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味
命题:上海是什么?
谁能说清楚呢,谁都可以从电脑里百度出一些简介来,比如它是西太平洋一座国际港口城市,是中国最大的经济中心,简称沪,别称申,马上要举行世博会了。但是你满意吗,你不满意。我说我来的时候,这里的高架桥在滴着寂寞的水,现在那里奔驰着无声的车辆,像带着光芒的子弹对射,这么说你也不满意。可惜你请的卡布其诺了,我是完不成你的采访任务了。再来一杯卡布其诺?吃定我?你还真有点意思,我憋一点是一点吧。我还没来上海时,总觉得它是糖果,是乌托邦,是女人下身看不见摸不着的宝贝,现在好了,一日就知道平常了。什么?你说我把答案说出来了?上海是中国人心目中的女性阴部?哈哈,你真逗。就讲这种不在场的印象?就当我没来过上海?这也能讲?好吧,我现在倒是来这上海了,只能讲我以前没来时的感想了,你将就着听吧。
我对上海最初的印象是一只尼龙包,水泥色的,包上画着外滩和高楼,楼上写着两个字(“上海”),字下边还配汉语拼音(“shanghai”)。当年这包就很土,谁拧它谁就是农民。我姑父就是一个农民,就拧着它,出门和人算炭钱。我姑父提着这包来我家时,谁也没在意它,我在意了,我看了包上方方正正的楼,又看了外边的土砖墙和远山,觉得世界大了。
我问姑父,你去过上海吗?姑父说:没去过,你以后去啊。我问怎么去,他答道:考学啊。这么说的时候,他突然有点不好意思了。因为我三表姐考了七年大学,七连败。
我三表姐最后一次高考时,晕倒在现场。当时是我姑父借板车,把她拖回家的。回家后她卧床不起,谁也不能和她说话,一说就急。后来同学带来志愿表让填,她说你帮着填吧,第一志愿是复旦大学,第二志愿是复旦大学,剩余的也都填复旦大学。说完又倒了。
那个时候我姑父还请了老婆婆来,说女儿得了疯病,要叫叫魂。老婆婆从田野叫起,嗯嗯啊啊越叫越响,快叫到家门口时,我三表姐披头散发从屋内蹿出,我姑父一家措手不及,眼见她跑远了。大家以为她饿了会回来,但一直没见回来。
几天后,我姑父报了案,警察走了过个场,就没再查。
我姑父就唉叹,当年要是用绳子把老三绑到小马家就好了。人家马家拉煤,有台东风车,少说也是个万元户,就是这样一个好家庭的公子,迷恋老三,老三复读,他也跟着复读,没事的时候,还偷偷开东风车给这边送新鲜猪肉,不废汽油么?汽油不值钱么?这么一片苦心,老三瞎了眼,看不见,竟然要赶人家走。人家也是有尊严的啊,你赶了一回人家来二回,赶了二回人家来三回,三回你再赶,人家就不来了。
后来,我姑父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放榜的时候竟跑到学校去看。现在想,他当时去是带了微小的愿望的——万一我三表姐中榜了呢?那也是个说法啊。但是他从老师那里接到纸条后,算来算去,也只算出161分。他不懂,就问旁边学生,161高不高啊。旁人说:高,实在是高。我姑父五迷三道,就又跑到老师那里去问过,老师把手插在裤兜里,眉毛拧做一处,连说了六个“怎么说呢”,我姑父就懂了,就管不住鼻涕和眼泪了,就跟疯了一样,跑到街上,跑了几里路,才知跑反方向了。
我姑父在回家路上碰到第一个熟人后,气喘吁吁地张开左边五根手指和右边两根手指,说了一句“七年啊”,也晕倒了。
我老是喜欢跑题。
我们家很快就搬县城去了,我也就到县城二中读书了。老师不知怎么发善,把我安排在班里最美的女生旁边坐了。这女生叫孟瑶,多么高贵的名字啊。我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发育,开始做梦,我老是梦见孟瑶赤身裸体站在我面前,让我盯着她那里看,那里却是和手臂脖子一样,光溜溜、光滑的。
