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雨
一个年过五十的人,某天傍晚突然警悟,他的生命中最敏感的竟然是雨。秋日。傍晚。
细雨如丝如缕如烟,无穷无尽的前方和已经穷尽的身后都是这种雨丝,飘飘洒洒却无声无息。他沿着家乡的河水在沙滩上走着。一旦有雨或雪降下,他就有一种迎接雨雪的骚动而必须刻不容缓地走向雨雪迷蒙的田野。他的腋下挟着一把黑色雨伞,除非雨点变得粗疾起来才准备打开。
沙滩上的野苇子的茸毛已经飘落,蒿草的绿色无可挽救地变得灰黑而苍老了。他看见河的远处有人在涉水过河,辨不清过河的是男人还是女人,雨雾把雄性和雌性的外部特征模糊起来了。走过滩柳丛生的一道沙梁,一个看去和他年龄相仿的女人伫立在沙地上,看守着七八只羊。女人的右手攥着一根新鲜的柳枝儿,无疑是用来警示她的羊的武器;她的左腋下挟着一顶金黄色的草帽,而让头发也淋着雨。她的生命中也敏感雨而渴盼细雨的浇灌和滋润吗?
女人满脸皱纹,皮肤皴黑而粗糙,骨骼粗硬而显示着棱蹭;她挽着黑色的裤脚,露出小腿如同庄稼汉一样坚硬的筋骨的轮廓。他瞅着她,又瞅着她的羊,瞅过去是七只,倒瞅过来却成了八只;数过了羊又瞅着她。他瞅着数着羊是潜意识的行为,避免死呆呆瞅着她而引起反感。瞅了瞅她又去数羊,这回数过去是八只,再数过来又成了七只。
她却只瞅着她的羊,或者根本就没有瞅羊。她也不瞅他。他想,在她说不清是呆滞或是不屑的眼神里,他不过也是一只羊吧?他便走开了,踏上高踞沙滩的河堤。
母亲说生他的时候正是三伏天。母亲强调说他落地的时辰是三伏天的午时。母亲对他落地后的记忆十分清晰,落地后不过半个时辰全身就潮起了痱子,从头顶到每一根脚趾头,都覆盖着一层密密麻麻的热痱子。只有两片嘴唇例外地侥幸,却爆起苞谷粒大的燎泡。母亲说整整一个夏天里,他身上的热痱子一茬尚未完全干壳,新的一茬便迫不及待地又冒了出来,褪掉的干皮每天都可以撕下小半碗。母亲说她在月子里就只是替他从头到脚撕揭干壳了的痱子皮……母亲对已经成年了的他遭遇灾难时便说:“你落生的时辰太焦躁了。那天能遇着下雨就好了。”
他后来得知,他与父亲同一个属相:马。这根本不用奇怪,家族中两代人和同代人之中同一属相的现象屡见不鲜完全正常。奇异的是,他和父亲同月同日生,而且时辰都是午时。只是没有人说得清,父亲出生时潮没潮起那么厉害的热痱子,父亲出生时是否侥幸遇到了三伏天的雨。
他便猜疑,在他来到这个世界时便领受到的如煎如煮的酷热焦躁,在父亲来说早已领受过了。从而并不以为什么了不起。
关于他的父亲,他想写篇小文章来悼念那位如草芥一样无声无响度过一生又悄然死去的农民,然而终于没有形成文字。原因在于,那个念头刚一产生,如潮的记忆便把他齐头盏脑淹没了。他喘息着又合上了钢笔。父亲是一本书,不是一篇小文章。
现在,他只能说一句话,在这个世界上,他最熟悉最了解的是他的父亲,而最难理解的也是他的父亲。他深深地懊悔,直到父亲离开这个世界时,才发觉自己从来没有太在意过父亲。起初他剖析造成这种懊悔心理的因素,是他既不可能对父亲寄托稍大点儿的依赖,更不可能发现以至研究他有什么伟大和不平凡之处;后来随着生命体验的不断加深,终于有一天警悟过来,便是从来也没有想到过对父亲的心理设防,是一种绝对的心理安全的天然依赖,反倒不太在意了。
父亲死亡的情景永难忘记。一个自身生长的异物堵死了食道,直到连一滴水也不能通过,那具庞大的躯体日渐一日萎缩成一株干枯的死树……哦!生命中的雨啊!
