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 梅真同他们 第二幕

〔幕下〕第二幕出台人物(按出台先后)

老孙电灯工匠宋雄电料行掌柜(二十七八壮年人)

梅真李大太太李琼夫嫂李文琪黄仲维荣升唐元澜三小姐李文霞李文娟地点三小姐四小姐共用的书房时间过了两天以后同一个书房过了两天的早上。家具一切全移动了一些位置,秩序显然纷乱,所谓未来派的吃烟室尚在创造中,天下混沌,玄黄未定。地上有各种东西,墙边放着小木梯架。小圆桌子推在台的一边,微微偏左,上面放着几副铜烛台,一些未插的红蜡。一个很大的纸屏风上面画了一些颜色鲜浓,而题材不甚明了的新派画;沙发上堆着各种靠背,前面提另放着一张画,也是怪诞叫人注目的作品。

幕开时,电灯工匠由梯子上下来,手里拿着电线,身上佩着装机械器具的口袋。宋雄背着手立着看电灯。

宋雄是由机器匠而升做年轻掌柜的人物,读过点书,吃过许多苦,因为机会同自己会利用这机会的麻利处,卒成功地支持着一个小小专卖电料零件的铺子。他的体格大方,眉目整齐,虽然在装扮上显然俗些。

头发梳得油光,身上短装用的是黑色绸料,上身夹袄胸上挖出小口袋,金表链由口袋上口牵到胸前扣襻上。椅上放着黑呢旧外衣,一条花围巾,一副皮手套。

宋:饭厅里还要安一些灯,加两个插销。电线不够了吧?

工匠:(看电线)剩不多了!我再回柜上拿一趟去!

宋:不用,不用,我给柜上打个电话,叫小徒弟送来。你先去饭厅安那些灯口子。

工匠:劳驾您告诉老张再给送把小改锥来,(把手里改锥一晃)这把真不得使。(要走又回头)我说掌柜的,今日我们还有两处的“活”

答应人家要去的,这儿这事挺麻烦的,早上要完不了怎么办?(缠上剩下的电线)

宋:(挥手)你赶着做,中饭以前非完不行。我答应好这儿的二太太,不耽误他们开饭。别处有活没有活,我也不能管了!

工匠:掌柜的,您真是死心眼,这点活今日就自己来这一早上!

宋:老孙,我别处可以不死心眼,这李家的事,我可不能不死心眼!好!我打十四岁就跟这儿李家二爷在电灯厂里做事,没有二爷,好!说不定我还在那倒霉地方磨着!二爷是个工程师,他把我找去到他那小试验所里去学习,好,那二爷脾气模样就像这儿的三小姐,他可真是好人,今日太太还跟我提起,我们就说笑,我说,要是三小姐穿上二爷衣服,不仔细看,谁也以为是二爷。

工匠:那位高个子的小姐么?好,那小姐可有脾气呀,今日就这一早上,我可就碰着一大堆钉子了。

宋:(笑)你说的管莫是大小姐!好,她可有脾气!(低声)她不是这位二太太生的。(急回头看)得了,去你的吧,快做活,我可答应下中饭以前完事,你给我尽着做,我给你去打电话。

〔工匠下。宋拿起外衣围巾要走,忽见耳机,又放下衣服走到书桌边,拿起耳机,插入插销试电话。〕宋:(频回头看看有没有人)喂,东局五〇二七,喂,你老张呀?

我是掌柜的,我在李宅,喂,我说呀,老孙叫你再叫小徒弟骑车送点电线来,再带一把好的改锥来,说是呢!他说他那一把不得使……谁知道?……老孙就那脾气!我说呀,你给送一把来得了,什么?哪家又来催?你就说今日柜上没有人,抓不着工夫,那有什么法子!好吧,再见啦。(望着门)

〔梅真捧铜蜡台入,放小圆桌上,望宋,宋急拔耳机走近梅。〕宋:(笑声)梅姊您这两日忙得可以的?(注视梅不动)

梅:倒挺热闹的,(由地下拿起擦铜油破布擦烛台,频以口呵气)

怎么了,小宋你们还不赶着点,尽摆着下去,就要开饭了,饭厅里怎么办?说不定我可要挨说了!(看宋)

宋:(急)我可不能叫你挨说,我已经催着老孙赶着做,那老孙又偏嫌他那改锥不得使,我又打了电话到柜上要去,还要了电线,叫人骑车送来,这不都是赶着做么?

