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次口述
2009年6月16日下午
蔡德贵:贪官深圳抓了一大批,包括许宗衡。深圳新市长是苏州市长,派过去了。买官卖官很普遍。怎么解决贪官问题?道德底线出了问题啦,这个问题怎么解决?
季羡林:怎么解决啊?中国有个老办法么,治乱世用严刑重典,要严刑重典,我们不是乱世,可是那个小地方是乱的。要严刑重典,说话算数。说话不算数,严刑重典,也没有用。不是谁的理论么,你知道是谁的理论:贪官比清官好。这个,不能说它一点对的地方没有,有对的地方,总起来是那么提的。过去历史上,中国还是清官多啊!
蔡德贵:但是皇帝好的真不多。
季羡林:皇帝?不是有一首诗吗?朝代纷纷排成行,开国帝王皆流氓,如果有人不相信,请看刘邦朱元璋。为什么叫流氓,流氓都是有团伙的。
蔡德贵:您在夜光杯发表一篇《漫谈皇帝》,影响非常大。
季羡林:哦。谈过啊?
蔡德贵:您说开国皇帝多数是流氓,刘邦是也。守国的皇帝往往事业有成。还有亡国的皇帝。有人说您影射。
季羡林:很难说。
蔡德贵:犀利,有人愿意去比附。您对中国历史上哪个皇帝印象好一点?
季羡林:没有印象好的。
蔡德贵:有人传说,朱元璋得力于摩尼教。据说摩尼教在朱元璋夺取政权的时候,出过力,所以明朝定名为“明”,就是得自摩尼教,摩尼教又名“明教”。
季羡林:这个说法不知道。
蔡德贵:朱元璋流氓出身,但是治国有一套,防备贪官污吏好像有一套。还有忆苦思甜,珍珠翡翠白玉汤,吃一次要饭时吃的,豆腐煮烂白菜。
季羡林:嗯。对。
蔡德贵:他就是严刑重典。
季羡林:嗯。他这个功臣,就都杀掉了。蓝田、蓝玉、李善长什么的,杀的剩不了几个啦!
蔡德贵:保皇权地位的需要,刘邦不是也是杀功臣吗?
季羡林:没有怎么厉害。
蔡德贵:有人说,对彭德怀也是。
季羡林:这个“文革”,批斗彭德怀,在航空学院,我去参加了。
蔡德贵:组织的,您去了?
季羡林:不是组织的。我个人去的。我听说了,我什么担心呢?我担心这个彭德怀,这个脾气激烈,那时候不能发脾气,为什么呢?你发脾气性命难保的。我就担心这个,我去看,他还挺镇静的,没有发脾气。
蔡德贵:您自己去的。
季羡林:个人去的。北大没有组织。
蔡德贵:北大组织批判彭真的活动,在五四操场,您参加过吗?
季羡林:没有。有一次在这个东单体育馆,我记得是很大的一个地方。
蔡德贵:是东操场体育馆吧。“文革”开始在那里开会很多的。有一次是撤工作组的会议,陈伯达、康生讲,越讲越厉害,李雪峰吓得尿裤子了。
季羡林:李雪峰是华北局的书记。军代表……
蔡德贵:那晚了。有些热闹事,28楼的事情,您知道吗?
季羡林:我知道。28楼是井冈山的总部。
蔡德贵:上边一个大弹弓,用自行车带打砖头。
季羡林:我知道。
蔡德贵:架着一个四面的大喇叭,中国科学院声学研究所特制的,72米长。
季羡林:这个我不知道。
蔡德贵:估计您在朗润园能够听到的。全海淀都听见的。
季羡林:嗯。
蔡德贵:“文革”快结束的时候,您半解放的时候在35楼看传达室,您藏小纸条,翻译《罗摩衍那》。
季羡林:半自由状态。藏小纸条,晚上呢,在家抄到纸条上,在班上变成韵文,到家再抄下来。
……
季羡林:我那个婶母啊,不知道为什么在她枕头底下,放一把菜刀。
蔡德贵:是防小偷的吗?
季羡林:是防小偷的。结果说是在我枕头底下,变成在我枕头底下了。
蔡德贵:那罪过就大了。
季羡林:那当然啊!要杀人啦!
蔡德贵:不过还算庆幸,您说东语系的,没有打您的。
季羡林:东语系没有,历史系的,一个姓张的。名字忘记了。到后来,这个事情过了以后,他来看我。
蔡德贵:还来看您了?
季羡林:带了一个女的。后来我跟他俩说,我说,不管你们两个什么关系,不管,我告诉这个女的,这个姓张的不是好东西,他是社会主义的癌细胞。我说,你要小心他。
蔡德贵:这个女的,没有打您啊?
季羡林:女的,不认识。他带去的。我就说,不管你是什么关系。是兄妹还是什么关系,我不管,我说,这个张可是坏东西啊!
蔡德贵:您当着他们两人的面?
季羡林:嗯。就他俩啊,那时候我自由了。
蔡德贵:那是“文革”彻底结束之后了。
季羡林:嗯。
蔡德贵:马鹏云到您家道歉了吗?
季羡林:马鹏云……那个赵什么,叫赵什么忘记了。和马鹏云在一起的。
蔡德贵:梵文、巴利文的?也是东语系您的学生吗?打过您吗?
季羡林:他没有打我,他揪过我的耳朵。
蔡德贵:马鹏云还是姓赵的?
季羡林:姓赵的。马鹏云后来到荷兰去了。你见过马鹏云吗?
蔡德贵:我没有见过。说他罗圈腿吗?
