蚌埠
我们从来不会追究我们所生活的地方的历史。我们追究历史的地方,总是那些与我们无关的,比如旅游地,或者某一处偶然的途经之地。现实的生活占据了我们的注意力,历史显得虚无缥缈,它走不进我们的视线,它是供给闲适的身在事外的心情去追问的。过了许多年,我从《清史稿》上看到,我插队所在的安徽五河县,在清代是著名的产酒之乡。这才想起满城的酒糟酸气,县城的水泥路上,铺满了厚厚的酒糟,在阳光下发着酵。我从没想过它的来历,迫在眉睫的生计遮住了我的眼睛。
蚌埠这城市的历史,我也不知道。但知道它对于我插队地方的农民们,是一个重要的大码头,它使得孤陋寡闻的农民,变得见多识广了。无论是多么遥远陌生的地方,由于有了蚌埠,就变得容易了解了。农民们说:哦,是从蚌埠往北。或者,从蚌埠往南。我所来自的上海,农民们在广阔无际的麦田里转了一个圈,便明白了方向:不是从蚌埠上船的吗?那么就是在东边。他们粗黑的捏锄把的手指在耀眼的阳光下,肯定地一点,上海就有了。
他们中间只有极少数的几个,去过蚌埠,可是每日里,他们都听见来自蚌埠和去往蚌埠的轮船汽笛。尤其是在远离村庄的农田,由于天地广阔,悠长的汽笛便自由地飘荡过来,早一次,晚一次。船是从大柳巷到蚌埠的。一早从大柳巷出发,傍晚才可到蚌埠,反过来也一样。五河码头是大柳巷之后的第二站,所以,当汽笛传来时,日头已经高了。下午呢,日头也还高着,人们都在田里忙着。当然,这是指天长夜短的春夏季节,冬天就不同了。假如是下雪天,人们不出工,一日只烧两次锅,大部分时间是在睡眠中度过。偶然地,汽笛也会传进耳里。于是,雪封的村庄不再是离群索居的了。
往来于蚌埠的船上,午饭供应的是面条和面包。面条是一角二分一碗,面包八分一个。面包自然是稀罕物,面条因是机轧面,便也稀罕了。这两件吃食散发着蚌埠的光辉,倘若有人从蚌埠来,是必要问的:喝面条了吗?吃面包了吗?其实,面条是寡淡无盐的,面包则是粘牙的,是面焐了,还是面没烤熟。再加上盈耳的马达声,布满痰迹的水泥地,充斥着蒜韭气的底舱,这就是航程的全部内容。然而,等船靠岸,叮叮当当地下了锚,缆绳在船和码头之间抛去,穿着橡胶防水裤的水手迈着大步走来走去,将码头上的铺板踩得咚咚响,跳板架起来了。一切准备就绪,铁链解开,人们一涌而出,跳板在脚下有节奏地震颤着。气氛不觉有些激越,航程中的抑郁扫清了。
从上海回五河,为了搭乘一日一班的轮船,我们必须在凌晨三四点时抵达蚌埠,再赶往船码头。这时,整座城市还在黎明前最好睡的时分,石板地上响着我们急促的零落的脚步声,使得离家远行更显得凄凉。由于空气中的煤屑和烟尘,路灯是昏暗和浑浊的,建筑物隐在黑暗之中,偶然有一扇窗户亮着,就像一只暗中洞察的眼睛。码头售票处是大亮着灯光,却是更加剧了夜的深沉,窗口蜿蜒的长队叫人沮丧,强打精神,终于买了票,通过检票口,已经有了淡薄的天光。电线杆子在晨曦中最鲜明,是平面的线条,有一种早期工业社会的气息。
我似乎从来没有看见过蚌埠码头的全貌,只有一些细节像钉子一样,坚固地扎在心底。比如跳板的木格底下,滞重的水波。水是黄绿色的,一股一股地滚动,是稠厚的印象。此时,天光初亮,景物均是苍白的,但是轮廓清晰,人心是一种空明,万念皆休的宁静。机械地走过跳板,好像是一个自己在看着另一个自己动作。起锚的叮当总是特别的醒耳,敲击着迟钝的知觉,可也是隔膜的。几乎所有的航程,我都是坚持在船舷的甲板上度过。现在,船下的水波呈现扇形,被螺旋桨一股一股推开。水依然是黄绿的,离清澈差得远呢,但毕竟稀薄了,竟有了些粼粼的波光,因为太阳出来了。