这个孟瑶美到什么程度?说高了你不信,说低了我自己也不同意。五官没什么可挑剔的,眼睛很黑,嘴唇很薄,皮肤很白,白得透明,能看到皮下隐藏的绿色静脉,就像一樽光洁的瓷器,一尘不染。我就不同了,我照镜子时,自己老是看不下去,这无疑也增加了我暗恋的压力。
……这个女人品性其实不好,走路的时候,昂着头,有天然的优越感。我很害怕和她交流,但是我必须说,正是她告诉了我上海是什么样子的。
她说,我们上海人不像你们乡下人一样,叫“涂”,叫“橡皮擦”;
她说,我们上海就没有一寸土,也没有一寸柏油,全部是水泥,我们从不摔交;
她说,我们上海的路上,一辆车接一辆车地飞驰,全部是轿车,东风就不能上街;
她说,我们上海上楼根本不走楼梯,我们坐电梯;电梯你没见过吧,嗖地就上去了;
她说,我们上海人就没有长得丑的,男的也用香水;
她说,你们这些人还没吃过口香糖吧,味道就是这样的,你闻到了吗?馋死你。
她说得上海就像个百宝筐,应有就有,就像天堂,纯净如冰。我每听一次,就委屈一次,愤怒一次,老想拿家乡的好处教育教育她,但一直没找到很好的证据,后来索性想揍她了,但也就想想而已,想多了,又想到她下部去了。
人为色死,为色屈,为色佝偻啊。
那时,我和一帮烂仔慢慢混到一起,很快就从一个人的家里找到一本医学解剖书,看到了女人那里,沟沟壑壑,险恶的很,可怕的很,让人失望的很。但我相信孟瑶有另外的构造,仙女都会有另外的构造。
孟瑶那时总是憧憬,自己有天会和父母一起回到上海。我们也相信有这一天,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这么美好的女孩就应该待在天堂。如果真这样的话,她就把我们完完全全抛弃了。我们继续待在封闭的县城,而她永远地遥不可及了。
后来有一天,我父母忽然回乡下了,竟然是去看望我三表姐。据说我三表姐不单回来了,而且还带回了一个老公。我父母很兴奋,但他们回来时,兴致不那么好。我妈妈说,那男的比你姑父都老,你姑父可以叫他哥了。
我心说,我三表姐不算美人,但还算年轻啊,怎么就嫁给一老头呢。
我妈妈说:老是老,可是个上海人,劳改到我们这里几十年,总算放了,要放回上海了。
我当时只觉上海是个残忍的城市。后来我到省城读书时,也觉得省城是个残忍的城市。我的辅导老师是中国人民大学法学系毕业生,却只能娶到一个国营工厂的钳工,那钳工长着倒葫芦脸,丑不说,还刁蛮,竟然在喝喜酒时跟我们说,你们这些外地孩子啊,记得不要随便吐痰。我当时真想吐一口到她脸上,什么玩意,什么东西。
……我姑妈后来来我家,叹息了半小时,说万没想到老三出门的心这么大。我妈妈说,考学考那么多年,就已经说明了啊。两个女人就要抱头痛哭。
不过这倒霉的气氛几个月后就消失了。因为大家慢慢意识到有个亲戚在上海还是不错,外人见了也总是说,不错啊。他们才懒得管那男人是花甲老人还是后生小伙。他们就羡慕上海。
我们家当时装了电话,三表姐在上海有什么事,会打电话给我妈,我妈就跑到车站叫人往乡下带信,这也算是我们的光荣了。这个电话传递了很多重要信息,比如:三表姐生了个男孩,叫豆豆。豆豆没有上海户口;三表姐开始送牛奶,早上起得很早,天冷,冷得人总是哭;三表姐说想做个送牛奶的点,看老六老七能不能去。结果不但六表姐七表姐去了,结婚了的四表姐五表姐也去了;三表姐的店越开越大,说是要搞股份制,看大姐二姐能不能投资入股。结果大表姐二表姐都凑了两万汇过去了。后来乡里有些闲钱的人听说生意做得大,越来越发财,不让入股,也把钱汇过去了。这样股份就越来越多,我们那个乡去上海打工的都投奔她手下去了。
至于他老公,老早就把一条腿架在棺材上,不死不活,坐看风云。我三表姐说婚姻就算了,一切只为了豆豆的尊严,豆豆有未来啊。
