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端年月

1998年2月14日下午

天空浩渺,一只鸟儿忽然飞高,我感觉自己在坠落,便低下头。影子又一次叠在残缺的尸体上,就像我自己躺在那儿。

以前也见过尸体,比如刺死的,胸口留平整的创口,好让灵魂跑出来;又比如喝药的,也只是嘴唇黑掉一点。但现在我似乎明白肉身应有的真相:他的左手还在,胸部以下却被炸飞,心脏、血管、肉脂、骨节犬牙交错地摆放在一个横截面里。这样的撕裂,大约只有两匹种马往两个方向拉,才拉得出来吧。

五米外,躺着他烧焦的右手;八米外,是不清不楚的肠腹,和还好的下身;更远的桥上,则到处散落着别人的人体组织和衣服碎片,血糊糊,黏糊糊。桥中间的电车和出租车,像两只烧黑的鱼,趴在那里,起先有些烟,现在没了。

上午我往桥上赶时,已看到小跑而回的群众在呕吐,现在风吹过来,我还是撑持不住,我抱头蹲在地上,可是又觉得那尸体自行坐了起来,在研究自己可怕的构造。我猛然看了一眼,他还是面目模糊,一动不动地躺着,我便被这孤独弄得可怜起来,便拨媛媛的电话,对她说:我爱你。

媛媛说:你说些什么啊?

我说:我要保护你一生一世。

媛媛说:你没事吧?没事的话我挂了。

我真想拉她衣领,告诉她,我庄重地说“我爱你”,并不是因为今天情人节,而是因为一颗很小的炸弹,像撕叠纸,撕了很多人。很多人,虎背熊腰的,侏儒的,天仙的,丑八怪的,说没就没了,说吃不上晚饭就吃不上晚饭了。

可是等找到合适的词,电话却响起嘟嘟的声音。

我撕破喉咙,大喊“操你妈”,天空轻易地把声音收走。我又将手机砸向石块,那东西只跳了一下,便找个草丛安静待着了。我慢慢靠上树,跌落到树根,坐成一樽冷性的雕像。不久,媛媛的电话打过来,我又知这雕像其实埋着汹涌的水。媛媛一说“对不起”,我的泪水便冲出眼窝,汩汩有声。

我说:我只是想见到你。

媛媛忽然明白了,带着饭盒就往这片距大桥27米的树林赶。她气喘吁吁的身影越变越大,我挣扎起来,展开双臂,摇摇晃晃迎接她,抱她。她的胸脯踏踏实实地顶上我的胸脯,我便像走近篝火,身体生起一层层的暖来。

用调羹捞完铝盒里最后一口饭后,我静静看着发怔的媛媛,说:我吃饱了。

媛媛的口里冒出蚊子般的声音:我背叛你了。

我说:你说大声点。

媛媛摇着头说:对不起。

我慢慢走过去,抱紧她,箍紧她,箍得两人都不再抽搐了。

后来,阳具热了起来,我去翻她毛衣,可媛媛泪眼婆娑地拦着。媛媛说:说你原谅我。

我说:孩子,我原谅你。

然后我将毛衣拉下来,却忽见她的上身跟着一起血淋淋地拉了下来。我突然醒过来。眼前哪里有电话,哪里有媛媛,眼前只有肥肿的下午一层一层浮着。

1998年2月14日傍晚

远天变成硫磺色时,一个白衣老头一截一截变大,走向这里。我想这就是要等的北京专家,便舞着手迎上去。我想告诉他,远地儿没尸体了,我们一起回去吧,可他却像个收破烂的,走走停停,拿着枝条在地上辛苦地拨来拨去。

我赶到他面前,敬了个礼。

老头抬起吊睛白额大头,说:会阴很好,臀部也不错。

我忽然闻到此人嘴里喷出的马粪味,心间晃当一下,下起暖烘烘的雨来,可是老头又撂下我,在一边蹲下了。他戴好手套捡起那只烧焦的右手,眯眼看了很久,又小心放下。

看到那个躺着的上半身后,老头用枝条指着它说:你看,胸部以下没了,是什么情况?

我说:距离炸弹应该很近。

老头说:不,是炸药,你没闻到硝铵的味道吗?你能形容这一路的尸体吗?

我说:都是血肉模糊。可能有的伤重点,有的伤轻点。

老头说:你长长脑子。车边是不是有两具整尸?他们衣服是不是还在身上?上边是不是还有很多麻点?

我说:是,是。

老头说:说明什么呢?

见我没反应,老头又说:说明不是炸死的,是被冲击波活活冲死的。你想,人飞出来,先和车窗户有接触,出来后又和地面有接触,铁人也报废了。但是他们顶多是个炸裂伤,不像面前这具,明显是炸碎伤。炸碎了,就说明他呆在爆炸中心。你看他右手飞了,说明什么呢?你说说看。

我说:他身体右边靠近炸药。

老头说:准确说,是他用右手点着了炸药。

老头又说:他的会阴和臀部保存得不错,又说明什么呢?

我想到会阴和臀部对位,很难同时完好,支吾起来。

老头点着我的太阳穴,说:都给你指得这么明。他是蹲着点的。蹲着,火药就踢不到屁股和鸡巴了。

老头又说:在离电车西南方向30米处,我们找到另一具胸腹缺损的尸体,他是两只手都炸飞了。你说因为什么?

我说:可能两只手抱着炸药。

老头说:总算对了。你看着,现在我们基本可以画出电车爆炸前的样子了。左边多少位置,右边多少位置,坐什么年纪、什么身高的人,坐哪里,什么坐姿,我相信都可以画出来了。司机的位置在这里,毋庸置疑。我听说司机受伤不大,这就说明他距离炸点偏远,这样我们可以判定,爆炸点在后车厢。到目前为止,我们只找到两具胸部以下缺损的尸体,而且分别被抛到西南和东北方向的最远处,这说明是他们引爆了炸药。情况就是这样,他们待在一起,一个面向司机坐着,双手抱炸药,一个背对司机蹲着,点它。至于其他人,复位也容易,损伤重的靠炸药近,损伤轻的靠炸药远,右边受伤说明右边靠着炸药,左边受伤说明左边靠着炸药。这样,我们就可以把几具特点鲜明的尸体请上车了。我感觉那个背部一塌糊涂的男子,当时在歪着身子亲别人,因为距他不远的一具尸体正襟危坐,只是炸掉了手臂。我感觉还有一个小偷,他的手被破损的皮革缠着,像是要抓什么东西,却什么也没有,我估计是钱,钱烧掉了。我还听说售票员没事,但是面部一片漆黑,我估计她当时应该发现了情况,想过去看,结果刚抬脚,炸药炸了。

老头说到梗阻处,忽见我仍是汗如雨下,便没意思地丢下树枝,说:可以收了。

我郑重其事地戴上橡胶手套,把尸块和物品小心翼翼捡进塑料袋,又塞进编织袋,试图挽回一点好感,可是腰一次次折下,便没气力了。我想歇息下,又不敢,只是默念,事情总会结束的,结束了就回家拉媛媛的手,鞋也不脱,睡死过去。

收拾停当后,我挺了好几下腰,心思老头会和我一起抬编织袋,可他却傲慢地丢下一个眼神,然后打着手电,跟着一晃一晃的光芒,走前头了。我把编织袋扛上肩膀后,抬头看了眼大桥。那里,一个个人在忽明忽暗的警灯照耀下,像是尸体一具具站起来,像是收割完庄稼,相约回家,像是遥不可及的幸福。

像是要抛下我。

1998年2月14日晚

下车后,我看见刑侦大队操场好像个屠宰场,堆满大大小小的编织袋,副大队长是算账师爷,在昏灯下点数。不一会儿,他扔掉账本,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两只手捉住老头一只手,握起来。

我拉开车后厢,拉出尸袋,小心听着他们聊天。副大队长说数出了202袋,窘死人,吓死人,老头说没什么没什么。我怕老头接着说,你们怎么还有这么弱智的警察。

卸好尸袋后,我过去和副大队长汇报,副大队长只唔了一声,我便要像个屁飞走,却不料又被他伸手拉住。副大队长说,你带首长去洗澡。我好似驴儿跋涉归来,背上忽又被重物压着了,脸儿苦起来。

澡堂里,水柱砸向马赛克砖,如泣如诉,我拿毛巾狠狠搓洗身体,好似血污永远搓洗不完。未几,我看到老头走回更衣处,在那里用干毛巾搓隆起的腹部和灰茫茫的阴部,像搓一只伤痕累累的皮球。我把头伸进水柱,想你老快点走啊。

可是老头却坐在那里抽烟。眼见抽完,又接上一根。

我穿好衣服后,老头说:走,一起吃饭。

我说:我还是不去吧,我去不合适。

老头呵斥道:让你去,你就去。

我是在那时知道绑架一词的,好似刚和莫斯科的情人度过第一个甜蜜的夜晚,便被差役架着往西伯利亚走了。我每往酒店走一步,便觉媛媛身体往水里没一截,走到门口,亮如白昼的灯光扑来,我咯噔一下,看到媛媛彻底沉入水中。湖面寂静,世界寂静了,无数亲热讨好的“你好你好”声却纷至沓来。

进包厢后,副市长起立鼓掌,隆重介绍:这位就是张其翼张老,公安部首批特聘的四大刑侦专家之一。大家欢迎。

老头也不谦让,落坐于上位,然后展目四顾,见桌上好似开了个蔬菜园,百合、土豆、苦瓜、茄子、青菜、玉米,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便冷笑道:你们做西红柿鸡蛋汤是不是连鸡蛋也舍不得下?

副大队长鞠躬道:主要是怕空气不好。

张老说:空气不好算什么,空气不好也要吃饭啊。

副市长忙拍巴掌,把服务员喊来,说:有什么风味特产,尽管上。

又对张老说:我们地方小,不懂规矩,张老不要怪罪。

张老说:不怪。就来三瓶二锅头,一盘红烧肉,一盘腔骨,一碗猪肘子。小妹,速去。

我忽然像被杀了一刀。世上拖人事莫过酒,敬而必还,还而又敬,要么到中央,要么到地方,不矫情到凌晨不算完。我低下头,从这毫无用处的喧哗声中抽身出来,死盯着手机看,那上边的时间许久不变化一下,那上边一分钟慢似一世纪,那上边只写着永恒的四字:“中国移动”。我像从上课铃响起便开始憋尿的学生,坐立不安。许久,我又去想媛媛长什么样,却是什么也想不出,心下便有蚂蚁一行行,焦灼地爬。

正迷糊间,忽听副大队长从天上喝下来:老二,干什么呢?

我匆忙抬头,见红丝丝的肉片、肥硕硕的肉块和拦腰斩断的骨头,正冒着欢腾的沼气,而张老已然夹好一块,要赏给我。一股呛水涌上喉间,可张老还在挑逗:闻一闻,很香的。

我闭上眼,生生把呛水吞了回去,张老嗤了一句,又去夹了三片,招呼大家:吃,吃。

大家说好,却只拨弄蔬菜,而张老早已将肉汁从唇间咬飞出来,我看得魂飞魄散,便又低头瞅手机,没有未接电话。我想把它恢复成鸣音,又怕不懂规矩。抬头时,张老又从碗内牵出一条肘子,大家唯恐被点名,埋头扒饭,个个把口腔塞得严严实实。

张老有礼送不出,忿忿地把肘子丢回碗内,那油汤猝然飞出,副市长已然控制不住,吐了,我们受领导启发,个个咕哝起来。张老大嗤:你们干什么公安?拂袖而去。我们面面相觑,不敢赔罪,不敢挽留,只愿他走快点,他一走,我们就自由了,就欢快地吐起来,有的吐完,觉得不到位,抬头看看腔骨的血盆大口,继续吐起来。

我擦嘴时看到同事揉太阳穴,便问:你白天不是收尸吗,怎么也怕?

同事说:白天收东西,晚上吃人啊。说完眼泪出来了,我也出了些眼泪。我想这样也好,牢坐完了,解放了。却不料副大队长扔掉餐巾纸,拍巴掌说:今晚通通加班。

我忽然厌倦起这工作来。我想应该甩掉背上的重量,咬断鼻前的缰绳,离开这永无解脱的轨道,撒开蹄子去过情人节,可是又有声音告诉我,你这是命,而且是条好命。

我想给媛媛说下,可是害怕这样是把自己丢在砧板上,任她劈头盖脸地剁。我想她打过来就好了,我的声音像生病一样,她或许就理解了。

我拖着自己,恍恍惚惚走向大队,冷不丁又被门口嘈杂的声音围杀起来,他们揪我衣服,摸我头,给我下跪磕头。我张皇失措地说:往好里想吧。有个把粉底哭花了的中年妇女冲过来说:什么叫往好里想?我没工作,孩子要读书,怎么往好里想?

我想快步走进去,却不料她用手箍住我腿,我甩不是,蹬不是,只能干耗着听她梦呓。她大概说老公本应加班去了,厂里却说没去,本应上午坐电车回,也一直没回。我听得晕头转向,心想这样也好,就卡在这里,耗在这里,算死在这里。

那女子见我只是发愣,便苦苦哀求了:你带我进去看看,就是化成灰也认得。

我说:别多想了,明天,明天我们贴通知。

1998年2月14日晚~2月15日凌晨

进大队里后,手机总算响了,传来的却是副大队长的声音。他以为张老吃饭带我,就对我有好感了,就要我去服侍这九世的更年期。

我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来到烟雾缭绕的办公室后,我坐成一个摆设。张老抽烟,喝茶,觉得口里湿了,又抽,根本投入在自我世界。有时痰哗地一声飞出,我还觉自己是容器。

张老开始划拨堆积如山的草图时,我想我画的现场图也在里边,他是要对这些图实现拼接。我走过去,鼓足好大勇气,说:这张好像应该拼在这里。

张老挥手说:走开。

我傻掉了,一动不动。张老又说:求求你走开行不行?

我这才像得到判决,走开了,但不知是该走到桌边,还是门外,便压着自尊心磨蹭,许久才敢落坐于门旁沙发。坐好后,我将手机设为静音,颤巍巍点上烟,心下伸出两只巴掌,不停抽张老的面颊。

张老的手机响过一次,张老吼道,你不打电话会死啊。然后将那东西一把拍到桌上。我战栗了一下,接着想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了,这是所有人的问题。所有人都有问题,就说明你张老才是有问题,神经病。

后来,张老拿出尺、笔和白纸,画了几笔,揉掉了,如是往复,好似有了点进展,谁料副市长带队,亲自端西瓜来了。副市长说:不急这会儿,不急这会儿。

张老起身取了一片,一口吃掉,然后说:还要吃吗?

副市长脸煞白下来,找了个台阶,溜蹿而去。

人走了,张老就倒在椅上,翻来覆去,唉声叹气,好似大富破产。许久,我才听到他说:严丝合缝的东西又破碎了。

我想我待在此地为何呢。我就是看手机,看来看去,还是中国移动。

我想,媛媛自己安排了,媛媛不在乎我了。而我呢?一直是她的囚徒。她说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她不说,天下就黑暗了,我在夜雨中孤苦伶仃地走。

我恍惚觉得自己是暴怒的法官,手上提着皮鞭,围着媛媛走。我说,我给过你很多东西,比如钱,信任,以及任何的秘密,可是却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想着谁。我看到这个嘴角带血的烈士轻蔑地说:我为什么要说,我有什么好说的。我便被这轻蔑侮辱了,便想用刀剖开她的心脏大脑,看看里边到底埋了什么真相。但这就是人类永远的遗憾,你永远无法像知道自己想什么一样,知道别人想什么。别人就是城堡,媛媛就是城堡。在冥想的尽头,我扔掉屠刀,眼泪哗哗地跪下来,恳请城堡主人开恩,给我一个判决,要么让我活,要么让我死。

这样悲绝的字句眼见要冲出口时,我吓醒过来。张老像剪影僵立在灯光下,我想媛媛应该是睡了,今天不用多想了。

今天就这样了。

将近一点,张老才完工,他张牙舞爪了好一番,我才知是叫我。匆忙走过去,见桌上已摆好两张精密的电车复位图,火柴人或坐,或立,或躺,或蹲,一目了然,死15人,伤23,完全贴合。而且,以前我见过的示意图多是线标外奔,这些却是向里奔,向电车奔的,就好像尸体们沿着抛物线飞回去了。

张老说:怎样?

我老实巴交地说:像艺术品。

张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张老说:两张图之间还是有误差的,炸点彼此差了一尺。我们差一个具体物证,有张草图上注明有螺丝钉,我已看过原物。这颗螺丝钉是哪里的,将决定炸点在哪里。现在,你打电话给公交公司,叫他们开辆同样的电车到桥上。

我说:现在?

