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助推专家治校 第二节

1930年6月25日上午9时许,一辆辆满载武装士兵的汽车风驰电掣驶来,在清华园门前逶迤如阵。士兵跳下车,在军鼓声中列队成行,整装待发,雪亮的马靴,闪亮的枪刺,与升腾的尘埃形成一个巨大的帷幕。背景深处,乔万选被一干人前呼后拥款款而至,他身穿长袖白色衬衣,红色领带,头戴美国西部牛仔礼帽,足蹬“老人头”皮鞋。除了他那张扁平的黄色脸外,完全是西洋人的装扮。此时太阳正迎面射来,晃得人眼睛疼。他摘下礼帽,遮住太阳看了看清华逆光中的门楣,然后扬手命令开始行动。

一队士兵冲向清华园。

然而,忽听校门内一声呼喊,校门两侧立时涌出数百名学生纠察队队员,一排排城墙般立着,阻拦着士兵们的冲击。

奉命护卫乔万选的是冯玉祥的军队,一个个剽悍无比。几番冲击未果,领头的军官红了眼,在民众的围观之下,觉得面子掉在地上被人当了泡踩。他请示乔万选,提议鸣枪开道。

“娘的,不给他们来真的,还以为老子手里拿的是棉花糖呢!”他骂骂咧咧地说。

乔万选严厉制止了他。毕竟是清华园里走出的人,他不想为后人留下骂名。虽然有句话叫“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武力会解决眼前的尴尬局面,但却无法解决根本问题,而结果只能适得其反,那样的话,他不仅不能长校,还会留下羞辱和笑柄。

他终于知难而退了。他单人独马在学生纠察队的引领下来到小礼堂,签署了“永不任清华校长”的保证书,然后离校。

乔万选掩兵退却至城里之后,清华园里沸腾一片。校铜乐队吹吹打打,文艺社演剧唱戏歌舞翩翩,全校师生们都沉浸在亢奋与欢乐之中。

在崇尚自由与民主的清华园,尽管只是与当政者一次小小的角力胜利,也足以引来人们持久的激动。

叶企孙也被这种场面感染着和感动着。

师生们发自内心的反感和排斥政治场和权力场的入侵,实际上有力地呼应了他内心的坚持:这就是他很早就形成的“君子不党”的思想。这是他的信念,同时也是他的缺陷,这种思想既可以成为种子,在某个适合的领域生根开花长成福荫之地,又可以成为他身上的结石,在某个时期凶险地断送他自己。

为了不激怒阎锡山,他致电表示:“1.本日乔来校接任为学生劝阻,于学生纯出于爱校之心,其心无他。2.校务已由校务委员会维持,学生学业照常,不受影响。3.经费来源稳定,基金已巩固,现有计划‘均能照常进行’。4.清华并非行政机关,若以非常手段处理,则校务及经费,并生困难。”

这封电报充满叶企孙的风格:理直气壮,不卑不亢。虽说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但叶企孙偏偏要晓之以理。我们清华本来好好的,校务会长校,教授治校,经费充足,学生稳定,你们干吗横插一杠子?学校不是行政机关,不是军队民团,岂能用行政手段干预命令?你阎老西既然敢和老蒋比肩,肯定要给天下人一个印象,看谁更爱国,看谁更爱民。你总不能比着看谁更浑,看谁更不讲理,看谁的刀更快,下手更狠吧?既然你们都说学生是国家的未来,教育是一个民族的根本,你们不会也来焚书坑儒毁掉国家的前程吧?

为了对阎锡山持续施加影响,在叶企孙、冯友兰的主持下,清华大学教授会不畏强权,也发布宣言,除支持校务委员会上述电文前3点外,强调尊重体制,坚持学术独立:

一、校长自应由正式政府主持教育之机关产生,若任何机关皆可以一纸命令任用校长,则学校前途,将不堪设想。

二、愿学校行政,亦能走出政潮,独立进行,俾在兵戈扰攘之中,青年尚有一安心求学之处。

正是这种有理有节的坚守,使得“阎锡山及其手下,谅知清华由来及其传统,对乔万选被拒之事,不再追问,也不再派人来校。校务由校务委员会集体领导,冯友兰与叶企孙负责处理例行公事”。(《从清华学堂到清华大学》,第35页)

从1930年5月下旬罗家伦离校到1931年12月3日梅贻琦长校,将近一年半时间里,在清华大学无校长的巨大真空里,叶企孙以自己非凡的胆识和才能应对越刮越猛的政潮袭击,甚至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直到寻找到理想的长校者为止。在这一点上,叶企孙功不可没。

1931年初,蒋介石兼教育部长。清华大学的校长问题再次被提上议事日程。3月17日,蒋介石亲自主持第16次国务会议,任命吴南轩为清华大学校长。吴南轩,江苏仪征人,复旦大学毕业,后留美获硕士、博士学位。毕业后,曾一度在美国政府任职,并兼林肯大学教授。回国后,先后任中央政治学校教务副主任、考试院考选委员会委员、留学生管理委员、河南大学校长等职。从吴的履历看,也应该算是一个学者型的教育者。但是,由于他背后的政治背景,他与国民政府特别是与国民党上层陈果夫、蒋介石的深层关系,他的学者立场就大打折扣。很有可能,他会把清华变成第二所中央政治学校,在党化教育的思想笼罩下,清华的学术精神和独立品格就会丧失殆尽。

正是看出了这种危险,清华人才奋起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