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和临终的前一个谎言

我出道不久的一九九九年,曾经写过有幽灵登场的长篇幻想小说《天使》。那是我的第一个长篇,主角纯一是负责基金操作的幽灵。在那部作品中的幽灵都具备了符合性格的特殊能力。

我给纯一的能力是与电力有关。只有用意念,就可以随意控制电器的开关。光是想象一下,就知道这种能力很方便。电视、DVD、冷气和音响这些电器都不再需要遥控器。因为那些遥控器往往会在重要的时候不见踪影。

纯一死后,继续运用这种能力,拼命保护自己的女朋友。然而,在抱着必死的决心打败敌人后,才发现有关自己死因的悲惨事实。这是我第一篇长篇小说,所以,曾经多次修改。每次看最后五十页时,都会忍不住流泪。我这个人头脑简单,经常被自己写的书感动到哭。这个掌篇集中,也有几篇令我鼻头酸酸的。不知道这该称为自作自受还是自导自演,写小说实在是很奇怪的工作。

谷原行弘大汗淋漓的下了床,在走向房间内的冰箱途中,头部的中心突然爆发出剧烈的疼痛。他甚至无力用手抱头。当他倒在床边的同时,和情妇一起吃的意大利料理顿时吐在饭店的地板上。

(完了。)

行弘的母亲年轻时,因为脑溢血过世了。他有预感,自己或许也会发生这种情况,没想到,竟然和情妇在饭店共度春宵时发生了。疼痛越来越剧烈,行弘朦胧的意识也到此为止。意识好像顺着漆黑的楼梯滑了下去,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下一刹那,行弘在高高的天花板角落看着这间双人房。自己的身体在地上抽搐着,不光是吐了一地,还失禁了。地毯上湿了一圈。只有白色的鲔鱼肚拼命上下起伏着。

(我就用这个姿势死去吗?)

行弘极其冷静的看着已经失去灵魂的躯体。

“怎么了?是什么声音?”

浴室门一打开,水月美苗用毛巾裹着身体探出头。她身材曼妙,头上还带这浴帽。行弘从斜上方的空中出神地看着美苗。这两年,比起妻子基子,他和美苗在一起的次数更多。

美苗发现行弘倒在床边,立刻浑身发抖。她蹲了下来,把手放在他胸前,发现他的心脏似乎还在跳动。她从行弘的身上跳开,抓起丢在沙发上的手提包,拿出手机,打开手机盖。美苗准备打一一九,看了看一丝不挂的行弘,又低头看着自己还没有擦干的身体。拥有相同秘密的行弘深切的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旦叫了救护车,他们的外遇也许就会曝光。然而,如果见死不救,所爱的男人或许会在自己眼前死去。

(反正我已经没救了,赶快穿衣服走人吧。)

行弘在双人房的天花板上大叫,但美苗似乎完全听不到。没有了躯体,就无法发出声音。行弘慢慢从空中飘了下来,靠近自己的躯体,行弘伸手触摸抽搐的胸部,立刻像卷入风暴般地吸进了濒死的躯体。剧烈的头疼再度袭来。右手不自觉的抬了起来,用力敲着地板。美苗听到这个声音似乎清醒过来,按下了电话号码,叫了救护车。

行弘再也无法忍受疼痛,冲出了污秽的躯体。

救护车在温暖的春夜急奔都中心的急救医院。行弘的身体躺在担架上,打着点滴。他的瞳孔已经放大,脸部肌肉失去了支撑,无力的垂了下来。才短短的十五分钟,好像老了二十岁。自己真的就这么死了吧。

美苗穿着一套深蓝色的长裤套装,坐在狭小的救护车上。行弘想起妻子基子和啰嗦的父母。而且,基子和美苗是同时进公司的、认识十几年的好朋友。无论如何,都必须隐瞒到底。美苗伤心欲绝。行弘为无法对她传达任何话就离开人世感到极度懊恼。

既然刚才可以活动右手,那么很值得再试一次。行弘缓缓进入躺在白色床单下的躯体,顿时头疼欲绝,然而,他仍然想留下临终遗言。当他回过神时,发现上半身坐了起来,面对着坐在脚边的美苗。

