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华舍住行
一、水
六月初到浙江绍兴的华舍镇,母亲的一位老友家养病。
初到华舍,最先遇到的是水的问题。母亲的老友住的是新造的教工楼,新工房的式样,有自来水,可是自来水却不能喝,喝的是从柯桥买来的水。据称那是从山里接来的泉水,装在大号的塑料桶里,两块钱一桶。街上见的最多的就是这种卖水的车,车上写着“矿泉水,柯桥”。还有雨水,人称天落水,也是可以吃的,于是家家屋檐底下都有着大盆或大缸,等着接雨水。河里的水是不能喝了。
轻纺工业的兴起,几乎是一夜之间,化纤布厂、印染厂遍布水乡,仅一个华舍,就有二百来家厂。晚间,走到田里,只听到四下里都是夜不停机的隆隆声。这些急速上马的小厂,排污系统想来是顾不上了。还有我们所寄住的这种新工房,抽水马桶落水管一应俱全,却不知道有无化粪池下水道的设施。倘若没有的话,那么这些生活污水不也是排入河道。路边田间的豪宅,四五层楼,顶上是琉璃瓦,壁上是马赛克,里面也是一应俱全,可也很难相信有排污的设施。不远处正有一幢楼起来,天天去看,几个农民工砌砖上顶,竟是简陋得很,没看见一点排污的准备,就这么眼看着它封顶,内外装修,成为又一幢金碧辉煌的豪宅。
到的第二天,自来水便停水,直到中午也没来水的意思,只得提着搓好的衣服下楼到水塘里去清。走了一个塘,正对着一家厂的后门,水是污黑的,并且浮着腐草和白沫,只得去下一个塘。转了不少弯,穿过一家豪门大宅,据说是一个著名企业家、全国十佳人物的家,再走过一个养老院,来到又一个水塘。水要清澈得多,已经有一些人在洗衣淘米,便也挽起裤腿下了台阶。却见水里游着针尖似的小虫,还有一些无名的絮状物,揉碎在白色的衣裙上,便是淡淡的青绿色。
孩子们上学除了带米,还要带一瓶蒸饭的水。有不舍得花钱买水的人家,就打了井吃井水,井水因地下水的污染,也是浑绿色的,挑回家再用明矾打了吃。有一日还看见有一条盛水的大船摇进老街,搭起跳板,人们排队一桶桶地挑水回家,许是一些人家合伙雇的拉水船,拉的是大河的水。水乡的人就这样为吃水忙碌着。
走到老街,沿街的水在烈日下散发着腐烂的气味,颜色是浑浊的。街面上也很脏,果皮瓜壳,菜叶纸屑,风一吹就吹到水里去了。沿着水走去,走到乡间,水也是不清,漂浮着各种垃圾,居多的是塑料袋和泡沫块,一堆堆的。从柯桥乘乌篷船去柯岩,走过鉴湖,水清了许多,可看见水底的鱼虾似的,伸手一撩,撩上来的还是塑料袋。
整日无事,就是在街上或者乡下走和看,用想象拼接着逝去的水乡图画。一个简单的问题,水乡的水是如何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生计,直到今日。
我们注意到田地间和乡村里的粪池,光天化日之下,男人们便很潇洒地坐着排便,同时聊天。起先还要避开,后来看惯了,也无所谓了,可以径直地走过去,不动声色。时间长了,便发现这粪池不可小视,它既避免了污染河道,又肥了田,是最原始的环保系统。还有一个系统也保持了良性的循环,那就是水葫芦的功能。人们在河里洗涮,污浊营养了水葫芦,水葫芦又反过来清洁了水质。鸭和鹅的作用也是这样,它们的粪便养殖着水葫芦,水里的生物、微生物则饱了它们的肚腹。大约就因为此,此地鸡的地位不高,鹅最为高贵。人称母鹅为“鹅娘”,还用它来看家护院,叫它“白狗”,以为鹅是通人性的,有俗话说“家有万贯,不能白鹅下饭”,因而是逢年过节祭祖用的。鸭子也不错,有一种贵重的食物叫“活蛋”,就是即将孵出壳的鸭蛋,每个蛋的价格等同于一只小活鸭,是待客的上品。在水乡的图画上,是少不了鸭和鹅的,它们是水乡的半个主人。鸡就无所谓了,放养在泥地草窝,一律灰头灰脑,用公公的口头语,就是“格娘养的贱胎”。
现在,水乡的自然循环系统运作不起来了,有待于新系统的建设。在去柯桥的路上,有架管道的工程在进行,说是排污的管道,那就等着它吧。
