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是怎样口述的 七六
哥大这个“中国口述历史学部”在福特基金拨助之下,果然渐次形成了。我也被指派为胡公的助手,正式工作。胡氏也尽释前嫌,开诚与哥大合作。他要我拟订一个“访问计划”,我也就遵命拟订了一个志大才疏的“工作大纲”。
我计划的第一步是把胡氏有关他自传的著作如《四十自述》、《藏晖室札记》、历年日记以及其他零星散文排个队,并择要整编一番;第二步我再以“访问”(interview)方式来填补这些著作的“空白”,作出个详细的“胡适年(日)谱”;第三步再根据这个系统中的高潮,择要而做其文章——一方面我可以帮助“胡适”“口述”其“自传”;另一方面我自己也可以根据这个系统和资料,从旁补充而评论之。
哥大已退休的中国文学教授王际真先生(《红楼梦》和《阿Q正传》的译者),就反对人写“自传”。他说写“自传”的人,多半是自己“卖膏药”,“胡吹一通”。当然,“胡吹”的自传,实在太多了。有的甚至吹得太离谱了。
但是“自传”这个东西也是个“两刃刀”——它能帮我辈没啥可吹的人“胡吹”一泡;它也限制了大有可吹的人,使其不能充分地“自吹”。各政党的高层领袖们,新旧两派的尖端学人们……他们都大有可“吹”之道,但是写起自传来却不能自吹自擂。
所以“自传”和“传记”是两门不同的学问。“自传”是“史料”,人人可得而保存之;“传记”是“史学”,是有训练的历史学者的工作。写“自传”的人,其内容的真实性和所保存史料的价值,则是根据作者自己对社会的贡献而定;他要凭自己的记忆力、组织才能、见识和私德来写作,信不信由你。
写“传记”的人则根据他的“职业训练”(professional training)和“职业道德”(professional ethics)而执笔。偏信无征,则是训练不足;曲笔厚颜,则是道德有亏。训练不足,是情有可原的;道德有亏,则其著作就是古人所说的“秽史”了。如果一位执笔人自信训练有素,而道德无亏,则为人作传,虽不中亦不远矣。所以笔者当时替胡先生所拟的“胡适口述历史计划大纲”是“自传”、“传记”两方兼顾的。我要把“胡适学”里面的资料,尽量发掘出来。发掘的方式是以老胡适做矿工,我做助手!
另一方面则是根据这些真实而完备的第一手史料,让公正无私的历史写作者——包括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笔者自己在内——在高度“职业道德”的标准之内,是则是之,非则非之。当吹者,从而鼓之;当批者,则揪出而批判之。这才是学术界应有的批判态度。中国史学批评界,如尚有前途的话,愚意便认为这是唯一的可通之途!
“四人帮”说,写历史要“七真三假”。张春桥、姚文元这批文人,坏事做尽。但是他们却说出了一句做坏事的老实话。写历史的人们所怕的则是,所搞的全是“七真三假”,而嘴偏说是“全真不假”。我想许多读者一定也会同意的,试问吾人今日读历史——尤其是近代史——有几本不是“七真三假”呢?!说良心话,这也是笔者当时对海内外捧胡、骂胡、批胡等等洛阳纸贵的大作,读后所起的反应。
胡先生看了我的计划书以后,也倒颇为欣赏,但是他说我的“计划”“Too ambitious(野心太大)!”那时他出长“中央研究院”的呼声已甚高,胡氏亦显然有意返台,他或许自知旅美时日无多,所以他嘱咐我把规模缩小。
这时已拿了资本家一笔小款的哥大当局,当然也希望早出点“货”,庶几可以向他们展示点我们的“产品”,好让他们继续“投资”。主持人对中文稿当然也毫无兴趣,认为应该完全省去。
“计划”我是遵命减缩了,中文稿也决定删除。但是我仍然主张采取“填空白”的原则,因为对已知道的部分,何必再去浪费时间呢?
再者,胡先生一世,学术之外,所见所闻亦多。那都是最珍贵的社会史料和政治史料。我们又何必自宥于“学术范围”之内呢?胡先生则认为既然哥大无意留中文稿,那么这一自传的作用只是向英语读者介绍“胡适”。如此,则不应采“填空白”方式。全文还是以有系统的综合叙述为佳。社会史料、政治史料,也就可有可无了。
我遵胡公之意三易其稿。胡氏再根据我拟的“大纲”逐条修正。他一条条地抄改下去,就誊出那件手书“自述大纲”来。
老实说,我个人对这个“大纲”的定稿,甚不满意;胡先生在匆忙中,拿起笔来且改且抄,也未加深思。我觉得这个自传的主要读者如果是洋人的话,那我们这种写法,对他们实在是隔靴搔痒了。洋学者中有几个人能了解什么《尔汝篇》、《吾我篇》呢?真能了解的高手,他们也就可以啃中文原著了,何劳阐译?
如果这个稿子以中国知识分子为对象,那就更无啥新鲜!老胡适翻来覆去,把这些问题已谈了几十年了;如今年老作自传还把这些陈锅粑烂豆腐再搬出来炫耀一番,也太没意思了。但是那时哥大急于出货,胡先生又有着摒挡返国的念头;加以《自由中国》杂志的问题也日趋严重,胡氏终日栖栖皇皇,自传这件事对他来说也是次要的次要了。我为四易其稿,再去找他老人家搞这个不急之需,那我也未免有点“不识时务”,所以我也就抱着“出点货再说”的心理,没有再去麻烦他。谁又想到,这本中国知识分子的马虎作风之下所产生的“未定稿”,后来竟变成《胡适口述自传》的孤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