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开会
县里召开三干会的通知发下来了。“三干会”的全称是“农村三级干部会”,即公社、大队、生产队三级干部,规模很大,通常只是开半天,上午报到,下午开会,开完走人。吃和住都不负责,只发给每人一天的误工补助。
收到通知后,大队里就开始筹划去县城开会的事情。先是定人头。大队一级的,自然是大队书记、副书记、妇女主任、大队会计、民兵营长、团支部书记。生产队一级是生产队长、会计。此外还有两个和生产队同级的部门,一是小学校,二是知识青年。小学校就两个老师,让那负责的一个去。知识青年呢,因为在这个城郊大队,地少人多,知识青年分来的不多,又都是散在各队,并没有组成一个集体户,所以也没有户长。有人说让那个表现好会干活的去,也有的说让那个有来头的,父母与县里的什么人有关系的去,最后决定是叫那个年龄最大,性子又最木讷的跟去,让她见见世面,露露脸,好早点抽上去有着落。再要定的是必须带个做饭的去,叫谁去呢?就叫孙侠子去。孙侠子这姊妹很好,聪明肯干,而且没小心眼儿,年前说好了婆家,沫河口的,来年就要出门子了。她大也是个做庄稼的能人,她娘呢?特别神,和谁都拉得来,她兄弟在金华部队当兵,妹妹才12岁,已经在队里挣工分了,只有个小兄弟吃闲饭。这一家人会过日子,到了开春,还有两顿稀一顿稠,从来不欠账,是个正经人家。孙侠子就这么定下了。第二条要筹划在哪做饭。还是像往年那样,在大队会计的表舅家。他表舅家在县城住,每年三干会或是什么会,都是在他家做饭的。人也特别好,有时突然的,正烧锅呢,见这庄的有谁去了,或也是开会,或是进城表演的宣传队,赶紧地收拾了锅,腾出灶来让他们使,就好像是大家的亲戚。这事也好定,现成的。再就是什么时候走。意见是吃了早午饭走。因是离县城只12里路,不用赶早。在家出了早工,收拾收拾,将早饭与午饭并作一顿吃了,再走。这样,到县城还是上午,报了到,也不用张罗中午饭吃,就等着开会。开完会,就到会计的舅家吃饭。既没有太误工,也不必叨扰人家舅家两顿饭,还不用城南城北地来回折腾。因会场是在北边人民剧场,会计舅家则在城南。
事情就这么筹划下了,很顺利。都是有定规的,但还是要筹划一下。这样,到时候才不会乱抓瞎。
孙侠子也开始筹划了。筹划那一日穿什么衣裳什么鞋。这是一趟公差,她大,她娘,都觉得挺有脸面的。孙侠子没读过书,除了种地,就是做针线。这两样都做得不错,有力气,又不惜力,心也灵,一点就通。但因为没读书,就不能像小岗上的小英子那样出头,宣传队,批判队,不时地去公社和县集合、演出。还有孙侠子她姑,在小学校做了民办老师,也不时地要去公社、县里开教学方面的会、领教材,或者送学生去考场考试。张家的赵玲子就更能了,到县里去参加一个学习样板戏的班,一下子被剧团挑走了。她长了一张刀条脸,又有些撅嘴,可一双眼睛却非常灵活。碰巧县剧团那个演李铁梅的也叫个“赵玲”,不过,人家是大名,赵玲子这是小名。可说不准其中就有着什么缘分呢!尤其是后来,她被派演那个假装铁梅,引走敌人,“隔了墙是两家,拆了墙还不就是一家”的桂兰,就更让人觉得这赵玲和那赵玲有着什么联系呢!这些人都是姊妹里的人尖,孙侠子这样的,是望尘莫及。她想都没想过要做她们那样的人,但她也渴望生活中发生一点不寻常的事情。明年她就要过门子了,在家做姊妹的日子里要有些不寻常的事情,就有了纪念似的,比较值。上一年三干会,是四队的大志子跟去做饭的。大志子这姊妹也不错,厚道,从不多言多语的,从来不和人闹气,有人缘。开春时,她过门子了。再上一年的三干会,还没兴出带做饭的去,是开会的干部们自己烧的锅,是看别的大队有带做饭的,才学来的。
孙侠子最后决定的是穿那件线呢的格子褂,黑和黄两种颜色的格子,里头衬了毛线衣。是老婆婆家送的聘礼,一斤半毛线,一种鲜亮的蓝色,比天蓝要深,比宝蓝要浅,还是从蚌埠买来的,就这县城街上,根本看不到。然后她让队里的上海知识青年教着,按上海的样式起了针,接的袖子,挑的领子,最后织成了。脱了棉裤,穿了条兄弟当兵走时留下的绒裤,罩一条蓝卡其裤,也是老婆婆给的。脚下的布鞋是自己做的,是学街上卖的北京鞋滚了白布条的边,明线上的鞋帮。在这开春不久的气候里,她这一身有些单薄了,可不要紧,连她大、她娘也没说她“烧”得慌。县城百货楼里的那些女营业员,一冬都不穿棉裤,不是也没冻着。早工回来,孙侠子从灶下的温罐里倒了热水,洗了脸,把衣服换上,还在衣裳口袋里放上一块手绢和一块钱,是年前分红时,她大给她的。她没什么特意要买的东西,但上一趟县城总是要买些什么吧!
