇又劝他:
“你还是死了那条心,坐在这里旁听吧。等一会儿我们带你去向老言赔个礼,就一切顺顺当当了。”
“我并没得罪他。”
“你还说这样的话!”小奇严厉起来,“你随便敷衍,根本不按他的要求去做,却装得好像与他保持一致的样子,莫非你认为他觉察不出来吗?还有大彭,他对你很失望。”
“赶快坐下!”老婆也说,“你最近的行为让我灰心透了。”
老东一坐下,他们又继续讨论。
“一个骄傲的人,他心里用以对抗世人世事的标准,是由什么东西来支撑的呢?”小光故作深刻地皱起了眉头,“也许,在新月升空,繁星满天的夜晚,他会被莫名的忧郁袭击,他那脆弱不堪的身体终因无法招架而垮掉。我见过各式各样身体强壮的人,他们都因为这个小小的弱点而毁了自身。”
老婆正要开口反驳,那中学生进来了,牵着黑猫大摇大摆绕桌子走了一圈。老东看见阿黑居然驯服地跟着那混蛋走,心里气坏了。接下来他又想,阿黑在他们家并没过什么好日子,老婆喜怒无常,很有虐待动物之嫌,怪不得它一下子就背叛他们,跟了那中学生。中学生离开时盯着老东看了一眼,长达三秒钟,老东觉得他的眼光充满了恶意。而这时,老婆正蹲下去讨好阿黑,阿黑咆哮着后退,不领她的情。老东为老婆感到难为情,可老婆自己一点也不难为情,居然跑到厨房去找了一条干鱼来,放在阿黑面前,阿黑连望都不望。老东看着高傲的阿黑,想到了一个问题:阿黑已经在他们家呆了这么多年头了,为什么一直不离开他们呢?莫非在老婆与它这种长期的争斗关系中,它一直在自娱?它被拴在厨房,那凄厉的叫声痛彻肺腑,老东至今记忆犹新。然而才几天过去,它便对这里的一切嗤之以鼻了。
“它对你一点都不感兴趣。”老东提醒老婆。
“瞎说!”老婆直起腰来,“是因为你站在旁边观看,它才觉得害羞的,要不然——它与我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你知道吗?我也不想多说,让事实来讲话。我唯一要告诉你的是,这只猫是独一无二的,谁也不能忽视它的存在。”
中学生大摇大摆地牵着黑猫走了,小光他们在他身后对阿黑和它的新主人大加赞赏。
“退休是一件好事。”老婆说,“我也快退休了,本来我对前景是很乐观的,可是看到老东近来的反常举动我心里的担忧越来越上升了,怎样才算是有一个正确的生活态度呢?过一天算一天永远是我们这种人的命运吗?”
“好!说得好!精彩!”小奇竖起大拇指,白胡子一翘一翘的。
“我现在要去上班了。”老婆高兴地昂着头说,“我把老东交给你们了。”她像年轻人一样弹跳了一下,走出门去。
他们到达树林时,老言刚好睡醒,正在做一套自己发明的屈腿动作。他明明是看见了他们三个,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老言生气了,因为你竟敢蔑视他的观点。”小光对老东说,“现在你可要耐心啊。我和小奇去那边转一转,你在这里等机会向老言道歉。”
他们俩朝老东挤了挤眼就离开了。
老言一丝不苟地踢腿,立正,双臂平举,弯腰,旁若无人。
“喂——”老东招呼他,他没听见。
足足等了有半个小时老言才做完那套操,老东正要开口,却见他跳上那吊床,平躺下去,将双手放于胸前,闭上了眼睛,原来他改变了日常的程序,还要继续睡。老东不知该干些什么才好。他回想起小光他们挤眼睛的事,心里觉得很有气。他虽和老言做了多年的朋友,看来还是很隔膜的。老言与小光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他是永远不会知道了,他就是为这事生气。老言稳稳地睡在吊床上,那吊床是尼龙绳子做的,根本不存在系不稳的问题,可见他从前说他从吊床上摔了下来,完全是在危言耸听。