六月下旬,连日下雨,新闻说杭州西湖的水都漫出来了,齐贤的水稻被淹了多少亩,华舍的老街成了河。走在街上,须贴了墙根走,一不小心失了脚,就踩到河里去了。细蒙蒙的雨里,老街白墙黑瓦的,润泽了许多。人从桥上走过,桥洞里是脚划船的老大,收拾了卖空的菜筐子,戴了草帽,身上披的倒不是蓑衣,而是颜色鲜亮的塑料雨披,一脚一脚地摇着桨,慢慢地消失在雨帘里。
二、溇
早就知道,溇,指的是断头河。河汊,就像树叶上的叶脉,延伸向四边,到头的地方,就叫做溇。溇呢,又随了溇边居住人家的姓,叫做张溇、王溇、缪家溇、茹家溇。在华舍时,无意间读到一首民歌,说的是有个曹阿狗,一家人都很会劳作,到头来却还是个愁,其中有一段是这样:
买得个溇,上种红菱下种藕,田塍沿里下毛豆,河坎边里种杨柳,杨柳高头延扁豆,杨柳底下排葱韭。
因此又知道溇其实是有主人并且供生计的,就像田亩有主人供生计一样。所以,溇的称谓要追根溯源,必是从溇主而来。曾经走到过一个溇,溇边只一户人家,是深宅大院式的老屋,紧闭的大门口就有个小码头。溇边的树木十分茂密,水面大半被浮萍遮盖,又是才下了雨,水涨过了好几级台阶。这个溇是在河道的犄角处,背静得很,路人走不到的地方。想来这溇当是姓这门里人家的姓,也有过“上种红菱下种藕”的忙碌光景,如今却成了浮萍的世界。
又回了趟母亲的故乡茹家溇。
多年前曾收到过茹家溇一位乡党,茹水根的信,信中说他的父亲知道我曾外祖父的一些事情,如有意了解可前去问讯。这天下午,我们便寻踪而去。
在新街口雇了一辆三轮车,三轮车是此地最方便实惠的交通工具,议好了价钱,就上了路。从华舍往茹家溇,是对着柯桥的方向。还记得,那年头一回寻到茹家溇,再从茹家溇到柯桥,是走的水路,机帆船只一会儿就到了。照我曾外祖母的遗言,是离柯桥四里路,其实只有两里来路罢了。三轮车一路顺风,大半路程过去,近缪家溇处,路上却涨了水,竹爿搭起了浮桥。茹家溇必是要经过缪家溇的,只得下车步行。走过了浮桥,三轮车也拖了过去,再重新上车,几分钟就到了缪家溇。前头便水道交错,人家稠密,桥上桥下的,车进不去了。于是支付了车款,沿河走去。问了几个人,都说茹家溇在前边,心中回想着上一回来的情形,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河边都是新起的水泥楼房,两层或者三层,还有一些店铺,甚至在桥头有一家工商银行。人也比上回多,自行车扛在肩上过桥,下了桥又是一溜烟,往来闲人都驻足看我们,显见得是两个外来者。
到底走进了茹家溇,也觉得不像。溇底似乎宽阔了许多,正停着一条大船,船上是木材,忙着往岸上卸,还有年轻人跳上跳下嬉水玩,气象似比那时欢腾。不过,看那边溇底人家敞开的门里,大都是摆开地场做木器或者箍桶,不由想起方木圆木是茹家溇的传统生计的说法,才依稀觉着茹家溇是到了眼前。只不过卸木材的那家是做寿材的架势,倒是个新活计,上次来没见过。后来听茹水根说,年前将茹家溇的河床拓深,才有了今日这样壮大的水势,摇得进大船。
茹水根是管墅乡中学的教师,教数学,有两名学生在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中得了名次,他从一个塑料包里,很珍贵地拿出证书和奖状给我们看。他新起了楼房,背靠溇,前面围了院子,种着南瓜,绿油油的一架。两个女儿都在柯桥工作,见了其中的一个,穿了连衣裙,化了淡妆,捧来一堆易拉罐饮料让我们喝。茹水根说,他现在感到很幸福。
他的父亲已经过世,那年来寻根,为我们提供确切线索的王阿丑老人也已作古。他父亲生前和他说过我曾外祖父,虽说在杭州城里发达了,却一点也不忘故土,凡家乡有人去杭州,总是一宿两餐地招待。在贫苦的茹家溇里,相传着他成功的事迹和宽仁的美德。茹水根说茹家溇的人家不多,是从绍兴迁过来的,也没有多少代,可说是根基浅薄,这些年生活才渐好起来。望望门外的溇,想着它也当有“上种红菱下种藕”的光景,大约也是像歌里唱的那个曹阿狗,终年忙碌,还是不够活口,不得已便操起了方木、圆木的手艺。方木是指竹器,圆木则指箍桶。