“谷原先生,谷原先生,妳不要动,马上就到医院了。”

救护人员一边叫着,一边按下了行弘的肩膀,想让他躺下来。行弘全力抵抗,看着美苗说:“我只爱妳,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想和妳在一起。如果有来世,我们一定要在一起。”

美苗哭着点点头。头疼越来越无法忍受了,他无法继续停留在这个身体上。

“接下来的事,就拜托妳了。要隐瞒……隐瞒到最后……”

行弘一离开,就听到身体“咚”的一声倒了下来。一旦失去灵魂,几时有呼吸、有心跳,躯体也已经成为躯壳。行弘随着自己的躯壳和哭泣的情妇,在春夜中被送进了医院。

他到医院是一个小时后,基子才从横滨搞到。行弘的躯体在MRI的空洞中前后移动,但他其实是坐在检查室外的沙发上。因为,美苗浑身紧张的坐在那里。

“美苗……”

基子从走廊深处跑了过来。美苗的脸上闪过一阵紧张。行弘也心疼不已,但下一刹那,两个女人用力抱在一起。美苗哭着道歉:

“我明明陪在行弘身旁,没想到还会遇到这种事,对不起。”

在东京因为开会时间太长而耽搁行程时,行弘经常住那家商务饭店。行弘和美苗视听一个工作团队,也经常一起出差。

美苗十分优秀,在工作上是行弘的左右手。这一次,她也在换好衣服后,先走出门外,再找来饭店人员,请他们打开房门。

美苗打算解释成行弘在他们准备讨论工作时昏倒了。在检查结束前,基子无法看到行弘的身体,便向美苗询问她昏倒时的情况。

“他这几天都说头疼,没想到,突然就昏倒了,他那时候在干什么?”

妻子红着眼问情妇。

“不知道。饭店的人发现时,他身上没有穿衣服,可能在洗澡吧。下午一直都在开会,部长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是吗?听说是蜘蛛膜下腔出血。”

“我想,等一下医生会向妳解释,听说那个位置不容易动手术,只能靠生命维持器,打降血压的点滴。”

两个女人再度相视哭泣。

“我爸妈马上就会赶过来,美苗,妳先走没有关系。谢谢妳特地陪他到医院来,接下来,我会负责照顾他。”

美苗愣了一下,从树脂沙发上站了起来。虽然很不想离开,但还是从昏暗的走廊离开。如今,已经无法为行弘做任何事。表面上,他们只是公司的上司和下属,也许,以后也不太能来这里探视他了。

幽灵只有目送着从走廊上渐渐远去的苗条身影。

那天深夜,行弘的躯体躺在加护病房的病床上。因为打点滴的关系,他的脸肿的不成人形,微微张开的眼中莫名其妙的流下了眼泪。室内放着一张简易床,基子坐在上面。她伸出手,抚摸着行弘的小腿。她的喃喃自语在夜晚的医院内显得格外大声。坐在桌旁的行弘惊讶得跳了起来。

“……为什么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昏倒?为什么不是在家里?妳为什么选择了她?”

基子原本抚摸小腿的手突然撑着行弘的大腿。她流着眼泪,折磨着身体已经无法动弹的躯壳。原来,她知道自己和美苗的事。基子每次撑他,身体就感觉到隐隐的疼痛,难道是背叛基子所感道德良心苟责?应该也要留给子临终的遗言。他进入靠人工呼吸器为生的肉体。然而,身体本身已经无力,他用尽力气,也只能微微抬头。声音像破旧的笛子。

“基子,谢谢妳。我最爱的就是妳。对不起,没想到我的生命会以这种方式结束。”

才半天的时间,妻子丰满的脸颊已经凹了下去。她抱着丈夫的脖子,留下了眼泪。他很意外,想来镇定自若的妻子竟然像慌乱的野兽。

“说谎。不过,即使妳说谎、即使妳外遇也没有关系,妳要好好活下去。即使妳再过分,再怎么伤害我都没有关系。求求妳,赶快活过来,再用谎言来骗我吧。”

行弘冰冷的眼泪流个不停。他和基子结婚已经十七年。没有生下一男半女。他发自内心的感谢妻子。行弘再度潜入看起来像是他人的自己躯体,想要在临终真正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