我三表姐在电话里,一直是用溜溜转的土话跟我妈妈讲。讲着讲着,有那么一天,就讲出上海话和普通话了,我妈妈就听不懂了。
三表姐有些不耐烦,说:“再味。”匆匆挂了电话。
我妈妈很扫兴,很失落,跟我们学了一句“再味”,眼泪都要出来了。
后来,我妈妈就愤恨地说:“老三是有点假了,有点轻了,跟舅妈说上海话了。”
我本来可以拿三表姐在上海的传奇经历向孟瑶发起反击的。但三表姐成事的时候来得晚了些,孟瑶带着对我的鄙视从初中毕业了,而我则升上高中。我失落得不行。
后来,我在油泵厂门口见过几次这个女人,她手里抱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狗,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夕阳,不看我,我慢慢也就知趣了。后来据说有个街道流氓花大力气,文武并用,要追她,把她吓到远亲那里去了。
你可能说我很贱,一个这么傲慢的女孩子你还热爱着。现在想来就是很贱,不单我贱,我们班的男生都贱。说起来,我们竟然认为她有这个资格——她固然傲慢,但也是只傲慢的孔雀啊。
这么说,还有一个元旦晚会的事情。当时大家唱歌,多是模仿谭咏麟来个《水中花》,你是“强要留下一抹红”,我也是“强要留下一抹红”,就像毕业留言册上写的,你写“祝愿发财”,我也写“祝愿发财”,思想贫瘠,毫无创意。但轮到孟瑶出场时,一袭白裙,下巴还卡着一台小提琴,我们便震呆了。我们县城的、乡下的父母可从来不教我们这个。
那天灯光很好,我们都看到那睫毛投下的阴影,和里边汩汩而出的气质。我们被莫名的哀伤集体击倒,我们固然贫穷、贱、丑陋,但却都有了伟大的心,都想把她的头抱在臂弯,好像她就要哭了一样。而最让人难以释怀的是,她拉完《二泉映月》,慢慢把小提琴放到身前时,还鞠了一躬,起身后我们看到她泪眼婆沙。我们也几乎都要泪眼婆沙了。
……我是不是又跑题了?你是一个好的听众,你勾起我叙说的欲望。再来两杯卡布其诺,我埋单。换酒吧,上两瓶青岛。我有些情绪了。我接着孟瑶说,我想说的是,后来孟瑶失踪了,我们看不见了,我们就以为她在上海过好日子了。
后来我从苏州的软件公司跳槽到上海,第一天就缩在高架桥下,被上边滴下的水击中了,就寂寞就冷了。我就去太平洋百货买衣服了,我买好一件外套,往外走,突然又被尿意召回了。我在琳琅满目的商场里到处转圈,到处找,就是没找到厕所,但却猛然见到孟瑶的背影了。我脸红透了,化成灰都认得,却不敢去认。我就在那儿站着,直到她转身。
她的脸本来僵硬的,很快眯了眼看了我一下,接着眉毛跳了起来,最后是凄惶一笑。她用虚弱的声音说,“涂”,是你啊。
我竟然还有点幽默感,我接口说:我不是“涂”,我是“橡皮擦”。
孟瑶又说:你现在知道了吧,这里没有一寸土吧。
我轻微地反击了她千疮百孔的傲慢:还是有很多柏油的。
我原以为她接下来要嗤我一下,但是她却又一次凄惶地笑了。我正准备问她现在在干什么工作,膀胱又受不了了,便转口问厕所在哪,她熟练地一指,我就豁然开朗了。
我在厕所里快快地抖着老二,但是尿怎么撒也撒不完。我就猜想孟瑶现在干什么,这样我就醒悟过来,她穿的衣服和别的导购穿的一样,她就是一导购。导购拿多少工资呢?五百?八百?我没多想,毕竟是个活仙子在眼前,毕竟是他乡遇故知,我觉得厕所为什么离买衣服的地方那么远呢。
但在我回到原来位置后,却没看到她。我问别人,别人说她下班了。我在里边转了几圈,一无所获,后来几天,我又去那里收获,仍然一无所获。再后来,我每个月都去那里突袭一次,还是没有见到她。
她是彻底消失于我眼前了。
