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胡适之先生与口述历史 三
50年代的初期正是哥大忙着庆祝立校二百周年纪念之时。胡氏是该校的名校友,因而在校园内集会的场合,常常看到他。胡适之和其他我所认识的前辈有个不同之点,那就是他特别欢喜和青年人接近,并且主动地去发掘。胡氏的个性亦适于接近年轻人。他虽然与一些后辈年龄和地位相差一大截,但是“代沟”不深,一齐嘻嘻哈哈,彼此之间很快就打成一片。
二次大战后的哥大原有中国学生三百余人。1949之后人数骤减。学文法科的高班研究生只剩下寥寥数人。笔者当时就是这几个“苦撑”而无从“待变”的中国研究生之一,因而和胡先生在校园内亦偶尔晤面。晤面的场合多半是我是个穿着工作服、正在做工的学生,他则是校方邀请的主客之一。但是胡先生总要找个机会走过来和我们做工的学生和小职员们,拉拉手嘻嘻哈哈聊一阵。那时纽约的左派华文报纸正嘲笑他是“过河卒子过洋来”!起先我们想胡适这员过洋大卒,如何能记得起我们这批过洋小卒的名字呢?拉拉手之后,不就算了。孰知事有不然,胡先生这人很细心,他对这些小地方极为注意。两三次偶尔晤面之后,他老人家便能称名道姓起来,有说有笑,使对方无拘无束把胡适之真的看成“我的朋友”了。
胡先生那时经常在哥大图书馆内看书,来时他总归要来找我,因为我是馆内他所认识的唯一的一位华裔小职员。我替他借借书,查查书。有时也为他开开车,并应召到他东城八十一街简陋的小公寓里吃一两餐胡伯母所烧的“安徽菜”。胡伯母的菜烧得和她麻将技术一样的精湛。但他二老限于精力不常请客。我去时只是如主人所说“加双筷子”,又因为我是“安徽人”,对他二老的“家乡口味”,一定可以“吃得来”的缘故。
那是50年代的初期,也是大纽约地区中国知识分子最感窒息的时代。当年名震一时的党、政、军、学各界要人,十字街头,随处可见。但是他们的言谈举止,已非复当年。中国大陆,那时正是土改肃反,杀气腾腾,实情如何,难以蠡测。台湾那时在一般人想象中,也只是个瘴疠满山、蛇蝎遍地的亚热带小岛——一个重洋之外、烟水乡里、无从捉摸的“香格里拉”!
干脆当难民,就在纽约定居吧。但是长安之居,谈何容易!加以当时排华之律未全除,种族歧视犹健在。那些挂冠部长、解甲将军、退职学人,到此时此际才了解本身原来力难缚鸡,在资本主义的社会里,谋生乏术。
就拿胡适之先生来说吧,胡氏在纽约退休之时,精力犹盛,本可凭借北美之资财,整理中华之国故。孰知他的盖世才华,竟只能在普林斯顿大学做一短期的中文图书管理员。这一职位,因很少洋学者可以担任,笔者后来在哥大亦承乏至七年之久。自我解嘲一番,这是个学术界清望甚高的位置。事实上,它在整个大学的行政系统中,则微不足道。经院官僚,根本不把这部门当作一回事。任其事者亦自觉人微言轻,无啥建树之可言。笔者何人?居其位犹不免有倚门弹铗之叹,况胡适博士乎?
