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灵魂永生

老人说,看哪

先人们的灵魂在水上行走

在这片月光与那片月光之间

地上硝盐黄金样生长

两片树叶将飘落

粘住眼睑,湿漉而芬芳

疲惫的记忆发出惬意的叹息

静默的羊群幻化成云彩

天堂门打开时没有声响

这一节诗是我,阿来的作品。写于六年前,那时,我在诗歌中接触,或者说是设计死亡。

现在我搁笔好多天了,因为渐渐逼近了一个真实而伟大的生命的死亡。

请原谅我在无数可选择的词汇中,选用了这个最为直接的词汇:死亡。而且,感到这个词的全部分量。许多天来,我都在倾听庄重的音乐,并且再一次回顾尼玛先生的一生。与此同时,我再一次捧读着伟大医圣宇妥·元丹贡布的传记。

宇妥被认为是回归到了帝释天王城。

而宇妥自己却说:“我在死亡之时已经无所畏惧,我抱着幸福的思想向前正视着它。”他还表达了对他继承者的忧虑,他说医学的知识“有的像在很好处理过的地里谷物成熟了一样。即便如此,也仍然存在一种危险。那就是由什么人来收获的问题。”

在我书桌前,一个别致的架子上摆放着尼玛先生的照片。我一直就在他目光注视下写作他的生平传记。

这本书已近尾声,我发现,先生的双眼是如此睿智而且平静地注视着死亡,正像我们前面写到,当他事业恰如日上中天的时候,他怎样面对疾病一样。我们曾经摘引了记者罗开富的报道。

那时,尼玛只告诉记者他得了胃病,其实,那时胃部的病灶早已癌变。

之前,在1983年他的胃病就已经比较严重了。他自己认为是严重的溃疡。他还笑着对和他一起研究修改藏戏剧本的学生们说:“可能还生了更糟糕的东西呢。”

到邻近的七九二矿医院检查,果然说不排除癌变的可能,建议到设备完善的大医院作更完备的检查。

但他却一头扎进工作中,叫谁也看不出有病的样子。

他在为学校的各种事情四处奔波。

他编定的中学教材大纲发往藏区的各个院校和研究机构,反馈回来那么多赞许和建议,更促使他日以继夜的工作。

他身兼数职还要坚持上课。

他还要完成承担的藏兽医方面的研究课程。他还在设想将来学校发展的蓝图。

他还率领学校藏戏团下乡巡回演出。

当然,他也为自己配制了药物,天天服用,控制了病情的迅速恶化。只是当州、县领导反复催促,学生们一再请求,他才同意去作进一步的检查。

但这一次检查也仅仅只是检查而已。

检査是经兰州转道西安的第四军医大进行的。癌症完全确诊。这时已经是1985年的初夏,解放军医生当即要给他做手术治疗,征求他意见时,他摇摇头谢绝了。他的想法十分简单,既然医药之神还不肯赐给人们战胜这种病魔的知识之剑,既然自己的生命正在接近它必然的终点,他绝不会躺在床上等待这个时候的到来。

况且,依他深湛的医学知识,他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知道自己还会有多少时间。到这里接受治疗,也就是领受着领导的关怀和弟子们的爱意罢了。

他懂得并且珍惜这种温暖的意义。

就是医院检査的结果也令医生们大感意外,切片检查显示,癌细胞竟然得到了有效的抑制。医生们不好向病人提出问题,就问随行的人他是在哪家医院用了什么药物和什么手段,取得如此明显的疗效的。

随行的人说只见过他自配一些藏药服用,而没有在另外什么地方进行过治疗。

这叫医生对这个朴实而乐观的藏族人肃然起敬。

离开医院后,他登上了大雁塔登高望选。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一个智慧与真理的探求者和传播者他是否想起了唐代去西天欲取真经的高僧玄奘呢?这座高塔就是皇帝为储存他历经千辛万苦取回的佛经而筑造的。登高远望,东去,是黄河,是中原,是海洋。向西,迷蒙中,雪域高原逶迤而起,叫人心中浩叹。

他听见了唐蕃相争时的金戈铁马!