太阳离开了地面,升到了河岸的柳树丛里,船行驶着,一轮火红的太阳跟随着船,穿行在柳行间。这情景是难得的瑰丽,它缓和了心情,使尖锐的悲哀变成了温存的伤感。于是,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眼泪涌上眼眶。这是淮河最富诗情的一刻。可是转眼间,太阳升上柳树梢,又离开去,到了天空。没了柳行做参照,看上去,太阳不再紧随船尾,而是停驻的状态。在强烈光芒的照耀下,一切又都变得苍白了,而且有些脆弱似的。河水是惨白的,轮船在上面投下薄削的影子。这条河,很少给我们浪漫情怀。黑龙江的知青,喜欢用“北大荒”称呼他们生活过的地方,内蒙古的知青则用“草原”的说法,这些名称都流露出抒情的意思。而我们安徽的知青,从来不用“淮河畔”来叫这个地方,虽然这条河贯穿整个省份。这是一条枯乏的河,两岸的景色很单调。位居中游的蚌埠,则以钢铁,水泥,煤烟,给这条河增添了灰暗沉重的颜色。汽笛在蚌埠铅灰色的屋顶上回荡,与在五河乡间的迂回,效果完全不同。这汽笛使蚌埠的天空更显得压抑,沉郁。河流从它脚下经过,步态缓慢,表情呆滞。
火车是从蚌埠的心脏穿过,车轮撞击铁轨,哐当哐当地响,内燃机车头喷吐着黑烟。还有车头与车厢衔接的那一声,也是斩钉截铁的。夜半时分,你几乎能看见沉沉欲睡的车厢情景:列车员在走廊间穿行,踢碰着熟睡的旅客的脚,灯光明亮,使人们的倦容更加一目了然,口涎从半张的嘴角缓缓流下。车从沉睡的城市开过,震动着人们的睡眠,就像一股强劲、粗粝的狂风掠过。
对于我们,车站是和码头一样重要的场所,我们就是为了这,才涉足蚌埠。否则,为什么呢?我们和它无亲无缘。我们是名副其实的这个城市的过客。这城市是我们的中转地。正与码头给我的印象相反,铁路总是以全貌进入视线,细节是不存在的。我似乎总是站在一个类似旱桥的高处,俯瞰铁路。它们像一束钢丝,有时捏紧一把,又有时撒开来,各向各处,然后再捏紧了,甚至交错纠集,之后还是漫地撒开。我看它看得不很真切,与它之间隔着厚厚的煤烟,煤烟蒙住了钢铁的光亮。烟尘弥漫中,养路工、检修工在铁轨上跨来跨去,用锤子击打钢轨,声音却被风吹散了。好像是无声无息,又好像是被一个巨大的轰鸣笼罩了,声响被压住了。前方是迷蒙的,铁轨就交织着分散着消失在那里。
一旦走进站台,铁路的全景便退得无影无踪,此时只有一件事情在我们心目中,那就是上车。在蚌埠上车,情绪是高涨的,因为是要回家。尤其在临近春节的时分,人多,车多,气氛是紧张的,激动的,带几分有你没我的战争气息。这气氛更加烘托了热烈的情绪。倘若怀几分幽默感来看的话,这多少夹杂着一些人来疯。可是那时我们还是少年,初闯生活,不可能那么洒脱。回家是我们暗淡无光的插队日子里的一线光明,谁不是如同扑灯的蛾子,一拥而上?上车使我们忧心忡忡。临近春节的列车永远晚点,因为增加了太多的临时客车。车站广场人头攒动,忽然间,像炸营一般骚动起来,朝一个方向涌去,是因为一个放站上车的消息蔓延传开。但这往往是个谣传,转眼间被摧毁,广场上的人流又涌了回来。骚动要过好一会儿才能平静,但错误消息的影响却很难消除了,它使人一刻不敢懈怠,提高着警惕。时隔不久,下一次骚动又来临了,并且,间歇越来越短。这时候,要是有闲心,站一个高处,便可发现广场像一个起着风暴的洋面,波涛起伏,浪头推来推去。然而,身在其间,只觉身不由己,脚不点地,身前身后全是各种行李包裹。这些行李大都十分坚硬,硌得人生疼,里面装满了秋收的农作物:花生,芝麻,黄豆,红薯。庄稼上的尘土从旅行袋的布缝里挤出来,人都是灰头灰脸的。