茹水根送我们到桥头,指引了一条去柯桥的路,走没多久,就踏上了街市,人来车往,是综合市场的前边。柯桥镇越来越扩展,几乎到了茹家溇的脚跟头。正是傍晚下班的时间,从华舍到安昌的中巴都挤满了人,好容易挤上一辆,车内坐的大都是年轻的上班族,女孩们化着妆,戴着首饰,衣着鲜亮,态度傲岸,是从柯桥下班回家的。
三、桥
柯桥的桥是著名的,至今还记得那年来柯桥,站在桥头,桥下万舸争流的蒸腾气象。这一回来,印象却大变了。柯桥镇的规模大大扩展,已经成了一个繁荣的城市。新街一条条地开拓出来,设有好几路公交车,再加上通往绍兴、杭州、萧山等地的班车,招手即停的中巴,还有出租车,一时车水马龙,熙熙攘攘。最触目的是高耸的星级酒店,一座又一座。仅存的一条老街,沿着一条旧河,几顶石桥,已经很不起眼了。
轻纺城的建立使柯桥成了一个化纤纺织品的贸易中心,南来北往的客商云集在此,是酒店和饭馆的主要客流,许多生意是针对他们而做的。我们在的时候,正是轻纺贸易的萧条时期,轻纺城里有一些铺面关了门,等着出让,买主却寥寥。但市面依然很热闹,人车不断,进货出货,银行邮局都是人头攒动。三轮车载着衣着摩登的女郎,进到酒店宾馆,或是去理发部洗头做美容,或是在酒席上谈生意。车上街上常常看见人伫立着,对着手提电话南腔北调地论买卖。路边的投币电话也很忙碌,大都是寻人找工作做的。
老街的店铺也已革面洗心,是新式的商店,售的也是大呼隆的商品,只是种类要比大城市少掉一半左右。仅存的一条老街也开始了拆建,头上的老房子变成了废墟。柯桥向来是繁荣的,不过原先是旧式的繁荣,现在是新式的繁荣。那些象征柯桥富庶昌盛文明历史的石桥,桥洞壁上布满了绿苔,站在里边,有阴凉的水汽扑面而来,仿佛生出一丝怀古的心情。
泊在河岸的船老大也是有古意的,老大们一连声地唤着旅游客行船的人“太平桥去哦?”“周家桥去哦?”见略有迟疑的,便追上不放,依着绍兴人的固执,一步跟一步地盯,一直到你离开老街。而你一旦再回到老街,他便又出现在身后,说着:“太平桥拍照最好的,电影《祥林嫂》就在那里拍的。”或者“周家桥是个好去处,凡拍照的都要去那里”。并且老大们之间有着不成文的规矩似的,是谁盯的客旁人一概不插手,见了那人再次出现,还会纷纷喊那老大“来了,来了!”于是,那老大再紧跟上去。曾经与一个老大没谈拢去柯岩的船价,分手离去,不料身后悄步跟上又一个,说了个较低的船价,正议着,前一个老大突然间蹿出,点着鼻子骂那后来的,话虽听不懂,可看那神情却是骂得很毒,而那后来的一句也不回,脸上挂着懦弱的笑容,退去了。
去周家桥是从柯桥出发的。谈妥了价钱,老大便领我们去他的船,看他在船舱里铺开一张新席,又在封好的炉子上坐了一壶水,说是到了地方,我们拍照,他则要烧开水喝,否则是不够力气再划回来的。一切就绪,他双脚一蹬桨,船便离了岸,在老大们含着羡忌的调笑声中,一路过去,钻过桥洞。苔藓斑驳的河岸上空,新起的高楼密密匝匝的,还有工地上的塔吊,直悬在河上头似的。船终于划出了柯桥,水面渐渐开阔,天空也开阔起来。
沿途自然是有着许多工厂,机器声盈耳,也遇到几个鸭棚,正放着鸭,鸭鸣声一片。水上船来船往,机帆船的马达此起彼落,都是运货的。也有一艘祭祖的船,船上放着八仙桌,桌上供了大红香烛,还有糕饼水果,桌下是成筐的鱼肉菜蔬饮料,坛装的黄酒,船上大都是女眷,穿红着绿的。还有一艘船是去起坟,也装着成箱的啤酒,还有香烛,站着几个棒小伙子,准备出劳力的样子。老大告诉我们,此地风俗,阴历五六月里是不可办事的,因此需抓紧了,在这四月底都办完。
渐渐的,过往的船只稀了,水面也窄了起来,耳根刷地一下静了,有些万声偃止的意思,只听摇桨声一声一声地吱嘎,还有桨下的水声。眼前忽然绿了,有枝繁叶茂的大树遮在前方,树叶遮掩下,是一道道的小石桥。周家桥到了。
石阶上站起一个小男孩,背着手看我们一点一点近前,身边坐着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在写生,这时起身让我们下船上岸,问我们从哪里来,自我介绍是从北京来,解放军艺术学院油画系的学生。
