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效应巨著

文学家格罗连科用了13万字来描述一个工人的人生。那个叫阿廖沙的钳工一成人就进入国营工厂的摇篮,在大吊灯下,他工作辛苦,但只要想到自己总会平安地进入这工厂安排的棺材,便有些幸福感。旱涝保收的他,因此也养了一个女儿,叫罗芙嘉。阿廖沙这样教育罗芙嘉:相信工厂,相信集体,教育了十来年。罗芙嘉也曾想这样被巨人的手掌托管。但是暴风雨总要来临,突然的改革招致集体瓦解,阿廖沙的棺材没人许诺了。进入半失业状态的他只能让罗芙嘉自谋生路,而自己也开始前所未有地疲倦起来,他开始不那么认真地检验螺丝的质量了。他想螺丝有很多颗,如果一颗蹦掉了,那还有很多颗。

他就像被遗弃的妇女:既然你们可以遗弃我,那我也可以遗弃孩子。

格罗连科又用七万字来描写另一个工人的一生。那个叫瓦西里的制图工人,其故事与阿廖沙无二,也是在突然的改革后失去主心骨,开始在制图工作上感到疲倦。瓦西里忍受了自己的不敬业,反正就这样,谁也管不了谁的死活。瓦西里的儿子也叫瓦西里,小瓦西里失去进入制图厂的希望后,自学成才,成为莫斯科郊外有名的扒手。

格罗连科还用十万字描写了一场形成于侏罗纪的飓风,在地壳充分运动后,海洋和大陆愈来清晰,但仍然保持着你死我活的态势。有一股暴怒的力量,在火山那里积蓄几十万年后仍然没有疏通出来,被扔到海洋底部,上帝奢望海水能用它的肚量慢慢消化,但海洋也不是吃素的,它迟早要让那没人要的孩子变成一股席卷欧亚大陆的飓风。

格罗连科还必须用十万字来讲讲俄罗斯民族的时尚演变,在经历了沙皇时代和布尔什维克时代的递变,经历了上流社会的影响和无产阶级政治化的要求之后,忧郁的眼神和短发是怎样重新回到莫斯科主流审美圈的?是巴黎那边杂志传播过来的?还是俄罗斯民族本来就有这个风俗?格罗连科必须考证清楚。需要他考证的还有手表,这个世界上的手表很多,但是最美的哪一块是怎样的?它生于瑞士,还是莫斯科本土?这怎么着又得三万字吧。

让格罗连科烦恼的是,在最后关头他还要克制焦躁,再用五六万字来写写月亮与月经的关系,只有解决了这个课题,他才有可能写出这整篇文章的结尾,这篇文章才成其为一篇极富悬念的才子佳人文章。格罗连科告诫自己:你的整个人生既已陷入到这辉煌的写作,那就没有退路可讲。

格罗连科完成了这些艰难的任务(这些铺垫),才开始进入到蓄谋已久的结尾中。

必须说,这个不到两千字的结尾一气呵成——

我一直说,我要写的是一篇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我们还是赶快地说下去为好。前章已叙,按照月亮和肉身自身运动的规律,莫斯科时间1994年6月9日下午,罗芙娜的月经应该停止,她不可能再对事物烦躁了。实际上,当莫斯科遭遇百年不遇的飓风(如你所知,它们从侏罗纪就开始酝酿了)时,她也没有烦躁,她甚至还有些“生活如此美好”的嘻嘻哈哈。当她蹿入地铁站时,飓风给予了她神性,因为她将在这里遇见瓦西里——有着流动工作经验的瓦西里认定这个人群的避风港,会生产很多疏忽的钱包。

此时,莫斯科地面只有飘荡的雨和碎玻璃,地铁里人山人海。亲爱的读者,这只不过是个背景,他们就只是为了让瓦西里和罗芙嘉结合准备的。傻逼的人山人海啊。

事情发生在瓦西里扒窃疲劳后。他将惯于作案的手伸到拉手环里,发呆,他意识到面前背对自己的是个短发姑娘。说实在的,他有些喜欢她了,因为短发像他工作的唯一原则,简洁、干脆。而简洁产生美。不过,他并无更多邪念,他总不能把她的脸扳过来,好看看对方是麻风病人还是白雪公主。再说了,上帝也不允许一个人在休息的时候制造事情。说白了,这短暂的发呆只是他持续作案的一个临时休整,更大的钱包在等着他呢,也许只有五秒钟,他就要重新投入工作了。