张老说:当然现在。

是夜,一辆同品牌的电车开到被炸车旁边后,我们封锁好大桥,静观张老脚套塑料袋,手提电筒,在两辆车间来回奔波,不厌其烦。弄了有一刻钟,他说:电车上的螺丝虽然脱离,但基本能找到,就是倒数第二排连车座带螺丝一起飞了,说明炸点在那里。你们配钥匙,固定好钥匙,就能配另外一把了。道理一样。

说完,张老又找了两个刑警上新电车,让他们时而侧坐,时而正坐,时而蹲着,时而抱物,时而头垂,时而头歪,咔嚓咔嚓,拍下不少照片。我便想到美国大片的特技模拟了,我忽觉事情简单,但就是想不到。

回来后,张老改了改复位图,对着副大队长朗读:炸点距车地板10厘米,左壁55厘米,后壁104厘米,即倒数第二排单座右下方;爆炸物系硝铵炸药,炸药应为10公斤,现场未搜到导火索,但可考虑为导火索引爆,你们可查炸药来源;爆炸前乘客动作基本测出,除待在倒数第二排单人座的两位乘客有嫌疑外,其余人处于浑然不知状态,因此,嫌疑人应基本锁定这二人,就是第12号和第13号,你们可重点查访。

副大队长说:张老真神仙也。

张老说:罢了。

1998年2月15日下午

我从混沌中醒来,已是次日下午。手机躺在沙发边,像是深藏不露的门房,将告诉我,这十余小时谁关心过我,慰问过我。我想显示屏上或许记载着20个、50个、100个未接来电。都是媛媛打来的,媛媛很焦急,平均十分钟打一次。我得赶紧回个电话去。

但那里空空如也。

我想欠费了,又觉不可能,心下便忽然来了大水。我就是在车上爆炸了,她也不会来看看尸体;就是埋在棺材里了,这婊子也不会来洒一滴泪水。

我想想还是拨过去了,电话嘟一下,歇一下,好像公布答案的倒计时。我的嘴唇哆嗦起来,我会跟她说什么呢,我甚至都怕听到自己的声音了。可那声音终于无休无止地漫长起来,到最后又有个普通话很好的女子出来说些客气而冷漠的话。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对不起,您,请。

Sorry, the number you dialed is busy now. Please dial it later.

我咬着腮帮,像石头一般硬坐着。这时,张老走来问:醒啦?

我仓惶地笑笑,忽见张老又鬼魅般走远了,嘴上还说:又说废话了。

我问:饿吗?

张老背对我摆摆手,苍老地说:不用了,挺麻烦你们的。

我问:张老您这是怎么了?

许久,张老才搬椅子过来,俯身对我说:孩子,你觉得图纸很精细,像艺术品吧。

我说:是。

张老说:我每次做时也很兴奋,我总想看到事物回到它应有的状态。现在,我把乘客画回到昨天上午10时8分,我看到他们浑然不知地坐在车上,有的想着上班,有的想着回家,有的想着发财,有的色胆包天。我也看到那两人,一个闭眼,抖索着手抱炸药,一个把头凑到炸药包上看,镇静地把火苗移向导火索。火光一定照过他的脸,一定显现出他兴奋的眼神。我看到了这一切,几乎有射精的快感,可是就是有声音告诉我,你看到有什么用?

我说:怎么没用呢?

张老说:就是没用。我也测算出了炸点,可是测出了又有什么用?你们只要上车,看哪里损坏最大,就知哪里就是炸点了,你们也很快就知是路爆还是车爆了。而炸药成分,你们也可化验出来,民间用药都是矿药,矿药都是硝铵,学名叫硝酸铵,有的也叫硝酸钠,都知道。还有,即使你们在现场查不到引爆人,也能通过认尸,排除出好人。关键一点,我记得你第一次见我,就说那具尸体应该靠近炸点,你说你都知道了,我论证这么久有什么用?

我说:张老千万别这样说,没您我们一筹莫展。

张老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国际组织声称负责,也没人自首。不过,自杀性爆炸,凶手往往留有遗书。你说,人家遗书都留了,我还论证个屁?好像人家留遗书是为了让人炸一样,不可能。写遗书就是为了炸人,炸自己。

张老说得哀处,猛拍大腿,叹一把老骨头,毁这荒谬的工作上了。

我说:我就不信善恶没有报。

张老说:啊呀,你说到我痛处了。最苦的就是这个,凶手无法起诉,你有气出不了。你判他五马分尸,他先把自己五马分尸了,你判他凌迟,他先把自己凌迟了,你不解恨,再剁几刀,像剁包子肉馅一样,有意义吗?我昨晚去现场复查,也是想推理下,看有没有可起诉的活人。我想还有种微小可能,就是这两人也是无辜的,他们处在炸药中间,导火索却是别人点的。但我在现场找人一模拟,就知不可能了,光天化日,长距离引爆太难,而且那座位的格局也只许两人互相遮挡,完成此事。

我说:您肯定抓过那种陷害他人的。

张老说:前年在501国道上抓过。那次爆炸发生在夜晚,卧铺车的人都睡了,现场表明,一个上铺女子,腹部和双腿被炸严重,损伤超越其余。当地公安认定是自杀,我说你们还年轻,你们低估了别人的智慧。我这么说,是因为看到一个伤员的腋窝和脚板有炸伤,我的理由很简单,只有点了导火索然后找地方趴下的人,才会暴露腋窝和脚板。后来案件告破,情况就是这样。死者老娘还说,怎么也不会想到是他。但这样让我感到聪明的案件,却很少发生。有些要案奇案,破起来工作量巨大,我多半只出现场,还原一些数据,真正破案的还是你们地方民警。我说白了,就是个前期打杂的,就是个帮手。可有可无。

我把话题移开,说:您他为什么出了现场还能吃喝?

张老说:你见了一般尸体,也能吃喝。我只不过看多爆炸的尸体,就一般了。其实也吐过,吐是因为那次爆炸超出我想象力了。那次是在一个破庙,我赶到时,就见一铜钟立在庙前,黑乎乎,发了裂,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一撬起钟,一股呛味便冲出来,几乎要放倒我们。我们起先看到里边黑糊糊的,什么也没有,擦擦眼,又看到肉浆和骨渣涂在壁上,我马上意识到自己没看到一滴血,血被剧烈的高温烘干了,便哗哗地吐了。我眼泪花花地对旁人说:我是公安部的钟馗啊,我都吓坏了。

我说:是人都要吓坏的。

张老说:是啊,我从没见过对人这么彻底、这么有创意的玩弄。我感觉那壮汉被五花大绑罩在钟里后,叫了很多次娘,而外边的人则站在安全的田野,对他进行一道道宣判,然后息声,点着导火索,看着它慢慢往前烧。那是天下唯一的声音。那壮汉的肌肉一定鼓满了,眼睛也撑到最大,然后他看到一条红色的虫子钻进来,爬上他的脚,他想跳,跳不起来,想跑,无处可跑,接着爆炸降临,像有一万发子弹射过来,你看不见任何完整的器官,你被彻底消灭了。

张老说:那钟自己大概也受不了,跳了几跳,才闷响着落于地上。

我说:人为什么会用炸药呢?

张老说:这问题看起来傻,其实好,这问题和吃喝拉撒一样重要。一开始研究爆炸,受现场刺激,老觉这事应该是人害怕碰上也害怕去做的,想想都是可怕的。可是一离现场,碰到情绪不服,比如女人被挖了,就又恨不能把人祖宗八代,活着的死着的,都炸个稀巴烂。

我说:是呀。

我又补了一句:是呀。

张老说:仇恨带来的。人有时奇怪,杀人前气势汹汹,杀完了,杀得没呼吸了,又稀稀拉拉哭起来,知道自己做错了。我想那两人要是能看见爆炸后的自己和人们,一定后悔。

我说:死了看不见。

张老说:是呀,生前却做了炸药的奴隶,或者说力量的奴隶。我这么说,你可能不理解。我就问你,你小时做梦是不是老盼望成为大孩子?你点头,那就是了。成人和小孩的最大区别就是力量,成人可以把小孩一脚踢飞,小孩不能反过来这样。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有力量时,你就会受这个力量诱惑,大孩子打小孩子,不是他要打,是他体内的力量驱使他打。你看你原来的同学,能考上大学的,都是瘦弱不堪的,考不上的,都是身强力壮的。这就说明,个子大的人占有力量,他会自觉地用这个力量去占有社会资源,占有了就不会考大学了。

我说:是,美女也是这样,美女也不考大学。

张老说:没有力量的呢?自然就想工具了。马克思说了,工具是肉体的外延,是猴子变成人的原因。我打不过你,还杀不过你?炸药是弱者的砝码,炸药比匕首好用,速度快,不会好事多磨;杀伤力大,你想,就那么一下,形成大规模的爆炸面,钢都炸瘪了,何况人;而且它还能掩埋罪证,如果设计得足够好,就是谁死了也查不出呢。

我说:是。

张老说:弱者的不安心态,很容易转化为对工具的迷恋。我们小时做木枪,喜滋滋地用它,其实就是想在里边找英雄气。对炸药也是这样,很多人可以捕鱼,可以捞鱼,但他们就是觉得这种方式太温柔,所以用炸药炸鱼,仿佛一炸,全村都投来畏惧的目光。我见过不少没手掌的先生,蠢得要死,炸药响了,才知往水里扔。说明什么呢?说明紧张,紧张了想扔,又怕扔水里导火索灭了同伙笑话,就不镇定了。就是这样一个显见的懦弱证据,他们还乐于展露,人家一看,用过炸药的啊,畏了三分,其实狗屁。还有搞笑的,一只手炸了,不服气,又炸了另外一只手。两只手都没了,乖乖,屎揩不成了,悲哀啊。

我说:自杀性爆炸,自杀便自杀,为何要带上别人?

张老说:你这孩子装糊涂吧?你以为纯粹是自杀吗?你以为他们的敌人是那些乘客吗?

我说:他们是报复社会吗?

张老说:是啊。你看新闻联播播的那些自杀性爆炸,如果引爆者强大到可以管理别人,就不会采取这种手段。采取这种手段的唯一理由就是,我扳手劲扳不过你,打架打不过你,所以要靠炸弹来突破。就像人和墙,我对墙提要求,墙根本不回答,我殴打墙,墙还手都不会,但是一上火药,墙和你的区别就消失了。对那些人来说,墙也许只缺一个角,但这个角足以让整面墙都意识到。昨天的爆炸案也是这样,全国都知道了,整个社会也知道了。如果凶手有什么遗书,就很明显了,大家就会好好看他写了什么,听他说了什么。而平时,他们说话谁听?

我说:会不会有人仅仅为自杀而使用炸药?

张老说:特殊人可能会,一般人不会。我觉得用炸药还是想说出点什么,这炸药就是扩音器,就是讲话前剧烈的干咳。就是提醒大家,注意听我说,我不满。

1998年2月15日晚

张老晚饭没吃,仙遁了,据说华北有个炸药车间出事,死的人比这边还多。我把他辛辛苦苦地捋顺了,可自己却还是空落落的。我想找点事情,忽然又找不到。这样,墙钟的秒针,像是割刀,一刀一刀划向我的心脏。

我听到一个声音说:非问清楚不可了,非如此不可了。

我又听到嘟、嘟、嘟的声音,我好像觉得这声音是在嘲笑我。我知道媛媛是在以故意不接的方式,让我误以为她在上厕所、开会。我想你干嘛不直接挂断呢?我脾气犟了,一次次按重拨,我想就是吵,也要把你吵死。这样恶狠狠好一番,猛不料媛媛的声音过来了,我措手不及。

媛媛说:你干什么啊?

我说:不干什么,就是想你,担心你。

媛媛说:你喝多了吧?

媛媛又说:有事吗?没的话我挂了啊。还要开会呢。

我说:当然有。

媛媛说:什么事?

我说:这么久了,你就不能打个电话吗?

媛媛说:你还好意思说,有女的给男的打电话吗?

我说:是啊,我是男的,我打给你,但是哪次你又和我好好说话呢?

媛媛说:什么又是不好好说话呢?

我说:这样就是。

媛媛说:你不知道人家忙吗?

我本想说“你是不是有了别的男人”,说不出口,挂了,老子也还你一个嘟嘟嘟。然后我用手捏显示屏,捏到“中国移动”四字变歪,变彩,变没了,便把它丢到地上,用脚踩,踩烂了,又一脚踢到墙角。我受不了你这现代怪兽的折磨了,你让恋爱变成每三分钟一次的狐疑、求证、拷打,你杀死孟姜女范杞良了。

晚上回家,妈妈见气色不对,问我,我说不出口,倒在床上翻来覆去。妈妈端来猪心桂圆汤,说:趁热吃了,别生气,女人有的是。

我说:不是那回事。

妈妈说:我不管是怎么回事,你是我儿子,你给我吃掉,身体要紧。

妈妈又说:我一早就看出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我说:别说了。

妈妈气愤地出门,找张姨、王姨说去了,声音大到一条街都听得到,比如她老娘是卖糕点的,一天没几角钱利润,年终奖都没有,到哪里找这么好的女婿;又比如为了国庆结婚,挺好的房子又装修一遍,花了好几万,好几万不是钱啊;又比如过年过节,又是茅台酒又是铁观音,自家都喝不起,都孝敬给她了,现在好了,孝敬出潘金莲了。

我推开窗户,大喝:妈,别说了。

王姨、张姨赶紧把我妈推回屋。妈妈好似不服气,又加一句,就是那样,本来就是那样。

那夜,我看到媛媛挂在衣柜里的拳头大内裤,便想到她紧窄的腰身和阴部,如今躺在另一个男人身下,扭摆,呻吟,挛缩,便过去扯它,扯不破,又撕,撕不裂,又揉,揉成团,塞垃圾桶去了。然后我斗志昂扬地四处清理媛媛的东西,口红,本子,浴帽,丢了花花绿绿一堆。我好似又看到媛媛在躬身收拾,收拾完了,扬长而去。

我的心像是被刨过,空荡荡。

夜晚有些清冷的月色泻于床,我睁着眼,想自己浮游在没着落的半空,为雨淋,为风吹,为雷电穿过,便再也控制不住,滚下泪来。

我想肯定有这样的对话——

我说:我以后再不打电话了。

媛媛说:好吧。

我说:再不骚扰你了。

媛媛说:好吧。

我说:分手吧。

媛媛说:好吧。

我想媛媛一直是在等我,等我忍受不了折磨,先提出分手。

这几乎是她最后的仁慈和良心了。

1998年2月16日

次日上午,我往办公室赶,穿过几十号法医,迷迷糊糊看到胳膊、大腿、皮块、骨头、内脏、肠子,像半熟的卤制品滴着黑色的血,走来走去,像是支离破碎的我走来走去。我已经死了,我是在阴间。

中午开会,墙上贴满了15张素描遗像。

副大队长说是省厅神笔马良根据拼接好的尸体还原出的,12号、13号尸体因爆炸过度,只能还原一点点。我撑起眼睛看了看,那两张面孔好似一大一小两只鸡蛋。副大队长说:兄弟们,现在你们要做的是把群众放进来,让他们领人,谁领到这两具尸体,谁就是嫌疑犯的家属。

我踉跄走到尸体边,点好辟邪的香烟,忽听天上跑下一部嘈杂的海。不一会儿,面孔扭曲、欲哭无泪的男女老少便如急浪驰来,淹过一具尸体,又淹过另一具尸体。不知是谁抢到先手,找准一具,哇地哭将起来,这哭声原是和呕吐一般,很快传染开来。我便想爸爸了,爸爸听说我掉到湖里去了,像飓风吹刮的树,像醉汉,跌跌撞撞跑过来,一下没跑好,竟然摔倒在地。我看到了,跑过人群去扯他衣角,他看了一眼我,不相信,又看了一眼,哇地大哭起来。

我却是也要哭了,便不再看他们。

如此喧闹很久,像是有个抽水马桶,把喧闹又抽走了,大家跪在地上默默烧纸,收拾尸骨,只有前天碰到的粉底女人,还在念叨:他爸你享福了,享大福了。我知他老公恰如张老所言,到死还在亲嘴。我知她难以自处。后来,几个浓眉黑眼的发廊妹被带过来,交头接耳指着一具女尸说:就是她。粉底女人忽然站起,扑上去掐,掐得个个落荒而逃。粉底女人见手间什么也没有,便跺脚大骂:众人养的,婊子养的,鸡,鸡。

我跟着默念:鸡,鸡。

粉底女人消停后,我看了眼天空,忽被惨淡的光镇压了,忽然寂寞、寒冷。我闭上眼,想睡过去,仿佛睡过去了,事情就会自己过去。等我醒来,也恰是这样,夕阳、群众、13具尸体都消失了。而两只鸡蛋样的12号、13号尸体,还在面前一动不动躺着。我打起精神,重新审视他们,像审视没有谜底的谜面。我看到他们躺在飞速流逝的光阴里,急剧萎缩,失去皮肉,然后骨头也风化了,被风吹走,他们飘走时,挑衅地大笑。

媛媛跟着在空中挑衅地大笑。

我想,如果我即刻死掉,一定死不瞑目,便忽然理解起去年那个杀人的精神病来。就因为朋友说了一个关于他前妻的谜语,他逐渐失态,竟至疯了,尔后在精神病院遍访高人,仍不得其解,竟又逾墙来找朋友,朋友给了谜底,但他觉得是假的,便杀了朋友两刀。当时听来,心下有五字,“总之很恐怖”,现在却忽知他的愤怒了。

回到家后,我干呕了好一会儿,半点不想吃,倒在床上,妈妈过来说,吃点吧。

我说:说了不吃。

妈妈擦着围裙讪讪而去,没过多久,又推门进来,我懒得理她,偏头装睡。又过了一阵,妈妈斗胆进来,庄重地说:老二,我也不知该说不该说,你就想到一点,家里什么都好,细水长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说:你说什么呢?