近午的时分,绿阴静静地罩着水面,偶有人来去,便听得见脚踩石板的清脆声。从沿河的门窗望进去,有一个理发铺子,没有生意,剃头师傅则躺在椅上看闲书。还有个裁缝铺,缝纫机歇着,做衣服的人也不知哪里去了,摊了一桌的布料。再有个门里,坐着个面容清癯的老者在读书。此一派闲适与方才柯桥的甚嚣尘上真是鲜明的对照,几乎有些回不过神来。桥头延伸出长巷,青石板的地面很清洁,有搭起凉棚的货摊,卖着些蚊香蒲扇的小物件。一个老人走来,身穿洁白的衬衫,手里拿一柄折扇,笑问我们从哪里来,回说上海,他便说:“我刚从上海回来。”慢慢地走了过去。显然,周家桥虽僻静,却不是不临世面的,是闹中取静的世界。
后来知道,从柯桥去周家桥于我们说是走了冤枉路,周家桥就在华舍这边。此后,我们还去过周家桥几次,都是步行,只半小时即到。可是,终不如这一回从柯桥方面的水路进去,那一种霍然声止的效果,如入仙境,是以后再没有过的。
安昌的桥其实是值得一提的,虽然并不著名。由于安昌镇的街市是依着一长条河而设,所以,河上的桥便是不可少了,可说是数步一桥。可惜我们去的那一日,是出霉的日子,于是,每顶桥上都搭了棉被、棉褥晒太阳,难免有些煞风景。可是,这桥却有了股居家过日子的表情,很实惠的气息。
四、镇
住华舍的时候,还去过齐贤和安昌两个镇。在过去,齐贤是个区级镇,级别要高于华舍和安昌。果然,齐贤的规模更大,规划也更整齐统一,显然是在计划经济的体制下扩建起来。街道很宽,邮局很大,学校,镇政府,是那种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新派建筑,工农式的官样文章,气氛整肃而呆板。还有一处名胜,石佛寺,挂着省佛教协会的牌子。总之,是可看出行政重镇的遗迹。不过,现在却是有些冷清,不像新起的华舍那样喧闹,人人争先恐后似的气氛紧张。齐贤的商店、街道、菜市、邮局,都很少见人,到了中午,有放学的小学生背了书包在街上奔走,略微热闹了一些,可是贸易集市却拉了卷帘门,纷纷收摊,回家吃饭打午觉了。河岸停泊的船上也摆开了午宴,有酒有菜,或一家,或几个,围在一起,喝起了花雕。
从老街看,旧日的齐贤也是个富乡,河面宽阔,顶上跨了高大的石桥,山墙笔直的长巷,脚底是平整的青石板。屋脊高耸,黑瓦铺顶,很是殷实。齐贤的历史也是久远的,“齐贤”的名字就来源于大禹的年代,大禹受禅后,巡视天下,召集诸贤在此聚集计议国家大事。所以才叫齐贤。
安昌是个老镇,是绍兴三大旧镇之一,这三大旧镇是柯桥、鉴湖、安昌。人口要比华舍多,但因近些年华舍工业发展,外来人口多出三分之一,才显得拥挤嘈杂,而安昌则要静得多了。它地处偏僻,大约还有些守旧,因此我们在那里看到了最为朴素的面貌。和水乡所有的镇一样,安昌也是沿河设街,街上有不少茶馆,门口炉子上搁着才揭笼的肉包,蒸汽腾腾,门里黑洞洞的,定睛看去,便见有方桌条凳,坐着几个老人。还有箍桶的铺子,大大小小的桶中,数那种小小的量米升最可爱,有一种拙巧。箍好的桶再上漆,荸荠色的漆,很耐心地一层层往上刷。面店的门口支着架子,晾着几米长的细面条。有一家卖糕饼模具的铺子很有趣,里面有一架脚动的旋床,老人腰背挺直地坐在高凳上操作,看我们好奇,便做给我们看,然后歇下手,点一支烟,徐徐地吸一口,说:倘若是电动的,是车不了这样精细光滑的活计,又说:这种活,快不得,要慢慢地,才能做好。还有锡箔店、竹器店、铁器铺。沿街的铺子里有一个居多,就是书摊。繁荣的柯桥只两个报摊,新华书店是设在百货商场。华舍也只有一个出租书的摊子,同时还卖饮料杂货。只有这里书摊多,有出租也有出售。书老板安详地守着摊位,等太阳过来,就拉一个凉棚。隔河望见一座高大的房宅,门槛几乎齐膝,挂有文化站的竖牌。过桥进去,见是几进深的宅院,有一处墙破了,可钻进一个小孩藏着。外面炎日当空,里面却凉气森森。侧屋里亮着灯,走进去,是一间阅览室,室内点着灯还很暗,原来是四壁的书架遮住了天光。书架全用铁丝网着,可看见书脊却拿不到手,要请里边的值班员取书。墙上挂着借书的章程,以及办理借书证的章程。房间当中的长桌上满是报纸,不时有人进来看报,居然其中有隔天的《新民晚报》。向那值班员打听这大屋的主人是什么人物,值班员说他也不知道,要问老年人,又特别说明他不在此工作,是星期天回家,临时帮忙的。说罢就很热心地叫住一个老太,老太和蔼地问我们从哪里来,回说上海,她便指了二楼的木窗说,晚上可以在楼上寄宿,床铺席被一应俱全。我们谢绝道已在华舍住下,又问这房主是何许人。老太这又重新看一眼我们,说她以为我们就是房主的后人,因为房主就在上海,他是土改时离去的,房子就归了政府,做了文化站,如今已破败不成样了。