这个时候,挂在车壁的画框有了点变化。一块蓝色的布在框里冒充蓝色的天空,因为胶水没有粘牢的缘故,猛然掉了下来,天空原有的光彩交给了青黑色的底板。瓦西里想,这一定是我爹干的好事,他就没认真粘过一幅好画。

事情至此还是平淡无奇,亦如前边长达一百万字的叙述,亦如这突然裸露出来的、丑陋的青黑色底板。但是奇迹总是平地一声雷,是的,让您久等的高潮不打招呼地来了——在列车经过一个转弯时,隧道内壁增强的灯光持续闪过车厢内部,它们像印刷机一样,将罗芙嘉忧郁的眼神和完美的脸庞持续印刷在画框内裸露的青黑底板上。瓦西里,我们的主人公被击中了……

他突然感觉到人生何其肮脏何其龌龊,而救赎的唯一希望就在于前边的女神。他的喉结开始抽动,情绪迅速上扬。他想跪倒在地。但是那些作为社会背景的乘客,不允许他作出这个冒失的动作。他为此痛苦,为此面庞扭曲。

恰在此时,罗芙嘉也在那电影胶片一样跑行的青黑色底板上,看到身后惊愕的眼神,她看到这个世界终于有一个相貌堂堂、衣冠楚楚、干干净净的男士对自己表露出了不怀好意的好意了。她也被击中了。她也陷入了难以表白的窘迫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们就要先后下车了。可怜的上帝啊,你将让他们重新进入到没有奇迹的世界!你将让他们不再相逢!

这个时候,你们应该感谢我格罗连科,正是我在前边絮叨了那么久的手表史,才让一切看起来有了灵感。我准确把握了莫斯科下等市民对手表的偏爱,和认知程度。事实上,瓦西里也是在这个他扒窃最多的贵重物品身上找到突破口的。

一直没有找到好开场白的瓦西里,在确信自己拥有了一个好比喻后,自信地咳嗽起来。他很快吸引到可爱的罗芙嘉回头,他开始了轻缓的演说:倘若世上有很多手表,那么你就是最美的那一块……设想一下,如果这样的手表,它佩戴在肥胖的、庸俗的、贫穷的、肮脏的手上……

青黑色的底板重新闪耀了下电影胶片式的光芒,并匆忙刻印下女神完美的后脑勺和乘客的大声叫唤后,时间便似停滞了。在这个完美背景下,罗芙嘉泪眼婆沙地回应瓦西里:“什么也别说了。”然后紧紧抱住对方。

这就是你们要的高潮,有情人终成眷属。上帝在艰苦地造山,艰苦地让火山像憋着的精子一样憋了几十万年,艰苦地让俄罗斯的审美传统和政治形态发生缓慢变化,并让大量的工农失魂落魄后,终于将一切美好和善,体现到年轻的瓦西里与罗芙嘉身上。

鼓掌吧,亲爱的读者,我知道你们等了很久了,你们的回报拿到手了。瓦西里和罗芙嘉晚上就要睡到一张床上,吧嗒吧嗒地接吻,像烟火升空一样地感受蚀骨销魂的快感。

但是,人们都说我是个死老头坏老头。我想也是这样,我现在还要啰嗦一点,就是这个故事的结局在阿廖沙不再是国家工人时就已决定了。这就是我在文章开头用十几万字絮叨阿廖沙的原因,那个时候阿廖沙终于是疲倦了,终于是不爱枯燥的螺丝了。

那些松动的螺丝被马马虎虎地安装在列车上,现在它使这辆地铁的最后一节车厢在运行过程中猛然与整个车厢失去联系……它引起乘客们的大声尖叫。哦,天哪。

阿廖沙的女儿没有察觉到这神奇的一幕,她紧紧偎依在盗圣小瓦西里怀中,想象着自己是一块瑞士女表(对钟表饰物,她比任何女人都精通,也比任何男士都热爱)。她就是那块绝无仅有的表,她也需要一块绝无仅有的表。她现在想的,就是和这个男人一起拥有完美而幸福的未来……就像童话里说的,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有很多的土地,很多的绵羊,很多的裙子。

按照规律,这辆失控的车厢必将在缓行过后的停止中,与第二趟快速出发的列车发生猛烈碰撞。这辆打不开车门的车厢将被残忍的火苗包围,所有人都将成为炭灰……嘿嘿嘿,嘿嘿嘿。

费力气读到这里的读者都说,格罗连科,我日死你娘。不但日死你娘,还日死你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