后来胡氏在哥大来来去去,哥大当轴对这位“中国文艺复兴之父”,表面上还算相当尊敬,但是在敷衍他老人家面子的背后,真正的态度又如何,则非胡氏之所知矣。一次我和当轴一位新进一块儿午餐,他正在罗致人才来充实有关汉学之教研。我乘机向他建议请胡适来帮忙。他微笑一下说:“胡适能教些什么呢?”事实上,我也完全了解他这句话是反映了当时美国文教界,对华人学者在美国学府插足的整个态度。那就是只许狗摇尾巴,绝不许尾巴摇狗。但是“我的朋友胡适之”怎能做摇尾之才呢?所以对他只好敬而远之了。
其后美国学术界为时势所迫终于把门户稍稍开放,少数华裔幸运儿亦能勉强微憩于他人的卧榻之侧,然而其情况亦只有知之者,知其心忧;但一入黉宇,自然便自觉身价不同,胡适又何足道哉?真是“汉儿傍得胡儿睡,便向宗邦傲汉儿”,也就可悲之极了。
但是适之先生却是一位有深厚中国传统文化修养的老辈学者。他丢不掉孔孟之道的包袱,而又自诩为国际主义者。他不了解他终身颂之的所谓“现代西方文明”里的“生活方式”是以“契约”、“合同”、“利害”、“力量”、“斗争”等深入人心的概念为基础的。所谓“民主”,所谓“容忍”(这是胡氏晚年政治哲学的精髓)只是力量、斗争、利害等均衡以后的契约行为。
胡先生在中国未做过官僚,在海外也未尝与洋人共事,因而他没有看出今日西方的社会——这个陈独秀所说的“以小人始,以君子终”的社会里面,那些人与人之间有礼无让、刻薄寡恩的“小人”的一面。他背负着礼让的教条,爱人以德,因而只看出西方社会里恂恂然的“君子”之风。所以他老人家对“现代西方文明”的维护,直到他一杯在手、含笑而终而后已!
胡氏这种真正的可敬可爱的孔门书生的气习,便十足地表现在他对他母校关怀的心情之上。他对哥大的爱护绝不亚于他对北大的爱护,其居心之淳朴,真是情见乎辞。
记得有一次胡先生要我替他借一本大陆上出版的新书。我说哥大没有这本书。胡先生惊讶地说:“我们哥伦比亚怎能没有这本书?!”
原来哥大当时图书经费的分配是按各科系注册学生人数为标准。那时读汉学的洋学生不过寥寥数人,图书经费因而只摊到二百元。二百元能买多少书呢?胡先生认为“这太不像话”!他约我到他公寓去吃晚饭,并把此事“好好地谈一谈”!
我真的和胡先生为此事谈到深夜,但我内心的反应只是一阵阵的辛酸。我认为胡氏找错了“谈一谈”的对象。我这小职员算老几?谈有何益?然使我更觉难过的是胡氏除我之外,也很难找到适当的对象。胡适之的确把哥大看成北大,但是哥大并没有把胡适看成胡适啊!
胡先生最后告诉我说,他要去找几个“有钱的校友”像顾维钧先生那样的人捐两千块钱给哥大购买中文图书,分十年摊用,庶几每年购书费可以增加一倍。后来果然有位“无名氏”捐了两千元,是否是顾先生解囊之赠,我就未去追问了。迨1962年秋笔者接管哥大图书馆中文部时,经费已十分充裕,而这笔小款子还有千元未动。那时我自己的文化包袱也在作祟,我计划把这千元之款购一部珍版书,以纪念当初筹款人的一番心意,然蹉跎岁月,事愿两违,今日思之,犹觉耿耿!
另一次,有人替胡先生画了一张油画像。胡氏亦以父兄家长的身份送给了哥大中文图书馆。按理这幅画像是应该挂起来的。孰知它一入哥大,便进了地下室烂书堆,无人理睬。1962年东亚馆迁入了一座八楼大厦,地方十分宽敞,大楼四壁空空。我要把这幅像挂于阅览室,当时就有人反对说:“哥大向不挂生人照片的!”我说:“胡适也活不了多久了!”这样这幅油画像才有礼无让地挂了出去。这可能是今日海外唯一的一张挂出来的胡适油画像了。
总之胡先生对他母校哥伦比亚大学的情意是深厚的。他自觉是老辈,是哥大的父兄。对这个大家庭的兴衰荣辱,他是有直接关系和责任的。所以任何破铜烂铁,他如果能替哥大争一份,他都要替哥大争一份。期许之深,推爱之切,足令旁观者感动。
但是胡适之这个一厢情愿的哥伦比亚大家庭,究竟有多少“子侄”呢?碧眼黄须的朋友们,老实说,向来没有把胡适看成广义的哥伦比亚大学的成员。因而胡氏的精神大家庭中的“子侄”辈只是我们两三员华裔研究生罢了。他老人家爱屋及乌,所以对我们亦推爱甚挚,期许甚殷。他既视吾人为子弟,我们也敬他如父兄,在这个绝情寡义的洋人社会里,我们这两代来自中国的知识分子,涸辙之鲋,相濡以沫,友谊之形成,也就是很自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