和齐贤、安昌不同,华舍是个新兴的乡镇。历史上,它有着“日出万丈绸”的名声,但多是以家庭为单位的手工作坊,想来还是桑田为本,所以镇是个小镇,人口只四五万,老街的规模也有限。它的兴起是在近年,随着柯桥轻纺城的发展而发生。
去过齐贤和安昌才能领教华舍的闹。
从早就一路闹起。天不亮拖拉机就来了,运石头,运砖瓦,然后卡车来了,轰然拉开一天的帷幕。菜市场里人头攒动,鸡飞狗跳,摊位挤着摊位,都大着嗓门,奋力买卖。老街里,船也来了,一艘挨一艘,泊得满满的。桥上桥下是上班人的自行车铃响,油煎粽子的油锅沸了,油条也下锅了。剃头铺子在下门板,另一溜的发廊要略晚一些,裁缝销却开始烧熨斗了。电动马在摇,唱着怪诞的歌谣,隔壁的时装门面开张了,放起了录音机,流行歌星的声音顿时笼罩了老街。新街的邮局门口,早已经挤满了人,都是汇款寄包裹的打工族,是刚下夜班的那一拨,只等门一开,一拥而入,连插脚的空都没了。然后,学校的广播操音乐响起来,日头也高了。
午后,有一段声息略止的时间,菜市场里空了,摊主们躺在竹椅上打盹。炸粽子、油条的油锅掩了盖,炉子也封了火,只听苍蝇嗡嗡地飞行。三轮车歇在路边巴掌大的荫地里,船泊在桥下边。都在歇午呢。连云港、广东某地联合演出的摇滚歌舞海报干脱了糨糊,大半张揭起了,无精打采地一飘一飘,录音机里的流行曲也换了慢板。街后边小巷子里静静的,都掩着门,门口挂着小黑板,写着录像的片名。推推门,门后便闪出人来,警惕地端详你,可看见屋里有一角拉着帘布,有隐约的声音,正放着录像。还有落袋,在街边搭起的凉棚下,三个两个,脸色都很紧张,想来是赌输赢的。说是静,也是外面静,心里还是闹的,叫大太阳头压住了声音罢了。到了四点左右,才又慢慢地活动起来。
打工妹上菜市场了,衣着鲜亮,耳上挂着金坠子,买了菜,叫一部三轮车坐着回住处。也有男工用自行车载着相好的女工来,在熙攘的街上穿行。街边的炉子捅开了火,却是卖酒菜小吃了,打工仔三五人围了一张矮桌,喝着没冰镇的啤酒,等着炒菜。路口停着辆卡车,卖的是贱价的桃子,大半青着,人们爬上车斗自己挑,还有卖水的车,一路走一路吆喝。再晚些,黑了天,几盏路灯亮起,小吃摊就又多了些,油锅哔剥响着,油烟气和瓜果菜皮的腐烂气合在一团,空气便有些浑浊。方才说过的那租书的小杂品店,摆出了一架电视机,围着人看电视剧,也都是外地打工的,大都来自四川、江西及安徽。华舍的晚上,就是靠他们撑世面,成帮结伙地散步,聚在镇碑的台阶乘凉。更晚些时,大约八点钟的光景,华舍大酒店,一座貌似招待所的建筑里,就飘出了电子乐的舞曲,窗户上彩灯一亮一暗,有些夜夜笙歌的意思,舞会开场了。
华舍倒也不全是闹,静的地方也有的。有一日晚上特别闷热难熬,大街小巷没一处凉快,河面上的风都是湿热的。直走到老街头上,一座水泥桥,站在桥心,才感到一点凉意。桥上乘凉的老头很热切地邀请我们,说要去那里搬竹椅,他说的“那里”是指桥下的一爿工厂。他告诉我们这家丝厂已经倒闭,工人都跑光了,只剩下他一个人看厂。我们谢绝了他的好意,走下了桥,留他独自在桥上。
五、公公
母亲老友的老房子在张溇,多年前母亲在那里小住过一段,印象最深的是,后园里摘来菜放进油锅,菜的魂还没跑出呢!现在,母亲老友一家搬到了镇上的教工楼,就请了一个公公看房子。
公公也是有来头的,以前做过保甲长,又在哪个大码头学过厨子,后来就在母亲老友的学校里做校工兼厨师。每回去张溇老屋,厨房里公公的菜肴都不重样,有时是酱鹌鹑,有时是猪血,还有糟毛豆,后来公公发现了我们这种失礼的行径,一见我们来,就把菜碗收进了碗橱。