妈妈说:媛媛和她科长好了。

我说:你说什么呢?

妈妈说:我问到了,最近她和她科长去长沙出差了。

我说:出差不代表什么。

妈妈说:唯愿什么事没有。但是做父母的不喜欢这样的媳妇,你莫跟她来往了,不值得。

我挥了挥手。

妈妈说:你答应我,心里想开点。

我说:没事的,他也是喝我洗脚水,我早就不喜欢她了,正好。

可妈妈一走,压抑的火苗便在心间腾起,顷刻便将皮囊内的一切烧了个遍。我好像被什么推着,跃床而起,走来走去,将妈妈整理好的媛媛物品一一掀下来。有枚花瓶养着枯萎的玫瑰,掉下时竟然没碎,我提起一砸,它才清脆地碎了。然后,我又被越烧越大的火推到客厅里去了,我拿指尖拍打着电话上的数字,一连拍错三回,才算拍过去了。

电话一通,我劈头就喊:别他妈又有事,长沙很好玩吧?出你的差去吧。

媛媛说:出差怎么了?

我说:你明明说开会。

媛媛说:对啊,出差就是为了开会。

我说:装什么糊涂,分手吧。

媛媛说:好吧。

我说:你来把你的东西取走吧。

媛媛说:不要了。

我说:是你的东西,你自己取走,否则我扔了。

媛媛说:扔吧。

我说:那你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媛媛说:好吧。

我说:你还是烧了吧。

媛媛说:好吧。

我说:别好吧了,你记着,过年时我去你家,给了你两千块。

媛媛说:我还给你。

我说:当然要还。

媛媛说:今天你是不是疯了?

我说:你他妈才疯了,自己心知肚明。

媛媛说:我没法跟你说。

然后电话挂了,媛媛消失了,就好似在街头吵架,对面突然蒸发了,我看着自己遍体鳞伤,起起伏伏,大败而归,忽然泪流满面。

那咸东西流过嘴角时,好似导火索一般,把自尊又燃起来了。我重振旗鼓,拿手指敲电话,敲过去一次被挂一次,最后终于接通了,人却衰竭得只剩嘶嘶声,什么也喊不出来。

许久,我才听到媛媛说:早点休息吧。

我将话筒砸到桌上,转身走了,我想媛媛你给我记着。走到窗户处时,又听到楼下妈妈和张姨、王姨在大声说话。王姨说:早看出来了,上次那边亲戚就告诉我了,说是天天坐车,手里还捧999朵玫瑰花呢。张姨说:我也早知道了,说是当着街就十指紧扣。叫老二莫生气,惹进门才麻烦呢。

我推开窗疯了似喊:张姨、王姨,你们早知道了,怎么不告诉我?

妈妈恼怒地看了眼我,见我神色不对,马上进屋。妈妈擦了擦我脸上的泪痕,说:气是生不完的,自己身体要紧。你答应妈,别难过了,别为女人生气。

妈妈又说:两个阿姨也是欢喜,你说你娶这样的女人进屋,一街的邻居都不喜欢。以后说话别那么直接了,她们也是怕媛媛以后做你媳妇了,得罪她了,所以过去不说。现在做不成了,不就说了?

我听不下去,转身进房,妈妈好似要跟进来,我把门反锁了。妈妈敲了几下门,我大声说“没事”,敲门声才扭扭捏捏地消停了。

我拉灭灯火,可是刀枪棍棒还是一起亮锵锵杀到眼前来,我便取酒来一口口地喝,喝得热气一截截涌起来,整个人便前后左右在空中翻滚起来。

我在倒转的空中看到四壁坚硬的墙。我想是拿这个墙没有办法了。我要是组织同事或者联防队员去打这对狗男女,他们就会掏出创可贴、红药水和云南白药,说自己和小偷带止痛片一样,早知道要挨打的,打完就没事了。我要是说你们真贱,他们就会说,是啊,我们真贱,贱得不行,七八代都很贱。我要是说把你们关起来,他们又会说我们多少还是懂得点法律的,这样吧,我们是良民,申请个拘留,十五天后咱们算两清了。

我想我他妈是和自己说相声,我他妈是什么气也出不了。

我提了枪,勒好裤带,呼哧呼哧地拉开房门,穿过客厅,又掏钥匙去开防盗门。转了几圈,晃当当响了,还是没开,我便踢。妈妈忽然穿着睡衣,赤着脚过来了。

妈妈说:你要去干什么?

我说:有点事。

妈妈说:你不能出门。

我说:你管不了。

我说:滚。

妈妈忽然拉开我,双手张到防盗门上,说:我不滚,今天你出不了这个门。

我喷着酒气,把妈妈拉到一边,扔到一边,继续扭钥匙。可是门总算开时,妈妈又喊起来:老二,你看着。

我回头一看,她手上抱着我爸爸。

我说:你想多了,媛媛不是还在长沙吗?

妈妈说:那你做什么去?

我说:我去散散心。

妈妈说:我陪你去。

我不耐烦地说:还是回吧,都回吧。

我把爸爸的遗像摆好在客厅时,发现他还是很严肃,到死都不会笑。

1998年2月17日

次日,妈妈陪我打车到大队门口,我进门后又出来,看到一辆公交车冒着烟跑了,妈妈不见了,才脚步轻飘,脸色发红,恍如隔世地走向办公室。我想到同事,就好像他们正一个个地在开怀大笑,我想你们给可怜的人积一点德,不要过来意味深长地拍肩膀。可是到了,却发现他们早已掉入自己的深渊,烟抽几口,就掷地上,用脚搓来搓去。

从医院回来的说:医院里23个伤者,3个快死了,6个暂时脱离危险,剩余14个什么也讲不出来。司机伤得不重,头发却一下白了,医院掉下茶缸,他就尿床,声嘶力竭地要求转院。售票员正面受冲击,毁了容,医生怀疑精神失常,建议不要惊扰。还有些伤员虽然神智清醒,却提供不了什么线索。有一个甚至还说:就是你们坐车,也不会研究别人呀。

从炸药厂回来的说:本省的产销储渠道,说是每笔账都对得上,每件炸药都说得清去处,而且炸药外包装和爆炸案也不匹配。从做题目角度说,这是灾难,这意味着省里这个可控范围被排除了,嫌疑犯可能来自漠河,也可能来自海南,只要属于广阔的960万平方公里,就都有可能。如果从尸体外观作大胆联想,来自蒙古、东南亚也不是不可能呢。

从停尸间回来的说:认尸的群众陆陆续续来了二十好几个,我们像陪领导参观一样,陪他们走到水晶棺材边。他们歪着头,眯着眼,趴下身子,细细参观尸体,参观完了,一会儿说是,一会儿说不是,磨蹭很久,才羞涩地说,有80%的可能不是。其中一位最伤人了,哭得梨花带雨,让我们以为找到尸主了,结果他接到传呼,就笑起来,说:你们看,没死,通了信呢。

从派出所搞社调回来的说:社会调查那么容易搞么?本是可遇不可求之事,哪个派出所,哪个片区偶然找到线索,就破了,现在你投一百人一千人去做,投一百万一千万去做,做回来还是个零,这不是叫人下大海捞冰棍、到珠峰捉狐狸吗?

大家都说:妈逼。

副大队长脸黑着进来,众人立刻噤声。副大队长一个个看,一个个瞅,瞅得眉毛竖起来,眼睛凸起来,胸腔一起一伏,我们便知,那股从部长嘴里缓缓生出,又在厅长、局长那里扇了几扇的怒火,终于要通过副大队长的嘴巴发泄到我们身上了。

空气宁静。

副大队长顿了顿,什么也没说,竟然走了。正当大家松弛下来时,他又折回来,让我哈气。我哈了口气,然后看到他整个脸聚成一团,接着从团团里伸出两颗大牙齿来。

副大队长喊道:你还好意思花天酒地。

我犟着头不回答。

副大队长又来揪我衣领,问:说,喝了多少?跟谁喝的?

我说:一个人喝的。

副大队长拍起我脑袋来,说:放你妈的屁。都什么时候了,你他妈是不是不想干了?

我说:是。

副大队长说:你再说一遍试试。

我大声地说:是。

大家忽然反应到什么,将我拥出门外,问我怎么了。我晃着一窝的眼水,什么也说不出来。中队长低声交代:别多想了,回家休息一两天,避避这烟鬼的风头,过几天他手头没烟了,又会到你抽屉里找的。

我匆忙点头,要走掉。忽然中队长又来拔我的枪,我说怎么啦。

中队长说:我先帮你存起来。

中队长又说:你别多想,我手下的人谁也开不掉。

我鞠了一躬,在他们错愕的眼光中,头也不回地走了。穿越大门时,好似穿越的是气候分界线,好似整个人忽然扎进茫茫冷水中,竟然想这就是冗长而惶恐的余生。我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只是脚步要走,左脚走了,右脚就要跟上去。东消失了,西消失了,南消失了,跟着北也消失了,雨开始宽阔而无限制地统治起世间来。

那些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在摇晃的树枝和踢踢踏踏的遮阳蓬下,迈着大惊小怪、有惊无险的脚步,充满信心地朝前游弋,各回各家,只有我像怪物,在伸手拥抱这密密麻麻的惩罚,好像寒冷、痛苦、病痛和死亡才是快乐的本原。

好像高尔基在说: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我也在说: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我三年追来的女人,三天报废了。

我不可能再看到伞一般豁然打开的笑容,不可能再看到珠玉一般明澈的眼神,不可能将敬畏的身体置放在她的体香旁边,不可能从她微皱的眉头和扭摆的身躯体察到自远方而来的挛缩。那挛缩像浪花、像烟火,水乳交融,恩爱偕老。可是现在,她像是提着铲子把我体力的她生生挖走了。

我忽然如赌徒溃败,忽然像人只剩半边,空荡荡,血淋淋。我晃了好几下脑袋,还是这样,几天前还应有尽有,现在却被剥夺得一干二净。

后来,我勉强朝着电信大楼走去,在路过水淋淋的栅栏后,我看到修车铺旁边有一家没关门的小卖部,小卖部有一条谈判的线路。

我拨了媛媛的电话。

我说:我承受不住了。

我说:对不起,是我多心。

我说:原谅我吧。

媛媛薄薄的嘴唇在我的想象中开启了,锋利而决绝的牙齿像是早已准备好。

媛媛说:分手是你说的,你说分就分,说好就好。你以为我是什么?

我说:是我不好。

媛媛说:对不起。我不想再担惊受怕了,钱已汇了,你注意查收。

我说:我不想要你的钱,我只是生气找不到出气的。

媛媛说:是你的钱,不是我的钱,你的钱,我还给你。

我说:好吧,还吧,我也接不到了。

我说:我活不下去了。

媛媛静默了很久。

我说:我活不下去了。

媛媛说:对不起。

我说:我想见见你。

媛媛说:对不起。

我说:我他妈想见见你,我他妈活不下去了。

可是电话挂了,那最后几个字从话筒里弹出来,愣生生挂我嘴上,像根冰棍。老板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也看了下自己,雨水已将绿色制服涂染成黑色。

我凄惶地一笑,好像自己赤条条。我说:没见过警察这样吧?

老板不安地摇摇头。

我说:现在见着了。

我又说:我爸爸跟我说过了,宁叫天下人负我,不叫我负天下人。

老板说:你这是什么话,你工作那么好,还有面子。

我走也不回地走了,我想他一定对着我的背影深吸凉气,一定叫他的老婆出来看这人间奇迹。他说要报警,他老婆就揪他耳朵说,你真多事,一点记性都不长。

我苦笑着继续往浑噩的方向走,好似泪水从脸庞经过,一颗颗悲壮地砸开在眼前的路面上。我想我的活路就在你了,我在等待你伸出手,你伸出手轻轻一勾,我就像死狗看到骨头,阳光万道,益寿延年。

可是我的手机呢?我的手机不是早就丢了吗?我刚刚不是还在小卖部打公用电话吗?

我忽然又在人间多留了些时日。开始时,我准备等半个小时,可是我觉得这样的恐慌还不至于在人的内心生成。我想一小时足够了,一小时,媛媛在不停地说服自己,没事的,没事的,可是终于说服不了自己,她开始拼命打手机,打不通又往我家打,她一听到我妈的声音就说:阿姨,对不起,阿姨你快点帮我找回老二。阿姨,你快点。

一个半小时后,我脱下警服,颤抖着走进另一间小卖部。

我对妈妈说:媛媛来电话了吗?

妈妈说:没来。

我说:那你查查来电记录吧。

妈妈说:没有。你没事吧?不加班的话早点回,外边下了大雨。

我说:没事。

我放下电话,心间一叹,如今是死绝了。

我朝着一间废弃的大楼走去,楼道黑暗,好似地狱弯弯曲曲的入口。在最后一层,我拉了很久的铁闩,以为拉不开,那冰冷的东西忽往旁边一冲,竟将虎口夹出血来。我惨叫一声,好似看到屈辱层层叠叠涌上来。

拉开门后,狂风斜雨浇杀过来,我咬着牙齿,心想真是好死的时节。

啪地一下,啪,这个一米七三的身躯就将扑倒于坚硬的地面,雨水像清洗一只开瓢的西瓜,清洗着冒着热气的头颅,那本来还有点构造的东西,便很快模糊了,囫囵了,便不成样子了。第一个人看到地上这章鱼似的尸身后,手舞足蹈地大叫,接着来了很多人,他们也不打伞,也不加衣,就那样恐惧而好奇地看着警察拉警戒线,就那样等待媛媛。他们在媛媛跌跌撞撞来时,让开了一条路。他们心里说,就是这个可怕的女人,狐狸精,害死了这个男汉。他们心里想说的反映到他们的眼睛上,他们这样火辣辣地盯着媛媛。媛媛抖索着瘦弱的背,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

此后,她的背慢慢驮了,她没地方可去了,单位是火辣辣的眼光,街道也是,世间尽是。她从此披头散发,噩梦缠身。

这样想,我好似平衡了很多,便趴在栏杆上静候天神的命令。我看到密集的雨自身边路过,直冲下去,整个世界哗哗地响起来,然后又慢慢看到妈妈在下边伸着脖子,往这边望,她找寻了很久,忽然撞上我的眼睛了。我心间忽有闪电,竟是一下看到那眼窝里空洞洞的绝望了,便怔了起来,许久又知她是根本看不到我的,她只能无能地俯身,去收拾我的尸骨,像收拾一堆柴禾,她对旁边的人说,走开。

我看到她背起编织袋,对人说,走开。然后像个疯女子消失在路面了。

我便知自己没勇气去死。我原本就怕死。我只是自怜。

可这时我的身躯忽被大地这块磁铁紧紧拉吸,栏杆好似撑持不住,要翻滚下去。我伸手猛推一把,那上边的一部分便分裂出来,像灭火器一样飞了下去。

接下来轮到我了。可是那里边生锈的钢筋又咬牙生生挺住了,我慢慢从那死亡的半空爬退回来。忍着呼吸把全部身躯退回到楼面后,我才踏实了,才知心脏像惊马般跳起来,才知呼吸像喷气般闯出来。我躺在那里,闻了很久,直到确信雨、树、尘土和万物的味道清晰地跑回鼻孔,才安心了。可是不久,我又神经质地爬起来,我害怕这楼面是斜的,我如今又要滑落下去。

骇然地站了几分钟,我去小心推别的栏杆,竟发现它们慢慢像摇篮一样,晃了起来。我便吓破胆,跳着跑了。

1998年2月18日凌晨及以后的一段日子

我像一条落水狗回来后,看到一个矮小的影子晃荡着,一会儿摸我的脑门,一会儿啧啧叹息,一会儿要去熬姜水,一会儿又要下去买药。

我定睛看了几眼,总觉得她是另外一个世界的。

我说:你是我妈吗?

妈妈说:我是你妈你都不认得了?

我说:你不是我妈。

妈妈说:老二,你是怎么了?