前一天,队长就把做饭的面和烧锅的秫秸送到她家了,这会儿,又将板车拉了来,停在当院。车上有一个笆斗,装着些鸡蛋和腊肉,小半瓶花生油,还有几个空瓶,装在个军用书包里,打酒用的。她把面口袋装上车,把秫秸也装上车,又调整了下位置,妥了。转身到自家园子里割了些大葱,搁在车上。这时,她大已经下地去了,她娘看见了,又没说什么。不过,等她从缸里舀了半瓢酱豆子,她娘骂她了,成天吃酱豆子,还吃不够,有好的不吃,算什么出息!她不和她娘顶嘴,管自己拿了小兄弟的搪瓷碗盛好,再找张纸盖上,放进笆斗。心里却说:要我和那些爷儿们一同上桌伸筷子吗?心里还说:稀罕!就这样,都停当了,她才吃早饭。刚要从黄盆里舀稀饭,她娘又嚷住了她:那凉了的能喝吗?在锅里哩!她还是没和她娘犟嘴,今天她的心情很好,好像一下子变得谦虚了。她揭开锅盖,见里面是炒米饭,炒得干松干松。她娘有一句名言,叫做:“稀的要喝得来,干的要撒得开”,这就是撒得开的干饭。米粒儿一粒一粒的,一点不粘,但也不是硬,而是软软的,有些糙,可是有嚼头。等孙侠子吃饱了,太阳也近午了,队长从台子上走过,喊她走了。
她迈出门去,见台子底下,干部们正走过去。大队书记和民兵营长两个,都是骑车的,这会儿也没上车,推着走。晌午前的冷清的庄子里,忽然有了一股热烈的气氛,挺叫人激动的。队长架起了车,她拉车系,车子并不重,所以不需出力,只要稳着,别让车偏了。他们下了台子,汇入进城开会的队伍。虽然都是一个庄、一个大队的,平时又都爱和姊妹开个玩笑什么的,可是今天大家见了孙侠子,态度都有些拘束,说话也不怎么随便了。孙侠子有些不自在,可又觉得这样挺好。有人过来要替她拉车系,她不让,两下坚持了一阵,还是由她拉着。大队书记和民兵营长本来是落后的,这时上了车,就从后边骑上去了。前几日下过雨,路上有着些干了的车辙印,自行车轱辘从辙上碾过去,颠得咯啷啷响。他俩就这么咯啷啷地骑远,骑远又回过头来叮嘱走快点,晌午前一定到地点。于是,大伙儿脚下又加了把劲。
这天太阳很好,好到晃眼。风虽然还有寒意,可走了这么一阵路,也不觉得冷了。孙侠子想她这一身穿对了,要是再穿棉的,这会儿非得汗流水爬。一同去开三干会的知识青年,姓李,街上人,插队不少年了,也转过不少地方了。转来转去,是为了找一个好的大队,工分值高一些,生活好一些,知识青年又少一些,招工时就容易上一些。但事实上呢?她这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给谁都留不下印象,干什么也都想不起她。这么频繁地迁徙,生活也好不到哪里去,分东西的时候,人们说:小李才来,干不多久,少给一些;或者:小李要走,到新的队上分去吧!所以,她是犯了策略上的错误。从这点来看,这人也是不够机灵,而且有些背时,还是因为插队插久了,心里急,便乱了方寸。这回大队让她作为知识青年的头,去开三干会,就像前边说的,是出于同情的心理。