老屋已经破损得厉害,灶屋烟熏火燎成了个黑窟,地砖碎了,墙也有些酥。屋后的井枯了,水塘飘满落叶,沤出了绿肥。燕子也不来屋檐下做巢了。公公一个人住在里边,却过着风调雨顺的日子。
每天早上,公公要去喝茶。他背着一个篮,篮里放一件防天变的布衫,布衫底下是几件点心,就去喝茶了。有一回我们上午十点光景在周家桥,见桥上走下公公,这是公公喝过茶回家了。公公在前院养了一群小鸡,我们去时,已是第二群了,第一群被“格娘养的贱胎”黄鼠狼咬死了,公公这样骂黄鼠狼。天好的时候,公公就在院里的石凳上晒菜子,准备在屋后的菜院里下种。菜院虽是荒了,可还栽着公公的几架瓜豆葫芦,还有南瓜。香椿树一季季地吐芽儿,月季也年年地开花。
公公今年八十,耳朵是背了,喊他三声只听得见一声,路上遇见他,问公公去哪里,回答说:慢走,慢走。你说公公再见,却问你阿姆好?或者因为听不明白,干脆装听不见,一问三不知。
耳背归耳背,公公却是很领世面的,一点都不落伍。听他同人议论形势,口中不时吐出银行贷款,资金冻结,干部腐败一类词汇。大事小事都逃不出他的见闻,去南方打工的人,华舍黑道的头子,新起的楼,下台的书记,等等,等等,真是广闻博见。
公公的儿女都离了张溇,有在绍兴的,也有在杭州的,还有在上海的。公公哪里都不跟去,一个人在张溇。
张溇盖起了很多新屋,两层三层的都有,漂亮的屋檐底下,燕子也筑起了新巢,小燕子在巢里藏着,老燕子飞出去觅食,再一口口地喂给它的儿女。公公还住在老房子里,左邻右舍都搬走了,没了人气撑,屋子也破败了,变成几座断垣废墟,其中立着一座老屋,由公公看守着。
隔几日,母亲老友就差我们去给公公送些糕点烟酒和挂面去,并嘱我告诉公公,我是“茹阿姨”的囡。母亲住那里时,每天晚上都和公公聊天,听他说些乡邻乡事。有一日清早,大家都未起床,公公却来了,穿一身长裤长褂,对襟扣一直扣到脖颈,他送来一块火腿还有一个葫芦,是今年园子里摘下的第一个葫芦,说是给“茹阿姨的囡吃”。公公还问明了我们离去的日子,到那前一日早晨,他又来了,这回送的是鸡蛋。公公养的小母鸡的头一批蛋,蛋壳嫩嫩的,几乎看得见游动的蛋黄。
母亲老友说,公公从来不白吃人家的东西,公公是讲礼数的。
六、打工仔
新到华舍,华舍就发生一桩案子,三个打工仔杀了一个卖毛竹的老头,却只偷得一百块钱。据说这老头是从天日山来的,就想起母亲小说《百合花》里那个拖毛竹的小战士,会不会是他的族人。
案子发生后,公安局就要求各个厂家都须给外地工人办准住证。于是,我们便相帮到一家布厂给工人拍准住证上的照片。虽然化纤织品市场处在萧条,货仓里积压着成品,可工厂还是歇人不歇机地二十四小时地做,试图以薄利而多销。工人是分成两班倒的,每班十二小时。所以我们去拍照,工人们或是从织机上下来,或就是从床上爬起。大多是二十岁上下的打工妹,仗着年轻,也不怕累,脸膛还都红润着。就是这样日夜倒,还有时间去华舍大酒店跳舞。
她们是分成班组,一组一组来照相的。头两个总是比较勇敢的,在小姊妹的嗤笑中就义般冲到照相机前,扑通坐下,脸和身子却都僵着,拍完就走。其余的便挤在门口,对着茶色玻璃窗梳头整装,还有一些特为去换衣服的。有一些则要求冲洗后给她们底片,好去加印寄给家人。
一组照完了走,下一组还没到,来了单独的一个。像是刚起床,云鬓松散,懒理晨妆的样子。一件白衬衫捉襟见肘地吊在身上,倒显出丰腴的体态。脸形是俏丽的那种,肤色白皙,眼风则有些飘。周围的男职工也愿意与她打趣,问她为什么不穿得漂亮一点,她往下扯扯衣襟,说,难道这不够漂亮?也是善于接口令的。待她走后便向人打听,果然是有些来路。她是四川人,刚来此地不久,之前已经有着丰富的阅历,都说像她这样的,应当去深圳海口,不知为什么要来华舍。工人中间传说她是“鸡”,却也没有确凿的根据,但听她有时沉不住气会出大话,说是华舍的白道黑道都能摆平。总之是不一般的人物,可说打工妹的精英。不久又传来她的故事,说是她不知有什么事情外出,请小同乡代班,小同乡连做两班,没顶住,叫织机挤断了一排四个手指,眼前的伤好治,可今后的生计怎么办呢?小同乡还小,不懂得担忧,她却哭了许久,哭得也很伤心,可见还是有良心的。