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里路云和月

烈日炎炎,青砖形销骨立,红墙摇摇欲坠。我提着一副马扎,一本《天涯·明月·刀》,走到千年古树下,向众武侠言情研究员讨了个位置。书没看两页,巷门处走来一对老农,是身上滚油、眼中冒火的模样。

我们说:倒也,倒也。

这两位果然歪歪斜斜倒在路上。随后,岗亭里蹿出两位保安。一个把一桶水浇在老农身上,两具肉身似红铁遇冰水,各嗞嗞叫了几声。另一个腾开毛绒绒两只大手,左边提一个,右边拖一个,不出七八步,就把现场清理干净。

我继续翻小说。傅红雪用手按了按刀鞘,并无人见他抽刀,也无人见他收刀。他已然达到爱因斯坦的境界,在速度达到一定程度时,时间停止了。待到时间复活,傅红雪面前之人已经身首异处。古龙写东西是先验的,是天赋的,既然是天下第一快刀,使出来就是0.01秒,写出来就是一两行字。但我认为,为了这0.01秒,姓傅的没少吃苦,没少流汗,一天肯定加班24小时。我又想到昨日一位温瑞安研究者臀下坐的地市日报,那报纸头版写了一位文艺界的劳模,为练蹲马步,少时坚持90度如厕五年。那标题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傅红雪杀死人不久,巷门处又走来一中年男子。看他步伐端健,我们知他断然是倒不了的,便个个放下书来。

却说这男子,微卷些毛发,古铜色皮肤;上身穿一件白色背心,肚腹处有些破烂,想是夜鼠所为;手中提一只白色瓷缸,口沿处尽是黑锈,久经岁月考验。背心和瓷缸上有书法,是:教工系统篮球赛,奖。

众人都说:又是个老师,估计还是民办的。

我知道这是个老师,但我还知道这是个冤屈极大的老师。我见这古铜的脸并不是一般古铜的脸,这脸上的每个毛孔都在呼哧呼哧出气,每个细胞都在哼哼叽叽呻吟。我知他脑袋经历了太多的斗争,太多的虫子在那里挨的挨,擦的擦;推的推,压的压;扯的扯,拉的拉;打的打,杀的杀。一番之后,往往聋的聋,哑的哑;残的残,瞎的瞎;痴的痴,傻的傻。到今日,已经是一种念头坐大,一个想法冲天。

我又见他眼神如牛,直视前方,除了终点那端坐在办公室后边的人,其余的人都是废人,都是无用的人。我还见他牙关紧咬,腮帮紧张,仿佛有两个桃子塞于面颊,我知道他要说,他一说就是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我再见他两手大幅摆动,知他体力已经透支,但是希望已经前所未有地降临在他身上,他离问题的解决只有五十米、三十米、二十米了。

如果这个时候有谁来阻挡他,他一定会焦躁得像癫痫的虎豹、发病的蛟龙。

最令我倒吸一口凉气的是他的下身。他的裤子是的确良的,中间用扣子关门。但他三个扣子一个也没关上。这说明他上完厕所忘记关裤子,这说明拉尿吃饭已经不在他心目中,这说明他现在活着的唯一任务就是走到这里来。他把四十多年的人生、四十多年的财产、四十多年的精力都用在这里了。

这个人非常可怕。

你们这些平时聪明的家伙,现在为什么这么愚蠢呢?你们怎么还好意思给郭靖和小龙女做媒呢?你们不知道这个人全身都是火苗吗?即使他背包里没有雷管炸药,他一跺脚也足以使这巷道爆炸。你们怎么能相信“人不可貌相”的无神论呢——这个人明摆着就是冤人——他的眉毛也许一开始生得和顺,但现在根根如矛刺;他的眼睛也许开始很温柔,但现在撑鼓如石头。中华民族五千年的苦难和冤屈都写在他脸上了!

