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记·史学·行为科学 四四
近六十年来我国学术界在“社会科学”或“行为科学”这一领域里的落伍,可能远甚于“自然科学”!可怕的是,学术界里“社会科学”的落伍,却正如病理学上的高血压症的滋长。病情是不显著的;杀人是慢慢来的,所以患者也就因为自己肌肉发达,红光满面,自以为健康,而对它视若无睹了。
我们在这一行道里的落伍,从胡适、郭沫若起是整个中国学术界的悲哀,并不是右派“落伍”左派就一定“前进”。大家都是黄面孔,要落伍大家一道来!事实上,近三十年来社会史学派“批胡”之所以得其反效果者,实在怪不得他们的外国老师,而是怪他们自己在“行为科学”上不争气。因为任何门派的学术,都有一套“看家本领”。行为科学没有基础则看家本领绝对学不好;自己一套看家拳法也没有,如何能上得胡阿里的擂台呢?!
举个浅近的例子:
五十年前,郭沫若不是就在问胡适东西周的“社会”是什么样的社会了吗?胡氏避不作答,但是郭氏自己回答了没有呢?曰有!那是“奴隶社会”。同时这个社会里出生的大哲学家孔丘,就是“为奴隶主服务的”!
何所见而云然呢?郭氏因而搬出三坟五典、八索九丘、金石甲骨、无头死尸等等全套行头,然后再从胡适兵工厂里借来了一些陈枪烂炮——“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无征不信”、“言必有据”、“九分证据,不讲十分话”……结果“证据”确凿,因而就“考证”出一个“奴隶社会”来了。乖乖,郭老这一套咬文嚼字的“考据”功夫,也真“不让乾嘉”,足叹观止。
可是这一套原是胡适的法宝啊!不过胡氏运用起来却不像郭氏那样粗心罢了。胡适避不作答还可说是“多闻阙疑,慎言其余”;而郭氏则在搞“无胆假设,大心求证”。首先他就不敢对“奴隶社会”这个东西“存疑”。“有疑处不敢疑”是为“无胆”!奴隶社会是个制度,制度是个活东西,是人类群居生活经验上自有其“形态”的。郭氏对这个“形态”的“社会”初无了解,而误以为咬文嚼字是不二法门(这也就是具体而微的胡适);结果技止乾嘉,才输胡赫,这就是“大心”了。
老实说,这些都还是小事!
须知,“奴隶社会”是建筑在“奴隶经济”之上的。奴隶经济亦自有其“形态”。再者,“奴隶”和“奴隶主”都是“人”(human beings),不但是人而是“社会人”或“有社会性的人”(social being),社会人则各有其“社会行为”(social function;behaviour)。试问孔丘所代表的“奴隶主”的社会行为为何?“奴隶”本身的社会行为又如何?
扯长了,非关本题。通俗地说,奴隶主的社会行为就是“唯利是图”,奴工的性质则是“其工非强迫不做”。做生意和办厂农场的人都知道,图利并不太容易;迫人做工尤难,你要付出大批管理费。同时,在一个农业社会里,并不是每项农作物都可以利用奴工图利的。
就拿人类的文明社会里最近的“奴隶社会”——美国内战前的南部诸州——为例。美国革命时原来十三州皆为“奴隶社会”;80年代内战时只南部有奴,何也?这就是因为北部用奴工利润小,甚至亏本。南部奴工一枝独秀是因为“棉花称王”(Cotton is King)的关系。
凡是从中国农村出来的人都知道,植棉之田,最耗劳工的工作是“拣棉花”。而拣棉花的工人,工龄最长——从五岁一直可以拣到八十五岁!一个奴工可以有八十年的工龄,利润便高了。所以植棉之外其他任何农作物的工人都不能有如此长的工龄。工龄短,则一个奴隶主对他的奴隶则幼要养其生,老要送其死。奴工们老而不死,则奴隶主就要活活地养一大群的干爹干娘了。须知,奴隶主都是天生的“利润挂帅主义者”,而我国古代黄河中游的农作物里五谷俱全,却独缺棉花。如果没有棉花的农业经济里奴工无利可图,请问我们孔夫子所维护的所谓的“奴隶主”都是些专好认干爹干娘之财主乎?这是农业经济学里的成本和利润的问题;也可说是“边际价值”(marginal value)学说里的问题,而不是“训诂学”里咬文嚼字的问题啊!