但他只对随行的学生们说:“文成公主就是从这里出发,去了遥远的拉萨。带去的东西我们要永远记取,那就是知识和友谊!”

回到草原的一大段路途,就是当年文成公主人藏的路途。只有在旅途中,没有具体的各种事务处理,尼玛完全忘了自己的病痛一样松弛下来,思绪在历史的海洋中畅游。他说,文成公主带到拉萨的有一部《医学大典》,是由汉族和尚摩诃德哇和藏族译师达玛果夏两人合作译出的,可惜散佚不存了。他说:“我们不能让这种事情再发生了,那是罪过啊!”

学生们又劝他好好休息。他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却见他伸头探脑又在欣赏窗外的景致了。并由衷赞叹一个国家的美丽和壮大。

一回到学校,西安之行好像是去作一次度假,也像是他过去参加了许多次会议归来时一样,更专心地投入了工作。

过去;是责任感在促使他工作,工作,之外仍然是工作。今天,则是有限生命的紧迫感在促使他工作。

初中越办越红火,高中也终于办起来了。该歇一口气了。但他又为学校管理的规范化,这个独树一帜的学校毕业的学生和各高校接轨的工作而费心劳神,奔走呼呈,这一切有了头绪,他又为培养和寻找自己身后的接班人而思考了。

他曾让出职位,让年青人来锻炼,自己在旁边冷静而不无焦急地观察,看谁更适合担负他所创立的这个学校的未来。

这一切都有了头绪时,他又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举足远行。

一次是到西藏,作为全国藏会议的特邀代表作拉萨之行。几十年过去,不是身处其中的人很难体会到天翻覆的变化。过去,到西藏求法时那坎河崎岖的长路在机翼下一晃而过,起先,他沉浸在对过去经历的回忆中,待他想向陪同他照顾他的牡丹讲点往事时,飞机猛地一颤,在世界屋脊着陆了。

汽车开进市区,眼前的拉萨也不再是过去的拉萨了。下榻的饭店铺了红色地毯。他站在窗口,寻找旧日拉萨的踪迹,竟然有点弄不清过去的拉萨和眼前的拉萨那一个更为真实。那一段时间里,他就像完全忘了病痛一样,精神焕发。会上会下和专家学者们切磋交流。把自己的知识毫无保留地贡献给大家。余下的时间,就拄着拐杖四处奔走。陪同他的牡丹知道先生是在追踪年轻时的脚迹。在大昭寺,在布达拉宫前尼玛留下了一张张照片。

旧地重游,他到了格培山下的哲蚌寺。面对着自己曾经求学过的格鲁派六大寺中最大的寺院,他的眼睛慢慢湿润了。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此时,他倒宁愿相信死后人真的有灵魂,那么,他就不再奔波操劳了。他会回到这里,青灯古佛,就如年轻时曾热烈向往的那样,过一个宁静的学僧的生活。

这和家乡相距遥远的地方,他想起了已经故世的母亲、父亲、兄长。他为他们在佛前献上了一条条哈达,并为他们的灵魂而祈祷。牡丹有些吃惊,因为他很少看到老师严格按照宗教礼仪祈祷并作供养。

老师对他说:“我老了。我想我的事情可以靠你,和其他的学生了。而我生命的前三十年是和尚,就让我依出家人的规矩做点事情吧!”

真是老之将至,其言也善啊!

飞机又载着他离开了。机翼下,雪域的群山像一片大海,像一个人辉煌生命的全部记忆那样缓缓西移,宁静而庄严。尼玛的脸久久地贴着舷舱,向下瞩望。他的嘴唇在轻轻蠕动,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是在向这片大地说再见吗?