我把“老二”听得真切,便知到家了,便忽然放松下来,几乎在倒在沙发的同时,如释重负地阖上眼皮。如是睡了一会儿,觉得身上盖了好厚的被子,脚上盖了好厚的毯子,又被扶起来喝了好大一碗苦药,嘴角流了好些,不管不顾,又沉沉睡去了。这一睡进去,便好似进了一个雾世界,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却总是有不长眼睛的恶人,忽然张牙舞爪地撞过来,我惊悚地连退几步,又总是被他们狞笑着撞上。他们撞上,像干枯的纸,碎落一地。后来我又看到半空中挂满脆嫩欲滴的雪梨,我跳起来够,够不着,我想大喊:梨,梨,梨。喉咙却是被掐住了一般,半点声音也吼不住。我感觉自己就要被掐死了,最后一次破口大喊,那封锁忽然就松了,喊声竟如惊雷,将我吓醒过来。

我看了很久,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想起来找水喝,竟是没有丝毫力气了。抬头看了窗户,忽见天色已近微明,雨大概停了,可是风还在用拳头一下下擂着玻璃,偶然的远处,还有玻璃忽然掉下碎掉的声音。我转头看了眼妈妈的卧室,门开着,人却不知去哪里了。我忽然被彻骨的孤独包围起来,便缩紧在被窝,哄自己睡起来。

这样迷迷糊糊睡了一阵,隐隐听到远处有人在喊:老二回来啊。

另一个人跟着附和:回来了唉。

我心想是梦,可是又害怕这声音慢慢走到别地方去了,便巴着耳朵听,便听到那声音曲曲折折,忽然东忽然西,没个稳定的方向,便想那是别人家的,便焦躁起来,绞痛起来,两腿竟蹬起被子来。如是伤心,忽又听到那声音猛然在门口大声响起来,我听到妈妈在开防盗门,在一步步走上楼梯,便觉鬼魅般的世界一寸寸褪去,禁不住欢喜起来。

可是我的脸皮抽动着,却就是打不开眼皮。直到妈妈的手摸上我的额头,说:老二回来啊。我才忽然睁开眼皮,一看到妈妈,我便安宁了。

我说:妈,你们去哪里了?

妈妈和张姨一惊,接着灿烂地笑起来。

妈妈说:老二,我们给你叫魂去了。

我说:好生生的,搞迷信干什么?

妈妈说:怎么迷信?你小时发烧,都是我叫回来的。

张姨说:你妈想你肯定是看过爆炸案的尸体,失了魂,就去叫了。

张姨又说:是一步步走着去叫的啊。

我心下一算,这大桥到我家,是十里路。

我说:你说你年纪比我大,我不担心你,你倒担心我起来了。

妈妈说:我就是这样,谁叫你是我儿子呢。你60岁了,我90岁了,你还是我儿子。

此时,忽听防盗门又晃当当响了,却是王姨端着热气腾腾的米粥和茶叶蛋进来了。

妈妈说:辛苦王姨了。

王姨说:醒了?醒了就好,快给老范作个揖,老范保佑了。

妈妈一想正是,便匆匆跑到爸爸遗像那里,鞠了三个大躬,说:多谢范老子了。

我不顾她们说烫,狼吞虎咽,喝完米粥,忽然又说:妈,我以后再也不理媛媛了,她就是来求我,我也不理了。

几位妇女听了,欢欣鼓舞,抢着说:这就好,就应该这样。以后就这样报复她。

我心想这只不过是说给你们听听,她怎么可能来理我呢。我又想,你们也就是这么听听,你们就巴不得我平安百岁。

未几日,我休养生息,到得单位,发现桌上果有张两千元的汇款单,扭捏几下,还是撕了,然后像赌气的工人,投入到工作当中,别人弄好的材料,再弄一遍,别人问过的人,再问一遍,如是几番,才知用力过猛,便慢慢正常了。

我叮嘱自己:人家是阿紫,你不是游坦之。

我起先以为副大队长会给我点小鞋穿,可是这烟鬼倒很直接地给我一句话:快去买九包烟来。

我说干嘛不买一条呢。他说:一条就算行贿了。

后来,我们因为别的案件下郊县,路过大桥,忽然感怀起来,就停在那里看了看,我看到那里天蓝云皓,山清水明,烧黑的车辆已然不见,护栏也像从来没有损坏一样,立在那里。仔细找了很久,才在路心找到一个锅盖大的坑和众多麻点大的小孔,但它们已然阻挡不住一辆辆车,吼叫着,生机勃勃地爬上来,开过去。

我想,车一辆辆开过去是个好比喻,就像日子一天天开过去,新闻一天天开过去。我们起初不能接受羞辱,习惯又好了,好比一个人被锯了手,起初想自杀,等到学会用一只手吃饭、如厕、做爱了,便知带着缺失生活了。我们从没有实现过破案率100%。

老百姓也是这样,第一次看耶路撒冷爆炸时,心疼得不行,看多了,今天看到30个人没了,明天看到40个人没了,就麻木了,就只看到一个数字了,仿佛炸飞的不是肉,是数字,是12345。我们这里也这样,这些日的大规模停水事件,骚扰了半个城市的日常生活,这样,那十几具尸体便被忘记了好些。十几具是什么,是三百万人口的几分之几?是不能复生的他们重要还是活着的我们重要?我们没水,不能喝不能吃不能洗澡,渴死啦,臭死啦。

我更是这样,我原来还咬着牙齿等媛媛和我联系,哭丧着恳求我原谅,等了一阵子,又觉得要主动和媛媛见次面,了了心愿,可手头总有事。我就盘算,是事情重要,还是媛媛重要,结果是事情重要。后来听到张姨和王姨讲媛媛,是越讲越恶心,比如媛媛租了间房子,怕是被包养了,怕是每天干活,干得惊天动地,臭名远扬。我问自己,你心里难过吗?我便让张姨再讲一遍。张姨又说了一遍,我还是不生气。等到气候变了,街上女子衣服越穿越少,粉藕般的手和白玉般的胸露着,一晃一晃,我下身竟然说硬就硬,最后硬如一条铁杵。

我忽然忧伤起来。这世上原是没有忠诚的。

1998年5月14日

光阴荏苒,当媛媛把钱从四公里外重新汇来时,“情人节爆炸案”已像“杨乃武和小白菜”,是历史旧案了。我手捏新买的两千元摩托罗拉,把报纸盖脸上,脚架桌上,怀念路上偶遇的女人。当时我从公交下来,她恰好袅袅走上去了。我回头一看,她已经消失在一堆俗人中了。

我想着两只危险的高跟鞋,像支撑一樽即将摔倒的瓷器,支撑着修长的腿、细嫩的腰和呼之欲出的胸脯,心下便麻酥酥碎了。这时,我听到门忽被推开,摘下报纸,便看到一个头发乱如鸟窠的酱黑男子,举着皮包,挺着眼屎,呜呀呀地闯了进来。我拍着桌子说:干嘛?

来者说:来领奖。

我说:领什么奖?

来者说:爆炸案啊,我破了爆炸案。

我心说民间福尔摩斯比民间科学家还多,便极不情愿地示意坐,要他把东西给我看,可他却捂死皮包,说一看就漏气了。他说:从2月14日算起,我开展独立调查已有90天,以一天8个工时计算,我出工720个小时,以一个工时10元计算,你们应支付我7200元;另外,我去大桥,一天来回车费是20元,三个月是1800元;还有,为了更好获取证据,我购买索尼相机一台,价格是3400元,购买胶卷60卷,价格是3000元,都有发票。这样加来,是15400元。你们如果要看,除支付5万元的悬赏金,还需支付15400元的劳务费,总计是65400元。

我想你要说相声,我就捧个哏,便问:你叫什么呀?

来者说:周三可。

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嘴角竟压不住笑。周三可原也算本城有名的闲人,人传他从不理胡子头发,从不扣裤扣子,从来夹着一个温州产的假皮包,从来掏出很多名片。如果你不懂法,他会掏出律师名片,并且真的给你出庭,问被告时,他会像港片律师一样扶着墨镜说:现在我所有问你的问题,你只需回答Yes or no,understand?如果你家有人出车祸,他会掏出调查公司的名片,信誓旦旦地说他握有现场证据,能证明是司机闯红灯还是你家人闯红灯,是车轧死了你家人还是你家人轧死了车;如果你活在某个闹市区,他会掏出报社通讯员的名片,名片上写“家事、国事、风流事,事事关心”,动员你向他举报线索,一经采用,好处费20大洋到50大洋不等,而他在向报社记者报料时,至少拿一百。就是这样一人,可笑,可恨,可爱。

我说:谁知是不是宝贝呢?我们的狼狗去几百遍了,也没搜出来。

周三可急辩道:怎么不是呢?我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翻,翻了三个月,你看这里都翻脱皮了,你以为我诳你?跟你说,找到后我那个战栗,我怕被人扒了,被人抢了,就一次次背上边的信息,背好了,记住了,才安心了,才想到要回家休息,冷静冷静。可是在家刚待一分钟,我又怕夜长梦多,便打车来了。我一上车就说,往刑侦大队开,请直接往刑侦大队开。

我说:说这些做什么呢,看看就知道了。

周三可说:不能看。

我说:怎么不能看?

周三可说:你看了不认账怎么办?

我说:你把警察当什么了?

周三可说:我不管,你要看,就立字据。

我便扯下材料纸,装作要写,周三可说不行,说非要带刑侦大队字头的那种文件纸,我便又扯了一张那纸来。我说:写什么啊?

周三可说:证明。兹证明,如市民周宏广所提供证据身份证一张,为“情人节爆炸案”破案线索,即支付悬赏金人民币65400元。

我说:这事我得请示领导。

周三可说:好,我就等领导呢,跟你这些人没法说。

副大队长过来后,说:好,就这样写,不漏财,找人去盖个大队章子。快给我看看。

周三可大受鼓舞,从包里倒出塑料袋,从塑料袋里又倒出纸包,里三层外三层揭开后,拿出一张残缺的身份证,上边写着:名字,周力苟;民族,汉。头像和其余部分被烧毁严重,看不出是哪里人,多大年纪。缺损边沿有烧焦后结的痂,和爆炸案贴题。

我拿过死伤名单要核对,谁知周三可也从包里抽出一份来。周三可说:我核过了,死伤38位,有名有姓的36位,这张身份证的名字不在36之列,我断定是凶手。

副大队长说:谁知是不是你随便找张身份证烧的呢?

周三可抢过身份证,说:我到北京交公安部去。

副大队长忙说:别啊。老二,快倒茶。

周三可饮毕茶,又捡桌上的中华抽,抽几口,小心掐灭,夹在耳朵上,然后像主人一样,把刑侦大队前后左右看了看,瞅了瞅,方才兴致很高地走了。

我看他颠儿颠儿的模样,就想他找到身份证时,一定对着江上飞起的鸟儿大喊:发达了,老子发达了。就想他回去后,一定把字据小心压在箱底下,然后和老婆做三次爱,向居委会表三次功,劝棋友喝三趟酒,不醉不归。半夜又爬起来,撬起木箱,看字据,数65400的位数,确信不是6540,才肯去睡了。

如此,便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久旱逢甘霖,也不如了。

1998年5月17日

我们在本地查户口,查不出周力苟。通过省厅向下发协查通报,也没有回音。正要向公安部打报告全国协查时,江岸派出所的人打电话来,说在幸福旅社住宿登记簿上找到了这个名字。

我们风驰电掣赶往幸福旅社,吉普车忽然超了9路电车,我们想,是了。

在住宿登记簿上看到周力苟的住宿记录,竟是2月13日登记入住的,又是了。我们对着名字念,苟,一丝不苟的苟,忽觉淤塞的血管被打通,整个人神清气爽起来,风趣多情起来,几乎想电话找到周三可,邀请他过来亲一口。

感谢这可爱的神仙,让我们直达谜底,我们只要按照住宿登记簿上写的,把车开到邻省文宁县吉祥乡周家铺村六组就可以了。享年28岁的周力苟,其生前将一览无余地摊开在我们面前。

黄昏时,我们饮庆功酒,竞相谈起世间的神奇来。比如周三可如果不笃信沙滩上有遗物,不像疯子一样持之以恒地去找,我们便不知道周力苟这个名字;比如服务员要是非常敬业,每天把房间翻来覆去地打扫,我们便不会在三个月后还在床垫夹层找到一根42厘米长的导火索——这导火索干什么用?当然是引爆炸药啊;比如老板当时不多句嘴,周力苟便不会把同伙名字也登上去,你也知道,两人住宿旅社一般只登记一个人名字的。可是周力苟填好名字、身份证号码和家庭住址后,老板忽然说,你把同住的也登上去,周力苟便又在旁边一笔一画注了“汪庆红同住”五字。

更神奇的是,老板竟对2月14日凌晨保有记忆。能有记忆,又是因为走肾。平日他走肾,来去鳏寡孤独,那日却猛见一男子伏墙嗷嗷地哭,好似还不单是嘴巴在哭,胸腔、大腿也在哭,身躯抖得怕人。老板等他尽兴了,问怎么啦,那人便转过涕泪四溢的脸来,老板看清了,阔阔的,眉眼大,痘痕多,本是个彪悍的种。却又是周力苟了。周力苟看着老板时,好似没看,好似活在另外一个世界,旋即鬼魅般飘回305房间。老板抖完尿回去,恰好路过那房间,又听到里头传出声音:别哭啦,哭什么哭。老板说,那声音穿墙过壁,高尖入耳,令人印象深刻。

老板说完,便叹息这么大一电视,这么一笔悬赏金,天天播,怎么就视而不见呢。

我说:还好意思说,炸药都住进店了。

那夜,我假装自己是周力苟,住进幸福旅社305房间,试图寻找一点可能的心理信息。我看到四壁是柔和的淡黄色,好似篝火的光映在美女皮肤上,温暖而愉悦。天花板中间则挂着一盏画中常见的古式吊灯,而墙壁上还真有幅硕大的画,是安格尔的《泉》,女人在山涧全裸,坦然露着红色的乳头和有弧度的腰部,因为右臂弯过来扶水罐的缘故,腋窝对着观者,却没有一根扫兴的腋毛。双腿夹着的私处也如此,虽有阴毛少许,也是驯服地收拢于腹下的交际线,仿佛书法里的一笔斜勾。

我想女人那里都是飞扬跋扈,险象环生,我想旅社都挂安格尔,粗俗肥腻,可这里怎么这么干净这么纯洁呢?我贴耳于墙,试图听到隔壁职业的叫床声,始终没听到。拉开玻璃窗后,也没有想象中的垃圾场,倒是徐徐扑过来的江风让人忽然感怀。如是伫立,我寂寞,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竟想要给世间挂念的人打个电话,如此想来去,竟又只有媛媛一个答案。我想说你不用担心我骚扰了,我想你念你,也只是自己想自己念了,我会好好过的。总之像个总结陈词,像个遗书,可是却又不记得媛媛的号码了,绞尽脑汁记了半晌,只记得138三个数字,竟是抓心。

我重新往远处看,远处挂了硕大的月球,照耀着底下一间间淡黄色的度假旅社。这些旅社像昼行夜伏的甲壳虫,排着长长的队伍,排过青翠的龟寿山,一路排到桥边。桥上,珠元宝作顶的桥堡正对着墨黑色的水,一下下闪着归来的红色光芒。我静心听,又听到水流的慈声,和轮船牧牛般的叫唤,一时得山水楼台、天堂圣界之灵,无话可说。

我觉得周力苟、汪庆红也是这样。

2月13日下午四点,周力苟和汪庆红登记入住,关上门,忧伤了一会,痛哭了一会,推窗看到这世间的天堂,觉得被告慰了,便安静了。2月14日上午九点,他们离开旅社,一头扎进最后的人间。我想他们一定好好吃了早饭,附近有几家不错的早餐店,卖热气腾腾的皮蛋瘦肉粥,那粥通过他们饥饿的喉管后,暖了他们的胃,让他们流下幸福的眼泪,他们觉得自己是个饱死鬼。吃完后,他们背着10公斤重的包,走到胜春北路公交站,或者胜春南路公交站,反正都不远,他们挤在一伙哈欠连连的人当中上了9路电车,走啊走,走到倒数第二排,看到一个位置,周力苟坐上去,汪庆红则拉着吊环。然后,他们看到电车路过一间间德国风格的房子、一棵棵制造氧气的树木和一阵阵清新的晨风,晃晃悠悠爬上了引桥。引桥长达300米,电车踩足油门,发出老将军式的剧烈呻吟,他们或许自小就崇拜这种大汽车的吼叫,心情豪迈起来,他们又看了眼蓝色的天穹,和折射到车窗的晨光,觉得够了,点点头,掩护着拉开拉链,一个抱着包,痛苦地闭上眼,一个反方向蹲下,镇静地点着导火索。在炸药接触火苗的十万分之一秒内,炸药体积变大几万倍,瞬间产生几十万个大气压,好似打翻人间和天堂的界限,穿透不幸与幸福的铁门,将他们炸离了这个世界。跟随他们一起到达天庭的是嫖娼的、扒窃的、上班的、回家的、想事的、做梦的,他们带着愤怒的灵魂,揪着二人的衣领,吵嚷着要回家,但是上帝说不用回去了,这里霞光万道,到处是棉花朵似的云彩,这里不用吃饭不用如厕,不用愤怒不用忧伤,不用担心工资、房子、老婆、孩子、疾病、火灾、欺压和下一顿饭,这里岁岁平安。

我找到张老的电话,拨了过去,张老同意了我这个判断。

张老说,他第一次上大桥,就被美抓住了。他想引桥让路面形成了好看的弧度,好似上行尽头是虚无,是天堂,是归宿。

张老又说,想不开的人都有一个归宿观。

张老还说,1980年北京站那起爆炸案就是如此,89人死伤,不过是为了一个知青作别。这知青去山西万荣插队,想靠当兵回京,不料复员时组织又把他分到运城拖拉机厂了。从地图上看,万荣和运城距北京一样远,努力来努力去,一公里便宜也没占到,知青便埋下大委屈,等到未婚妻嫁人,他便出离愤怒了,终日是想,所谓北京,所谓天安门,所谓前门豆汁,此生便是他乡了。知青探亲离京时,看到北京站弥勒佛式的身躯,想到他大肚能容天下不能容之事,却容不下他,便觉得被嘲讽了。此时,广播里又冒出中年女子不容置疑的声音,那声音是在催促他上车,抓紧上车。他便哗哗掉下泪来,像是被驱使着往安检口走去,走了十来步,又觉得这北京站正厅长得像个字,最后他说:不是个“门”吗?前日此门出,昨日此门归,今日又逐出此门了。他便点了炸药。后来,人们看到遗书,说:地方虽不理想,但终究是个归宿。

张老说:其实在引爆时,他可能觉得没有比这更理想的。周力苟他们也一样,可能计划在桥中间炸,或者过了桥再炸,但他们在上坡时猛然看到天堂,便下手了。毛主席不是写过这吗,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

我说:也有人不择地方的,也有人随便找个楼就要跳的。

张老说:那当然,急火攻心,就管不了那么多。

我说:张老您还好吗?