我被这张脸这个人快要弄哭了,兄弟们啊。麻木的兄弟们啊。

我相信我看到了这个人背后的传说。他每走一步,就像我走一步。我每走一步,就上一层台阶。等到他走到我面前时,我也上到了山顶。我看到了一部浩瀚的大海。

他的人生在我面前一览无余。

我猜测他是个老师。高中毕业后,回家种田。他要是不读高中就好了,就会老老实实还粮纳税。但他读了高中,他就要有所不同。他有所不同,就促使他做上了民办老师。他要是不做成民办老师就好了,他一做就在娶老婆问题上要有所不同。他有所不同,就娶了一个死了老公、喝药哑了喉咙的美妇。他要是不娶一个美妇就好了,他一娶,周围的生活就有所不同。

周围的生活有所不同,他感觉到自己家开始如块糖、似块蜜,是只蚂蚁就知道往着里爬。他只要放学放得早,就看到家里女人白条条被人操了,压在上边的不是村长就是支书,不是支书就是镇长,有次还是慕名而来的副县长。

他感到火在肺里烧,他感到女人该杀。他拿起刀做样子,但是那哑巴女人像是流泪的牛,把他所有的愤怒都弄软了。他感到那些男人该杀。但是他的刀法还没练熟,他的工资就停发了,派出所的人有事没事就把他叫到笼子里谈上半个月。半个月他回到家,他也民办不成了,他也种田不成了,他女人那里像是几十头牛耕过的小水田,又松又垮了。

他晚上做梦,想自己是个孙悟空,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他打,打,打,打。打死这个,打死那个。打得这个县白茫茫一片,打完了就带着女人去新疆去西藏去柬埔寨去俄罗斯。他又做梦,想自己遇着了包青天,左张龙右赵虎,我就是那刽子手。狗头铡要铡那村长,虎头铡要铡那镇长,龙头铡要铡那副县长。铡,铡铡,啊呀呀,铡铡铡。

他把梦做完,就倒了。他倒了,就开始读《国外优秀短篇小说》,就读艾·辛格的《傻瓜吉姆佩尔》。就想自己还有这个可怜的女人,这个女人千人操,万人骑,也是自己爱着的女人,也是自己的支柱。

这个女人的死终于证明她是忠诚的。她拿剪刀在乡特派员的腰上戳了一个洞,然后又在自己喉咙里戳了一个洞。她死了,乡特派员住院了,他成了杀人犯。他被公安局带去了,又被看守所带去了,又被法院带去了。最后就要被劳改农场带去时,大家都觉得这很没意思,就把他放了。

谁知这一放,就放出了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放出了人世间最艰苦最执着的一个上访户。

他第一道去乡里上访,因为书记和乡长换了。他们批了一道字:请村里王支书和李村长调查研究。他把书记和乡长的茶杯踢了,他说:调查什么,研究什么。他们都在我老婆身上爬了一年多了。

他第二道去了县里。那天是县长接待日,县长抽着红中华,他抽着红中。两个大烟枪各抽了一包烟。县长无限忧虑,最后签了一行字:着镇上张书记和刘镇长调查研究。他当时就要揪住县长衣领打人。

他第三道去了市里。等了几个月,市领导出国还没回来,大概就移民那里了。他看到信访办的批示是:此事重大,请周县长一定查处。他拿着这个批示又去找那抽中华烟的县长,县长看了看字迹,说:屁,官没我大,还指导起我来了。

县长补签一道字:再议。

他第四道去了省了。这回他已经闹大了,他做了横幅,拿了喇叭。但是他一下火车,就被县公安局、乡政法特派员、村长一起截获了。此后,他三次出行,三次被截。他有次拿包正要出门,就见邻居小孩急冲冲跑出门了——他知道了,小孩子是找糖去了。小孩子为了糖,告了密。

后来,拦截队伍里加了市里的警察。这使他突然意识到他的重要性,他可能从省里拿到尚方宝剑,拿到必杀令箭。他晚上做梦,梦见自己钻过了铁丝网,爬上了塔子楼,越过了地雷阵,钻进了下水道,终于胜利到达省信访办。他受到副省长或省委副书记的亲自接见,他流泪,他们也流泪;他抓头,他们也抓头;他愤怒,他们也愤怒;他说要杀他们,他们就拿起笔,唰唰唰写了一行字:着令杀掉市县乡村四级狗官。

