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老祖宗”与“第三文艺中心” 三五

胡先生在当年的“白马社”内虽然以评论新诗为娱乐,他晚年已经不做新诗了。如果笔者记忆无讹的话,胡氏最后一首诗便是1960年秋与钮永建先生路过冲绳岛,他劝钮氏参加我们“口述历史”的那一首“旧诗”了。

“白马社”里欢喜做旧诗的人也不少。不过大家不愿做。不愿做的原因就是胡适之曾说过旧诗只是一种“文字游戏”而已,不是“文学”。再者这种“游戏”也只有曹禺的舞台上所点名的“翁之乐者山水也”的“翁”们才去“游戏”的。打网球、跳狐步的人总以少“游”为是,所以大家不做。

可是在文学上,旧诗亦有其新诗不能代替的地方。例如旧诗可“哼”,而新诗不能。景兰江老板可以一面刷头巾,一面哼“清明时节雨纷纷”,自得其“吟之乐”。要是艾山的“梦与眼波与轻喟的惜别”,景老板刷头巾时就“哼”不出来了。

那时笔者便曾向胡先生抱怨新文学“看得懂,背不出”。去国日久的华侨,故国之思愈深,愈欢喜背诵点诗词和古文。笔者与许多老留学生和老华侨——甚至许多台北一女中、二女中毕业的太太们——谈起来,大家都有同感。夜深人静,一灯独坐,念他一篇《秋声赋》,真是故国庭园,便在窗外。“文化”者,“文”而“化”之也。读斯“文”而与之俱“化”,大概就是我辈“天朝弃民”心目中的所谓“祖国文化”吧!此时此际,如果把徐才子志摩的《我所知道的康桥》也照样温读一遍,其味道就不一样了。

有时我把这些感触说给胡先生听,他也往往半晌不知所答。他那位老寓公,古文、诗、词,出口成诵。孤灯清茶,闲对古人,原来也是他老人家的乐趣啊!

再者,才有四十年生命的新诗,究属青少年。它对中年以上的人所日益增多的感慨的表达,有时反而不若有公式的旧诗表达得深沉,所以“白马社”里这一类的“游戏”,亦偶一有之。当时表现得最有成绩的要算是女诗人何灵琰以及和她同唱(包括旧剧)同和的丈夫黄二颖了。灵琰有个未发表的《琬琰集》。其中旧诗词数十首,在我们看来简直是“excellent”(卓越),在胡先生的标准里虽然只算是“acceptable”。

以下两首便是她的代表作:


送友返里

日暮风沙画角催,临行休作楚囚悲。

消息明朝随雁至,愁乡今日共君回。

天南知己平生少,乱后人情百念灰。

握手河梁容易别,无言相对几停杯。


无寐感怀

赁庑浮槎心力殚,不从春梦话辛酸。

萍飘嫩绿垂垂尽,逝水流红息息安。

幼女灯前知问字,慈亲堂上喜加餐。

宵深渐识愁滋味,怯枕扶头强自宽。


胡先生认为灵琰这些诗词也“不好”,因为照他的评法,纵使不是“无病呻吟”,也是“陈言未去”,没有充分表达作者自己的灵感,而用典故来堆砌,怎能算得是“好诗”?不过胡氏评他自己《尝试集》里的旧诗词也只是个“acceptable”。灵琰蒙其“accept”一下,已经是大喜过望了。

胡先生不喜欢旧诗词,我们都无话可说,视为当然。不过笔者倒为胡氏的另一句评语说得大惊失色。胡氏特别欢喜郑孝胥的律诗。他说:“律诗难做啊!要做到像郑苏戡那样的律诗要下几十年的工夫啊!”

这句评语,老实说,我个人听了真如晴空霹雳。笔者幼年在家中也曾学过旧诗。等到进了中学便再也不做了。不做的道理就是看胡适的书所受的影响。不特此也,笔者大学毕业后当中学教员,并且把胡适的“文字游戏”等一类的理论灌输给我的学生。

我问胡先生:“你不是说旧诗不是文学吗?”

“旧诗怎么不是文学?”胡先生说,“李白、杜甫做的不都是旧诗?”

“你不是说做旧诗是‘文字游戏’吗?”

“现在的人不用现代的语言做诗而用古人的语言做诗,不是‘文字游戏’吗?”

“你刚才不是说做旧诗要下几十年工夫吗?”我再追问一句。

“游戏得好,是要几十年工夫!”胡氏肯定地说。

“但是‘游戏’和‘文学’的限界又如何划分呢?”我再事追问。

胡先生为这个问题向我长篇大论说了一大堆。老实说,他那套解释甚为不得我心。我心想,像胡先生这种人,真叫“一言九鼎”。他的一言一行对青年人的影响太大了。对于做旧诗我可以下的“几十年工夫”却给他一句话耽误了,岂不可惜?胡适对旧诗的看法,在我的体验中,他晚年和少年时期的分别是很大的。但是一经我追问他又不得不为他少年时期的言论作辩论,因而其言论就显出矛盾了。

有一次他向我谈旧诗,兴之所至他就送给我两部线装书:苏轼的《东坡全集》和郑燮的《板桥诗集》。后来我无事时曾把苏东坡的诗作个小统计,发现集中将近三分之一的诗是东坡“酬唱”、“宴饮”等人事间应酬之作。为应酬而做诗,算得是“文学”吗?我不禁自问而不能自答。