张老说:我很好,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哈哈。

1998年5月18日~5月19日

次日一早,我带好牙膏牙刷、换洗内裤,赶到刑侦大队,准备出发去文宁县。车出大门时,那心情好似禁区内忽有空门,就等补一脚了。可是接下来,我就心惊胆战地看到街对面走过来一个女鬼,她穿着粗笨的红呢子裙,涂抹着鲜艳的口红,打着浓重的白霜,试图掩盖住丑陋的伤痕,却是掩饰不了。

我好似看到两边的楼一幢幢倒下,灰尘竟是漫天。

这时,同事说:那不是你家媛媛吗?

我说:瞎说。媛媛穿衣服这么难看吗?

车辆路过她时,我将身子侧了侧,遮住同事目光。我看到她头发凌乱,眼睛浮肿,鼻子和嘴巴苦着,神情畏惧地望了车子几眼,露出什么也望不到的怅憾来。我想这就是媛媛你么?我还好跟车出来了,你要是到大队找我,岂非丢死我的人了。我不解,自己怎会和这么丑、这么寒碜、这么没品的女人谈三年恋爱,还要死要活的,中了邪么?入了魔么?你瞧你穿的什么啊,做迎宾小姐啊。

可是车一开远,我又伤感了,究竟是有个地方回不去了,是有个女人回不去了,究竟是摧毁了。

我又想她可能有事找我,便像老师备课一般备起台词来。如是等待,手机竟是没有反应,而车已经跃上高速公路,将指示牌一块块弃下,将清澈的路面像履带一样拖起来,我便困了,止不住瞌睡起来。如是行一百里,司机忽拉一声警报,我便睁眼看到前方一辆卧铺车匆促打方向,然后又耸一下肩膀,停路边了。我们的车嗖地飞过时,我好似感觉那扫视过来的乘客,个个是周力苟,个个是汪庆红,他们在艰难等待汽车修好,好去我们省,好去2月14日,而我们这辆马力十足的三菱吉普,则朝着他们省,朝着2月14日以前,一路狂奔。

我想到他们二人在卧铺车停下后,担心车顶放着的编织袋。

汪庆红说:路上颠簸,爆炸了怎么办呢?

周力苟说:炸药这东西文静得很,你锤它砸它它都没脾气,你点它才麻烦。

汪庆红说:要是别人扔的烟头吹到车顶呢?

周力苟说:风会把它吹走。即使吹不走,火也小了,想烧透编织袋,没那么容易。

汪庆红说:司机和售票员没发现吧?

周力苟说:发现了还不说?

汪庆红说:可现在停车了呀。

周力苟说:停车也没见他们跑啊,他们知道有炸药,还不跑?傻乎乎拿钳子干嘛呢?

汪庆红说:万一发现了呢,要扭送到公安局啊。

周力苟说:送吧送吧,人总有一死,要死卵朝天。

汪庆红说:你这么说,我就好受了,我还以为是我逼你死呢。

我这样想,又觉不妥,因为旅社老板所说的周力苟,原是可怜软弱的。这样想还有个麻烦,就是周力苟有形象,而汪庆红没有形象。神笔马良根据旅社老板的讲述,补充补充,算是画出了周力苟,而汪庆红作为13号尸体,却始终没画出来。神笔马良说:他的头顶、鼻骨和面颊骨全破坏了,像被牛踩了几十脚。

后来天逐渐黑下来,路难走。也许我们还走错了,下高速,过省道,竟跑河里去了,车轮在河里转圈,甩了我们一身泥浆,我们骂司机,司机说地图上就是这样的啊。爬过河,又是山,那山路似纠缠于柱的铁丝,窄而薄,车灯一会照向惊愕突兀的山壁,一会照向虚渺,总好像要将我们摔倒太空去,我们实在害怕,便让车停在阔地,搬大石固好轮胎,睡车里了。清晨醒来,我发现文宁县城就在眼下,摆着公园、烈士陵园和大大小小的楼房,像个破盒子。

我兴奋不已,却不料又走了半个上午。

后来去吉祥乡则索性没有柏油的意思,有时小心开很久,还得倒车,因为对面装猪的车没有倒车功能。到了民居改建成的吉祥派出所,文宁县公安局副局长勒令吃土鸡,如是酒行三巡,我们着急,副局长说,人都死了,急什么?

我们复核派出所户口档案,发现周力苟确有此人,却无照片,内勤说补办身份证时缺相片,撕下了。我想,管他呢,找到周力苟家就可以了,就有数了。这样到了傍晚,我们坐摩托,屁股都抖散了,才走到周家铺村六组,却发现传说中的周力苟脸变瘦,痘变没,驮着背在屋内抽烟呢。

我说:你是周力苟?

周力苟说:我是周力苟。

我们跑了七百多里,跋山涉水,像哥伦布穿州过海,冒千辛万苦,想看死人,结果死人健在。我不死心,问,你说身份证两年前掉了,知道掉给谁吗?

周力苟说:娘啊,我也想知道呢。

我真想抽他。

回来后,那副局长安抚说,还有汪庆红呢,汪庆红可以查嘛。

但是我的双手已然空空,心里也是这样,我们原盼以周力苟带出汪庆红,现在却只剩汪庆红这光溜溜的名字了。这名字,一无民族,二无生日,三无住址,往哪里查?而且庆红庆红,全国庆红多矣,鬼知是哪个庆红。

此时,手机响了,来电是本省的。我心想是媛媛的,却不料里边喷出来的是个急切的男音,我是周三可啊,我是周三可。

我没好气地回道:干嘛?

周三可说:我问钱,钱是不是可以发了?

我说:别想了,你那身份证没用。

1998年5月19日~5月27日

回文宁县城后,我们用一周时间,查到该县有12个人叫汪庆红,全部健在。我一个个地召见,一个个地问:去过隔壁省吗?去过长江大桥吗?掉没掉身份证?他们晃着大小不一的头,答:没有,没有,没有。我继续说:这样吧,你发发声,发高点,发尖点。这些老头、小孩、年轻人,努力配合,学鸡叫,唱《青藏高原》,但我始终听不出有多高尖入耳,又多不高尖入耳。我糊涂了,糊涂得不行。人都死了,怎么会给你唱歌呢?但大家觉得是大事,唱唱无妨,唱唱就清白了。

更糊涂的是,周力苟的身份证掉在县城,可能是本县人捡了,可是查遍本县,也没听说一个五大三粗的活人失踪。如果是外地人捡到,就要全国协查,或许能查出三五十万的失踪人口。汪庆红更可怕,他要真的是汪庆红,文宁县查不出。以文宁县有12个估算,全国恐怕得有三四万个吧。万一是假冒的汪庆红呢,怎么办?又得让这三四万个汪庆红回忆身份证都借给谁了。万一是掉了,又怎知是掉给谁呢?又或者,那13号尸体本来就做了个假身份证呢,怎么查呢?大海里的冰棍看来是要化完了。

我们鞠躬作揖,托付他们帮我们慢慢排查,便灰溜溜地上车回家,上路前,问有没有别的路可走,他们说,没有,就只这条山道,保重。吉普车抬腿上山,蹬腿过河,在省道上撒开腿子跑,跑了半天,好不容易上了高速,我们便去加油站加油。这时,文宁县公安局副局长忽又来电,说又有一个汪庆红来自首了。

我说:你们问清楚了吗?

副局长说:没过细问,你们快回吧。

我心想你们问完了再打电话也好,别让我们又来听大活人唱《青藏高原》了。但是既然有求于人,你能怎样?

我们的吉普疲惫地停进文宁县公安局后,一个穿污秽白工作服的男子跪爬过来。我一下车,他就说:我该死,我真该死。

我说:你是汪庆红吗?

那人说:是。我不是那个红字,我的虹是气贯长虹的虹。

我说:你不是嘛。

汪庆虹说:我从小到大都用这个虹桥的虹,户口本上也是这个,但是身份证上又是祖国河山一片红的红。

我心想,户口上叫虹,身份证又叫红,这事情多着,侯耀文侯跃文、闫肃阎肃我也分不清楚了。便又问:你的身份证是不是掉了?

汪庆虹说:没有,我的借给别人了。

我忽然一振,说:借给谁了?

汪庆虹说:吴军。

我说:吴军是谁?

汪庆虹说:以前我们食品厂的工人。

我说:吴军声音尖不尖?

汪庆虹说:尖。

我说:怎么个尖法?

汪庆虹说:像是鸟儿叫。

我急掏手机拨打幸福旅社,接通后说了些就把手机给汪庆虹,让他和老板单独沟通,两人嗯啊哦,一会儿学鸟叫,一会儿学“别哭啦,哭什么哭”,说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竟是达成一致了。

我一旁听得几乎热泪盈眶,心想,果然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果然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我问:吴军什么时候离开文宁的?

汪庆虹说:不知道,他后来去了东街友丰旅社做事。

我问:你什么时候借他身份证的?

汪庆虹说:去年8月借的,当时我们在食品厂共事,吴军说身份证在澡堂掉了,我便抽他一耳光,说你个婊子样,赔钱。吴军嘴恶,要咬我,可是我们本地人多,硬是要过来他20元。吴军没过多久就被厂里开除了。

我问:怎么开除了?

汪庆虹说:原因可以问厂里的每一个人,就是他喜欢唱戏,入了迷,有天以为是自己一人揉面,偷偷在车间画鬓角,描口红,咿咿呀呀唱起来,唱完又揉面,揉得汗如雨滴。当时有工友回来,看一妖怪在揉面,便吓坏了,便恶心了,便跑去报告厂长了。厂长心说这是搞卫生防疫检查呢,提一百块钱甩脸了,滚,滚,滚。吴军便气鼓鼓滚了。

我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汪庆虹说:脸瘦,眼窝深陷,目珠却吓人,牙齿稍稍突出。很多人识他,却不知他来自何方。人问,就说黄山卖过画,嵩山练过武,庐山写过诗,唐山学过戏,号四大山人。

后来,食品厂的厂长被叫过来,说的情况也差不多。

厂长说:吴军被开除时,用爪子抓我袖子,说父母早亡,命运多舛,食饭不易,生活困顿,你不爱才也爱人啊。我觉得不是那回事,挥手掸他,他又暴怒地说,别以为你是主宰,我犯什么错啊,你今天说清楚,不说清楚我告去。我说,告去,告去。他却仍抓我衣服,不是抓了,是揪,我就着人把他扔出去了。这人来路不对,进厂也没登记身份证,是我们不对,我检讨。

1998年5月27日晚

友丰旅社有四层,嵌在文宁县城东街一瓷砖民房里,进去后能见几张木桌,后头摆了观音像,掌上托红灯泡,闪一下灭一下。我们走入时,拍着巴掌喊人,心想出来的千万不要是吴军,我们就剩这条孤线了。

出来的却是个七十来岁的老人,胡子花白,道骨仙风。他一看到我们身上穿制服,便说:你们是找四大山人吧,走很久了。

我说:你怎知我们找他?

老人说:这等人物总会死的,死了就有人找了。

我心想是了,云开雾散了,可是又奇怪,便问:此话怎讲?

老人说:四大山人是去年十二月初七(1998年1月5日)来的,初九那天便和罗汉闹事情,当时四大山人把菜刀斫在桌上,你看这里有痕吧,结果罗汉把他扔街上了,四大山人瘦,一下扔到街心了,但他站起来和人打,打几回合,变挡,挡几回合,又变受了。四大山人不求饶,只说打吧打吧,打死拉倒。罗汉们不打了,四大山人又找砖头拍自己了,眼见拍出汪汪的血了,罗汉个个拦,却是拦不住,便溜了。后来还是何大智出来救命,何大智说,力气这么大,掰都掰不开。

我说:何大智是谁?

老人说:脸大如盆的东西。

我急忙拿出12号尸体画像,老人说,正是,这师傅画的好,和四大山人画的一般好。

我欲要问何大智,却是见老人兀自又说吴军去了,便由着他了。

老人说:四大山人和我有同好,就是唱戏,我们这里唱黄梅戏,他唱京戏,说是会唱虞姬。我听他摆过一次,他原是带戏服的,也带妆品的,唱起来还真是那么回事,高尖入耳,但拖得太长,听不懂唱什么。我问哪里学的,他说是拜名师梅葆玖学的。他还会画画,他走后我收拾,就有一张他的画,画了个女人披头散发,眼神刚烈,很是个人物,旁边还配了诗呢。我问画画又找谁学的呢,他说是拜名师齐白石学的。我说你大小是人物,待在这里可惜了,他说才这东西就是用来可惜的。正月十四(1998年2月10日)那天,天没亮他就不打招呼走了,不但他走了,何大智也走了。

我问:两人关系好吗?

老人说:好,还当着观音菩萨结义呢,说是不求同生但求同死。那天还摆酒请我做中,说工资不用发了,充酒钱。我后来还是发了。

我问:何大智你知是哪里人吗?

老人说:富强啊,富强是出人的地方,出了几个姓刘的大官,也出了何大智这个假把式。

我说:怎么个假把式法?

老人说:四大山人打架,他躲到厨房;罗汉们走了,他又提刀出来。你不知道他长多高,长多壮吧,就是这么一个壮汉,贪生怕死。我就不知道,四大山人这等人物怎么交上他。

我问:他们住哪里呢?

老人说:四大山人是外地人,没地住,就在四楼杂物间和何大智搭铺。

我问:四大山人是哪里人?

老人说:他没说。他写了诗,就是画上配的,说来本无根,去本无痕。

我说:诗在吗?

老人起身从观音像下取出一张纸来。我一看,那诗写着:来本无根,去本无痕,你本无身,我本无形,就在美丽地结束不美丽的生命。我忽一闪念,所谓美丽地,不就是那段上天的引桥呢?

我说:死意早定啊。

老人说:是啊,当时只作戏诗,现在看来是死了。

我说:是死了。

老人默然,也不问怎么死了。

我又问:他们还留下什么吗?

老人跺跺脚,说雨鞋是四大山人留下的,他穿着,表个纪念。老人又带我们上杂物间,我们翻了很久,在一张床铺下翻出一个香烟盒,在另一张床铺下翻出两张身份证,一个名叫艾保国,一个名叫涂重航。我问,这是四大山人的床铺吗?老人说是。

我心说,这人到底叫什么呢?