他拿着省里的批示,好像拿着一个绞刑架,好像拿着一台三头铡,好像拿着一把驳壳枪,好像拿着一瓶强硫酸。他想剥他们的皮,就剥他们的皮,想吃他们的肉,就吃他们的肉,想抽他们的筋,就抽他们的筋。他想着想着,小孩子把门推开就跑了,然后来了一帮变被动为主动的干警和干部。他们翻了箱,倒了柜,缴走血书两页,血布一件,告状信五十封,感叹号两千只。

他们扬长而去。但在他眼中,那是色厉内荏,那是纸老虎。他知道他们跳不了多久。他当天就买了一颗糖,把小孩子留在家里。然后他翻后山,搭中巴,走国道,没到省会时就下车。他像老鼠一样挨着城市的墙行走,他在到达信访办前,拿出冬炭画了脸。他看起来像几内亚人,像冈比亚人。他大摇大摆进了办公室,看到了省里的领导。

但是——

他哭的时候,他们不哭;他抓头的时候,他们不抓头;他愤怒的时候,他们脸上带着见怪不怪的笑容。他说最好杀掉他们,他们就拿起笔,唰唰唰写了一行字:着令市里调查研究。

他无限悲哀地带着这字条去了市里,又带着它去了县里。他没有去乡里,因为他知道,乡里的人会为此吃下定心丸。他只是散布消息说:省领导答应彻办此事。

敌敌畏看到他悲哀到极点时,叫他喝了它;菜刀看到他伤心到极点时,叫他照自己咽喉来一把。他想死了,真想死了。但是他看到小孩子领了对方两颗糖,看到乡里县里的人越来越心安理得的笑容,就知道自己不能死。他长跪在毛主席的像下,长跪在夫人灵牌下,开始拿刀在自己肚皮上刻字。这四个字长了足足有四个月,才长大。 千古奇冤。

他的最后目的地是首都。他到市里坐火车,没有从火车站进车,他钻到铁轨那边翻窗户上了车。他不吃方便面,不喝矿泉水,不拉屎,不拉尿,不说话,不聊天。他闭着眼睛。在天津站他下了车,他怕自己坐到北京西站,又被省市县乡村五级干部截获,他就把这一百多里走掉。他走在高速公路上,耳边是呼呼呼啸的大卡车,是嗙嗙嗙响的大喇叭。他闭着眼睛坐着,睁着眼睛前行。他到达北京后,从北四环走到南三环,从南三环一个小卖部讨了一口水,然后走到南二环,然后走到永定门,走到陶然桥,走到这里——

这里烈日炎炎,青砖形销骨立,红墙摇摇欲坠。

这里使人中暑,这里使人兴奋,这里使人有压力。

这里,有很多人承受不起终点到了的刺激,倒了。

这里,在他心目中,像天安门,放射着道道光芒。

这里,尽头坐着一个老妇女一样的老干部,他和蔼地听着他的讲述。他们一直讲到天黑,讲到天明,讲到天地裂,鬼神哭。

这里,将还他最后的公平与最大的尊严。

这里,这最高一层信访办的办公室的门口,将爆发三声痛哭,三声大笑。哭是因为他太冤枉了,他冤枉了五年,整整五年;笑是因为他终于看到黑夜的尽头,上帝将给他点烟,如来将为他点火——是的,一切都结束了。

熬到头了!熬到头了!

我看到他嘴角浮过一丝微笑,我也跟着笑起来。我觉得他的幸福已经进入到我的血液。我冒着被他抽一耳刮的危险上去摸了他的肩膀,我问他:老伯,你是哪里人?

他没有抽我耳光,而是抽了我的胳膊。他不耐烦地说道:老子是啸城的。

我马上回头一招手,大叫道:啸城是哪个省的!

这时只见千年古树下有两个人丢了《射雕英雄传》和《书剑恩仇录》,蹿了出去,一个使出降龙十八掌,一个使出佛山无影脚,就把那中年男人掀翻在地。

两个人提着那中年男人走出巷门时,我看到他们感激的表情,我知道下次我们省有人来上访时,他们也会告诉我。

我也看到了中年男人那张脸。那张脸死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