他一个人坐在家乡的河边,天上洒下旱季里少见的细雨。他刚刚十三岁,开始了永远的没有限期的暑假,从学校走向社会了。他半是豪勇半是惶惑,怀着宏大的文学梦却又怀疑自己是否具备文学的天赋,自信与自卑五十对五十折磨着他,便有了一种孤自散步的欲望,尤其是在雨雾迷茫之中。
这条河不大却闻名于遥远悠久的历史,河有多长,河边的柳林有多长,骚客文人折柳赠别也抛撒离愁思怨的诗句,成为一代又一代文化人寄托情怀的佳作。他坐在水边,一个琴瑟般的声音不期而至:“大哥哥你饿吗?”他转过头就看见了一只小仙鹤,是的,这个大约不过十岁的女孩像河滩草地上偶然降至的仙鹤。他苦笑一下摇摇头。处于整个民族的大饥饿年代,小孩子看世界的眼睛也是饥饿。他笑笑说:“我渴。”河堤上传下来一声笑,他看见那儿站着一位干部,这是一家大企业的党的领导干部,据说是一位出身富贾而又背叛了自在阶级的老革命,革命胜利了他已成为企业领导,却依然需要下放乡村锻炼改造……他很忠诚,不仅自己老老实实在农民中间生活,而且还利用暑假把小女儿也领到这炼狱里来改造了。
几十年后,在一次全国性的文学集会上,有一位中年女人向他走来:“你现在是饿还是渴?”
“还是渴。”
“还是渴?”
“是渴……生命之雨。”
她说她后来随父亲到北方一个城市,又转过四五个城市。她现在在一家报纸主持着一个《婚姻与家庭》的专栏。她在年轻男女中名声显赫,几乎家喻户晓,当然是她坦率而又真诚地解答过来自全国各地青年男女关于爱的困惑,并因此而很自信:“你比我写的书多,我比你写的信多;你只是在文学圈子里有名声,而我却在青年人心中是知音。”她的佐证是多年来收到和回复青年人的书信数以万计。她说她读过他的全部作品,当然不是因为作品好不好,亦不是要研究他的创作,主要是因为在他未成名之前她见过他一面,那时她不足十岁。她说:“我至少给青年朋友写过20000多封信,而你的小说最多发行5000册。”
他很尴尬,随之反诘:“我也来请你解答一个过去的问题,有一对年轻夫妇在‘文化大革命’中分属对立的两派组织,妻子向自己一派的造反队司令报告了丈夫的行踪,丈夫被抓去打断了一条腿。这位现在走路还颠着跛着的丈夫仍然和那位告密的妻子生活在一起。他向你写过信没有?如果他有一天写信给你要求解释困惑,你怎么回答他?”她张了张口却摇摇头笑了,竟是一副不屑回答的神气。
半年以后,他接到她从千里之外的城市打来的长途电话,说她今天收到一封信,信中所表述的精神痛苦使她陷入深沉的无言以对的心境之中,那人的遭遇与他所说的“文化大革命”夫妇的故事大同小异,关键在于他们的故事一直延续到今天而且还有发展,类似于被打断腿的这个跛子丈夫,居然投靠那个抓他施刑的造反队头儿的门庭挣钱去了。造反队头儿受过几年冷落之后,现在是一位腰里别着大哥大的公司老板了……现在反倒是类似于那个告密妻子的妻子陷入痛苦境地,据说是丈夫现在跟着那个不计前嫌的老板北上南下东闯西骗,出入星级宾馆酒楼歌舞厅,既卡拉OK又桑拿浴……她在电话中向他复述了这个故事,情绪很沉静,似乎没有了她写过两万余封回信的那种自信与得意,很真诚地说:“上次你讲的那对‘文化大革命’夫妇的故事我没有回答,我觉得那是你们上一代人的故事和困惑;你们上一代人所处的那个时代是一个不正常的时代,用今天正常人的思维是无法理解也无法解释的,因为他和她都是不正常生活里的不正常的人所演绎的不正常故事。现在,当他和她在今天正常的社会里继续演绎不正常的故事时,我竟然第一次感觉到我的肤浅,无法回答那个类似告密妻子的新的苦恼……”他反而宽厚地安慰她说:“是的,你不可能解除所有痛苦着的心灵的痛苦,也不可能拯救所有沉沦的灵魂。”她说:“我总得给她回信呀!情急之下,我用了你的一句话回复了她,就是‘生命之雨’。”
他说:“这话太……”
她说:“我就想起你的这句话……恰当不恰当都不管了,上帝!”