1998年5月28日

在友丰旅社调查半夜后,没调查出更多信息,我们在文宁县公安局查到何大智的家庭住址后,第二日便往富强乡高坑小组赶了。

过富强乡政府后,上山两小时,到了羊肠小径顶端,方看到高坑小组。那里原是山顶凹下的一块地,蒸气从湿润的土地生起,聚于屋顶,一动不动。我们进村后,也只听到一两声鸡鸣,家家户户开门,露阴暗的年画,午饭没人收拾,尿布是湿的,不见人踪。

同行的富强乡政法干部摇醒小组长刘遵礼后,整个村落才跟着醒过来。刘遵礼晃了晃大而浊的眼球,看清我们的制服,惊慌不已,忙喊媳妇倒茶。那媳妇揭了开水瓶,发现没热气,噤若寒蝉地请示要不要烧点,我们说不麻烦了。

去何大智家时,一群小孩跟在后边,刘遵礼斥了一声,他们便像鸟儿飞没了,那些大人则推开窗,敬畏地窥探,我们回头,他们就拉上窗。到达何大智家后,我们发现堂内摆着两个遗像,一个是男老人,一个是女老人,刘遵礼说这是刘春枝的父母,两年前先后故了。刘遵礼喊春枝春枝,一个丹凤眼、柳梢眉,颇有些姿色的妇女便从内屋走出来。她也惊慌,不知出了什么事。

我说:你是何大智妻子吧?何大智可能不在人世了。

刘春枝看了眼刘遵礼,又看了眼我们,软瘫于地。一旁妇女去拉,却是越拉越躁。众人意欲拖她上床,她的手指又抠在地上,抠出道道槽印。我们很尴尬,不好追问,便四散去找村里的人。

刘遵礼说:何大智是三年前倒插门的,是外姓,但我们不见外,水库分鱼不短他,祠堂也领他进。何大智人老实,能吃亏,刘春枝父母故了后,他们夫妻越发恩爱和睦,有句黄梅戏怎么唱的?你耕田来我织布,就是这样的。我想不出他有什么想不开的,他在县城打工,或许在那边有问题吧。

我走到谷场,发现有个妇女收衣,便上去问,她羞涩地笑笑,一连跟我说听不懂。我想也是,她说的我还听不懂呢。我走了,她又喊:关系很好的,男耕田来女织布。喊完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笑了。后来我见一个老头坐在门前,欲要问,老头已转身进屋,只撂下一句:我不晓得,莫找我。

我们一行问出的东西差不多,要么是不晓得,要么是夫妻很好,树上的鸟儿成双对。我说这里人都爱听黄梅戏吗,政法干部说是呀,几十年只作兴严凤英。

刘春枝安顿后,抽嗒嗒地说了一些情况。何大智是去年底从县城回来的,过年(1998年1月27日)那日,他们中午在高坑吃饭,拜祠堂,晚上就去何山和父母、弟弟过年了,在那里住到正月初二(1998年1月29日),刘春枝回高坑了,何大智去母舅表叔那里拜年,直到正月十一(1998年2月7日)才回来,第二天就走了,说是和义兄打工去了。

刘春枝说:大智在家时挑粪砍树,打工时送钱回家。我总是说别打工了,在家种田也能活,他不听,说我没好吃的没好穿的。现在他死了,房梁倒了。

刘春枝擤了下鼻涕,又说:要说坏肯定是坏在他义兄手上了。我听说他义兄在县城打架,往死里打。肯定不是好人。

刘春枝给我看了结婚证,我一看那上头的何大智,像被电触了,因为他的眼闭着,只留条小缝,他死时竟也如此。张老当时说,他害怕。

我们离开高坑时,刘遵礼出来送,我记得他握手很用力,都能感受到手窝湿热的气息。走了十几步,我回头望,却发现他不见了,全村人也不见了,只有蒸气悬浮在屋顶。

1998年5月29日上午

次日,我们从富强乡政府出发,又走到了何山小组。我们看到何大智父母家原是个矮屋,土砖被雨水冲刷,囫囵不清,旁边有根黑木顶着,以防倒塌。小组长找了一会,便把何父、何母和何弟找回来了。何父皱纹密布,像是蜘蛛在脸上纵横拉网,何母嘴唇下扣,一看就知嘴恶,何弟则痴呆,老大不小的,挂着口水,以为我们有糖。

我说了情况后,何母大嚎大叫,何父赶忙推开她。何父眼里既无悲伤,也无诧异,只有麻木,何父鞠躬,说:给国家添麻烦了。

何父说没什么可说的,人都死了,何母则抢辩:怎么没说的,人不能这样死了。何父想拦,看她站在我们里边,便失望地拿着小锄头和小篮子出了门。何母说:死东西挖药去了。

没人阻拦了,何母就说得欢起来,到最后手都说抖了。

何母说:我儿死,我早知道,刘家人也早知道了,他们装不知道吧?小学订了报纸呢,说长江大桥爆炸了,我儿出门前跟刘春枝说了,他过不下去了,要去炸长江大桥,炸得全国都知道。现在你们来了,谢天谢地,有公理了。

何母说:都是刘春枝这妖精害的,我儿那么欢喜她,照顾她,可是她把钱管了,不给他吃好的,好的都给老乌龟刘遵礼吃了。刘遵礼和她扒灰呢,扒了多年,全村都晓得。我们也是穷,穷才娶这样的浪荡货,还倒插门。我们原以为结婚了,大家就收敛了,谁知刘遵礼还去,被发现了还打我儿。我儿太老实了,后来刘遵礼竟然不顾廉耻,和刘春枝睡到一床,叫我儿去煮面。我心想,你煮就煮啊,放老鼠药毒死他们。我儿每次回来,我都让他翻衣服,我看到背上总是条条紫痕,都是打的,造孽啊。我儿后来被逼着去打工,说是碍着眼睛了。你说我儿有活路没有?没有。他受了委屈,他也有脾气啊。今年过年,刘春枝来了,我们做好肉好菜,她一脸不耐烦,不下筷子,磨到初二就回去了,来拜年的亲戚还说你们媳妇呢,我不好说,我能说她赶回去和刘遵礼那个老乌龟戳瘪么?我就不知道,人怎么有那么多瘪要戳?

何母说:初四(1998年1月31日)那天,我儿拜年回来,喝得醉醺醺的,我恼了,揪他耳朵说,你一个七尺男儿,连老婆都管不住,顶卵用。我儿犟,说别说了,别说了,知道了。却是磨到正月十一才回到高坑,十二就打工去了。现在看来不是打工,是炸桥。你说他不炸桥炸什么,他戴那么大一顶绿帽子,就要炸桥。

我说:他怎么不炸高坑呢?

何母说:他敢?我们这里谁敢?刘家光一个老三,就能把人吃了。我们这里都怕刘家人,刘家人上头有大官,欺人太甚。你们公安来了,你们是公道,你们管管这些扒灰佬。你知刘遵礼这个老乌龟扒出什么名声吗?他跑到人家窗下吹口哨,把人家男人吹出来了。人家男人生气了,趁刘遵礼到乡里开会,把老婆带到会场,说,你不是喜欢吗?给你。你知刘遵礼说什么吗?刘遵礼大手一挥,说,我得了。你说这样的人该不该毙?你们拿枪打那个刘遵礼,打那个狐狸精,打死她,我看她求饶不求饶,后悔不后悔,几百年妇道全被她败了。你们要是不干,我去干,我一定拿针扎她,拿火烧她,拿锄头戳她,戳死她这烂瘪。

1998年5月29日下午至夜

当日下午,我们重回高坑,没见着刘春枝,说去县城了,也没见着刘遵礼,说走亲戚去了,十天半月回不来。同行的政法干部恶了,问:去哪个亲戚家了,地址告诉我。刘遵礼老婆支支吾吾,政法干部便揪衣领喊:你倒是说呀。

刘遵礼老婆挣脱开后,跑到谷场大叫“公安打人了”,然后翻倒在地,抽搐双腿,吐出很多唾沫来。我们跑出时,人们已像洪水冒出来,他们男女老少,提棍持锄,举刀舞斧,黑鸦鸦一片,围了过来。他们问怎样了,刘遵礼老婆便干呕,说不行了。他们便大声鼓噪,几个不怕死的老头便拿竹棍敲我们,未几,刘遵礼单独从一间屋内杀出,他老远就挺着鸡蛋大的眼球喊:谁打我老婆?然后接过菜刀,看了一眼,剁向政法干部,如是十几刀,政法干部捂着右臂,说痛也痛也,却不见有血冒出。

我脑袋一片空白,任人推来推去,胡乱地说几句“冷静点”,但人们已没法冷静,因为政法干部把菜刀夺走了。政法干部挥舞菜刀,叫嚷着跑了,当地民警说声快跑,也跑了。这阵势便只剩我了,我想跑,又想人们看我背影,盯我警服呢,他们一定说警察屁滚尿流,一定笑岔了气。我只能暗自加快脚步。

那边厢,政法干部跑到羊肠小径上后,自觉安全了,便舞刀大喊:刘遵礼,你别猖狂,你的罪证在这里。

他这么喊,后头村民便赶几步,把死要面子的我逮住了。

我被抬起后,像睡在摇篮,看到天穹,很蓝,很深邃,很安静,像枚瓷器,辉煌欲碎,接着,又听到暴雨般的声音,那些声音说要处死我,我便滚下两行泪来。他们抬了几十步后,猛然将我放下,我立于大地,脑袋一阵眩晕,然后便清晰地看到对面苍翠的山坡、湿黄的石头和清新的树,鸟儿正踩在晃悠悠的树枝上点头。

我不知道身在何方,所在何时,要干什么,要说什么,我僵直身体,等待山脚一汉子取出柴枪,丈量好步子,疯狂往这里跑来。我看到肌肉在他胸腹上下滚动,空气越来越满,张力越来越大,像是有大事发生。枪尖在太阳底下忽然闪出灿光,我又知道,那大事原来是刺穿一袋面粉,我的腹部将像面粉一样,发出噗的一声。我心门一急,狂念:妈妈,妈妈。

我想去摸枪,却发现双臂已被架住,挣脱不了。更何况那只枪,在来文宁前我嫌麻烦又托公家保管了。我便像头即将挨宰的兽,全身抽搐,焦躁不安,忽而又见亮光一闪,全身安静下来,粉黛不施的媛媛走到面前,拉住我的手,要我和她一起从隧道走过去。我看到那不远处的洞口闪耀着刺眼的强光,便抓紧了媛媛的手。

我看到她歪过头来,对着我毫无芥蒂、灿烂地笑着。

眼见宏大的光明将吞没我们,一声嘶喝却又将我惊回现实。我睁开眼,看到像列车一样奔行的壮汉正在恐怖地紧急刹车,我想他的脚趾搓在地上,全部扭伤了,脚掌也蹭出大片的皮肉。我看到他把柴枪插到土里,痛苦地说:哥,哥,你这是怎么啦?

刘遵礼瞪了一眼,说:老三,你是不是想我死啊?

我听得此话,忽然疏放了血液,竟觉世界如此可亲,如此活力。我觉得刚才应该失禁了,低头一看,却是没有。暗自提了提阴根,仍是没什么尿意。我其实早该想到,刘遵礼原也是怕事的,否则不会拿着刀背对着政法干部砍十几刀。我“咳”地叹息一声,甚至想去调解他们兄弟,叵耐刘遵礼又死死盯着我,好像要恢复一只老虎原有的尊严。

我躲闪开目光,却不料他又拉我胳膊,让我看他。我看得心慌,那里还是两只浑浊而恐怖的大眼球。

刘遵礼忽而说:拷上我吧。

我说:为什么?

刘遵礼说:我破坏人家夫妻感情,破坏我知不犯法。但人家把毛主席的长江大桥炸了,我就肯定犯法了。

我说:你有没有打何大智?

刘遵礼说:没有,我只偷他老婆。

我说:没打就没事。

刘遵礼说:果然没事?

我说:没事。

刘遵礼说:不是因为你在我手里,才这样说吧?

我说:你放了我,我也会说没事。

我怕他不放心,又说:本来就没事。

刘遵礼大笑起来,笑完哭,哭完对众人说,以后有人来问,就别说你耕田来我织布了,就说我偷人,偷就偷了,没事。众人如遭大赦,跟着笑起来,刘遵礼的老婆也幸福地笑了。

那夜,我非得吃刘遵礼最好的腊肉,饮刘遵礼最好的藏酒,才得以离开高坑。刘遵礼打电筒把我送过羊肠小路后,说:你说话算数吗?我说:算数。他才算是安心地回了。

一个人走到村部后,我算是轻松了些,便解开裤扣拉尿,哗哗泡松好大一块地,我觉得快完了,那液体仍然如柱狂奔,我便想以前从媛媛家回来,都要紧张地在土墙边拉一泡尿,我想媛媛有一天要是问我有多爱她,我就会带她到那里,轻轻把泡松的土墙推倒。

在村部小卖部,同伙拿菜刀磨柜台,气势汹汹,我忽而也气势汹汹,我想你刘遵礼至少是袭警啊。一个多小时后,十几个当地民警赶来,大家鼓噪着上路,要去扳平,却不料带头的接了一个电话,又丧气地命令我们不要去。

从山路往下走后,我朝上看了看月亮,月亮就挂在树枝上,硕大无朋,就像要掉下来一样,很恐怖。可是我总是止不住往上看,我怕,就是我还活着。上了车后,听到机器哼叫的声音,我便知路面被一丈丈抛下。

我是再也不来这地方了。

1998年6月2日

在文宁县去了几趟矿山,往高坑刘遵礼那里又打了几个电话后,我们得到一点信息,但得不到更多,便收兵回本省了。6月2日,刑侦大队发出协查吴军的通告,我受命整理破案报告。

我能写出的纲要是:2月7日,原爆破手何大智声称帮高坑水库买炸鱼用品,从文宁县某铜矿保管员处私购硝铵炸药10公斤,当日回家,向妻子刘春枝说:我不和你过了,我要去炸人,春运火车挤,我就炸汽车,我要炸长江大桥的汽车。2月10日,何大智与吴军离开友丰旅社,乘卧铺车抵达本省。2月14日,两人离开幸福旅社,搭乘9路电车,在长江大桥引爆炸药。

我能推测出的爆炸因由是“爱情恐怖主义”。写报告前,我打通了张老的电话,说了一些情况,张老听说我要请教,不痛不快地说:我是最后一次帮你了。

我说:1月31日,何母对儿子何大智说,你没个卵用。此时何大智的自尊心已毁至谷底,他一定想到自己的无能,想到小孩子都说他戴绿帽,阳痿,便受不了,便要和心肠素狠的妻子赌个博,赌注就是炸汽车。为了使一切看来像真的,为了彻底吓倒对方,他特意搞来10公斤炸药。2月7日他向刘春枝摊牌,说了要自杀的意思,不单是自己要死,很多人也要陪着死。这是场情感赌博,赌赢了,刘春枝会害怕,会恳求他不要这么做,老实巴交的他就会原谅她,好好待她,和她一起好好生活;赌输就没想到,赌徒好像从来不会想到输。结果刘春枝恰恰表现得无动于衷,这样何大智就被逼上悬崖了。

张老说:面子这东西在乡村是这样,对一贯有的人来说,算不得什么,对没有的,却特别重要。

我说:嗯。刘春枝说,你快点去炸啊。何大智就束手无策了,就傻眼了,就只能昏昏沉沉提着炸药走了。他总不能四肢健全地跑回来,告诉众亲朋,我没炸。可惜刘春枝不懂这个处境,等她懂了,就晚了。2月11日,刘春枝托人往县城带信,说,我对不起你,你不要做对不起党和社会主义的事情。这信晚来了一天,那边何大智等啊等,等了两三天,已经万念俱灰,已经离开文宁县城了。此时只有桥塌了,或者电车罢工了,才能给何大智台阶下。何大智估计也惶恐,当天凌晨,他伏在厕所墙上哭过。

张老说:是,两个引爆人中间,有一个是明显害怕的。

我说:何大智越靠近我们省,人生之路就越少,越觉自己是被冲动绑架了。可是他又能想到,自己在绝情绝义的美人那里什么也得不到,便不如死了,死了别脱。接着,他又会想到,恰恰没有比搞一场爆炸案更能报复刘春枝的了。他想全国潮水般的口水将浇向刘春枝,让她自责、惊慌、恐惧,夜夜做噩梦,终生背十字架。这时,他或许又是快意恩仇的上帝,在主持,在审判,这也许是软弱的他坚持到最后的原因。

张老说:等等,我觉得自杀也能达到同样效果,自杀照样能把指责引向刘春枝。

我说:他说出炸桥的话了,收不回了。

张老说:那他当初为什么不说“我要自杀”呢,我觉得蹊跷。

我说:您讲过,弱者迷恋爆炸效果。何大智一定权衡过炸十人和炸一人的效果,当然是前者更富于证明性。我想何大智一定渴望扬眉吐气,渴望自己最后一把不输给刘遵礼。事实也是,刘遵礼被他这一举动镇压了。

张老说:有漏洞。我再假设,为什么不炸他老婆的村子呢?