梅:只要中饭以前饭厅里能完事,我就不管了。你还不快去,瞧着点你那老孙?别因为他的改锥不得使,回头叫人家都听话。你可答应太太中饭以前准完事的!

宋:梅姊,你……你可……你可记得我上次提过的那话?

梅:(惊讶地)什么话?噢,那个,得了,小宋,人家这儿忙得这样子,你还说这些!

宋:你……你答应我到年底再说不是?……

梅:一年还没有过完呢!我告诉你吧,小宋,我这个人没有什么用处,又尽是些脾气,干脆最好你别再来找我,别让我耽搁你的事情……

宋:我,我就等着你回话……你一答应了,我就跟李太太说去。

梅:我就没有回话给你。

宋:梅……梅姊,你别这样子,我这两年辛辛苦苦弄出这么一个小电料行不容易,你得知道,我心里就盼着那一天你肯跟我一块过日子,我不能委屈你。

梅:得了,你别说了。

宋:我当时也知道你在这里同小姐似的讲究,读的书还比我多,说不定你瞧不上我,可是现在,我也是个掌柜的,管他大或小,铺子是我自己办的,七八个伙计,(露出骄傲颜色)再怎样,也用不着你动手再做粗的,我也能让你享点福,贴贴实实过好日子,除非你愿意帮着柜上管管账簿,开开清单。

梅:(怜悯地)不是我不知道你能干。三年的工夫你弄出那么一个铺子来,实在不容易!……

宋:(得意地,忸怩地)现在你知道了你可要来,我准不能叫你怎样……我不能丢你的脸。

梅:(急)小宋,你可别这样说,出嫁不是要体面的事,你说得这贫劲儿的!我告诉你什么事都要心愿意才行,你就别再同我提这些事才好,我这个人于你不合适,回头耽搁了你的事。

宋:我……我……我真心要你答应我。

梅:(苦笑)我知道你真心,可是单是你真心不行,我告诉你,我答应不出来!

宋:你,你管莫嫌我穷!我知道我的电料行还够不上你正眼瞧的。

梅:(生气)我告诉你别说得这么贫!谁这么势利?我好意同你说,这种事得打心里愿意才行。我心里没有意思,我怎样答应你?

宋:你……你,你不是不愿意吧?(把头弄得低低的,担心地迸出这句疑问,又怕梅真回答他)

梅:(怜悯地)……不……不是不愿意,是没有这意思,根本没有这意思!我这个人就这脾气,我,我这个人不好,所以你就别找我最好,至少今天快别提这个了,我们这儿都忙,回头耽误了小姐们的事不好。

宋:(低头弄上围巾,至此叹口气围在项上,披着青呢旧大衣由旁门出)好吧,我今日不再麻烦你了,可是年过完了你可还得给我一个回话。

〔宋下。〕梅:(看宋走出,自语)这家伙!这死心眼真要命,用在我身上可真是冤透了,(呵铜器仍继续擦)看他讨厌又有点可怜!(叹息)那心用在我身上,真冤!我是命里注定该吃苦,上吊,跳河的!怎么做电料行的掌柜娘,(发憨笑)电料行的掌柜娘!(忽伏在桌上哭)

门开处大太太咳嗽着走入。她是个矮个子,五十来岁瘦小妇人,眼睛小小的到处张望,样子既不庄严,说话也总像背地里偷说的口气。

梅:(惊讶地抬头去后望,急急立起来)大太太是您,来看热闹?

这屋子还没有收拾完呢。

大太:(望屏风)这是什么东西——这怪里怪气的?

梅:就是屏风。

大太:什么屏风这怪样子?

梅:(笑笑)我也不知道。

大太:我看二太太真惯孩子,一个两个大了都这么疯!二老爷又不在世了,谁能说他们!今天晚上请多少客,到底?

梅:我也不知道,反正都是几位小姐的同学。

大太:(好奇地)在大客厅里跳舞吗?

梅:(又好笑又不耐烦)对了!

大太:吃饭在哪儿呢?

梅:……(好笑)就在大饭厅里!

大太:坐得下那些人吗?