放站的那一刻真是可怕,称得上惊心动魄。有多少回家的知青啊!蚌埠四周的乡镇,每一个村庄都有着成群结队的知青。很多人都是冲着蚌埠的铁路来这里插队,铁路是我们的生命线,它维系着我们的家。我们离开那里就没有想过再能回去那里,从此也只能是那里的一个来去匆匆的过客。前途是渺茫的,在渺茫中,这却是唯一的维系。所以,在这一刻里,四周的知青们,便像战乱中的难民一样,直奔向铁路而来。
假如能够设法提前进站,这大都需要有过硬的铁路上的关系,你就可以静静地守候着月台。月台是多么安静啊,甚至是寂寞的。灯光将人影拉得长长的,薄薄的,售货车停在那里,卖货的人不知躲到哪里取暖去了,所有向这里行驶的列车都被阻在遥远的站头上,临时停车。没有车来。广播也因为得不到确切的消息,哑口无言。没有进站的车头喷吐黑烟,空气竟变得清澈起来。在明亮的月台四周是加倍的黑暗,轨道埋在黑暗里,看不见了。这一刻的安宁使人对上车有了信心,心想那不过是小事一桩。火车终究会来的。然而,广播突然嗡嗡作响,这是某一列车即将要进站的信号,神经陡地紧张起来,方才的信心崩塌了。
领略过放站前月台的宁静,才知道放站真正的骇人。月台颤动起来,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击,好像是地底深处升起一股嗡嗡声,呈渐强的趋势。然后,脚步声响起了,是从地下道传来的,脚底与水泥地碰撞出沉闷的嗵嗵声。转眼间成为巨响。人从地道口涌上了月台,人声淹没了脚步声,无数条喉咙在喊话,有几声特别尖锐的,穿透过来,是骇世惊俗的效果。高音喇叭里的播报声格外的冷静,一字一句地报着车次进站的时间和停靠的月台,在一片喧嚣之上,是居高临下的声音,完全不顾及它所引起的反应。这时候,车还没来呢,可是情绪已紧张到了极点,一触即发,再不能有一点点煽动,每一句毫无根据的流言都将掀起万丈惊澜。人们似乎都意识到了这个,不由谨慎地住了嘴,连广播声也息止了。这一阵安静却是有着空前的压力,比先前的骚动紧张一千倍。
想一想那匍匐在寂静中的铁轨吧,都像是箭在弦上。枕木间的碎石发出幽光,那是由于寒露的浸润,又结成了霜。突然,黑夜变成了白昼,暗中的一切都跳到了眼前,纤毫毕露。彼此看清了面目,相识的变成不相识。人们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听一声锐响,天空被撕裂成了两半,光柱风驰电掣,劈地而来。火车进站了。人们怔了片刻,随即一场真正的暴乱起来了。起先,火车刹车怪异的巨响压住了动静,突突的喷气声又遮蔽了一时,接着,暴乱的声响终于突破而起。
最为戏剧性的巧合是,在这时刻,倘若天下起雪来。雪花无声地落到布满煤渣的地面,在喧声震天的月台周围,谁也不注意之间,遮白了一切。等天明时分,蚌埠醒来,看见这个常年灰蒙蒙的城市却变成冰雕玉砌,谁会想到这一夜的搏击厮杀?火车已经开出一段路了,车里的人也在迎接曙光。曙光中,田野里走着荷锄的农人。蚌埠码头的轮船正在出发,已经与我们无关。在我们身后,蚌埠正拉开日常生活的一幕。是的,这个城市也有着日复一日的家居生活。那就是在凌晨时分,我们赶船的脚步匆匆拍击着石子路,路边那些黑漆漆的窗户里的生活。它与我们,也是有过正面接触的。
我们是在七十年代头上离开上海,这个城市刚经历了革命的狂飙,还没来得及从惊恐和混乱中回过神,少年离家又给这惶惑不安雪上加霜,生活就此失去了它的本来面目。时事的变故叫我们认不得这个世界了。农村是另一个世界。它如此突兀地展现在我们眼前,以它极度的贫瘠、荒凉、没有组织,令人猝不及防。我们的心其实比我们能感受的,更为孤苦。离家火车站上的哭号,其实才是该哭的十分之一。生活的常规已经破坏殆尽。可是,不期然地,我们又与它邂逅,就在这里,蚌埠。在这城市阴郁的表面之下,竟是有着温和的、整洁的、规矩的、安宁的生活。