这样的女子终是不会太平的,天生会制造故事,华舍只是她故事衔接处的间歇,很快就会过去。大多的打工妹生活都是单调的,最有色彩的情节,大约就是早晨等邮局开门,给家乡寄包裹的一刻。还有买新衣服打新耳环的一刻。有夫妻一同出来打工的,生活便略有乐趣一些,所以,提供夫妻房也是工厂竞争招工的条件之一。虽然各家工厂都有安定工人的举措,可是工人的流动还是相当频繁。时常是,几天里有几十个工人相继辞工,但也不必过虑,几天后又会有相当数目的工人应招上工。然而,这种流动却给华舍带来一股不安的气氛,街头总是出现新人的面孔。
工厂一律没有节假日,因是多做多得,工人们便也没有强烈的要求。大约还是为了治安的考虑,有关部门也不向厂主提出劳动法的条约制止。就这样,日复一日。端午这一天,有些厂决定放假一天,大概是因为产品压仓太过的缘故。从前一晚十一点机器就停住,华舍显得清静了许多。打工妹们早好几日在商量如何度过这个宝贵的假日,最远大的计划是去杭州一日游,一早到柯桥,搭上去杭州的车,估计十点就可看到西湖。天黑了再往回走,正好赶上当晚十一点开机。饮料点心,还有拍照的胶卷都准备好了。
可是夜里就开始下雨,并且越下越猛,到了早晨,已下成瓢泼。别说是到杭州,上一次老街都不容易了,所有的计划都泡汤。打工妹们都挤在门口看雨,眼巴巴的,一日光景终于在大雨中过去。到晚上十一点,织机重新开转,车间里又是灯光雪亮。
七、香火
史书上说:“会稽俗多淫祀,好筮卜。”会稽就是绍兴的古称。
那日从水路去柯桥,路经鉴湖,有少许村落,听见有歌唱式的诵经声,间着木鱼,还有钹镲,嗡营中铿锵着。又是从湖面上传来,散得很开,却连绵不断,有一些笼罩的意思,但并不苍茫,因是像唱山歌。船到近处,便可看见点点香烛,因是在大太阳头里,火头显不出光亮,却因为多,还是成气候的。庙在桥顶上,形状极为普通,类似一般瓦房,高大些而已。据老大说,是村里集资建的大庙,不知祭的哪一路菩萨。但见庙门前人们忙碌着,和一桌桌的香烛一并的,还有一桌桌新蒸的糕饼,热气腾腾,大约是供香客们果腹的。米糕的酸甜气和着香烛的烟气,很是熏人。船从桥底钻过去,蒙了一头的诵经声和烟火味,不是醒世的,倒叫人陶陶然。
华舍吃素念经的人很多,尤以老太为众,她们今日去祭包公,明日来拜关云长,后日邀一船绍剧班演出观音戏,不少旧庙跟前,还有着那种临水的戏台,可摇船过来观看,就像鲁迅先生《社戏》中写到过的。这有些像赶集,兴兴头头的。
这些村办庙里的菩萨一律塑得粗糙,面目难辨,并且是想当然的,想到哪塑到哪,金刚罗汉全不按规矩排,且颜色特别乡气。可是却有着一股种田人的耿脾气和实惠劲,倒显得生气勃勃。
壮观的景象也有,那是阴历十四,包殿要念千人佛。包殿距华舍十来里旱路,三轮车二十来分钟便到了。到得虽早,但头几批都已念过走了,眼下大约是第三第四批了。包殿在民间集资办的庙里是个大庙,供的是包公,前后有几进,左右还有侧殿。其时已经连磕头的空都难有了。遍地竹椅,椅上坐着念佛人,怀里捧着小盒,盒里是佛珠,一律嗡嗡嘤嘤。烛台上的大红烛烧得熊熊的,烛油流淌下来,一会儿就积满了一槽。有专门消除烛油的老人,用结满茧的手一把一把捋着滚烫的烛油,捋进脸盆,同时还提防着香客手中的香燃着垂挂下来的布幔。正殿中央摆两张方桌,坐两桌壮年男子,弹奏着琵琶、二胡、三弦、木鱼和小钹,忽儿又拔起嗓门唱出一个高腔,迂回周转的,是众声之首。在他们的桌前放着烟和茶,供他们润喉提神。
后院里也很繁忙,灶屋烟气腾腾,一笼一笼蒸着糕,蒸出后便倒入筐中,分发给念佛的男女老幼,一同分发的还有桃子。灶屋侧边有一小屋,是求签人领签文的地方,也是忙乱不可开交。正看热闹,却被一老妇扯了一把,叫我娘娘,求我替她解释一纸签文,并说她求的是老头的音讯。老伴突然出走,三个月来声息全无。我仔细看那签文,是一张中吉签,文中有“干戈起事”“诈谋陷身”,然后“路人有阻”“讼事渐解”“婚姻莫误”的字句,倒是很有针对性,可也不便与她细说,怕她担心事,只说人会回来的,只是行程要慢一些。老妇立转身去向她的老姊妹们报喜:“会回来的!”