这一伙里,只有两个女的。妇女主任有吃奶孩子,不去。这两个又都是姊妹,不由就走在了一起。小李不在孙侠子队里,又刚来不久,所以她俩不熟。这会儿一起去县城,走在一起,孙侠子发现这小李的秉性太不活泼。不说话倒没什么,就是有人话稠,有人话稀,可她还不笑。不笑也没什么,就有笑脸人和绷脸人之分。可她却是个木头人,连眼珠子都不会转似的。同她走了半路,孙侠子就感到憋闷了。她找了些话说,小李也回答,可回答和不回答一个样,谈不上有什么交流。孙侠子这就想起老人们常说的一句话:“人心隔肚皮。”这会儿,孙侠子倒羡慕起走在前面的一伙男的,有说有笑,要是同他们走在一起多好。可她又不能撇下小李。不过,不久她的苦恼就解决了。小李自己走开了,去找大队副书记,还有大队会计说话了。这倒是出乎孙侠子意料,所以她想,兴许小李也觉得和她在一起憋闷。可她并没在这个问题上多想,孙侠子是个生性快乐的姊妹,特别爱说笑,这一大会儿已经把她拘坏了,她得放开来了。于是她一扯绳系,驾车的队长没提防,车把歪了,叫道:做啥?做啥?孙侠子笑着,不回答,一个劲儿扯了系子往前走,直扎进前头那人堆子,才稳住,回头看看队长赶不及也得赶的踉跄样子,不禁笑出了声。队长骂道:倒头孙侠子!
前面那伙人在说啥呢?这么热闹。也不定是说一件事,而是东扯扯,西拉拉。这么说着走着,不知不觉,就看到了县城南头的分洪闸。他们要去做饭的那家,就住分洪闸底下。所以,到了分洪闸跟前,他们就要跟孙侠子分手了。他们要一直朝北去,到县城北头的人民剧场报到、开会,孙侠子自己去大队会计他表舅家。大队会计详细地说了他表舅家的地形,怎么走,这时间呢,他表舅和表妗八成不在家,只老奶奶一个人带了孙子,就说是大刘庄来的,便知道了。然后,大队会计又交给孙侠子五块钱,要她买些菜,打些酒,再称二斤果子,给他表舅家的小孩,叨扰了人家嘛!再然后,他们那一大队人就往分洪闸上去了。孙侠子一个人架了车,从分洪闸旁边的一条坡道,缓缓地走到了底下。
闸底下,不少人在洗衣裳,洗净的衣裳就铺在水泥台阶上,热辣辣的太阳晒着。孙侠子按了大队会计的指示,沿了坡道,坡道又成了平道,就进了一片院落。这一片院落大都是土坯起的院墙,挤挤挨挨地拥在一堆,少有几间砖房,窝在里面也显不出来。院子和院子间的道又细又窄,还不直,曲里拐弯,还不如大刘庄的房屋巷道齐整。孙侠子在里面转得头晕,进了两处院子都错了。一处是院子里没老奶奶,只一个老头儿,那就不是;再一处有老奶奶。可听说大刘庄来的,却说她家在大刘庄没亲戚。到第三处,才算对上。这家院子比别家更要逼仄,锅屋占去少半边,剩下的多半边,鸡窝又占去少半边,从院子往屋里望去,黑洞洞的。孙侠子心想,县城人过得也忒不容易了。她停下板车,归置在锅屋外一个角落,尽可能地不碍事。然后,和那老人招呼了声,提着那一军包空瓶就上街去了。
到街上,太阳正晌午,照着水泥街面,街面上一星土也没有。有放午学的孩子走过街,背着书包,脖上系了红领巾。孙侠子望着他们就想:不知道他们的大人是什么样子的?她首先去了百货大楼,是在县城中心,两条大街交界的地方,年前起的二层楼。可孙侠子进了一层,却不知怎么上二层。铺面很大,四圈都有柜台,中间还有一圈,依然很宽敞。女营业员坐在柜台后面,傲慢地抬着脸,孙侠子几乎不敢走近她们。她很拘束地转了一圈,见也有几个人在转,看就是乡里人,却是乡里干部的模样。孙侠子想这一定也是来开三干会的。她转完一圈刚要出门,瞅见墙角旮旯里忽然转出一个人来,再仔细一看,那是一道夹墙,墙缝里是上楼的楼梯。孙侠子弄明白了从哪里上楼,可却没了上楼的兴趣,还是走了出去。