第一次的印象来自一个过路的夜晚,不是为了回家,更不是为了回农村,是为去省城合肥开会而路经蚌埠,是开全省知识青年积极分子代表大会。跟随代表团乘船抵达蚌埠,不必直赶火车站搭夜车,而是在一家招待所住宿,明早乘坐去合肥的火车。是深秋昼短的日子,去往招待所的汽车驶在暮色笼罩的街道,路灯亮了。有下班的骑自行车的人流,潺潺地流淌。徒步的行人也带着迫切地想回家的表情。即便是在这个高峰的时间里,这城市也还保持着相当的宁静,但宁静里却有着一股子活泼劲。这是安宁的城市黄昏,有一些尘埃落定的意思,所有的辛劳、忙碌、焦虑,归于休憩。由于不必去赶下一程旅途,心境是悠闲的,这是第一次悠闲地度过蚌埠的街道,就好像第一次走入蚌埠的内心。以前都是擦肩而过。这城市的内心突然映射出一种熟悉的情景,是这华灯初上的街,还是街上步履匆匆的人?待要去捕捉,却又捕捉不到了。
然后,我们住进了招待所。我们几乎忘记了原来还有着这样一种适意的旅宿。红漆的地板,洁白的床单,明亮的电灯,公用的厕所和洗脸间瓷砖白得耀眼,还有服务员周到的服务。多年后回想,这其实是一个最简陋的招待所,不过,即便是消除境遇差异的因素,这招待所的清洁依然是令人怀想的。那真是纤尘不染啊!我们从满目灰土的世界转眼间到了这里,满心是意外的喜悦。我们尽情地享用着伸手即来的自来水,在灯光通明的走廊里走来走去,串着门,房间是两个人一间,简直有些奢侈了。接着,兴奋渐趋偃息,疲倦袭来,难免意兴阑珊。各自回到房里,上床闭灯。有灯光透过棉布窗帘映进房间,这种微明的夜晚也是熟悉的。半醒之中,心里浮起一个明晰的思想,那就是,这世界依然有着正常的生活,一种不是享乐却也绝不受苦的生活。我们这些被抛在动荡的世事里,不知何始,不知何终的孩子们,就是在蚌埠,这个中转的城市,度过了一个温存的夜晚。
也许就是受这一夜晚的启迪,我们便经常光顾蚌埠了。蚌埠的澡堂是我们头一站。插队的日子里,洗澡一直是个大问题,由于不洗澡,还由于和农民同住,我们几乎难逃生虱子的厄运。我们每个人的头发上,都串着白色虮子,即虱子下的卵。县城的澡堂是一个大池子,清早放一池清水,下午已成了泥汤。我们又都是那样害羞的年龄,赤身相对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曾经有三个女生终于熬不过不洗澡的煎熬,她们想了个好主意,就是起个大早进城,做头一批澡客,然后三个人轮流去洗,这就避免了相互面对裸体的窘境。即便如此用心,洗澡的经历依然十分震动,蒙蒙水汽中一具具的或老或幼的裸体,尽管是互不相关的陌路人,那情景也羞耻得可怕。说人体美丽那只是抽象的概念,具体的人体其实是可怕的,尤其是这些生活辛劳,生育和养育榨干了身体里每一滴水分和活力的女人们。乳房像两只空面袋,直垂到腰间,皮肤的皱褶里嵌着成年的泥灰。并且,一旦脱去衣服,没有掩饰,个个都那么放肆,无耻的村话满澡堂都是。这是一个极为粗暴的地方,它在不经意中伤害了我们纯洁柔软的心。
蚌埠的澡堂是文雅的,隔成单独的小间,水泥地面很清洁,因为地漏通畅,积水可以随时排走。屋顶很高大,顶下是一排天窗,照射进明亮的日光,还有新鲜的空气。这是一个名为“人民浴室”的澡堂,至今还记着它亮堂堂的四壁瓷砖。也许我们碰巧总是在周日以外的日子里去,所以印象中浴室里的人总不多,从来不挨挤。等我们尽情地洗完澡,走出“人民浴室”,正是日头当空的正午,身上暖洋洋的,走在街上,街沿的报栏窗玻璃上映出我们的脸,红红的,剥去一层皮的样子,这才叫脱胎换骨呢!幸福生活很简单,就是洗一个热水澡。身体的舒适,有时可以抵消精神的苦闷。在这一刹那,什么前途啊,希望啊,都搁置脑后,余下的,是感官的充分的享受。那时候,我们的欲望很单纯。