包殿的菩萨很多,沿墙的龛里,黑洞洞的立着一米高的泥像,有佛有道,也有民间传说的人物,有些则闻所未闻,但各司其职,并不含糊。和尚则一个未见,全是义务来帮忙的乡人。在张溇庙倒见了一位女师父,是出家人,却喜别人喊她“爷爷”。
齐贤的石佛寺名见经传,却显得冷落。寺在山水交接处,十分清远。和尚有几个,或随处游荡,或坐一把竹椅看风景,兼卖门票。进殿迎面是笑口常开的弥陀佛,两边分立浓油重彩的四大金刚。后殿有十八罗汉,却直通和尚们的起居处。深处是几张挂了蚊帐的木床,中间几张矮桌,桌上是几碗霉干菜,灶上坐着锅。灶后则通到河边,放着一篮菜等人来洗。顺楼梯向上,又有一殿,供的是城隍菩萨,有老师父坐着,兜售香烛,向他买了一炷香烧了。再从殿右侧上一排石阶,进到一石窟,满满地坐一尊端庄丰润的观音,这就是著名的石佛了。因石窟地窄,须退至观音座下的一方小石台底,再仰极颈项,才可望其面目,面容极为大方美丽,手足也是温润大度的相。小石台上有一把竹椅,再有一个破脸盆供插香烛,似过于简陋,但有家居的气息。想这寺也是先有石佛,再造了寺来供养,倚着山形地势,难免是局促了些,造法也是随心所欲,缺什么补什么。但石佛是真好。
从石窟下来,师父就怂恿我摇签。待我决定了,又说必要烧了香才可摇,就指方才烧的香给他看,才允许我摸签筒,令我跪下,事到此时就变得郑重起来。自报了姓名,来自何处,求的什么,想了一下,决定求流年。因年初开始生病,不仅折磨自己还折磨他人,实感倒运,无妨求个签看看,什么时候可有转机。于是便虔诚地摇起签筒,良久,好不容易有一根落地,赶紧拾了爬起,送师父处查对签文。不想,那师父蓦地站起,眼睛亮着:“好签啊,上上大吉!是皇帝一般的命!”就急着向他讨签文,他则缩回手,说要付两元钱才可领签文。立马掏钱给他,换回签文,就好像花钱买自己的命似的。但见是四句诗文,尚通俗易懂,抄录如下:
君子百事且随缘,
水到渠成听自然,
莫叹年来不如意,
喜逢新运称心田。
每一句都是劝慰的话,并且适时适地,尤其是第三句:莫叹年来不如意,真是知我痛痒的,由不得不信它。小心地收好签,就向老师父告别。自此,那师父对我一直非常尊敬,问我从哪里来,做什么事,将我们送至门口,大声在身后说道:万事都无阻挡了,放宽心好了!
满心高兴地一径下楼,退出殿来,出得寺门,不料却被一长大汉子拖住。他穿一身短衫短裤,络腮胡子,浓眉直鼻,像是梁山泊的英雄,可臂上却挽了一只讨饭篮,手上还很戏剧化地握了一根打狗棍,伸手就作讨要状。其态度却不像讨要,倒像是劫路剪径。给了他几块钱,还不放行,也不言语,只用眼睛示意我们的钱包和口袋,直到将身边的零钱统统给光,他才松手走开。这时节,寺门口的和尚一直嬉笑着观看,寂寞了多时终于上演了一出好戏似的。想他们这般无聊,不如到包殿去做和尚,没了公粮吃养,自己种瓜种豆,才是出家人之道。
然而,签是个好签无疑。
华舍还有个基督教堂,穿街走巷一路寻去,问了人,有说知道,也有说不知道,好容易到跟前,却已经拆了,正打地基造一座新的。见我们在此张望,就有一名男子笑容可掬地出来,定要请我们去隔壁屋里坐和吃茶,听我们说是从上海来,就问是不是上海的教友,还问上海基督教的情况。然后以谦逊的态度告诉我们,原来的教堂已有一百年历史,小而破,容纳不下越来越多的教友礼拜。于是,兄弟姐妹集资二十万翻修扩建,其中一万是用在设计,从上虞请来设计师画的图样。说话时,民工们正歇午,捧着大碗的面条吃,几个妇女在灶上忙碌,也是自愿来服务的姊妹。最后的问题是,教堂里有没有牧师,回答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