街上更静了,太阳呢,也更暖了。孙侠子穿了这一身,正好。这时,她看见从巷子里走出一头猪,“啰啰”地迈着步,走到街对面。她看着这猪,心想还没她家的喂得好呢!就又自信了一些。她在一家街面的店铺里打了酒,称了两斤糖三刀,看那油亮亮的样子,就又称了半斤,是称给她小兄弟吃的。这样,就把那一块钱破开了。把这钱破开了,她才想到自己要买的是什么。她要买一顶草帽,割麦子时戴,原先她是戴她大的,帽顶特别深,卡在头上,像个温水的温罐子。所以,她今年要买一顶自己的。不过,这时买草帽还太早,她把破开来的零钱理好了收好,离开了这家店铺。
她拿了这些东西,慢慢在街上走。有线广播很响亮地播着歌曲,一条街都能听见,可依然静得很。她一个人走在这县城街上,觉得挺孤单的,又并没看见有趣的事,就想着那些开会的人在干什么?是不是开始开会了?她拐进一条小街,街边有些菜摊,她买了辣皮,买了捆菠菜,又见有卖小曹鱼的,卖鱼的是个猫子,急着回船上去,就卖得便宜,花了四角钱,全要下了,足有二斤的光景。还剩一些钱,留着买酱油醋。这下就齐全了。她这才看见这条小街正通河沿,白亮亮的淮河横在前面。怪不得嗅着有股气味,原来是淮河的水腥气。
这时候,她的两只手也都满了,提了这么些东西,往回赶着,又有一摊子做饭的事等着她,孙侠子就不由得郑重起来。街上又有了孩子,是吃过饭去学校上下午课的,大约是出来早了些,就不急着去,而是在街上追逐打闹,有拦了她路的,她便很着急地绕过去,嘴里埋怨着,人家有事,真是的!走过百货大楼,她也没停留,而是一径地走过去,眼都不回一下,心里嘀咕着:人家有事!她的纳得很结实的布鞋底,快快地擦着水泥的街面。脚跟在硬地上一弹一弹,腰不由得直了起来。她忽然地有了一种城里女人的姿态:匆忙的,快速的,重要和自信的。
快走到分洪闸的时候,她忽然听清高音喇叭里在说什么,原来就是三干会的开会实况,县里的干部在作报告呢!这是从有线广播传送到乡里去的,她家的话匣子里,说的也是这个。这时候,她大已经歇过晌下地了,她娘就在屋里做针线,听着话匣子。这么一想,好像她和她大、她娘隔了有多么远,而她又离家了多么久似的。
闸下洗衣裳的女人都回家去了,只有那些洗出的衣裳和花床单晒在台阶上,已经半干,被风吹起,呼呼地飘着。她顺了坡道走进了那片院落,七拐八绕地又进了大队会计他表舅家的小院。老奶奶坐在当门,在案板上糊鞋靠,身旁一张网床上,睡了她的孙子。孙侠子将买来的东西归置归置,看天还早,不急着做饭,就坐到老奶奶跟前,帮她打糨子,顺布条。老奶奶见有人陪她,很高兴,将家里的事一桩桩告诉孙侠子。于是孙侠子就知道了,她儿子在窑厂做临时工,媳妇有时在船码头打杂,有时在城关饭铺打杂,还有时就在家闲着,街上工作很不好找,年前,有人给儿子在蚌埠找了个拉板车的活,可媳妇却病了,老奶奶也病了,儿子便去不了蚌埠,这事就黄了,要是去了,一天能挣一块钱呢!老奶奶非常遗憾地啧着嘴。她人老了眼睛不顶事,靠子糊得一片厚一片薄,糨子也抹得稠一片稀一片,疙疙瘩瘩的。最后还是孙侠子一个人打糨子,顺布条,再往上糊,老奶奶只是说话和递东西。很快就糊成了一张匀实的靠子。这时,日头已经偏西,该做饭了。