季羡林:嗯?那个人很矮,大概有点罗圈腿。那时候,戴着红卫兵的袖章,到上海骗了一个老婆。
蔡德贵:他有这么大的本事啊?这么矮。
季羡林:那时候,那个红袖章吓唬人哪。那老婆年轻漂亮,后来把她带出来了,那个人立刻就改嫁。老婆不要他了。他把她带出来。
蔡德贵:是老婆不要他了,还是他不要老婆了?
季羡林:他怎么敢不要老婆呢?
蔡德贵:老婆不要他了。到北京就不要他了?
季羡林:不是北京。反正到外边了。
蔡德贵:那是荷兰了。
季羡林:他就是靠那个红袖章,红卫兵啊!
蔡德贵:姓赵的也是梵文的?
季羡林:和马鹏云同班。
蔡德贵:那您教过他啊?
季羡林:教过啊。“文革”过去以后带着一筐水果来看我。
蔡德贵:那个姓赵的吗?
季羡林:跟马鹏云一起。我说,你把那个水果拿走,不然,我给你扬在地下。
蔡德贵:算是赔礼道歉了。
季羡林:我说,你给我拿走,要不,我给你扬在地下。
蔡德贵:就灰溜溜地拿走了。
……
蔡德贵:教研室也不敢和颜悦色?
季羡林:哪敢和颜悦色啊?
蔡德贵:还让每天写书面检查吗?
季羡林:有一段有,不是每天,有一段,叫思想汇报。每天吃完饭之后。就是,劳改大院,那是一景。外边来人看,站在外边看,老百姓,这个牢头禁子,在思想汇报里面挑几句话,加以歪曲批斗,外边的人就来参观。因为这个局面,他们一辈子也没有见过。我们有一个华侨,姓什么,忘了。有病,躺在床上,也得背语录。
蔡德贵:您在外平和赵宝煦在一起过吗?
季羡林:那是到太平庄啦!
蔡德贵:外平好多人住一个屋子吗?是通铺吗?
季羡林:对。通铺。我跟这个朱光潜,住在一个床上。好多人啊!十几二十人哪。我跟朱先生靠着。朱先生他有一套,抠着脚心。按摩一类的,中国的一个老办法。后来还抠,我说,朱先生,您别抠啦,抠了以后,让牢头禁子看见,你这里干吗呢?后来他也不抠啦。我说,朱先生,您不要搞那个。
蔡德贵:朱先生那时候身体还不如您啊!
季羡林:他比我年纪大啊!
蔡德贵:比您瘦。
季羡林:嗯。那时候管朱先生叫“老蒋匪”。他不是当过国民党的中央监察委员吗?
蔡德贵:他职位那么高啦?
季羡林:嗯。中央监察委员。
蔡德贵:那罪过很大啦。折磨很多。
季羡林:嗯。
蔡德贵:您的《牛棚杂忆》没有提名字。
季羡林:名字都没有提。
……
蔡德贵:您在高中上学,发表的文章有没有老师给您推荐?
季羡林:没有。那时候《大公报》,不是,是《益世报》。
蔡德贵:还有一个《趵突泉》。
季羡林:不知道这个。不叫报纸,叫《留夷》。
蔡德贵:《留夷》是您在《山东民国日报》办的副刊,上边有您的文章《游灵岩》,也有您给学生发的文章。一共编了10期。您的文章没有在上边查到。一直没有查到这篇文章,《留夷》也调出来了,但是您这篇没有。
季羡林:《游灵岩》哪。
蔡德贵:您说发表在《留夷》上。
季羡林:什么地方忘记了。
蔡德贵:查到很多图书馆,没有查到您这篇文章。
季羡林:第一次上泰山,我是一个人去的。
蔡德贵:和训导主任一起去的吧。
季羡林:张叙青,不是他。我一个人去的。叙述的叙,江青的青。不是和他去的。我自己去的,在鸡毛小店里住了一夜。爬那个天梯,大概有1000个台阶吧?
蔡德贵:十八盘。
季羡林:十八盘台阶。
蔡德贵:要看日出?
季羡林:没看着。登以前,我查了姚鼐的《登泰山》。
蔡德贵:怎么去的?汽车吗?
季羡林:哪儿汽车啊,坐火车啊。那时候长途汽车还没有。到泰安住店,宾馆哪,如果说来一壶茶,就说你是外行。
蔡德贵:为什么呢?
季羡林:那个水啊,比茶好喝。泰山三美,白菜、豆腐、水啊!那水是好喝。
蔡德贵:济南的水也不错的。
季羡林:济南的水不错的。
蔡德贵:现在地下水不能喝了,为了保泉,喝黄河水。
季羡林:那个龙洞没有啦?
蔡德贵:有。
季羡林:黑虎泉是泉水进济南的第一站。
蔡德贵:《西游记》您看了几遍?
季羡林:就看过一遍。
蔡德贵:《三国》呢?
季羡林:这都看过一遍。《红楼梦》看得多。
蔡德贵:您说不喜欢《红楼梦》。
季羡林:文笔好啊!
蔡德贵:《古文观止》您大多都能背吧?
季羡林:没有那么回事,十来篇吧。
蔡德贵:您对毛泽东的词,背了不少啊!
季羡林:背过。“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还是不错的句子。蔡德贵:据说山大的高亨先生的词能够和毛泽东的词媲美。
季羡林:谁?高亨,知道这个人。
蔡德贵:他比您大。当过国民党的少将。
季羡林:他早。比我早十年吧。
蔡德贵:您在清华没有见他吧?
季羡林: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