梅:分三次吃,有不坐下的站着吃……

大太:什么叫做新,我真不懂这些事,(提起这个那个地看)女孩子家疯天倒地的交许多朋友,一会儿学生开会啦,请愿啦,出去让巡警打个半死半活的啦!一会儿又请朋友啦,跳舞啦,一对对男男女女这么拉着搂着跳,多么不好看呀?怪不得大老爷生气常说二太太不好好管孩子!梅真,我告诉你,我们记住自己是个丫头,别跟着她们学!赶明日好找婆家。

梅:(又好笑又生气地逗大太太)您放心,我不会嫁的,我就在这儿家里当一辈子老丫头!

大太:(凑近了来,鬼鬼祟祟地)你不要着急,你过会儿来我院里,我给你想法子。(手比着)那天陈太太,人家还来同我打听你呢。别家我不知道,陈家有钱可瞒不了我!……陈太太娘家姓丁的阔气更不用说啦!

梅:(发气脸有点青)您告诉我陈家丁家有钱做什么?

大太:你自己想吧。傻孩子,人家陈太太说不定看上了你!

梅:(气极竭力忍耐)陈太太,她——她看上了我干吗?!

大太:(更凑近,做神秘的样子)我告诉你……

梅:(退却不愿听)大太太,您别——别告诉我什么……

大太:(更凑近)你听着,陈太太告诉过我她那兄弟丁家三爷,常提到你好,三奶奶又没有男孩子,三爷很急着……

梅:(回头向门跑)大太太,您别说这些话,我不能听……

〔仲维同文琪笑着进来,同梅真撞个满怀。〕琪:(奇怪地)梅真怎么了,什么事,这样忙?

梅:我——我到饭厅去拿点东西……

〔梅急下。〕琪:(仍然莫名其妙地)伯嬷,您来有事么?

大太:(为难)没有什么事……就找梅真……就来这里看看。

琪:(指仲维)这是黄先生,(指大太太)仲维,这是我的伯嬷。

黄:(致意)我们那一天吃饭时候见过。

大太:我倒不大认得,现在小姐们的朋友真多,来来往往的……

琪:(做鬼脸向黄,又对大太太)怪不得您认不得!(故作正经地)我的朋友,尤其是男朋友,就够二三十位!来来往往的,——今天这一个来,明天那一个来!……

黄:(亦做鬼脸,背着大太太用手指频指着琪)可是你伯嬷准认得我,因为每次你那些朋友排着队来,都是我领头,我好比是个总队长!

大太:(莫名其妙地)怎么排队来法子?我不记得谁排队来过!

黄:(同时忍住笑)你没有看见过?

琪:下回我叫他们由您窗口走过……好让大伯伯也看看热闹。

大太:(急摇手)不要吧。老四,你不知道你的大伯伯的脾气?

〔黄、琪忍不住对笑。〕大太:笑什么?

琪:没有什么。

大太:(叹口气)我走了,你们这里东西都是奇奇怪怪的,我看不出有什么好看!今早上也不知道是谁把客厅那对湘绣风景镜框子给取下了,你嬷说是交给我收起来……我,我就收起来,赶明儿给大姊陪嫁,那本来是你奶奶的东西!

黄:(又忍住笑)那对风景两面一样,一边挂一个,真是好东西!

琪:对了,您收着给大姊陪嫁,那本来是我奶奶的东西!又是月亮又是水的,太好看了,我们回头把它给糟蹋了太可惜!

〔荣升入。〕荣大太太在这屋子么?

大太:在这屋子。什么事?

荣:对门陈太太过来了,在您屋子里坐,请您过去呢。

大太:(慌张)噢,我就来,就来……

〔大太太下,黄同琪放声地笑出来。〕荣:(半自语)我说是大太太许在这屋子里,问梅真,她总不答应,偏说不知道,害得我这找劲儿的!……

〔荣升下。〕琪:对门陈太太,她跑来做什么?那家伙,准有什么鬼主意!

黄:许是好奇也来看你们的热闹。谁让你们请跳舞,这事太新鲜,你不能怪人家不好奇,想来看看我们都是怎样的怪法子!

琪:(疑惑地)也许吧……还许是为梅真,你听伯嬷说她来没有?

嘿!……得了,不说了,我们先挂画吧。回头我一定得告诉妈去!

黄:对了,来挂吧。(取起地上画,又搬梯子把梯架两腿支开放好)文琪,我上去,你替我扶着一点,这梯子好像不大结实。(慢慢上梯子)

琪:(扶住梯子,仰脸望)你带了钉子没有?

黄:带了,(把画比在墙上)你看挂在这里行不行?