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从一开始,他叫他到森林里来吸氧,他就来了,来了之后没什么意思,他就来得少了,老言也并没对他这种态度表示过任何不满。莫非他自始至终是在装样子,是做一种曲折的暗示。为什么他几乎每天从树林里回去都要在他家停留,大谈吸氧的益处呢?老东陷入深深的烦恼中,回想起小光他们刚才对于“骄傲”的批判。原来种种迹象早就有了,他却一直蒙在鼓里,盲目乐观。细细想来,就连老婆也是策划中的一个环节,不可忽视。
虽然无事可做,老东还是想留下来等老言,因为多年来,与老言交流思想早成了习惯,除了老婆,这老言是第二个愿听他说话的人。他们曾在一处谈论过那么多关于休闲的计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产生了种种的误会呢?一退休,老言就改变了他那直爽的脾气,说起话来拐弯抹角的了。而他,直到今天才察觉。又等了半个小时,老言醒了,看见了老东,点了点头,跳下床来又开始做抬腿运动。老东想,为什么我不跟着他做运动呢?于是站在他旁边模仿他的动作。他一做,老言反而停下了,走过来打量他。
“你怎么到今天才想起来学我的样子?”老言说道。
老东觉得自己满腔的怒气倾泄而出,他激动地说:
“你从来没有给过我关于这方面的暗示,每次你都只谈关于长寿的秘诀,我对这种事不内行,也从未想过要在这上头下功夫,我怎么知道你假装谈长寿,其实指的是别的事呢?”
“你学不会吗?”老言探究地看着他,“有很多表达方式,长寿的话题只是其中的一种表达。其实你也是天天在想这件事的,用不着专门去学,只要正视现实就可以了。最近我发明了这套操,每天反反复复地做,就像你刚才看到的那样,我觉得心里踏实多了。”
“原来你也有心里不踏实的时候?”
“这是我的小小的秘密,算不了什么,而且也很容易忘记的。你也可以反反复复地做某桩事,不一定是做操。不要画风景,那种事用处不大,你会找到自己的工作的。大彭就是你身边的榜样吧?我倒是和他熟,他每天都吸氧,我知道得很清楚。”
“他并不吸氧,只是在家中倒腾那些废品。”
“那是你观察不细致,你还没适应他的方式。我们这些人,成日里做着相同的事,差不到哪里去的。这里面有段故事,我最先认识的人不是你,倒是那大彭,这可是你不曾料到的吧?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个时候的大彭是一个英俊小伙子,有老婆小孩,有份好工作,他每天上班,养家糊口,小日子过得不错。后来有一回,他隔壁的一个老头死了,那老头平日与他们家是冤家对头,大彭因为他乱倒脏水与他大吵过一次,双方从来不来往。按理说,大彭应该高兴才是,可大彭不但高兴不起来,反而疑心自己患有重病,成日里愁眉苦脸,班也不愿意上了,时常无故旷工。他老婆劝他去医院检查一下,可他死也不肯,还说检查出患了绝症就完了。长此下去,他丢掉了工作,人也变成了你看到的那个样子。老婆气不过,带着小孩离开了他,他就搬到了那个阁楼上,靠捡废品为生。他捡废品也是心不在焉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时常捡回一些东西又不卖,拖到那阁楼上去堆着。人们都说他是被他原来隔壁那老头的阴魂缠上了,有人看见他在老头生前打了他一个耳光,老头没回手。只有我知道他的心思,他常来这里与我谈心,这几年他的情绪越来越稳定了。前天你碰见他了吧?当时他正好和我谈过话,准备回家,你现在应该明白这些事了吧?”
