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战 七

巩羽重新见到当年兵败的琵卢坡,是他留在飙荽砜的第三年的春天。

现在,他只能用一只眼睛看了。一只眼睛看东西,总是不大灵便,色彩和模样跟过去大不一样。

事隔几年回首琵卢坡,如梦似幻,那些鲜活的面孔不断地浮现在独眼的视野里。有时候还能隐隐约约地听见千军万马呐喊厮杀的声音。心里觉得怪怪的,恍若隔世。

他登上了飙荽砜的顶峰,北蓼军的阵势果然尽收眼底。

自去年夏天开始,他从东往西走了半年,也揣摩了半年。越琢磨心里感慨越深。一脉百里的阳泉山,时凸时凹,时峻时险。北蓼军依山任势傍水下寨,得天独厚。巩羽像是翻阅一本厚厚的书,看久了就品出了许多玄奥。

从阵前看,北蓼军的兵锋似乎并不凌厉,前沿设置也无出奇之处,无非是鹿砦石障之类,是那种常见的守城保寨的态势。

但是巩羽的独眼执拗地穿透了这层薄薄的覆盖,洞悉了北蓼军防御体系的纵深梯次和充满了阴谋的布势——六向合纵连横势。

这种阵势既有韧性又有弹性,一旦战事挑开,可以获得较大的游刃空间,进有辅,退有援,六向定势辗转剔抉,滚动杀伤。在这样的六向合纵连横阵势之下,进攻一方即使兵力再强,但是受到六向割离,必然分而流之,万人之众顷刻之间便会化作细水流沙,通过北蓼军防线柔软的表皮,悄无声息地渗进千沟万壑之中。而此时攻方已经完全掌握了战争的主动权,将以六处扼要为主干,枝叶横生,藤蔓纠缠,成联网之势收缩,尽吞对方星点之势。如此天势、人势、兵势、地势运用得浑然天成,可谓鬼斧神工,占尽了天赐人谋的优势,虽然难保其必胜,但是必能保其不败。先立于不败之地,待未知胜败之军,气势上又是攻方所不能比拟的。

这就难怪南蓼军屡次北征无功而返甚至大败而逃了。

巩羽确信,这种六向合纵连横之势绝对是出自司马卓之手。他同司马卓叫阵斗智十几年,不能不从心底暗服司马卓运兵造势的深厚功力和慎战精神。

接下来的日子,巩羽便陷入到一种难以言表的激情当中。

最后一次见面司马卓留下的那阵嘹亮的笑声不时从心灵深处飞出来,将他的思绪也诱成一叶蝴蝶,在阳泉山的千沟万壑间翩然飞舞,最终飘落在司马卓的内心世界里,在那里戏耍、挑逗和窥视。一个谋局运势的将军,心里会有一座深邃的奥秘的海洋。日升月落,风起雨飘,春去秋来,花开叶绿,都会在一颗敏感的海洋里推波助澜。依据北蓼军厚实的军势,巩羽得出一个结论,不出奇谋绝计,断无取胜之理。