琪:你等等呀,我到那一边看看。(走过一边)行了,不不……再低一点……好了,就这样。(又跑到梯下扶着)

黄:(用锤子刚敲钉子)我钉啦!

琪:你等等!(又跑到一边望)不,不,再高一点!

黄:一会儿低,一会儿高,你可拿定了你的主意呀!

琪:你这个人什么都可以,就是这性急真叫人怕你!

黄:(钉画,笑)你怕我吗?

琪:(急)我可不怕你!

黄:(钉完画由梯上转回头)为什么呢?

琪:因为我想我知道你。

黄:(高兴地转身坐梯上)真的?

琪:(仰着脸笑)好,你还以为你自己是那么难懂的人呀?

〔仲维默望底下愣愣地注视琪,不说话,只吹口哨。〕琪:(用手轻摇梯身)你这是干吗呀?

黄:别摇,别摇,等我告诉你。

琪:快说,不然就快下来!

黄:自从有了所谓新派画,或是立体派画,他们最重要的贡献是什么?

琪:我可不知道!(咕噜着)我又不学历史,又不会画画!

黄:得了别说了,我告诉你,立体画最重要的贡献,大概是发现了新角度!这新角度的透视真把我们本来四方八正的世界——也可以说是宇宙——推广了变大了好几倍。

琪:你讲些什么呀?

黄:(笑)我在讲角度的透视。它把我们日常的世界推广了好几倍!你知道的,现代的画——乃至于现代的照相——都是由这新角度出发!一个东西,不止可以从一面正正地看它,你也可以从上,从下,斜着,躺着或是倒着,看它!

琪:你到底要说什么呀?

黄:我就说这个!新角度的透视。为了这新角度,我们的世界,乃至于宇宙,忽然扩大了,变成许多世界,许多宇宙。

琪:许多宇宙这话似乎有点不通!

黄:此刻我的宇宙外就多了一个宇宙,我的世界外又多出一个世界,我认识的你以外又多了一个你!

琪:(恍然悟了黄在说她)得了,快别胡说一气的了!

黄:我的意思是:我认识的你以外,我又多认识了一个你——一个从梯子上往下看到的,从梯子下往上望着的李文琪!

琪:(不好意思)你别神经病地瞎扯吧!

黄:(望琪)我顶正经地说话,你怎么不信!

琪:我信了就怎样?(顽皮地)你知道这宇宙以外,根本经不起再多出一个,从梯子上往下看到的,从梯子下往上望的李文琪所看到的,坐在梯子顶上说疯话的黄仲维!(仰脸大笑)

黄:你看,你看,我真希望你自己此刻能从这儿看看你自己,(兴奋)哪一天我要这样替你画一张像!

琪:你画好了么,闹什么劲儿?下来吧。

黄:说起来容易。我眼高手低,就没有这个本领画这样一张的你!

要有这个本领,我早不是这么一个空想空说的小疯子了!

琪:你就该是个大疯子了么?

黄:可不?对宇宙,对我自己的那许多世界,我便是真能负得起一点责任的大疯子了!

琪:快下来吧,黄大疯子,不然,我不管替你扶住梯子了!

黄:(转身预备下来,却轻轻地说)文琪,如果我咬定了你这句话的象征意义,你怎样说?(下到地上望琪)

琪:什么象征意义?

黄:(拉住文琪两手,对面望住她)不管我是大疯子小疯子,在梯子顶上幻想着创造什么世界,你都替我扶住梯子,别让我摔下去,行不行?

琪:(好脾气地,同时又讽刺地)什么时候你变成一个诗人?

黄:(放下双手丧气地坐在梯子最下一级上)你别取笑我,好不好?……你是个聪明人,世界上最残忍的事就是一个聪明人笑笨人!

(抬头向文琪苦笑)有时候,你弄得我真觉到自己一点出息都没有!

(由口袋里掏出烟,垂头叹气)

琪:(感动,不过意地凑近黄,半跪在梯边向黄柔声问)仲维,你,你看我像不像一个刻薄人?

黄:(迷惑地抓头)你?你,一个刻薄人?文琪,你怎么问这个?你别这样为难我了,小姐!你知道我不会……不会说话……简直的不会说!

琪:(起立)不会说话,就别说了,不好么?

黄:(亦起立抓过文琪肩膀摇着它)你这个人!真气死我!你,你……你不知道我要告诉你什么?