我说:何大智起先只想用威胁炸人来赌博。何大智说要炸老婆的本家,怎么挽回?更何况那高坑是个恶地,人凶得不得了,大家听说何大智要炸他们,还不把他打死,何大智不会这么傻。

张老说:他要死,为何拖个人陪呢?

我说:您说的是吴军,吴军不知是哪里人,但极度厌世,原是待死之人。我这里有他的遗书,上面画了女人,写了诗,说,来本无根,去本无痕,你本无身,我本无形,就在美丽地结束不美丽的生命。我判断他是失恋之人,奢望自毁。

张老说:一手破诗。

我说:他叫四大山人,会画画、写诗、唱戏、武打。他老板说他艺术不错,我觉得至少是有文化的了。一个有文化的人在县城旅社擦桌子洗碗,说明自弃。很多人不就喜欢这样吗?你说我一表人才,前途无量,好,我报废给你看。你不爱我,我就报废,我越报废越超然,越报废越清高。我觉得挑在情人节这天升天,是吴军的主意。何大智没文化,定然想不到。

张老说:对,有点文化的人就这样,特喜欢看《读者文摘》,特重视情人节啊圣诞节啊母亲节什么的。

我说:我老觉得这是一场由失恋导致的恐怖主义。何大智想对傲慢的刘春枝发出恼怒信号,吴军想对心中的女神发出自毁宣言,两个人凑一起,互相影响,就成行了。何大智可能有点不坚决,早有死意的吴军则裹挟着他前进。

张老说:直觉上我感觉不对,你就可能吧,假设吧,编吧,反正这类案件破不破都一样,破了也挽回不了什么。

我心想,你老怎么这么轻慢,我自己都差点成炮灰了,你还争辩什么,你失过恋么?

我说:谢谢张老。

张老却是说:别和老头见怪了,再见。

我说:再见。

张老说:再见。

1998年6月5日~6月10日

整理好材料后,我交给副大队长,副大队长签字“可”,又交给大队长,大队长签字“可”,大队长从局长那里回来后,叫我们去行管科领点钱,准备赴京汇报。在行管科那里办手续时,我顺便问了下周三可的悬赏金,人家却说他对着镜子把脖子割了,血溅三尺,死了。

我说:你确定是周三可吗?

那姑娘说:是啊,怎么不是?

我想这65400元,我们应该再给他添上4500元才是。可是添再多都没用了。

下午我拿着批示去行管科支另外一笔钱,会计姑娘又急忙说,没死呢,周三可中午猴急着赶来了,把悬赏金一文不少地取走了,还一张张地看,怕是有假钱。

我说:我说呢。

6月5日,我们坐飞机赴京汇报情况,公安部表达了疑虑,但还是承认了破案结论。我订票准备从北京站回,忽然想到那北京站的门,便想到张老,便和副大队长说要不要去探望探望他。副大队长当然同意,我打张老电话,却发现始终只有一个女士在说,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我又把电话拨到公安部刑侦局,负责接待我们的人说:张其翼同志死了。

怎么可能?

但人家就是这样说的。

我忽觉被一盆水兜头浇下,竟是跌坐于椅,半晌不能言语。那边好似知道什么,又说:实验炸药时不小心牺牲了。

我回头对副大队长说:张老弄炸药不小心把自己炸死了。

副大队长一惊,忽而说:怪人啊,会划水的被水呛死了。

次日,我们买好又大又阔的花圈,唏嘘着赶往八宝山,原以为那里哭声震天,可是一走进追悼会现场,却发现只松松散散摆了七八只花圈,稀稀落落站了十几个人。张老坐在遗像里,嘴唇紧扣,眼神凌厉,将所有人拒之门外。旁边有惨白的对联一幅,写: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功勋卓著思无可追。

横批是:烈士千古。

我们向着骨灰盒鞠完躬后,才知没有一个家属过来扶接、握手。我们便退到一旁,听一个戴眼镜的警监严肃地走到堂前念悼词,他面无表情,念了诸如舍小家顾大家、莫大的损失等词,正要念“永垂不朽”时,话筒突然没声音了,他拨了拨,声音又刺响起来,他想也差不多说完了,便鞠上一躬,在别人的招呼下走了。然后大家忽喇喇走了,手机此起彼伏响个不停。我回头看了眼,张老还是那样拒人千里之外地看着,甚是凄寒。

在外边,我们问了个相熟的部里人,他叹息道:张老是鳏夫,又没朋友,可怜的很。

那人又说:张老一直住在老宿舍,不开窗帘,深居简出,说是专门研制一种针对人体的炸弹,也研究出来了,很少分量,能在极短时间内,根据骨骼结构和肌肉分布情况,对人体实施摧毁力极强的定向爆破。张老在遗书里说,科学外表看像个美丽的女子,本质却又是邪恶的,你越知道这东西不能研制,可又越禁不住它的诱惑。东西没做出来时,张老还正常,还来上班,做出来了,就完了,就在家里走来走去,不知道怎么办,因为世上没有活人可以供他实验,拿到猪羊身上实验又不具有针对性,他心一狠,便把自己当实验品了。张老在遗书里公布了炸药配置方法,希望能给我们一点提前量,就是未来有人这样爆炸时,可以做到心里有数。我们看了几遍,代码太多,看不懂,又觉得邪恶,便烧了。

我问:张老是如何把自己炸掉的呢?

那人说:2号晚上,老宿舍发出嘭的声响后,邻居就报案了。出警的人赶到后,推开门,发现房间很干净,接着又推开卫生间,发现牙刷、毛巾和水管也完好无损,水龙头和莲蓬头还在哗哗地喷水,只有天花板和角落还涂抹了一点肉酱。按照遗书上的说法,张老应该是在天顶、脖颈、胸脯、后背、腹部、膝盖和脚面安装了七枚液弹,把自己炸粉碎了,可是又没有伤害到别的东西。你看追悼会上有骨灰盒,其实盒子是空的,他的尸骨都让水冲走,冲到下水道去了。

我忽然悲怆起来,忽然想到张老最后一句话是说给我的。他说:再见。我说:再见。他又说:再见。我想他是在特意向这愚蠢人世的代表挥手,他说,傻孩子,我要去天堂寻找聪明的伙伴了,不陪你们玩了。

我们回去时,看到北京站正厅果然是个门字,门下穿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衣服的人,提着大包小包,你推我撞,熙熙攘攘,各有方向,各有目的,各有事情,只是不见张老其人,我便省张老万世孤独。

归来后,我越念及张老,越觉自己是偷走了奖赏,因为我并没找到让何大智、吴军达成死亡默契的切实证据。当日他们结拜有言“但求同死”,但也只是宣誓而已,很难相信,刘春枝给何大智造成的痛苦,会感染到吴军;反过来亦是。我和朋友聊及此事,朋友却说,即使你的结论是错误的,那也是目前最靠近真相的结论了。

我心下不安,却也只好如此了,在我的智力范围内,这已是殚精竭虑了。

忙完一切,回到家,忽见着白发一路长进妈妈的头发,便说:妈,你老了。

妈妈说:哪里老了?我没有变化啊。倒是你瘦很多了。你看,你瘦得腮骨都出来了。

我说:没有吧。

妈妈说:我老是惦记你不结婚,新谈朋友了吗?

我说:没呢,不是忙案子吗?

妈妈说:媛媛就莫要了,以后就是找你也莫要了。

我说:她可能找我吗?

妈妈说:我就是提醒下你。

到巷口,拜见王姨,王姨露出欣喜的门牙,心疼地说:老二回来啦,瘦了不少。然后拉我进门,小声说:老二你出气了。媛媛的事不知怎么被发现了,科长老婆跑到单位,狂抓媛媛的脸,闹得很大。起初大家以为闹一下就算了,谁知那妇女足足去闹了大半个月,一直闹到媛媛不敢上班,科长在单位也作了检讨,可是夫人还是不依不饶,竟又天天到纪委上班,把纪委上烦了,便把科长免了。科长回头就和夫人离婚了,一出民政局,他就找媛媛,说是总算可以结婚了,可媛媛不知怎么回事,以前对他挺好,这下却不答应。这科长就拿刀出来唬人,媛媛还是不答应。至今还没解决呢。

张姨恰好进来,说:媛媛是势利小人,官免了,就不跟人家了。

我说:我妈怎不跟我说?

王姨说:你妈嗤了三声,大概是要保持蔑视的姿态。

我想到我妈,心下忽然凄凉,我爸去后十几年,都是她做饭我吃,我今日也要做顿饭她吃。这么想便起身去买菜了。路过菜市场,看到公共厕所,以前那里坐着纹绿眉毛的阿姨,死气沉沉,群蝇毕至,现在却仙气袅袅,芬香扑鼻,门口也换成个低头看书的男子,穿西服,打领带,摩丝头光光的。

我望了那厕所门楣一眼,有红福字倒挂着,旁边又有长条红纸一方,写“开张大吉”,我想这是个什么世界。

1998年6月14日

“情人节爆炸案”过去整整四个月,我被副大队长、大队长、副局长先后找去谈话,被告知提了个中队教导员,享受副科待遇。我回来时,背着手在新办公室内走过来走过去,总觉得墙上少了幅画。挂《劝世歌》好似太俗,挂《泉》又太暴露,挂《清明上河图》或许贴题,想想,还是自己动手把《人民警察之歌》的宣传画挂了上去。如是,忽来了个实习警员,拿着材料要我签字,我看都没看就签了。那小孩要走,我又招手叫了回来,把签名看了一遍。

我心想,范教导啊范教导,你也该练练字了。

下班时,我小心锁好办公室,竟是有些不肯走,总算转身时,忽又见面前站了一个衣衫褴褛、浑身发臭、皱纹纵横驱驰的老头。老头看到我就松开板车,趴在地上磕头,我心想这是谁把他放进来了,转而又觉自己站得太高了,便蹲下说:老伯请起。

老头抬起头,喷出一嘴口臭,说:我认得你,你是好干部。

我说:你说仔细点。

老头又说:我认得你,你去过我们文宁县。

我这才惊醒过来,来者却是文宁县富强乡何山小组的何文暹,却是死者何大智的父亲。当日我们去找他,他自顾采药去了,好似麻木,如今怎的又赶来了。

我说:你来干嘛呢?

何文暹说:我来拖我儿尸体。

我骇然摊开双手,说:只有一把灰,怕是火葬场处理了。

何文暹的眼皮忽然上下榨起来,不久,便榨出好几颗黄豆大的泪水,接着又痴了,好似脊椎被人击断了。我看得心下不忍,便进了办公室,找到火葬场电话拨过去,问了竟然有人值班,便按了下遥控器,那边吉普车怪叫了两声。

我出来后对何文暹说:老伯,我带你去火葬场。

何文暹就又复活了,站起来去拖板车。我说:不用拖,就放在这里。他好像没听懂,不舍得放下,我又大声说:放在这里,没人偷的。何文暹才小心把板车拖到一边。

我开着车载着何文暹往郊外疾驰时,用余光瞟了下他,却是发现他也不瞅矗立的高楼大厦,也不看飞转的灯红酒绿,就是缩着身子扑簌扑簌掉泪,好似我以前送过的一个走失儿童。

到了火葬场后,值班员把何大智的骨灰盒搂了出来,何文暹看了很久看不懂,我说:就是这个,你儿子就在这里。何文暹便去找机关,找了半天找不出来,我一拨,那盒子便开了,何文暹解开小袋一看,果然是些灰,双手竟抖索起来,好似一时得了帕金森综合症。我正要扶,他又放天哭起来,那眼泪一颗颗滚,像石头一颗颗滚。我知是真悲伤,便让值班的弄些饭食来,那人端来冷饭后,何文暹用手抓了几把,塞下去,把喉咙噎住了。咽了几口,咽不下去,便呕出来。有些米饭掉到地上,他便用手一粒一粒捉起来,捉完了又用袖子擦地,说:麻烦了。

转而他又说:是我害死你了啊。

我心想这是怎么了,见值班的好似也为难,便把何文暹扶回车上,把他拉走了。这一路,他就是把头一下下撞在骨灰盒上,说:是我害死你了啊。

我说:老伯别难过,不能怪你。

何文暹起初没在意,我又劝了几番后,他忽说:怎么不怪我?就是怪我啊。

到大队后,我把车停在板车旁边,进去打电话给门卫,要他准备点饮水食物,然后把何文暹请到沙发上,任他哭泣。这样哭完了,何文暹好像洗了个脸一般,竟是往我办公室四处惶恐地望。我说,老伯别难过,你有什么可以跟我说。

何文暹看了眼我,我直视着他,点点头,他便放松下来。

何文暹说:我儿是被我逼死的。95年热天,我儿在铜矿不做了,回家呆着。我问怎么不做,他说开除了。后来我才知不是被开除的,是自己溜回来的,溜回来是因小学有个秦老师,他就是想和秦老师鬼混。有一天,我赶牛从小学后边过,猛然看到我儿和秦老师光身子躺床上,亲嘴,互相摸下身,便受不了了,便拿锄头进去,一锄头打中秦老师屁股,那里响了一下。我儿傻了,赤身跪地上,说敲死我吧。我便找来教鞭,狠命抽我儿,抽得胸前背后条条紫痕。我说,不知羞的东西,没爹娘教的东西。

何文暹说:第二日秦老师一瘸一拐走了,再没回来,人们只当调走了。我儿神不守舍,我便绑住他,我们家的问,我就说他偷了东西。后来看来要饿死我儿了,我们家的就要自杀,我看看也不行,放了他。后来我听说高坑刘春枝要倒插门,就找了媒人。我记得我儿为这事哭了一日,不过最后还是同意了。我就是想让他正常点,但他矫正不过来,后来竟要炸大桥,这也是我害的,我做得太绝了。

何文暹的话很难听懂,可我却是越听越开朗,身上竟热血翻腾。至此,我才知道,何文暹正是那秘密的瓶盖。我想做个笔录,写好了时间地点,忽又觉得不必。我把笔抛下,说:老伯别伤心了,我给你安排个住的地方吧。

何文暹忙站起来说:不麻烦了,你是好干部,不麻烦了。

我问:那你住在哪里?

何文暹没听懂,只是鞠了一躬,捧着骨灰盒走出去。我跟着出来,已看到他把小盒子用粗绳绑在硕大的板车上。我说:你要走吗?

何文暹说:我从来没跟人说过,我有罪的。

我正思着要挽留一二,忽而又闻到那口腔里的积垢味道,便管住了自己。门卫送水和面包过来后,我把它们塞给何文暹,想想又加了两百元钱。我说:别难过了。

然后我看着何文暹拖着板车,念念有词地走了,他先念五个字,接着念四个字,接着又念五个字,接着又念四个字。我听不太懂这方言,便不费力猜了。我慢慢看着,看着他像团黑泥消失了,感觉不可知的世界一块块清晰起来。

刘春枝为什么偷人?

因为何大智不过夫妻生活;

何大智为什么打工?

因为想逃避与刘春枝在一起的尴尬;

何大智为什么绝望?

因为何文暹拆散了他和秦老师,虽然何文暹保守秘密,但来自父亲强有力的判决,令何大智自觉是被塞来塞去的物品;

何大智为什么告诉刘春枝要炸人?

他要找这个名义;

吴军声音为什么高尖入耳?

这个自然是;

吴军为什么喜欢演旦角,为什么描口红,画鬓角?

他努力使自己本质如此;

吴军为什么愤恨厂长?

厂长刺伤了他对本质的自我认识,羞辱了他内心最美好的一部分;

吴军为什么和罗汉狂殴?

罗汉们调戏他,说他龅牙妓女,定然是个同性恋,不小心揭示了他;

吴军为什么弄那么多身份证,并隐瞒出生地?

想避开人们对其准确的指认和指责;

吴军为什么写那样的诗?

他对环境绝望,对自己绝望。

吴军为什么要画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

那女子去除长发后,竟然就是吴军;

他们为何结义?

实是拜堂;

他们的不自由各在何处?

何的不自由来自何文暹,何文暹发现吴军何大智的事后,将何大智赶回到刘家,刘春枝构成新的不自由;吴的不自由来自罗汉和街道的敏感,以及自己的敏感。吴军觉得无处可逃;

他们何以选择死亡?

在自由不自由间,只有死亡过渡。当不自由难以忍受,而自由又遥不可及时,死亡取代自由,成为美好想象。

何以又选择自杀性爆炸?