纤纤细雨依然。依然是如丝如缕如烟。依然是飘飘洒洒无声无响。他已经走到这一段河堤的尽头,河堤朝南拐弯伸展过去,顶头和南岸的山崖接住了;那一段河堤从山崖下开始延伸到雨雾迷茫的无穷无尽的上游。人生其实也类似这河堤,分作一段一段的,这一段到头了,下段又从这儿开始,一直延伸成为一个生命的河流。
河堤拐弯的内堤里,就圈住了好大一片滩地。滩地里有一幢孤零零的土坯房,房子的南墙和西墙上苫着一层长长的稻草,那是防止西风和南边的下山风卷来的骤雨对泥皮土坯的冲刷的,就像一位插秧的农夫身披的蓑衣。房前有一片偌大的打谷场,场角靠近房子的地方有一个黄色的麦秸垛。他猜测这是一个土地承包经营者仓促建筑的房子,从那简陋的建筑判断,主人完全是出于一种临时的考虑,不愿投注更多的钱财给这幢远离村庄的建筑。
一个男人吆着拽犁的牛在翻耕打谷场。打谷场已完成了夏季打麦秋季打谷的用场,现在翻耕以恢复土地的疏松和绵软,然后撕下早熟的青稞或者油菜籽,赶明年收割小麦之前先收获了青稞或油菜,再把这块土地碾压瓷实作打谷场。男人悠悠地吆着牛扶着犁,没有戴草帽,一任细雨淋着。一个女人站在麦秸垛下撕扯麦草,撒下一把便弯下腰纳到一只大竹条笼里,动作也是悠悠的不急不忙的样子。只是那一件红色的衣衫像一簇火焰在迷茫的河滩上闪耀。
一男一女一低一高两个小孩在场地上追逐,他们从土屋里奔出来时就是互相追逐着的,大约是男孩抢走了霸占了女孩的吃食或玩具,争执便发生了。女孩追着男孩显然力不从心,在溜滑的打谷场上摔倒了,顺势在场地上打滚而且号啕起来。那女人扔下柴火笼飞跑过去,在滑溜的打麦场上跑起来闪动着两只胳膊,像是一种舞蹈。她没有扶起倒地打滚的女孩,一直冲到男孩跟前,一巴掌抽过去就把男孩打翻在地了。她随后转身走过来抱起女孩,另一只胳膊挎上柴火笼走进土屋里去了。
他竟然大声喊起来,愚蠢你愚蠢!你是个愚蠢的妈妈!
男人喝住牛插住犁,慢腾腾走过去抱起男孩,也走进那间土屋里去了。
一头在套的牛站在打麦场上甩着尾巴。
土屋房顶的烟囱有灰色的烟冒出来。
他依然站在河堤上。几十年后,那个扯柴火打男孩抱女孩的愚蠢的女人肯定就变成那个放牧着七八只羊的粗硬的老女人了吧?那个受宠的女孩会不会成长为如那个写过两万多封信的专栏主持人?
那土屋里爆起激烈的吵闹声,浑厚的男声和尖锐的女声。肯定那是关于应不应该打倒男孩的争执。他忽然想到她,如果把这幢远离人群的河滩土屋里的争论提到她的专栏上,她还会用他的“生命之雨”这话来解释给这一对乡野夫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