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老部下指点左宗棠怎么送礼 第六十三节 后生可畏

左宗棠如此高看刘锦棠是有原因的。刘锦棠是湖南湘乡人,字毅斋,以监生捐县丞。其父名厚荣,早年投湘军,与太平军作战身亡。为报父仇,他弃县丞不做而随叔父刘松山同投曾国藩麾下。

刘松山被曾国藩拔为营官后,他为刘松山办理文案,闲暇则与兵书战策为伴,深得曾国藩嘉许。刘松山临阵对敌,每有疑难,亦与之商议。其每献计于刘松山,使刘松山每战必捷,直累功至提督衔,与鲍超齐名;刘锦棠本人,也因佐刘松山兵事有功,被曾国藩保举成二品顶戴候补巡守道,并拨七营人马归其统带。刘锦棠早年丧父,一直视刘松山为父。刘松山也因连年征战未娶,视锦棠如子。

刘锦棠时年不过二十八岁,如此年轻,能有如此之成就,在当时的大清来说,的确是凤毛麟角,既难得又罕见,左宗棠不能不高看一眼。

刘锦棠到潼关的当晚,左宗棠向刘锦棠询问了一下在陕各军的情况。刘锦棠道:“世叔容禀,晚生以进陕后所见情形而论,陕事如此不易措手,实则是在兵而不在将,粮饷倒在其次。”

左宗棠见刘锦棠发出如此言论,当即一愣,不由笑着问道:“毅斋,本部堂接到督办圣谕,首先想到的便是饷事。你也知道,本部堂每次出征,总把饷粮列为首要。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说的也是这个。你如今讲粮饷倒在其次,这可大出本部堂意料之外了。你几年来,一直以兵事为主业,你来说说看。”

刘锦棠想了想,说道:“世叔,这里就我们叔侄二人,晚生有思虑不周的地方,世叔既莫怪晚生妄言,也莫笑晚生无知。晚生大胆以为,现在在陕的捻贼张宗禹大队人马,主要以马队为主,步队次之。而我入陕之各路官军,则是步队为主,马队次之。曾相国在徐州师久无功,也是缘于我各路官兵步多而骑少之故。”

左宗棠哈哈笑道:“毅斋所言极是,你大概已经听说,本部堂上奏朝廷,让裕瑞到蒙古买马的事了吧?现在裕瑞已将马匹运送到兰州,穆图善正在择将选勇设立骑营,相信月余可成。毅斋,你大概也没有想到,本部堂会有此一策吧?”

刘锦棠微微一笑,道:“裕瑞将马匹运送兰州的事,晚生不仅早就知道,而且最近又风闻,督标营因粮饷不继,穆大帅正将这些马匹,陆续拨给各营宰杀充食。晚生还听说,世叔让裕瑞采购马匹数目是两千余,裕瑞实际解送的只是一千八百匹。如果督标此时仍无粮救急的话,裕瑞解送的马匹,应该能剩一千匹左右。”

刘锦棠话未落音,左宗棠已是惊得瞪大双眼,张大嘴巴,一脸的困惑。刘锦棠见左宗棠呆若木鸡,不由接着说道:“世叔如此吃惊,大概是没有想到吧?其实想想也不奇怪,裕瑞匆忙奉旨,他如何能在十日之期,购到几千匹战马?不把些老弱病残拿来充数,他如何能向上头和您老交差呢?穆大帅久屯边关,最知马之优劣,上不得沙场的马匹,不让兵勇宰杀充饥,您让他老留之何用?草料都供不起呀。”

左宗棠这时才像醒过神来似的,道:“毅斋,你适才讲的这些,是从哪里听来的?如真像你说的那样,本部堂购马匹的这几万两银子,可不是打了水漂?你说的这些,究竟是不是真的?风闻可不行啊!”

刘锦棠答道:“世叔莫急,大概这一两日,穆帅的军报就能递到。但不管怎样,晚生已经料定,裕瑞采购的这批马匹,能真正上沙场的不会很多,恐怕连一个骑营都建不成。世叔,晚生一直有个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左宗棠忙道:“你有话尽管讲就是,不要藏着掖着。这方面,你不如令叔寿卿痛快。”

刘锦棠道:“晚生想问世叔一句,采购马匹本系为建骑营所用,像这样的一桩大事,世叔怎么不委托黑龙江将军特普钦或者吉林将军富明阿去办呢?”

左宗棠小声说道:“特普钦正在病中,富明阿呢,本部堂又未与他打过交道,有些信他看不着。何况,富明阿素有贪名,本部堂亦怕他狮子大张口。本部堂派裕瑞赴口外购马,是因为裕瑞执掌过太仆寺,应该懂马之优劣嘛!”