琪:(逗黄又有点害怕)我,我不知道!(摆脱黄抓住她的手)

黄:(追琪)你……你把你耳朵拿过来,我非要告诉你不可——今天!

琪:(顽皮地歪着把耳朵稍凑近)哪……我可有点聋!

黄:(抓住琪的脸,向她耳边大声地)我爱你,知道吗,文琪?你知道我不会说话……

琪:(努着嘴红着脸说不出话半天)那——那就怎么样呢?(两手掩面笑,要跑)

黄:(捉住琪要放下她两手)怎样?看我……琪看我,我问你,……

别这样别扭吧!(从后面揽住文琪)我问你老四,你……你呢?

琪:(放下手转脸望黄,摇了一下头发微笑)我——我只有一点儿糊涂!

黄:(高兴地)老四!你真……真……噢,(把琪的脸藏在自己的胸前感伤地吻文琪发)你,你弄得我不止有一点儿糊涂了怎么好?小四!

琪:(伏在黄胸前憨笑)仲维,我有一点想哭。(抽噎着又像是笑声)

〔门开处唐元澜忽然闯入房里。〕唐:今日这儿怎么了?!(忽见黄、琪两人,一惊)对不起,太高兴了忘了打门!

〔仲维、文琪同时转身望唐,难为情地相对一笑。〕琪:(摇一摇头发顽皮倔强地)打不打门有什么关系?那么洋派干吗?

唐:(逗文琪)我才不知道刚才谁那么洋派来着?好在是我,不是你的大伯伯!

琪:(憨笑)元哥,你越变越坏了!(看黄微笑)

唐:可不是?(忽然正经地)顶坏的还在后边,你们等着看吧!文琪,你二哥什么时候到?

黄:(看表)十一点一刻。

唐:为什么又改晚了一趟车?

琪:我也纳闷呢,从前,他一放假总急着要回家来,这半年他怎么变了,老像推延着,故意要晚点回来似的。

唐:(看墙上画同屏风)仲维,这些什么时候画的?

黄:画的?简直是瞎涂的,昨天我弄到半晚上才睡!

唐:那是甜的苦工,越做越不累,是不是?

〔梅真入,仍恢复平时活泼。〕梅:(望望画,望黄同琪)你们就挂了这么一张画?

琪:可不?还挂几张?

黄:挂上一张就很不错了!

唐:你不知道,梅真,你不知道一张画好不容易挂呢!(望琪)

梅:(看看各人)唐先生,您来的真早!您不是说早来帮忙么?

唐:谁能有黄先生那么勤快,半夜里起来做苦工!

黄:老唐,今日起你小心我!

梅:(望两人不懂)得了,你们别吵了,唐先生,现在该轮到您赶点活了,(手里举着一堆小白片子)您看,这堆片子本来是请您给写一写的。(放小桌上)

唐:(到小桌边看)这些不都写好了么?

梅:可不?(淘气地)要都等着人,这些事什么时候才完呀?四小姐,你看看这一屋子这么好?

〔三小姐文霞跑进来。文霞穿蓝布夹袍,素净像母亲,但健硕比母亲高。她虽是巾帼而有须眉气概的人,天真稚气却亦不减于文琪。爱美的心,倔强的志趣,高远的理想,都像要由眉宇间涌溢出来。她自认爱人类,愿意为人类服务牺牲者,其实她就是一个富于热情又富于理想的好孩子。自己把前面天线展得很长很远,事实上她却仍然是学校、家庭中的小孩子。〕霞(兴奋地)饭厅里谁插的花?简直的是妙!

〔大家全看着彼此。梅真不好意思地转去收拾屋子。〕琪:一定是梅真!(向梅努嘴)

霞:我以为或者是妈妈——那个瓶子谁想到拿来插梅花!

琪:那黑胆瓶呀?可不是梅真做的事。(向梅)梅真,你听听我们这热心的三小姐!怎么?梅真“烧盘儿”啦?

黄:梅真今天很像一个导演家!

霞:嘿,梅真,你的组织能力很行呀,明日你可以到我们那剧团里帮忙!

梅:得了,得了,你们尽说笑话!什么导演家啦,组织能力啦,组织了半天导演了半天,一早上我还弄不动一个明星做点正经事!

黄:好,我画了一晚上不算?今日早上还挂了一张名画呢?