“我还是不清楚啊。”
“那就多想想,拖延下去,不要轻易做出什么决定。好多事都是这样,一做决定就糟糕了。比如我,我就从不做决定,只是东想西想,漫无边际,问题就无形中解决了,也可以说消失了。那天大彭到我这里来,他也谈了你的事情,他早看出来你这个人脑子有些问题。”
老言正说着话,小光他们来了,一来就吆喝着要老东为过去的行为不检向老言赔礼,又说赔完礼还得马上带他去机械厂偷螺丝去,时间已不多了,要赶快。老东就说他记不清自己到底有哪些地方行为不检了,他的错误太多,脑子里成了一筒漆。
“用不着一一去搞清楚,”小光不耐烦地说,“反正臭骂自己,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就是。莫非你对自己的形象还有那么大的顾忌吗?我们没时间在此地纠缠了。”
“他这个人,那种骨子里头的骄傲就是改不了。”小奇也在边上帮腔。
老东哭笑不得,就扯住老言的袖子乱说了一通:
“您老真对不起了,说起来,我这个人不过是一只臭虫,您就不要与一只臭虫计较了吧。或者您就把我看成一只癞蛤蟆也行,我自己对着镜子照来照去,觉得自己实在也是不像一个人。我还不诚实,经常在您背后说瞧不起您的话,您一开口我就有气,懒得听,其实您说的那些,比我想的高明多了。我这是怎么啦?啊?为什么我从来就不知道反省一下呢?那一天您从树林回来,到我家谈起吸氧的事,我却打断您,说起一件莫须有的绘画的事。实际上,我从未画出什么东西,要是真画出来了,我还不到处宣传自己呀?俗话说‘忠言逆耳’,这么久了,我就是不听您说话,我自以为是,完全昏了头了。我正式向您道歉,您就接受吧。”
老言不声不响地微笑着,似乎心里头很受用。看见他那种样子,老东又有气,就不说了。这时小光过来催促他快走,于是他们仨就撇下老言去机械厂。一路上小光和小奇板着脸,似乎对老东很憎恶的样子,闷头闷脑向前走。
到了机械厂,小光命令老东站在外面放哨,他们就溜进仓库去了。老东等了又等,不见他们出来,就打起瞌睡来。正睡得迷里迷糊的,忽然一个人揪住他的衣领,高喊:“抓贼!”一群人围了上来,对他拳打脚踢,好在他们下手都不重,有的并不是真打,只是将他屁股上的肉揪几下,好玩似的。打完后将他关进一间空房,上了锁,那些人就走了。
老东又气又急,透过窗玻璃向外看,看见黑压压的一群人跑过来了,跑在前面的竟然是小光他们!那些人团团围在窗前,一个个伸长脖子朝里面窥视。老东躲在角落里,可怎么也躲不开人们的眼光。他听见大家都在议论丢东西的事,不由得怒火攻心。他走过去“砰”地一声打开窗户,用手指着人群里头的小光,大声说:
“他就是那个贼!所有的螺丝都是他偷的,我亲眼看见了!”
虽然窗户上有铁护栅,人们还是像惊雀一般往四周散开,有人在说他“疯了”。小光和小奇站着不动,唾沫横飞地告诉大家,说老东做贼已有很长一段历史了,他这个贼还特骄傲,大白天里想要什么就径直去拿,毫无顾忌。说得人们一惊一乍的。他俩越说越来劲,后来散开了的人群又围了拢来,老东立刻感到自己底气亏得厉害,于是又往角落里躲。小光他们偏不放过,数落的声音越来越高,所有的人都在附和他们,一些人还朝窗口吐唾沫,高喊要把他“吊起来”。由于老东背对众人躲在角落里,小光又说他是鄙视大家,于是群情更加激愤,似乎要推门而入。
一直到天黑人们才离开,外面一个人都没有了,整个机械厂都是冷冷清清。老东开始有点恐怖,怕要在这个空房里呆上一夜。他打量着窗子上的铁护栅的牢度,心想要弄弯这些铁条是绝不可能的,房子里又没有任何工具,想要破门而出也是不可能的。一会儿他饥肠辘辘,这才记起一天没吃东西。他在房间里踱步,想出一个又一个方案,又一一推翻。忽然,他无意中碰了一下房门,门立刻开了。原来门上根本没上锁,一直是虚掩的!原来所有的人全知道门没锁,只除了他本人!到底这些人在和他开什么玩笑,小光他们又是充当什么角色呢?