他在飙荽砜南面阳处选择了一个豪华的山洞作为自己的巢穴。山洞的外面有一株叫不上名字的老树。他于是就把老树任命为司马卓。

每日歇息醒来,他便盘腿坐在树前,有时候会突然冷笑——司马卓啊司马卓,我已经看透了你的势形,我已经把住了你的脉跳。你当真以为你的六向合纵连横之势就是固若金汤吗?打蛇要打七寸,我已经捏出你的七寸在哪里了。你以为我南蓼军还会像过去那样围点攻寨全线平推吗?不,再也不会了。你能扼住我的咽喉却难以捆住我的手脚。只要我大军越过飙荽砜,你的左翼绝伦的位势就会顿失威力。假使我以正面牵制而另以重兵先攻蓝桥,将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呢?即使攻不下蓝桥,我还可以在冬季借冰河为路,掐断你的援兵之路。先贤曰,其有必救之军,则有必守之城,无必救之军,则无必守之城。援路既断,粮草辎重也就断了,到那时候,我不进攻了,我也不要你的城池营寨了,我的全部行动就是断你退路掐你生路,不用半年,你军将不战自乱。那时候你的所有的优势都将灰飞烟灭,你就会主动舍弃那些已经不是优势的优势,硬着头皮向我发动进攻。那样就好办了,你急我不急,你动我不动,我让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然后他又反过来把那棵树假设为自己,而将自己假设为司马卓。司马卓也从冥冥中走过来对树冷笑。巩羽啊巩羽,你也得意得太早了。你的那点花花肠子绕得了别人还能绕得了本人?你无非就是化直为迂转攻为守,你是想让我和你掉个个儿,你想避开我的六向合纵连横之势,依你画地为牢,扬你之长而显我之短。可是你就不想想,你的对手他不是个庸将啊。交手这些年了,你应该是了解我的啊。你能攻蓝桥,我就不能袭击你的西槔?你能以河道为路,我就不能依山涧设伏?你能藏于九地之下,我就能动于九天之上。你大军远来,一举一动莫不在我视野之内。那些瞒天过海移花接木之计,咱们从前都是用过的啊,不算什么新鲜玩意儿了。你有你的千条计,我有我的老主意。随便你怎样疑兵怎样诱敌,我就是按住我的六向合纵连横之势不动,看你能奈我何……

每每争论到激烈处,巩羽的心里就不由得升腾起一股无名之火,就想朝树上踢几脚。他自己的想象空间里运筹了无数条破敌之计,然而都纷纷被自己或者说是司马卓给无情地否定了。他觉得这种对话——同司马卓的心灵对话是一件既痛苦又痛快的事情。

是的,所有的计谋都有可能实现,但是这只是一种可能而绝不是全胜之策。在战争没有结束之前,全胜的把握是不存在的。兵者诡道,计谋再好,还必须由人来实现,而在实现过程中,战场情态瞬息变幻,全靠将帅临机处置。

有时候他又有些奇怪的亢奋,庆幸自己仍然是和司马卓对阵。高手之间的斗智是一种艺术,像是在一个很高的境界里俯瞰彼此共同的作品。

琵卢坡之役,虽然蒙辱惨败,但是他事后不禁为司马卓的丝丝入扣的示形杰作而暗暗叫绝,甚至包括那个装神弄鬼的哈欠,也让他不得不叹服司马卓用兵之精妙细微。在兵家历史上,那种仅靠匹夫之勇单打独斗你杀我戮的战争是屡见不鲜的,也是巩羽所十分鄙夷的。战争一旦成了赤裸裸的杀伐,就无疑是一种低级趣味。上品之将应该在临难决疑运谋造势上做出锦绣文章。这一点他巩羽努力了,司马卓也努力了。扪心自问,他们都曾经有过漂亮的手笔。而未来之役,将会是华彩篇章还是糟糠败笔呢?

斗转星移,巩羽就在这时而亢奋时而郁闷的思维对抗中精神抖擞地又度过了一个寒暑。

出乎意料的是,南蓼军第三年没有来,第四年没有来,第五年还是没有来。

巩羽在第五年的夏季又出山勘察了一遍,居然发现司马卓的军势有了很大的变化,似乎是十分用心地加强了东边的力量。

这个发现让巩羽吃惊不小。他不明不白地想,难道司马卓已经知道自己还活着吗?难道司马卓已经洞悉了他的心机了吗?他想司马卓确实知道他仍然活在世上,这是有可能的,他跟那个人太熟悉了,只要两个人都还没有被埋在黄泉之下,那么,即使相隔千里,彼此也能互相看见踪影闻出味道。

他于是又重新开始跟树对话,又开始琢磨第二套化势计策。很长时间过去了,故国的天空依然平庸一片,依然没有出征的迹象。

难道是朝廷发生什么变故了吗?难道是中帅彻底地心灰意冷从而放弃了劳民伤财的北征了吗?