孙侠子合计了一下,决定这样几个下酒菜:烫菠菜、拌辣皮、煮小鱼、腊肉炒鸡蛋。稀的喝面条,干的贴饼子。真是一顿很丰盛的宴席。她合计完了,就动起手来。先要洗鱼、洗菠菜,一看缸里水浅了,便要了扁担、水桶去担水。老奶奶告诉她,机井水就在那边巷口,但不能吃,只能刷碗洗菜,吃的水要到闸下的淮河去担。她一想,干脆把要洗要淘的带到闸下去洗了淘了,再捎一担水来,不两下全了?于是就又拾掇了一个盆,端着,担了一副空桶,去了闸下。一去,果然见有一些女人在那里洗菜淘米。到底是水泥砌的沿,没有泥,水就特别清。孙侠子也学着她们,将水舀在盆里洗,洗过的水,就泼到身后水泥地坪上,地坪上湿了一大片,但都渗了进去。孙侠子这才发现县城里的生活到底有些不同,这些女人手里都拿着菜来洗,可见县城里人是时常吃现炒的菜,而乡里却是腌一大缸咸菜,一年到头吃咸菜。怪不得她大说人家上海城里,每天早上都要炒个小菜。她大一说,她娘就跟上一句:“再喝二两”,刺他一下。
等孙侠子回到老奶奶那里,老奶奶正在烧锅,是早烧了好让给她灶用。屋里又多了个小女孩,刚放学回家,门口放了一小捆树枝,是她一路拾回来的。孙侠子将水倒进缸里,便切腊肉,切辣皮,装上盘子。老奶奶烧了一锅疙瘩汤,点上香油,满锅屋都飘香。趁老奶奶不防,孙侠子摸出一个鸡蛋,在锅沿一磕,鸡蛋黄打了个滚,进去了,说:给我小表弟吃。转身就去和面、擀面。等她把面条细细地切出来,抖搂开,老奶奶那边已经和孙子孙女在喝疙瘩汤了。天黑了,屋里也不开灯,暗中只听稀里呼噜的喝汤声。老奶奶不开灯,孙侠子就不好意思开灯了。好在,锅屋是秫秸搭的,不严密,透进了些天光,还能看见些。她决定烧锅了。这才想起没带火柴,又不愿意向老奶奶要,倒不是说这一根火柴值多大的人情,而是觉着已经借人家灶做饭了,再要这要那的,烦不烦人?她用拨火棒拨拨灶里的热灰,见方才老奶奶烧剩的那团豆稞,还有些火头。她从灶前地上胡噜了几根豆稞,小心地送进去,稀稀地覆上,然后转动着那团豆稞,慢慢地,慢慢地,忽听“砰”的一声,着了。她起身去搬带来的秫秸,抽出一根,撅成几截,架着火,锅转眼就热了。她并不急着添水,而是又接着烧几截秫秸,锅底几乎烧红,她才舀一瓢水下去,只听“嗞”一声,刚下去的水已经沸了的样子,她略略再烧了会儿,放进菠菜,不一会儿就烫熟了。她用烫菠菜的滚水细细地刷了一遍锅,准备开炒了。锅是热的,叫水刷得发干,于是她先用锅铲接住一小滴油,沿着锅沿划了一圈,油滑下去,锅就润了,然后才将那小半瓶油倒进去大半。这边油进了锅,那边她方才打鸡蛋。她将鸡蛋哗哗地打起老高,就像连在筷子上似的,渐渐起了沫,她又腾出手在锅底添了几截秫秸,油大滚了。她斜了碗,一溜圈下了鸡蛋,打松的鸡蛋一着热油,“噗”地起了半锅,再下腊肉,一起翻炒。真过瘾啊!孙侠子什么时候这么痛快地大油热锅地炒过菜?过年时,下材料的菜都是她娘上灶,怕她糟蹋了东西,可她不是炒得很出色!不仅菜炒得出色,时间也扣得准,她这边刚起盆,那边,开会的人就来了,堂屋里坐得满满的。老奶奶终于开了灯,黄黄的一盏,照了人脸也苍黄着。这时,老奶奶的儿子媳妇都还没回来。大队会计自己到街坊家又借了张案板,两张案板拼起来。孙侠子不愿上桌,小李开完会就回家去了,就这样,挤挤挨挨地坐下,还是出不了胳膊的样子。