刘锦棠接口说道:“普天下人都知道,裕瑞最会吃马,却从未听说过他会相马。一匹马能出多少斤肉,多少斤筋,没人能赛过他。”

左宗棠急忙挥挥手道:“毅斋,你不要说下去了。本部堂想和你计议一下,眼下在陕各路人马,纷纷断粮断饷,当如何才能稳定军心?你入陕已有些日子,又和捻逆与匪徒交过手,你说说看。”

刘锦棠沉吟道:“世叔容禀,晚生以为,粮饷相比,粮为第一,饷次之。世叔应当先派快马分赴河南、山西两省,去向赵长龄抚台、李鹤年抚台求援,先商借一批粮食应急。朝廷已有旨着赵抚台帮办陕西军务,他不能不借粮于我。山西则是陕西的邻省,李抚台也自无坐视之理。粮食一到,军心自可稳定。

“第二步,世叔可上奏朝廷,请吉林将军富明阿选派炮队赴陕,以防捻军狂奔无度。若饷有着落,世叔先要派人去和富明阿联络,请他代购一批军中用马,先期采购五千之数,陆续增至一万匹。世叔可就在潼关方圆,从各营抽调兵勇设立骑营,酌派明白此道之人出任营官,请总兵、提督衔的大员分统之,最迟不过三五个月,必能成军。

“晚生大胆以为,规陕甘之道,由骑兵追剿,用炮营轰击,以步兵围而歼之,方能大见成效。”

刘锦棠话毕,打开身边的护书,从护书里拿出几张草图来,递给左宗棠道:“世叔请看,这是晚生自绘的一张追剿路线,最后这里,便是围歼捻贼的地方。”

左宗棠接过图纸,不由感慨了一回:“本部堂年不过五十有六,但同你相比,的确老了。现在的督抚当中,本部堂自忖兵书读得最多,也不怕打仗,但和你这个年轻后生比起来,考虑事情就有些迟钝。人哪,不服老不行啊!”

刘锦棠忙道:“晚生没有把世叔当成外人,才放胆说了这些。世叔倒如何讲出了这些话?这不仅是在打晚生的脸,其实是在逼迫晚生以后闭嘴!”

左宗棠一把拉过刘锦棠的手,动情地说道:“毅斋呀,你我形同父子。本部堂适才所言,本非自谦,是心里话。本部堂是真的老了!毅斋呀,你应该知道,本部堂几年征战,都是在福建浙一带,那里的气候,与我湖南相差无几。陕甘气候不仅大异于我湖南,地形地貌也与本部堂想的大不一样。这其实也正是本部堂奉命督办陕甘军务后,一直被动的原因。厚庵与霞仙在这里几年,已熟知这里的情形,但上头偏偏不容他们在这里多待一日。本部堂有些事情,想找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有人从京里给本部堂写信,说这是官相国给上头出得主意。

“官文这个老犊子,他这是想把本部堂一世的英名,给毁在这里呀!我湖南有句老话:‘最毒莫过妇人心’,可本部堂却以为,这话说得不对。本部堂以为,最毒不过官文心哪!这个狗杂种,本部堂早晚找他好好算算账!毅斋呀,就依你所言,本部堂暂时驻节潼关或临潼,先向赵长龄、李鹤年借粮救急。等胡雪岩把洋款借到手后,本部堂第一件事就着手选勇设立骑营。”

左宗棠随后派出几路快马,召集各路将领连夜到潼关议事。

刘锦棠回营后,左宗棠躺在床上许久未眠,他在反复思考刘锦棠讲过的每一句话。

左宗棠辗转至夜半,口里忽然冒出一句令香姑娘莫名其妙的话:“生子当如刘毅斋,生子当如刘毅斋呀!若非这个龟儿子及时提醒,本部堂不知要走多少弯路。”

香姑娘怕惊着左宗棠,原本在侧佯睡,如今见左宗棠口里说起话来,她也就只好睁开眼睛说道:“奴婢一直以为老爷半夜不眠,是在为眼前的局面发愁,却原来是在想毅斋这个人。刘毅斋与大少爷孝威年岁相仿佛,奴婢以为,毅斋虽熟读兵书,又聪颖过人,可惜只是个监生出身。我们孝威,可是个举人哪!”