后来,我们渐渐进入了蚌埠的家庭,那通常是与我们同在一处插队的蚌埠知青的家庭,他们能够经常地回家。由于这个原因,他们就似乎没有和家断了联系,不像我们,家的概念已经在距离和变故之后,变得模糊,几乎难以相信它的存在。眼前是无望的混乱着的生活,没有一点企盼。而蚌埠知青却像在校三夏或三秋劳动时的我们,劳动完了,就可以回家。他们没有失去对家的依傍。当然,离家最近的是五河县城的知青,可在我们褊狭的目光看来,他们的县城里的家是不足以叫人羡慕的,这和农村区别不大。吃水要去井里挑,洗衣也是挎在篮里到河边去洗,房子是砖墙泥地,院子里甚至还垒着猪圈。这样的家,反是叫我们悲哀的。尽管我们离乡背井,孤苦伶仃,却不妨碍我们心怀偏见,还有傲慢。
蚌埠的家庭生活依然循着常规,使我们想起往昔的岁月,不知道我们的远离的家庭是否也是这样?这些家庭大都慷慨地接纳我们,供我们吃,供我们睡,家中的老人还会教我们几条做人的规矩。我去过的家庭住那种小型的单元房,就是十多年后风行上海的“新工房”。这样的单元房是蚌埠大企业的宿舍房,它象征着令人瞩目的社会阶层,殷实可靠的经济基础,还象征着现代化的生活方式。单元房接近上海的公寓,只不过小了两号,里面的生活绝对的城市化。推开门,你会惊异,我们被粉碎的生活,在这里又完好如初。陈旧的家具和一些可有可无的杂物表示着一个家庭岁月和财产的积累,一成不变的起居茶饭也表示着家庭历史的积累,房间陈设上风格的不统一还流露出迁徙的迹象。这里有一种叫人踏实的性质,不是温馨,也不是亲切,更不是愉悦,它甚至还是带有几分戚容的,那就是家居的生活。这关在单元房的小匣子里的生活啊!它已经离我们很近了。它的呼吸暗暗回应着我们心里的渴望。我们没想到,经历了所有这一切之后,事情还能够保持着延续。
在蚌埠的大部分时间,是在百货大楼里度过的。在那个年代里,百货大楼是最能体现城市的性质的,它往往是城市的最中心和制高点,和它相连一起的,还有电信局、新华书店、照相馆和影剧场,这些都代表着城市的生活方式。我们其实囊空如洗,所以逛百货大楼,显然不为了购买的欲望,似乎只是为了参与。参与这城市的主旋律。尽管是在物资匮乏的年代,百货大楼依然竭诚竭力地聚集起尽可能多的商品,为使柜台货架看起来琳琅满目,它不惜将同一件商品排为长长一列,书店里的书也是这样,同一本书排满一列,甚至几列。即便是如此单调和贫乏,依然是超过了人们的购买能力,通货膨胀是远远谈不上的。可是这绝不影响人们涌向百货大楼,熙来攘往,也是为了参与。百货大楼是城市生活的最典型,在这里,可以充分感受到城市活泼的康健的脉搏,是城市的最强音。我们饶有兴趣地浏览着货架和柜台,毫不介意它们的过于重复。柜台里的营业员大都是傲慢的表情,浑然不觉地接受着人们羡嫉的目光。其中年轻的女性尤为突出,她们是在这城市戏剧的前台上,众人瞩目的主角。
虽然是这城市的过客,我们却也奇怪地热爱星期天。我们极易受星期天气氛的感染,与居民同乐。星期天也是体现城市性质的特征之一,它有着闲适、热闹、轻松、欢快的气氛。街上的人多了,天空也格外的晴朗,百货大楼则达到了高潮。偃止多日的声息动静,这时候拉开了帷幕。这是城市的节奏,一拍一止的。在这种节奏之后,是可靠切实的生计,是这城市的命脉。所以,星期天的快乐里面就有着一股理直气壮,它绝不张扬,而是有所抑制,显得比较含蓄。也是矜持。而我们是虚空的,挤在人家的星期天里,难免有苟且偷欢的意思。但快乐总是有感染力的,况且少年人又大都贪欢。于是,我们便也享受着蚌埠的星期天。