梅:对了,这二位明星(指黄同琪)挂一张画的工夫,差点没有占掉整一幕戏的时候!(又指唐)那里那一位,好,到戏都快闭幕了才到场!

〔大家哄然笑。〕唐:你这骂人的劲儿倒真有点像大导演家的口气,你真该到上海电影公司里去……

梅:导演四小姐的恋爱小说,三小姐的宣传人道的杰作……

霞:梅真,你再顽皮,我晚上不帮你的忙了,你问什么社会经济问题以后我都不同你说了,省得你挖苦我宣传人道!

〔宋雄入,手里提许多五彩小灯笼。〕宋:四小姐,饭厅灯安好一排,您来看看!

琪:安好了吗?真快,我来看……

〔琪下。〕黄:我也去看看……

〔黄随琪下。〕霞:宋雄!你来了,你那铺子怎样啦?

宋:三小姐,好久没有见着您,听说您总忙!您不是答应到我那铺子里去参观吗?您还要看学徒的吃什么,睡在哪儿,我待他们好不好,您怎么老不来呀?

霞:(笑)我过两天准来,你错待了学徒,我就不答应你!

宋:好,三小姐,这一城里成千成万的大资本家,您别单挑我这小穷掌柜的来做榜样!告诉您,我待人可真不错,刚才那小伙计送电线来,您不出去瞧瞧?吃得白胖白胖的。

唐:(微笑插嘴)小电灯匠吃得白胖白胖的可不行!小心上了梯子掉下来!

宋:(好脾气地大笑,望着梅立刻敛下笑容,很庄严地)三小姐哪天到我行里玩玩?买盏桌灯使?

霞:好,我过两天同梅真一块来。

宋:(高兴向梅)梅姊,对了,你也来串串门。(急转身望梯子)

这梯子要不用了,我给拿下去吧。

梅:(温和地)好吧,劳驾你了。(急转脸收拾屋子)

〔宋拿梯子下。〕唐:我也去看看饭厅的梅花去!

梅:得了,唐先生,您不是来帮忙吗?敢情是来看热闹的!

唐:(微笑,高兴地)也得有事给我做呀?!

梅:好,这一屋子的事,还不够您做的?

霞:我也该来帮点忙了。

梅:三小姐,这堆片子交给您,由您分配去,吃饭分三组,您看谁同谁在一起好。就是一件。(附霞耳细语)

霞:这坏丫头!(笑起来,高兴地向门走)

〔文霞下。梅真独自收拾屋子不语。唐元澜望梅,倚书架亦不语。〕梅:怎么了,唐先生?

唐:没有怎么了,我在想。

梅:什么时候了,还在想!

唐:我在想我该怎么办!

梅:什么事该怎么办?

唐:所有的事!……好比……你……

梅:(惊异地立住)我?

唐:你!你梅真,你不是寻常的女孩子,你该好好自己想想。

梅:我,我自己想想?……那当然,可是为什么你着急,唐先生?

唐:(苦笑)我不着急,谁着急?

梅:这可奇怪了!

唐:奇怪,是不是?世界上事情都那么奇怪!

梅:唐先生,我真不懂你这叫做干吗!

唐:别生气,梅真,让我告诉你,我早晚总得告诉你,你先得知道我很糊涂,糊涂极了!

梅:等一等,唐先生,您别同我说这些话!有什么事您不会告诉大小姐去?

唐:梅真!大小姐同我有什么关系?除掉那滑稽的误会的订婚!你真不知道,我不是来找那大小姐的,我是来这儿解释那订婚的误会的,同时我也是来找她二弟帮我忙,替你想一想法子离开这儿的。

梅:找二爷帮你的忙,替我想法子离开这儿?我愈来愈不明白你的话了!

唐:我知道我这话唐突,我做的事糊涂,我早该说出来,我早该告诉你……(稍顿)

梅:我不懂你早该告诉我什么?