大家帮了孙侠子上菜、上酒,开喝了。孙侠子这边就开始贴饼子。她将那剩下的一瓶底油全下了锅里,刚够光了光锅,再将糊了面的小曹鱼放下锅煎,煎干了,起了些焦皮,便放下绿葱、白菜、红辣子、大椒、酱油、盐,又添了半瓢水,熬着。她娘总说的一句话,就是:千滚豆腐万滚鱼。贴饼子的面她和得比较稀软,用手掌抹在锅边一圈。这是要些技术的,须抹得匀不说,还要手底下有算计。抹得不牢饼子就掉锅底了,抹得太牢呢,饼子就死了,不好吃。这就关系到和面的技术了。这一次,孙侠子和得正好,不稀不硬,匀匀地抹一圈,然后就在锅下仔细地添火。她把秫秸烧得透透的,想能余下一些来,留给老奶奶家。
等她盛出小鱼,铲下饼子,又贴了第二锅,才见黑影地里走过一个人,脚步拖着,手里提一捆菜,很累的样子。听那人进屋和大家招呼,才知道就是这家的媳妇,大队会计他表妗,这时才下班回家。大家向她让了一回,她则推了一回,便罢了。过了一时,孙侠子见她端了个板凳,坐在院子里捧了碗喝疙瘩汤。大口大口地,像是很饿,又像是没什么滋味,吃下算了的样子。她男人还没回来。
屋里的酒喝上劲了,猜起拳来。孙侠子忙了这一阵,却不饿,她心里很牵挂老奶奶的儿子,这么晚还不回来,不过他家人好像都觉着很自然,并不着急,县城里的日子大约就是这样。她要等屋里的人喝完酒,再下面条。灶里的火,就用灰埋着,自己走到了院子门口。虽然家家有电灯,可依然很暗。分洪闸忽然离得很近,高高地矗立着,遮着这一片院落。闸上有灯,可因为高,也照不到这里。月亮也没有。她望着黑幢幢的矮屋,心里有些伤感。不过这伤感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别人的,所以还有些甜蜜似的。黑影地里又走来一个人,这回该是老奶奶她儿子了,可却是个女的,走近了才看清,原来是小李。
这时候看见小李,她很高兴,她说小李我以为你今天不回了呢!小李说哪能啊,明天还要出工。两人一同进了院子,屋里的人酒正喝到好处,没留意小李来了,也就没邀她入席。小李对孙侠子说她已经吃过了,就跟孙侠子到锅屋坐着。孙侠子往匾里的面条上抖了一些面,再提溜了几下,怕它们粘了。这时候,孙侠子才觉出身上有些冷,忙出的一身汗,又在风里站了一时,吹凉了。她往灶里添进一些掰碎的秫秸,让火种略旺一点,又往灶下偎了偎。不知什么时候,孙侠子睡着了,这一个瞌睡也不知是一眨眼工夫,还是一大会儿。她醒来时,发现肩膀上扛了个什么,是小李。也睡着了,头倒在她肩上。她侧了脸看看小李,黑影地里看不清她的脸,看清了也白搭,反正是个木头脸。她扛着这张木头脸,心想:她奔来奔去奔命的,就是这地方和这日子啊!她有些怜惜地,一动不动,让她枕了肩膀睡,反正堂屋里还在闹酒呢!这些爷儿们,一喝上就忘了时间。那老奶奶的儿子回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