星期天又总是和公园联系在一起的。多年之后的回想中,发现这公园对于蚌埠的意义,实在只是一种象征,作为一个城市,公园是不可缺少的,它是城市对自然的怀想,这种怀想表明它最终走出自然,进入文明的事实。倘若从实用的角度来看,蚌埠是不必有这公园的。因为距离市区不远,就是柳树成荫的淮河大坝,坝顶宽阔平坦,坝下的淮河在这角度看起来,也是宽阔的,轮船从中走过,就像一叶小舟,突突的马达声在开阔的天地间消散了,汽笛声是柔和的。在城市的另一端,则紧连着大片的田野,五月的麦子清香扑鼻,满目金黄。可是,还是要去公园。和所有的公园一样,水泥的甬道边是草坪,还有亭子、花坛、苗圃、假山,再有一个小湖,可以划船。傍着淮河,在这小池子里划船,就好比在澡盆里荡舟,有一点装模作样。然而,只有在公园的人工湖里游船,才是星期天的正业。这是美好的星期天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必须去公园,游玩人工的山水,这使我们与这城市更亲近了。
星期天将连成一线的时间切割成匀整的小节,是有规律的平稳的起伏,人体内部的生物钟一样,使平淡的生计具有了周期性的波澜。这就是城市和农村的区别,农村的时间是由自然来分割的,比如下雨、刮风、打雷、闪电,再比如播种、收割、歇地、水旱灾害,时间和生计就是这样,由着人意难料的自然意志作出决定。那时候,我们太年少,什么都不懂,不懂这种看似不安全的生活里真实深刻的人性,而只是眷恋着时事变故将我们与之生生剥离的城市。那是我们生,我们长的,没有泥土的故土。我们嫩生生的根受了伤。我们还没长成人,就被推进了人生。事情一下子变得那么严肃,而我们的心还很轻浮,什么准备都没有做好呢,考验就提前来临。
我们一次次地来蚌埠,起先是为了转车转船,后来就开始停留,一日,两日,三日。蚌埠究竟在以什么吸引着我们?那就是我们所熟悉的、习惯的、深感安全的日常生活,在这里找到了最近似的形貌。我们可在其间避身一时,暂忘烦恼。其实,我们在这城市是流浪者的身份,有时候不得不在澡堂过夜。夜晚过宿的澡堂可不比白日里的,灯光暗淡,墙壁潮湿,水龙头一夜滴水,晚上九点过后方可入宿,早起六点就要离开,不能存放行李,我们只能随身携带洗漱用具,满城游荡。纵然如此,也阻止不了我们逗留蚌埠。可蚌埠是多么经不起我们游逛啊!我们像扫荡一样游逛这城市,稍不经意,就走出了城市,来到淮河大坝。
我们又一次看见了淮河,这是一个全新的角度,背着这城市,面对淮河。要是个好天气,太阳就将这条泥沙泛起、浑浊暗淡的河流照亮了。柳树都有了年头,一棵棵都是合抱粗,柳丝拂地,绿意婆娑。我们不由惊异地发现这条河也是有着美丽的时光的。可就是这样,我们也没有忘形到要浪漫地以为自己是生活在“淮河畔”。河面上粼粼地写满着两个字:生计,生计,生计。是的,生计压抑着我们,心里满是愁烦。这是一条现实的河流,它从实打实的人生中穿行而过。在它的两岸,人烟稠密,沟渠遍布;五谷杂粮,一季三熟;种瘦的土地,熬干的农人,多少岁月从这河里流淌而去。说它浑浊,其实都是重重叠叠的岁月的影子。我们从来没有考究过它的历史,可我们所以那么沉重,那么抑郁,其实都是叫它的历史压的。历史化作了河上浓厚的阴霾,还有烟尘。它教育我们,生计的不堪重负又无可逃避,这一无浪漫可言,是日复一日的来临和逝去。