唐:我早该告诉你,我不止爱你,我实在是佩服你,敬重你,关心你。当时我常来这儿找她们姊妹们玩,其实也就是对你……对你好奇,来看看你,认识你!一直到现在我还是一样的对你好奇,尽想来看你,认识你——平常的说法也许就是爱恋你,倾倒你。

梅:来看我?对我好奇?(眼睛睁得很大,向后退却)对我……

唐:你!来看你!对你好奇,我才糊糊涂涂地常来!谁知道倒弄出一个大误会!大家总以为我来找文娟,我一出洋,我那可恶的刘姨嬷就多管闲事,做主说要我同文娟订婚!这玩笑可开得狠了!弄得我这狼狈不堪的!这次回来,事情也还不好办,因为这儿的太太是大小姐的后妈,却是我的亲姑姑,我不愿意给她为难,现在就盼着二少爷回来帮帮我的忙,同文娟说穿了,然后再叫我上地狱过刀山挨点骂倒不要紧,要紧的是你……

梅:(急得跺脚两手抱住额部,来回转)别说了,别说了,我整个听糊涂了!……你这个叫做怎么回事呀?(坐一张矮凳上,不知所措)

唐:(冷静地)说得是呢?怎么回事?!(叹息)这次我回来才知道大小姐同你那样做对头,我真是糊涂,我对不起你。(走近梅真)梅真,现在我把话全实说了,你能原谅我,同情我!你……(声音轻柔地)这么聪明,你……你不会不……

梅:(急打断唐的话)我,我同情你,但是你可要原谅我!

唐:为什么?

梅:因为我——我只是没有出息的丫头,值不得你,你的……

爱……你的好奇!

唐:别那样子说,你弄得我感到惭愧!现在我只等着二少爷回来把那误会的婚约弄清。你答应我,让我先帮助你离开这儿,你要不信我,你尽可让我做个朋友……我们等着二少爷……

梅:(哭着拿手绢蒙脸)你别,你别说了,唐先生!你千万别跟二爷提到我!好,我的事没有人能帮助我的!你别同二少爷说。

唐:为什么?为什么别跟二少爷提到你?(疑心想想,又柔声地问)你不知道他是一个很能了解人情的细心人?他们家里的事有他就有了办法吗?

梅:(擦眼泪频摇头)我不知道,你别问我!你就别跟二少爷提到我就行了!你要同大小姐退婚,自己快去办好了!(起立要走)那事我很同情你的,不信问四小姐。(又哭拭眼泪)

唐:梅真,别走!你上哪儿去?我不能让你这样为难!我的话来得唐突,我知道!可是现在我的话都已经实说出来了,你,你至少也得同我说真话才行!(倔强地)我能不能问你,为什么你叫我别对二少爷提到你?为什么?

梅:(窘极摇头)不为什么!不为……

唐:梅真,我求你告诉我真话。(沉着严重地)你得知道,我不是个浪漫轻浮的青年人,我已经不甚年轻,今天我告诉你,我爱你,我就是爱你,无论你爱不爱我!现在我只要求你告诉我真话。(头低下去,逐渐了解自己还有自己不曾料到的苦痛)你不用怕,你尽管告诉我,我至少还是你的朋友,盼望你幸福的人。

梅:(始终低头呆立着咬手绢边,至此抿紧了口唇,翻上含泪的眼向唐)我感激你,真的我,我感激你……

唐:(体贴的口气)为什么你不愿意我同文靖提到你?

梅:因为他——他——(呜咽地哭起来)我从小就在这里,我……

我爱……我不能告诉你……

唐:(安静地拍梅肩安慰地)他知道么?

梅:我就是不知道他知道不知道呀!(又哭)他总像躲着我……

这躲着我的缘故,我也不明白……又好像是因为喜欢我,又好像是怕我——我——我真苦极了……(又蒙脸哭)

唐:梅真!你先别哭,回头谁进来了……(四面张望着拉过梅真到一边)好孩子,别哭,恋爱的事太惨了,是不是?(叹口气)不要紧,咱们两人今天是同行了。(自己低头,掏出手绢擤鼻子,又拿出烟点上,嘴里轻轻说)我听见窗子外面有人过去,快把眼睛擦了!

〔窗外许多人过去,仲维、文琪同文霞的声音都有。〕窗外荣:二少爷的火车是十一点一刻到。

窗外黄:雇几辆洋车?都谁去车站接二哥?

窗外霞:还有我……

窗外琪:我也去接二哥!

窗外黄:快,现在都快十点半了!

〔唐静静地抽着烟,梅真低头插瓶花,整理书架。〕窗外:二少爷火车十一点一刻到,是不是?还有三刻钟了,还不快点?

梅又伏桌上哭,唐不过意地轻拍梅肩,门忽然轻推开,大小姐文娟进来,由背后望着他们。窗外仍有嘈杂声。

窗外:接二哥去……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