是要用整个世界来摆平他们的委屈,愤怒和可怜。

接下来,我的思维便飘荡在两间旅社,我想我像上帝一样,看到了他们最后的时光。

在友丰旅社杂物房,我先是看到一张孤零零的床,何大智坐那里看星星,他是掉落的一颗;后来又多了一张床,吴军坐那里看星星,也是掉落的一颗。两颗星对视一眼,好像你终归是这个世界的,是陌生的,无话可说。

几天后,一张床躺着血流不止的伤者吴军,另一张床空着。何大智敷药,包扎,喂汤,像女人照样男人一样照顾男人。何大智眼泪哗哗地说别和罗汉较劲,你就当他们是猪,不要和猪较劲,吴军说没什么的。

又几天后,一张床躺着两人,或者另一张床躺着两人。吴军对何大智耳语,我每次听孟庭苇都起鸡皮疙瘩。她唱,两个人的寒冷靠在一起,就是微温。是否每一位快乐过的红颜,最后都是你,伤心的妹妹。

又一日,一张床只躺着吴军一人,吴军盖着戏服酣睡,地上是擦拭过精液的卫生纸,何文暹推门进来,见到这个,悲怆而恶心。何文暹在店前等到买菜回来的何大智后,什么也没说,提着他就走,人们骚动起来,说这个父亲很愤怒。吴军也推开窗看,看得眼泪流出来,心想再没缘分了。而何大智像那个运城县的知青,在看到县城的琉璃瓦、水泥路越来越远,而中巴车的尾气和乡下油菜花又越来越大时,被溺死的情绪包围。他对何文暹说,信不信我杀了你?何文暹找到司机用的摇杆,递给他,说,你现在敲死我吧。

几天后,吴军在一张床上辗转反侧,何大智忽归来,两人喜极而泣,又哀伤不已。沉默很久后,吴军说:我们去死吧。何大智说,好。吴军说,去长江大桥死吧,毛主席写了诗,风景壮美。何大智说,好。两人依依别过。

又一日,吴军在一张床上发呆,何大智疲惫地进来,将炸药塞入床下。

又一日,两张床都空了,只留下一个揉皱的香烟盒、一双雨鞋、一首诗和两张身份证。

吴军和何大智在凌晨五点漆黑的县城街道手拉手走,又冷又饿,后来,饿得没重量了,便飞。吴军说:用力点,上边就是光明了。何大智就用力扑打翅膀。吴军说:看到阳光了吗?何大智说:看到了,太刺眼了。

两人飞落幸福旅社后,吃好,住好,像王子,像公主,像世界末日。只不过何大智终归要害怕一下,便跑到厕所哭,他哭世界无容人处,无立锥地。而吴军早是无可念之人,他大声呵斥何大智:别哭啦,哭什么哭?何大智便像恐惧的孩子,停止抽泣。

吴军问:听说过有人被车撞死吗?

何大智答:听说过。

吴军问:听说过有人得癌症死了吗?

何大智答:听说过。

吴军问:听说过有人打仗打死了吗?

何大智答:听说过。

吴军问:听说过有人走路被杀死了吗?

何大智答:听说过。

吴军说:人都有一死。不是这样死了,就是那样死了。

吴军问:死了能带走粮食和人民币吗?

何大智答:带不走。

吴军问:活30岁是活吗?

何大智答:是活。

吴军问:活60岁是活吗?

何大智答:是活。

吴军说:是造孽。

何大智说:嗯。

吴军问:你爹骂你你开心吗?

何大智说:不开心。

吴军问:你老婆爬在你身上你开心吗?

何大智说:不开心。

吴军问:罗汉们轮番取笑你你开心吗?

何大智说:不开心。

吴军问:工厂老板随便开除你,你开心吗?

何大智说:不开心。

吴军问:像老鼠一样躲躲藏藏开心吗?

何大智说:不开心。

吴军问:这些是什么呢?

何大智摇头。

吴军说:这些是活着。你还想活吗?

何大智说:不想活。

吴军说:你是爆破手,知道爆炸后的感受吗?

何大智说:不知道。

吴军说:像打针,像蜜蜂蜇一下,很快,快到感受不到任何痛苦。

何大智说:嗯。

吴军说:不要怕,我陪你死。

何大智说:嗯。

吴军说:别嗯了,看着我,孩子,就这样看着我。跟我说,我爱你。

何大智说:我爱你。

吴军说:大声点。

何大智大声地说:我爱你。

1998年6月14日夜

我这样激烈地想了很久,竟是像一个写完小说、作完曲的人一样,以为自己拥有了一个世界,要急于告诉一个妙人。可是又突然发觉,自己恰恰是这个秘密的信托人。

许久,远天隐隐传来打雷声,我才想到另外一件事。

我打电话给妈妈说不回家了。

我说:妈,你给我叫次魂吧。

妈妈说:你这孩子怎么了?

我说:你就叫吧,我想听。

妈妈好似有些害羞,说:老二回来啊。

妈妈又自答:回来了唉。

我数了下,第一句是五个字,第二句是四个字。心下忽然翻江倒海,挂了电话,关上办公室,就去开车了。

我把车往大桥开时,时速是80码,跑了一刻钟。忽而想,这样跑上高速,跑上省道,跑到山路,跑到河里,竟是要一个日夜。如是人走,七百里几可算是长征了。我跑得心急了,又想人家太老,走不了这么快,便打慢速度,一边走一边看。看了一会儿,就要用雨刮了,却是像一头扎入雾海,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这样鬼迷心窍地走走停停,又兜转过来寻,却是寻不着了。我就想,何文暹一定拖着板车去哪个隐蔽地躲着了。心下便叹息起来。我想自己是送不成了。明天一早,太阳出来,何文暹就会抖索精神,念念有词,拖着孤零零的骨灰盒往故乡走。

我让警灯无声地亮着,拉开车门,坐在那里慢慢抽烟,好似看到爸爸在几里外的雨天骑着自行车往家赶。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阵后,便斜着浇灌起来,夜路上有了庞大的水花,起了浓厚的水雾,人的眼皮便挣不开。我看到爸爸肩膀左一晃,右一晃,勉强骑到了一个转弯处,他想雨太他妈大了,路太他妈遥远了,怎么骑也骑不动,然后又大概听到了一种好听的声音,便仔细听起来,等他听明白了时,那轮胎在水面上劈波斩浪的声音已经奔到眼前,他头也没抬,便被撞飞起来,好似地球是老天,老天是地球,这样转了许久,眩晕了许久,终才像一袋面粉,无声地扑落于路旁的草丛,接着圆轱辘变成方轱辘的自行车又咔地一声撞到树上,把我爸爸吓坏了。我爸爸匆忙看看自己,整个人好好的,就是里边像拆散了一样。

那天我在家忍着瞌睡做作业,想不做又害怕,暗自偷了几个懒,将就做完了,便马上钻床上去睡了,而妈妈则把暖好的菜愤怒地倒回锅里,嘴角狠毒地骂爸爸,说范老子你有种,半小时不回,一个小时也不回,一小时不回,两个小时也不回。后来又有些担心,可是拉开窗户,雨便飘洒进来,浇了一身。妈妈便宽慰自己,男人也要打打牌的,也要应酬的,家里没电话,带个信回来也好,不带是太看不起女人了。看不起就看不起。

妈妈便也把自己哄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妈妈醒来,一直眼皮狂跳,看范老子还没回,很有些预感,便急急出门,刚一出去,便声嘶力竭地喊起来,那声音就好似要把天空生生撕开一般。我还在床上就心脏狂跳,踉踉跄跄赶出来后,看到我爸爸身体蜡白,衣服滴水,像个皱巴巴的东西,爬在门口一动不动。我知道他辛辛苦苦爬回来,是要看我作业做好了没有,没有做好就揍我。

后来我就自由了。

1998年6月23日

我的教导员瘾还没过足,便接到通知,去龟寿山一个会议中心参加警衔晋升培训班。起初几天,都是大老爷们在一起,没甚意思,我便独自散步,走上山顶,便看到江岸区的度假旅社区了。我想幸福旅社就在其中,何大智推开窗户,又回头叫吴军:你看,那里有个人。

吴军看了几次,看明白了,说:世界好大,那么远的人都能看到。

最后一天,中心忽然涌来一批要到银行上岗的女青年,个个脆嫩欲滴,看的我是眼花缭乱,就想在这里培训到老。是夜,我们办毕业舞会,这些妹妹果然满身飘香地赶来,我从一旁走过去,禁不住就要开开屏。机会直到好晚才出现,主持人说年轻有为的范教导员可是再世陈百强,我便搓着皮鞋,扭捏着上台了,正低头吹麦克风,忽见对面的门开了,一个脸打白霜、身穿红呢裙的女鬼飘进来。我立刻僵住,想管住脸上的炭火,却是管不住。

我想这些人通通消失了就好,可是他们却齐齐整整地拍巴掌,用期待领袖的眼神焦渴地期待着我。我便不知如何自处,后来有人走过来,拿走麦克风,又拍拍我的肩膀,结果把我喉咙里的一句话忽然拍出。我说: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不幸过。

我闭上眼也能看见他们惊呆了,在我大踏步走向门口后,那背部也一定像磁铁,将那些惊呆的目光吸过来。然后,女鬼也跟着走出去了,大家都明白了。

出门后,我先是听到皮鞋声在楼梯间蹬蹬作响,接着便听到红色高跟鞋在后头紧紧跟着,心下竟是悚然。转到二楼,我抽钥匙打开门,想关上门,却见那张惨白的脸畏缩地卡在那里,我便弃门坐到床上。

她进来后,磨蹭很久,才鼓起勇气,授权自己坐在椅上。

我说:孟媛媛,有话请讲。

媛媛摇摇头。

我说:那好,我说。我告诉你,分手后我天天在等你打电话。

媛媛说:我打了,打不通。

我说:你不会打我家啊?

媛媛说:我怕。

我说:我左等右等等不来,就发恶誓,说再不理你了,你求我,我也不理了。

媛媛说:对不起。

我说:你回去吧。

媛媛坐着不肯动,好似椅子是最后的阵地。

我看了眼手表,说:你睡床吧,我找别人睡。

我都起身走到门口了,媛媛忽然走来,巴住我胳膊,说:是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我没说话,媛媛的眼泪却流了我一手。

我说:你睡吧,我看着你睡。

媛媛说:我不睡。

我说:让你睡,你就睡。

媛媛说:你说句话吧,说了我睡。

我说:说什么?

媛媛说:孩子,我原谅你。

我说:孩子,我原谅你。

媛媛凄惶地笑了一下,说:你说了我就高兴些,就满足了。

我心间隐隐碎了,便避开她去洗澡了。总算洗完出来,忽见媛媛赤身躺在床上,嘴间又添了浓烈的口红,像个小丑,可眼泪还是晃荡在眼窝。

我说:你平日也不化妆,干嘛现在画这么难看?

媛媛说:书上说,化妆是对人尊重。

我说:你尊重别人去吧。

媛媛说:我只想尊重你。

我好似要说点什么,却是压住不说,只是掀上被子盖她。媛媛眼泪忽又淌出来,竟是将刚化好的妆冲跨了。媛媛说: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我没说话。

媛媛便紧紧抓着被子,慢慢抖索起来,许久又说:我知道是要被你嫌弃死的,你让我在这里住一夜吧。

我说:你住吧。

媛媛却是又哭起来,好似眼睛是个水袋,一挤就挤出很大一摊来。我没话说了,一个人走到窗前,拉开窗户对着江景发呆。许久了,竟又觉得被抱住了,挣脱不开。媛媛说:对不起。我伤害你了。

我说:你没伤害我。

媛媛说:我伤害了。

媛媛又说:我妈妈嫁人了,搬人家去住了,这边的房子也要卖掉。

我说:爱卖卖去。

刚一说完,便酸楚起来,猛想到女人一生所需,仅只一房,房子还在装修时,她就过来规划了,这里摆个书柜,那里摆个妆台,这里粉刷成黄色,那里配个孩子睡的摇椅,南柯一梦,如今是无家可归,各自孤零了。

此时媛媛松下手来,伤心地去穿衣服。

我便滚下泪来,好似终于是肉身撕裂了,一时想自己也有太多不是,自己何德何能,竟至让人如此讨好?

我便大声吼道:你干什么?

媛媛说:我走。

我说:天这么黑,没车了,你走哪里去?

后来的一天

光阴似箭,我却是不敢和妈妈提及复合之事。忽而一日,趁着高兴,便说了,妈妈筷子掉地上了,整个人傻坐着,许久才知去抹眼泪。妈妈说:你和范老子一样心软。

妈妈说:我日后命苦了。

我劝了好几番,竟是劝不返,便想着去给她做顿饭。去到菜场,阳光明媚,忽见那公厕周围多了很多小摊小贩,还有老头下棋,小学生做作业,竟是热闹非凡,细一看,瓷砖墙上又多了片红纸,上书“有史以来”,心下便乐了,心想再不去,对不起这人的想象力。

我拉完出来,那正在捧书苦读的男子正好抬头,我大叫:周三可。

周三可起立,虔诚递来中华,又递来一张名片,又掏出ZIPPO点火。

我说:不错啊,是经理了。你看什么书呢?

周三可说:《MBA工商管理》。

我心下奇了,说:传说你不是自杀了吗?

周三可说:哎呀,老弟,说起来都因为你。你看这里,疤子好长一条。送死那天,是一日四衰。我先给记者报料,说淹了车,结果记者来了后反而骂我,你为什么不打110、120?你没见淹死人吗?我哪知人没救出来,通讯员的资格就这样生生被取消了。接着,我走路又看到好多人抽奖,说是奖票越来越少,轿车还没领走,便去银行取钱来买,买了两千多,歇手抽烟,结果别人交两块,把轿车摸走了。我这个叹,就去兑足彩,谁知卖彩的说,不用来了,不开了。我想也是,赌博这东西国家能让它久办吗?心便碎了,还说把500万均分给老婆、父母、孩子,分个鬼。后来才知道,不是不开,是意大利一个修女还是教皇死了,意甲停赛,奖开不出来了,你说气人不?走投无路了,我就想还有65400块在你手,就打电话,谁知你劈头来句,没用,身份证没用。我就忽然被泼下一盆凉水,湿漉漉的,清醒得不得了,回去后就找刀割自己,还好我懒,平日不磨刀,刀钝了,割了几分钟,便把自己割活了。

我说:活下来就好。

周三可说:可不是,刚从医院回来,就听说你们班师,跑去问,竟问到奖金,我便喜煞。手里全部是现金,拿起来又和砖头没区别,我就叫自己冷静,冷静,再冷静,可是不能再吃不能再喝,可是要搞百年大计了,这样就投资厕所来了。

我说:生意好做吗?

周三可说:不好做,你想,来买菜的都是中年妇女,一分钱都要还上半个小时,上厕所付费,超出她们理解范围了。她们都说,周疯子,你不给我钱就算好了。

我说:那你还承包?

周三可说:头几天,我也慌,装镜子,烧檀香,请保洁工三班打扫,搞得和宾馆一样,结果成本上去,客反而被这阵势吓住了。那时我见人就想拦下,爹爹啊,尿一泡吧,爹爹啊,很便宜的,可是人家怎么会理你?人家思维早就定性了,人家这是肥料。后来我算是开窍了,拉尿收费是抢劫,人们不干,但如果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就有人来了。我想我买了那么多彩票,我就不信别人不买,这样便也摆了个红纸箱,搞抽奖。

我一看,那纸箱上果然写了四个烫金大字:诚信抽奖。

周三可说:此后人们的膀胱果然憋不住了,就过来摸电饭煲、自行车,摸着摸着就以为是自己的了,就爽快地交一块钱,进去拉。拉完一摸,空白,也不恼火,不就一块钱吗?

周三可又说:你还没见过盛况呢,有天下午,奖票越摸越少,奖品还没出现,大家竟然排队过来拉,前边找钱慢了点,后边就吵,说是断子绝孙。拉完呢?就一边系裤带一边出来摸,有的摸过了,没摸到,想想又去拉一次。我说,不能拉就别拉了。你道人家说什么?人家说,你管得着吗?我当然管不着,可还是要本着对人民群众负责的态度,说说的。不过说也无用,后来有个人听说有个日本产的高压锅没摸走,竟然骑车骑八里,专门跑过来了。

我说:怎么摸奖还有诚信摸奖啊?

周三可小声说:你看看旁边的,卖十元三样的、卖外贸衣服的好几家呢。我这边生意好起来,客源多起来,他们就眼红着跟过来,我是开阔之人,我发财你也发财,我的客源带动你,你的客源也就会带动我,这叫共赢。可是他们坏,后来也搞摸奖了,这就不道德了,这就是明摆着进攻我的主业务,我就打电话给城管,城管的车还没到,他们就卷起铺盖灰溜溜跑了。我打诚信牌也就是想向顾客透露这个意思,我这里抽奖是正规的,你看,这么大一厕所,这么豪华一厕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可是他们呢?四处打游击战,你能对他抱半点信心吗?结果后来,他们的奖便摸不出去,做生意基本靠喊了。

我说:你岂不是发大财了?

周三可说:尚可尚可。以前一天接两百不到,往环卫所交份钱都不够,现在一天能接一千多。做人啊,关键是要活下来,活下来,财源滚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