老东走出机械厂,看见四周一个人都没有,眼前是一大片荒地,有几只雀子在乱草中跳跃。刚才来的时候他并没注意到机械厂建在荒地里,现在才发现。小光他们回家了吧?他饿得眼冒金星,可找不到地方吃点什么。走了一会儿就在路边看见一个很小的面包店,一个女的垂着头坐在柜台前,老东心中一喜,立刻上前去买面包。他掏出钱来,听见自己的肠鸣音像打雷一样,不由得缩紧肚子想遮掩一下。
“喂!”他说,“买三个面包!”
那女的头都没抬,原来睡着了。
老东用力敲了敲柜台,她醒了,揉揉眼看了看他,说:
“原来是偷螺丝的贼呀,怎么能卖给你,不卖!”
“我没有偷,真正的贼已经走了,我是清白的。”
“清白个屁!怎么会给关在那间房子里?告诉你吧,这里还从未有人给关在那间房子里过,起码我就没看见过,真可耻!”她翻了翻白眼。
“你到底卖不卖?不卖我就要抢了!”老东红了眼。
“好!你试试看!我可是有准备的!”她亮出一把菜刀,猛地砍过来,老东连忙闪开,拔腿便跑。女人紧随其后。
跑了好远她还在后面追,后来不追了,咬牙切齿地说:
“便宜了你这贼!我早就看穿了你是哪号货色,从你五岁那年起你就显出了本性!”
老东听不懂女人的话,不过这一跑,肚子倒没那么饿了,趁着精神振奋,赶紧往城里走。
到了街上,看见大彭正在一个酒店买酒喝,便上去招呼。大彭只顾自己喝,也不请他,他就买了几根火腿肠,狼吞虎咽地啃起来。
“我听说你被逮捕了,怎么还在这里?”大彭醉眼朦胧地看着他。
“不是逮捕,是他们和我开个玩笑呢!”他连忙分辩,“你想,我这号人,做得出什么坏事呢?”
“好!这玩笑开得好!”大彭严肃起来,“你这种人确实不像话,可你怎么总也不明白呢?”
本来老东是想表白自己,现在经大彭一说,反倒觉得自己的表白很滑稽了,真的,他到底想要表白什么呢?
“你以后还会被抓起来的,你习惯了就会聪明一点。昨晚你没来,我和柜子里的那位同伴一直在谈论你的为人,我们就知道你会被抓的,果然。”大彭喝完一杯,又倒一杯,“你的为人是很成问题的,我不想说你,说了也没用。那天你没与我的同伴告别一下就偷跑了,你每次都是这样,与谁都不讲交情,所以我不请你喝酒。”
“我之所以偷跑是因为内心有压力。”他一开口又觉得落入了表白的圈套。
“你还会被抓的。”大彭又说,“你想过这件事没有?为什么你现在总是碰见我?你看,昨天我们刚分手,各人干各人的事,今天你马上又和我见面了,怎么这么凑巧?”
“你一直在追踪我的行迹吧。”
“哈,你真变聪明了!你今天晚上来我家吧,我弄到一辆旧摩托车,我要干一夜的修理工作,你来了正好帮我的忙,小光他们也来,还有老言和你老婆,大家都来。我楼底下那一家,今天夜里要杀一头猪,我和你将在猪叫声中愉快地工作,其他人会在旁边观看,柜子里的那位老兄也会在今夜走出来,与我们团聚。”
老东走在宽阔的柏油马路上,心情豁然开朗,竟然哼起了轻佻的小调。一会儿就回到了家里,看见老婆正在换衣服,打算出门,脸上喜气洋洋的。
“我今天退休了。”她自豪地宣布,“我觉得还是早退为好,我看出来你是离不开我的指点的,这下我不用提心吊胆了。我先走,你在家吃了饭就来吧。”
老东知道,种种的谋划仍在暗地里进行,但今天夜里,他觉得自己已经有所准备了。他的心情怎么样呢?说也奇怪,竟有点像等黄鼠狼来偷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