挖出几个无头死尸也不构成赫胥黎所要求的“证据”。秦始皇一下就“坑”掉四百六十个像胡适之、郭沫若这样的“儒”。如果考古学家今日把这个“坑”找到了,郭沫若不又多了四百六十个“证据”了吗?如果项羽、白起这些屠夫所“坑”的秦卒、赵卒的无头死尸再被找到了,那还了得!
再者,所谓“奴隶社会”里的“奴”是“生产奴”——是拣棉花、割稻麦的奴,而不是袭人、晴雯那一类的“服务奴”或“消费奴”。郭氏如果把“大观园”内所有的“丫环”的尸体全部挖出来,还是不能“证明”“大观园”是个“奴隶社会”。何况杀“丫环”杀“小老婆”以殉葬的事历朝皆有,民国时可能还有。你能说那就是“奴隶社会”的“证据”?抑有进者,游过“伦敦堡”(London Tower)的观光客,都看到亨利八世杀“大老婆”的断头台。这几条亨利大老婆的“无头死尸”也是“证据”?
所以郭沫若在做学问上“批”不倒胡适,那就是因为在学术进展上看,郭氏所搞的基本上还是胡适那一套五十年前的陈枪烂炮!更不幸的则是郭某窃得胡氏之钝矛,而攻胡氏之坚盾,所以死适之就足以吓走生沫若了。
再者,如果一个“奴隶社会”里的“奴隶主”只看中他奴隶青壮年时期的“努力”,而让幼小的奴隶自养其生,让衰老的奴隶自送其死,那这种“半截奴隶”就不是“奴隶”(slave),而是“农奴”(serf)了,而这种农奴的社会也就是“封建社会”了。同时这种由全奴制向半奴制发展的原动力仍是这些“奴隶主”利润挂帅、省钱省力的自私打算在作祟,而不是主奴两造“阶级斗争”的结果。
郭沫若对近五十年来西方“行为科学”和“社会史学”的发展未能跟进。他只是尾随胡适之后,用胡适的“治学方法”去咬文嚼字。以银样镴枪头来披挂上阵,那就把战场当成舞台了。郭氏坚持始皇以前的社会是“奴隶社会”,始皇以后的社会是“封建社会”,这就是他对当今的社会科学“头重脚轻根底浅”,他不了解这两个社会里经济结构本质的结果。因而他所说的“封建”就既不是秦始皇所要“废”的“封建”,也不是马克思所说的中世纪在欧洲所通行的“封建”了。吾人研究社会史,连这个社会形态的定义也未找清楚,哪里能谈到研究它的本质呢?如果郭沫若也搞不清楚,那郭老以下之人,就不必多废笔墨矣!
笔者一下写了这许多,无非是想解释近三十年来海内外“批胡”运动,始终没有能把胡“批倒”的道理!
在现代中国学术思想史上,事实上,胡适是不应该批不倒的。因为人类知识的积累按逻辑应该是一天天进步的,新的知识总应该代替旧的知识。让少数人终身领导,这个社会是不会有进步的,何况胡氏“中学”也止于“乾嘉”,“西学”亦未超过“赫胥黎”呢?可是吾人如把“批胡”各派学者也请出来点点名,就发现他们还不如胡适。胡适的长处他们未学到,胡适的短处他们全有!基本上大家都还未跳出19世纪西欧社会科学的水平。赫胥黎以后,将近一百年的行为科学的发展,在我们祖国几乎是一张白纸。所以近几十年来胡适和批胡者的文化内战,事实上参战双方都只是利用些19世纪的陈枪烂炮在互轰!
胡适这个“但开风气”的“启蒙大师”哪有“批不倒”之理?只是在批评他的阵营中竟落伍到找不出一个批倒胡适之人。形势比人强,我们的社会科学太落伍了,所以胡适就继续称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