蚌埠,这一个中转地,它掩蔽了我们多少不堪的回忆,一些窘迫的境遇,和哀伤的细节,藏进了它浑然不觉的街区和客栈。它的浑然不觉,是知趣的,善解的,又是冷漠无情的。它什么都看见,又什么都没看见。我们这些少年过客,就在它的背阴地里,收拾着伤口。闯荡在外,哪一个没有磕磕碰碰?碰到痛处,又能与谁去说?只有蚌埠,它不知我们的根底,也不负责我们的未来,它是我们的客地。我们就对着它哭吧,横竖它也听不懂,听懂了也不会说出去。事实证明,蚌埠它守口如瓶。因为所有不堪的事件从那里传来,都变成风闻。尽管谣言满天飞,可伸手去捞,一捞一个空。这就是蚌埠的功劳了,它把话嚼烂了咽进肚里,只留下一些风言风语。由于是风闻,那所有事件的哀伤成分便得到了缓和与软化,不再刺伤人们的心。痛楚减轻了,变得可以承受了。好了,现在,我们可以来转述一段传闻了。
待到情节发展到蚌埠,浪漫的过程就已经结束,我们的传闻就是从这一切开始的。此时,事件中的男女也已消失了姓名,模糊了来历,在这个陌路的城市里,谁也不认识他们。但有一点是确定的,是属于传闻的内容,那就是这是一对上海的知青,远离家,在蚌埠周围的乡县插队。所以他们才会来到蚌埠,解决他们的难题。他们以夫妇的名义住进了这城市的一家小客店,显然不是我们转道去省城开会所住的那个严正堂皇的招待所,因为证明他们夫妇身份的证件是经不起我们那个招待所的服务员们洞察秋毫的眼睛的,他们的举止行动也经不起服务员们警惕有经验的眼睛。只有那种偏僻街角的小客店,才愿意眼开眼闭地接受他们的证件。然后,他们就出门办事了。
他们去办什么事呢?是去医院做人工流产。同样,这也是一家小医院。为了避人耳目,将事情做得更机密,他们选择的客店和医院相距非常遥远,这样,他们被人认出的概率就更低了。他们去做人工流产用的也是伪造的证明,小医院同样也不那么较真,眼开眼闭。他们去做这件事情心情十分紧张,只想着不要被人发现,至于肚子里的那个小东西,这样无辜地来到世上,又将无辜地离去,这有多么的冤枉,是他们想都没想的。面临着生存和前途这等人生大事,那种顾虑显得就有些虚无缥缈,还有些奢侈。这是一个麻烦,他们必须解决掉。所以,当他们终于结束了手术,走出医院,尽管那女生很虚弱,并且腹痛不止,可是成功的喜悦使这些变得不足挂齿。他们心情轻松地回到客店,甚至还商量着下午去蚌埠的大街逛一逛。时间还不到中午,真是一切顺利,女生苍白失血的脸色也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女生上床休息,男生去码头买第二日回生产队的船票。男生走后,女生却感腹痛逐渐加剧,并且开始流血,起先还忍着,可是腹痛和流血越来越甚,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想喊人了,这才发现她连喊人的声都发不出来了。这小客店似乎空无一人,四周寂静,悄然无声。当男生买了船票,兴冲冲地赶回客店,推开门,只见他的女友已经从床上爬下,直爬到门口,昏倒在一片血泊之中。男生抱起女生,大声呼救着奔出了客店,青春的精血在石子路上栽下鲜红的凄艳的花朵。不知他是如何跑到医院,也不知结局如何,只知道原来女生怀的是双胞胎,在医院只手术了一个胎儿,另一个胎儿仍在腹中。那种小医院,又是那样匆忙的手术,总是很粗疏的。这就是那件传闻的始末。蚌埠有多少这样的传闻呢?
蚌埠保守着多少秘密,为我们这些初涉艰难世事的少年,由于不懂事而犯下了过失,在这里得到纠正和将息,再继续奔赴我们茫然的前程,深以为那里有着美好的景色等着我们。我们把代价留给了蚌埠,这个萍水相逢的城市,这个我们一旦离去就再没回来过的城市。回首往事,蚌埠的景色是多么苍茫啊!它隐在白色的雾气和黑色的烟尘背后,高大的烟囱和电线杆子凸现在苍茫之中,好像一艘船的桅杆,暮色则像帆,渐渐升起,张开,遮住了蚌埠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