后来我偶尔也把“按年编次”的《杜诗镜铨》也稍稍统计一下,所得结果也和东坡诗差不多。这我才体会到诗人做诗一定要“起哄”。俗语说“一人不吃酒,二人不赌钱”。原来“一人”也不能做诗。做诗的人一定要结社做诗,大家才有兴致。那时“白马社”诸公个个都在做诗。胡适之简直变成我们义务的阅卷老师,他“阅”得也十分起劲。

这儿我们也发现了旧诗还有一点好处为新诗所无。做旧诗的人——尤其是散处各地通信往还的人,大家可以“唱和”。友朋之间鱼雁常通,一唱一和,虽千里如在咫尺,其乐融融。这一点新诗就办不到了。这种“唱和诗”虽算不得“文学”,却是极好玩的“娱乐”。

当“白马社”成立之初,我们曾假胡适之大名,“踢”千里外之朋友“入会”,所用的打油诗就是用旧形式写的。我还记得什么:


昔有僧玄奘,学佛去天竺。

“白马”载经回,教光垂史策!

近人胡适之,留学来美国。

七年归汉土,文名撼河岳!

……


远地朋友最早被踢入会的是密歇根大学里的一批男女诗人。他(她)们多半以诗代信,尤其是多产作家、新旧一脚踢的大诗翁周策纵。他最初寄来的是他胸罗宇宙的《海燕》诗集里什么:


自从见了黄河

我的梦

便有了风波

……


一类洋洋洒洒的新诗。接着诗词歌赋如尼亚加拉大瀑布,横空而来。纽约地区“刷头巾的诗人”简直穷于应付。在这些“西湖名士”起哄之时,笔者也偶尔附庸风雅“狗尾续貂”一番。江郎才尽之时,黄河诗人辱诗征和,做不出诗来,就只好相应不理。但是策纵穷寇必追,又说我们——


复信每如蜗步缓;

论交略胜古人狂!

……


我们把这些诗拿给胡先生看,胡公莞尔,说周策纵可以做!你们可以多做做新诗。

策纵有奇才,多产而有功力。二十年来他寄来的诗简直是盈筐累箧。今年夏天,他又寄来墨宝条幅,弥足珍贵。我乘机要他写点有关对胡先生的诗品,亦是一篇难得的杰作(见本书附录)。下面便是他最近寄给我的——当年胡先生认为“可以做”的“旧诗”:


念德刚

策纵


我愁如海怒如潮,欲策中原万马骄。

昨夜枕边念唐勒,善鸣海外骤轻骁。

明闽中十才子之一唐泰有《善鸣集》,颇喜其集名,故以转赠。


笔者海隅荒疏,他这首诗如不加注,我还不知道有个“本家”原来还是福建省的一个“才子”呢!

在众旧诗人压力之下,在胡适之老师允与评阅之时,笔者亦曾勉力奉陪,习做旧诗。以下便是笔者自己抄在日记里的比较有系统的习作;前几首是胡先生认为“陈言未去”、“不好”的律诗:


旧诗习作五首

又当双燕欲来时,细玩涛笺识旧知。

一半沉思一半怯,几番欢喜几番疑。

三年我待横塘桨,千里君骡织锦诗!

为向征鸿问消息,楼头听断漏声迟。


一年又值典衣时,万卷难原宪饥。

嬉逐市氓穿犊鼻,忍将消息报蛾眉。

人争城北徐公美,辞夺江东杜小诗。

彼羡金吾兴汉室,我宁漂泊废相思?


千山红叶报霜时,溪畔桥头有所思。

望眼绿衣终迢绕,伤心翠袖久支离。

岂因海隅期难信,误解江南怀旧诗?

试探姮娥心底事,腕边未审夜何其。


茗冷烟残雁断时,层楼风雪转凄其。

忍教天上人间约,化作焚环瘗窮诗!

相见何如不见好,十年争了百年期?

摩挲琴剑情难禁,抱膝科头不自持。


莫看村童欢笑时,月斜楼梢感栖迟。

三更梦断疏桐影,念载魂萦未寄诗。

何堪已舍终难舍,忍向新知话旧知?

窗外寒螀连雁起,寸肠华发两如丝。


这几首相当颓废的旧诗虽然是笔者一个人的“无病呻吟”之作,它也代表一些50年代里,三十才出头的一些彷徨无主、大纽约地区中国文法科留学生的心境。在他们的心目中像胡先生那样老知识分子已经可说是“报废”了;而他们自己虽未及中年,也已面临“报废”的结果。他们有的还在读书,但是读书的目的也正是荀子所说的“古之学者为己”了。他们对祖国的沧桑之变不能说没有他们的看法,但是学然后知不足,他们的“看法”也难免充满自我挑战的矛盾。他们是失去了的一代。怅望余生,真难免有“三不要”(中国大陆、中国台湾、美国)、“两不通”(中英文字俱欠通)之感。他们是当代中国知识分子中很特殊的一个小集团。他们彼此知道,而外界人则很难了解他们。

以这些人为背景,笔者那时曾写了一篇小品曰《马查理的夜总会》。这位查理仁兄平时打工过活,形单影只,生活灰溜溜地挨日而过。但是每逢周末,那些好心肠的牧师和神父总把教堂土库门开一面,好让这些宋公明所说的“没头神”有个去处。这个“夜总会”就是查理生命中唯一慰藉和寄托了。“白马社”也者,也是我们这批“没头神”的“夜总会”。查理在他的“夜总会”里和洋孩子们打台球、跳土风舞;我们则在我们的“夜总会”内“做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