飞机一到成都,骤然从高处降落下来的不适还没有消除,他就要牡丹打电话了。一个个将决定若尔盖草原上那朵教育奇花繁盛还是凋零的有关机构,他要再次奔走游说,寻求更多更为长久的支持。他要一一拜会那些关心民族教育事业的领导,再向他们汇报他关于未来的设想。

1989年,他最后一次去北京,参加劳模大会和“十一”国庆观礼。我看到他一张在长城上的照片。双眼微闭,不拄拐杖的那只手捂在胸前,登高远眺,他是在为中国未来虔心祈祷,还是在克制胃部的疼痛呢?这已经是他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了。十月的秋风中又带着凛然的寒意了。但他仍然四处奔走,求见有关部门的领导。全国人大、国家民委、国家教委都留下了他奔走的足迹,使他能够安心的,只有对他所开创事业支持的保证。本来,他还想多看一看北京,但却十分疲倦了。

他不断对人讲第一次进北京时的情形。

那些贫乏而又疯狂的年代都过去了。

他进北京第一次是在中国开始的新的春天里。在人民大会堂,当时主持会议的科学院院长以一个诗人的奔放宣布:科学的春天到来了。转眼间十多个年头过去了。北京金色的秋天更多了成熟的宁静。站在长城上,只觉得天朗气清,满目红叶絢烂!

回到若尔盖,白雪已经降临了大地。经过了春天,夏天,秋天,在激情充溢的生长,创造和收获之后,草原伸展开疲惫的躯体安眠了。尼玛在藏文中学那两间居室里学习、工作。学生们也发现,他比过去更多地坐在那一道火炕上显出沉思的模样。

这么多年,他都在忙碌,进行十分具体的研究和行政工作。而现在,这个早年在宗教哲学领域有过深湛造诣的他肯定结合自己的一生作着形而上学的思考。思考生命和创造、生命和死亡这些最为本质的命题。

而窗外是飞雪在静静飘落,他的心中也充满了洞悉这一切秘密的絮语。他在静静地等待。他对前去看望他的州长泽巴足说:“你看看那对面山上的雪,等到它们融化时,我就要走了。”他说,“雪化的时候就是我离开的日子。”

一个人面对死亡如此坦然和庄重,叫人深感生命的伟大与美丽。这才是生命。生命是可以用种种方式放射耀眼光芒的!

1990年3月,尼玛先生抱病回到了纳摩格尔底寺。升坛为门巴札仓(医学院)举办医学讲座。消息传开,不仅寺院的僧人,远远近近他的学生们都赶来了。把整个大殿挤得水泄不通。大多数人都明白,这是最后一次聆听老师的教诲了。

《人民日报》记者金小明这样写道:“他让学生们把他抬上纳摩寺经堂,最后一次为藏医们讲授藏兽医理论。疼痛时不时使得他将头靠在背垫上,牙关咬得嘎嘎响。300多名藏兽医,教师,学生流淌着无声的泪听他讲……”这样一讲,连讲了三天。从沉思中振作起来,他明白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而眼前众多弟子听讲的情景也叫他感到了最大的欣慰。

这正是他孜孜以求所希望的啊!他眼前恍然出现1960年最初那顶风雨中飘摇的帐篷,他可以心安了!因为他奋斗了!因为他开拓的知识的土地上一代新人在健康成长!

因为大批的后继者跟了上来!

这三天超常的付出,使病情急剧恶化。尼玛不得不住进了医院。

他病重的消息传开,省、州都派出了医生前往若尔盖为他治疗。人人都明白他患的是不治之症。但这个世界是多么希望也多么需要这无私而智慧的生命能多作停留啊。医院前的积雪被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们踏成了一片泥泞。尼玛记挂着的仍然是他的事业。县上的领导和学生都在病床前一一嘱托过了。州委、州政府领导又来专程看望。

尼玛对年轻干练的州长泽巴足嘱托了三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是说不要在一个必然死亡的人身上浪费几百元一天的医药费用,要求把这笔款子转到红星,他所创办的学校上面。学校还需要发展和建设。

第二件事情,请求解决技术学校两名教师的公职和转干。

第三件事情还是请求在他身后继续关心学校的发展。

州长都一一答应了,除了中止治疗这一点。并指示院方即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尽万分之万的努力。

提了这三点要求,得到圆满的答复,他才放心了。这才提出关于自己后事的安排。他说,自民主改革以来,投身到家乡的社会主义革命中,力所能及地进行了工作,成了一个共产党员。这是他的光荣和骄傲。但奋斗几十年,他没有家,也没积聚一点财产,前三十年,自己也是一个合格的僧侣。生前把自己奉献给了大众。死后希望能回到寺院。州长作了肯定的答复。

他是一个合格的共产党员,也是一个合格的佛教徒。他的人格,他的智慧,他的无私奉献使这二者在能够统一的地方完美地统一在一起。

而在尼玛本人,则更是对他生命最艰辛困难,也是他从愚昧走向智慧那个阶段的深深的眷恋!