思维进入到这一步,就有一种很沉重的东西在心里坠落。啊,五年了,他风餐露宿,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原始莽林,同狼虫虎豹为伴,天床地被,跋山涉水,数次死里逃生,为的全是一次北征啊。

他想,这必然是他最后一次协助中帅北征了。无论胜负,他都将解下铠甲,回归故里。

在漫长的野生岁月里,除了同那棵不知名的老树谈兵论势,他想得最多的当然还是夫人华阳君和绕膝小儿云飞。

静坐露夜,仰观璀璨星斗,聆听莽林深处虫吟兽鸣,那份坚硬的激情便会化作如水的柔思,飘飘洒洒地飞回到故地的天空下面,飞回到温暖明亮的统制将军府中。哦,算起来,小儿已经不小了,也该十九岁了,不知中帅能否体恤部属袍泽最后的请求,是否将云飞纳入军中。倘若已经从戎,想必也成了一个剽悍骁勇的少年小将了吧。

忙里偷闲,巩羽从山里找到了一块色彩斑斓的翡翠,花了十几天的工夫,精雕细刻了一个玲珑美丽的女像——那是他心爱的夫人华阳君。

那尊亲自雕刻的夫人头像便成了他倾诉感情和孤独的唯一寄托。有时候他会在暗夜里听见头像上的夫人说,将军啊将军,别的统制将军们都回来了呀,怎么还不见你的踪影呢?难道你是要抛弃我们母子吗?

他就对头像喟然长叹,夫人啊夫人,我哪里是要抛弃你们母子呢,我每时每刻都在思念你们啊。我的梦中全是夫人和我的小儿云飞啊。

夫人就说,那你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他说我眼下没法回去,我是个败军之将,无颜回见夫人啊。

往往就是说到这里,便会传过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这样的叹息他以往经常能够听见,每次他出征的时候,夫人总是要彻夜不眠地陪着他,时而就会发出一两声轻轻的叹息,那种声音缥缈而又意味深长。夫人对他的那些建功立业的豪情既不赞许,也不冷漠。但是他知道,夫人的心里隐藏着深深的忧郁。

有一次他果然听见了夫人的头像深情地对他说,回来吧我的夫君,仗打败了,别的统制爷们也都回来了,并不只有你一个人是败军之将啊,你回来吧。

他说我跟他们是不一样的,我中计丢了琵卢坡啊。

夫人便说,那也不能全都怪你啊,先前你不是向中帅大人分析了弊端了吗,是中帅大人刚愎自用才从根本上导致战争的失败啊。再说,就算是败军之将又能怎么样呢,我和孩子都盼着你回来啊。回来吧,咱们别去当什么将军了,天大的功咱们也别去争了,咱们男耕女织过几天不用担心的平静日子吧。

他说夫人啊夫人,你那是妇人之见,你不知道男人的心啊,男人的血性就是要征服,就是要叱咤风云纵横天下啊。我是一个文韬武略的统制将军,怎么能甘心去过那种挑水浇园的平庸生活呢?那样的日子对于一个将军来说,与死何异呢?

在梦里,他和夫人说得振振有词,可是梦里醒来,却又往往心跳不已。

扪心自问,夫人描述的那种日子又有什么不好呢?自己如今又是多么渴望能够过上几天田园生活啊。啊,渴望,渴望总是在孤独的境界中益发强烈。那尊翡翠女像在他一次又一次的抚摸和凝视中,更加玲珑晶莹,即使在深深的暗夜里,他也似乎能够看得见夫人那端庄贤淑的面容,那略带忧郁的文静的微笑,听见那牵肠挂肚的叹息。他打算一旦回到故乡,这就是他送给夫人的唯一礼物。以往他是坚奉先贤为将准则的——将受命之日忘其家,张军宿野忘其亲,援桴而鼓忘其身。那时候闻鼓而进闻金则退,挥军陷阵别无他念。可是现在好像不太行了。飙荽砜上经年累月,蓦然回首,铁打的汉子也有被情融化成水的时候。这几年,他发觉他想家想妻子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他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情种。啊,是的,是情种。他既是一个能够跃马挥戈的冷血将军,又是一个时常多愁善感的情种。

可是,这一切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