你问得好,我到上海来为什么不找我三表姐?因为她坐牢了。说来话长。我在苏州的时候,我妈妈就跟我说,要是三表姐打电话向你借钱,你就说没钱。我说好,我确实没几个钱。我问她怎么了,我妈妈说出事了。
据我家人说,我的三表姐公司越开越大,大到最后就像关不住的水龙头,缸太小,水太多,多余的水要转移。这样三表姐就去江苏的一个县级市考察了,这一考察喝了芝华士,也喝了XO,就和市长、市委书记相见恨晚,就决定投资了。起先谈好养奶牛,后来觉得土,就改为移植上海品牌牛奶的经营模式了,就建牛奶厂了。
那时我们家乡很多没钱的人看到机会来了,纷纷借钱,去入她的股。这样我三表姐就身携巨款,君临那个县级市了。具体做的时候,她制定了两个方针,其实是一个方针:
节约一切成本;
争取早日分红。
这样生产了几个月,县级市里的人就习惯喝这牛奶了,回报滚滚来,但上海那家品牌牛奶的总部却及时递来一纸侵权的律师状,当地的合伙方一看赚的还没罚的多,马上组织黑社会把机器抢回家了。我三表姐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是外地人,外地人的钱哧溜一下见底了。接着我家乡的老表们一个个上门讨债,讨要股份,手里都拿着她签的字,弄得她焦头烂额。
我三表姐就是这样失魂落魄,魂不守魄,悲哀地坐船回上海。船上有个卖假币的,不知怎么就看上她了,一番迷魂大法,让三表姐用仅有的一千元真钞兑换了两万元假钞。
我三表姐摸着重新厚实的钱包,就像断炊的烟民摸着厚鼓鼓的一条假烟,有些迷糊的得意,大概想到东山再起了。但是在上岸后第一次买烟时,她就被店老板偷偷告到110里了。警车开过来时,我三表姐对自己的处境还是麻木不仁的,正在慢慢嗞着摩尔香烟的味道。但当警察一伸手捞她胳膊,她就晕倒了。
我也用过假币,但我自己是不察觉的,所以店老板一般都提醒我。三表姐也是不察觉的,但人家在她包里翻出一张,又翻出一张,一共翻出两百张,这就有问题了。我三表姐据说是被抬进警车的,整个人垮得厉害。
我三表姐考大学考七年没考上,卖牛奶卖七年才卖出点名堂,转眼基业就没了。不垮才怪呢……可怜豆豆啊。
后来的故事比较简单,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你记得余华写的《许三观卖血记》吗,人家要抄许三观的房,许三观还招呼媳妇倒茶。我姑父也是这样,我姑父拿出几包廉价烟,挨个发烟,但都被挡掉了、扔掉了、捏掉了……满地都是烟末子,我姑父还要一个个发。
那天借钱的、入股的,借钱的兄弟、入股的亲戚,都来了,他们争先抢后,像挤春节的火车一样,挤到屋里,这个提椅子,那个抱桌子,这个拆床铺,那个卸玻璃,什么值钱的都拿走了,值几毛钱的也拿走了。没抢到好东西的还要打我姑父,我姑父视死如归,所幸旁人出面阻拦了,旁人说,你们打死他,他就没偿还能力了。大家这才作罢。
最后赶来的人,在屋里转了足足有半个小时,什么也没捞到。我姑父见他辛苦,就从内裤里掏出手表来,说,给你,最后一件,不能亏待你。
那人惊诧地看着我姑父,恶狠狠地说:你别以为这样就可以了。
我姑父点头哈腰地说:是,是。
人都走光了时,我姑父才感觉到累,倒在几捆干稻草上,看着空空如也的四壁,酣睡过去。而我姑妈在医院也抢救过来了,医院催着要钱,我大表姐二表姐吵了起来,一个说老三虽然没还你钱但给了你工资你应该付,一个说我辛辛苦苦在那里拿工资是应该的大清早的你去送牛奶试试……
我记得有人说过,女人那里,你看不到时,它美得和葡萄一样;你看到时,它又是那么丑陋。我们那里还有长辈怕后生犯生活错误,总是说别碰那东西,女人裤裆里带刀,吃人。
就这样了,哥们,别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