病情进一步恶化,尼玛被转院到兰州进行治疗。检查证实,癌细胞已全面扩散。他的生命到了最后的日子。他坚决拒绝了治疗,要在死前回到草原。

行前,要求见一见著名的贡唐活佛。活佛身兼着政协方面的领导工作。从世俗的意义,更从宗教的意义肯定了他的一生。

回到红星乡,草原上已是初春的景象了。积雪正在融化,春草正在萌发。

又一个春天来到了。

而正像尼玛预言过的一样,尼玛的生命正在消失。痛苦,极度的痛苦正在夺去他生命的活力。一旦从昏睡中醒来,他就感到春天正在到来,也越发清楚地知道生命正临近终点。而一切都安排和嘱咐过了。学校的进一步发展的规划和大家一起研究过了。手头的工作一项项有了交代,连正在治疗的病人也嘱托给了自己的学生。

侍奉左右的人听不见他一点呻吟。他就那样平静地躺着,他是沉浸在一生的回忆之中了吗?

终于到了那么一天,生命的最后关口,他清醒过来了。

这是1990年5月16日。

谁都清楚这种清醒意味着什么。尼玛对学生们说,还想最后看一眼自己创办的学校。这一天,当太阳升起后,学生们把他扶上担架,抬着他在红星这块他创立起来巨大功绩的地方巡行。这里的一砖一瓦,一本书籍,一张课桌都是他操劳的结果。学生们也知道他们的老校长想看到什么。都以最认真的态度上课、实验,只有在担架缓缓走过以后才大放悲声。巡行完了,尼玛还不肯进屋,他就坐在门前设下的座位上,深情瞩望这片草原和学校的一切。直到学生们在他面前做完广播操才回到了屋里,躺下了。

到了门口,他又一次回过头来。这时学生们又进教室上课了。国旗下空旷的操场上只有静静的阳光和琅琅的读书声回荡。

躺下之后,他平静地对环侍左右的弟子们说:“你们忙你们的事情去吧,我要休息了。”

我要休息了,这是他最后的一句话。

之后,就沉沉睡去了。弟子们不断到他窗下聆听,却听不到痛苦的声音,只听到平静的呼吸声。确定是像一个疲倦的人在睡眠中休息。学生们都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局。第二天早上,那么多人聚集在他那居室的门口,希望奇迹会发生。看到他们的老师,他们的校长打开房门,带着他的思虑或微笑打开房门,走到他们中间。但他没有出来。

悲痛咬啮着每一个人的心,悲痛像阴云一样降临了。

格尔底寺的僧人们来了。

尼玛在这个时代成了他们的骄傲。寺庙里还给他留有简朴的禅房。既然他是从那里开始了他一生的寻求。在那里睁开了最初的智慧之眼,就让他在那里和世界告别。这时的他,几乎是完全昏迷了。

当载着尼玛先生昏睡中的躯体的车离开学校时,学校,乃至整个红星都被哭声淹没了。

一个无私的人正在离开我们。

他的心仍然在和命运搏斗,而躯体却越来越沉重了。沉重到每一个人的心都感到了那沉甸甸的分量。这就是那么多人目睹的生命的终结与死亡的庄严!

1990年5月18日,生命的帷幕终于悄然无声地陨落下来。

天也为之哭泣,春雨变成了洁白无瑕的飞雪。

那天,没有太阳。因为一轮知识与生命的太阳陨灭了。

释迦佛寂灭时曾是香花满树。而五月草原上一场飞雪使大地装点了无数的玉树琼花,旷明的空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经久回荡。伴在寂灭前说:“你们当用功,依教奉行,即是如来法身常住不灭!”

之后就是六月,鲜花开遍,千里草原万顷连天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