左宗棠笑着摇头道:“他们两个不能这样比呀!毅斋虽出身监生,但他所学,正是当今所用之学,不要说孝威仅仅是个举人,就连一些甲榜出身的人,也无法与他相比。我大清不缺相国,不缺军机,更不乏督抚,却偏偏就缺少像毅斋这样的少年才俊。”

几乎就在各路将领到达潼关的同时,左宗棠收到陕西巡抚乔松年从西安紧急送过来的告假单子。

乔松年在告假单子上报称:“忽染头晕腹泻急症,已向朝廷告缺,请爵帅速派委员到西安料理粮饷各事。”乔松年不早不晚,偏赶在这个时候向左宗棠摔起了印把子,这无异是在向左宗棠示威!左宗棠把乔松年的告假单子撕碎,扬手丢进纸篓里,权当没有收到。

此次到潼关面见左宗棠的各路将领有:署陕西按察使帮办陕西军务的刘典、二品顶戴候补巡守道刘锦棠、提督衔老湘军统领刘松山、提督衔楚军前路先锋总兵刘端冕、楚军二路先锋总兵衔周绍濂、刘松山帐前提督衔统带总兵杨和贵以及吴士迈、甘肃臬司张岳龄、广东提督高连升等。另有原在陕境随同刘蓉作战的五名提督衔统兵大员,以及新授陕西提督郭宝昌、抚标统领随乔松年征战多年的总兵黄鼎等人,也先后赶到潼关。

各路将领在陕境与捻、回等军交战多日,面目上多少都有些狼狈,加之缺粮心躁,俱不见了往日时的从容气概。

左宗棠知道各位的苦处,到的当日,便让潼关知府衙门代购了几只牛羊宰杀,先行慰劳,待各路统兵大将吃好喝好后,这才传到一起议事。刘松山笑着对左宗棠说道:“爵帅呀,卑职南征北讨了几十年,还从没这么馋过!入陕三月肉不尝。这个乔鹤侪,他可把老湘军这几万人马给坑苦了。”

刘松山说完这话哈哈大笑,有意看了看坐在对面的郭宝昌、黄鼎二人,二人佯作没有听见。

左宗棠悄悄问刘典道:“乔抚台的病重不重?”

刘典一愣,默默摇了摇头,然后才小声说了一句:“抚台的气色比座中的哪位都好!”

左宗棠苦笑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们议事吧。各位都说说这仗应该怎么打。”

当晚,左宗棠在灯下给朝廷拟了四篇奏折。

一篇是《请催各省原定协饷迅速解陕救急折》,一篇是《请饬吉林将军富明阿急调熟练炮手入陕助剿折》,一篇是《乔松年突发急病不能理事申请着刘典暂署陕西巡抚折》,一篇是《请饬吉林、黑龙江两地将军代购良马将在潼关训练骑营折》。四折之后,左宗棠又附《预陈剿抚回匪事宜》及《鲍超伤病情形》二片。

因军情瞬息万变,各路将领只在潼关住了两天便飞马回营。

临行,左宗棠将陆续由汉口粮台转运来的五万石米,分发给各路将领带回军中,又将手头仅有的八万两饷银交给各路将官,充各营十日之饷银,聊稳军心。

左宗棠离开潼关不久,圣旨开始陆续递进行辕。朝廷对左宗棠所请诸事一一照准,但对刘典暂署陕西巡抚一事,却给予否决,反倒给刘典提了一格:以三品京卿帮办陕甘军务,算是给了左宗棠一个面子。

左宗棠有他的理由,但乔松年也有乔松年的圣恩。左宗棠虽是钦命钦差大臣、陕甘总督,但他想撤换一省巡抚,却是不能轻易便办到的事。左宗棠除了一个人生闷气,无其他办法好想。

这时,李鸿章接替曾国藩,出任钦差大臣节制河南、山东、湖北、安徽等省的剿捻各军,同赖文光、任化邦统率的东捻军作战;曾国藩回任两江总督,为李鸿章督粮筹饷。

三个月后,经胡雪岩之手借到的首期洋款六十万两送达潼关。

胡雪岩在送给左宗棠的密信中称:“另一百四十万两借款已有眉目,东亚银已答应商借,但利息非八厘不办。司里正通过盛杏荪与东亚银商谈,已许到六厘,东亚银尚未答复。”

左宗棠急忙给胡雪岩送快函一封,称:“若东亚银坚持非八厘不办,亦可答应,不过改长局为短局可也。”

洋人借机抬高借款利息,这本在左宗棠的意料之中,但一下子抬高这么多,这还是让左宗棠吓了一跳,他只能用缩短还款日期的办法来减少损失,除此之外,也确实没有第二个办法。

左宗棠收到银子的第二天,即飞檄富明阿,请其速将代购的战马,委员送解潼关,并许以马到即付购马用银。

左宗棠随后行文各路将领,着派员到潼关领取一月饷银。不久,从山西、河南两省商借的军米运抵潼关;富明阿奉旨挑选的二千五百名炮手,也已开始陆续进陕。

五千匹战马到后,左宗棠札委刘锦棠赴各营选取兵勇,另成十营骑营之数,归刘锦棠统率、操练,新成骑队各营营官,则由刘锦棠自行委派。

左宗棠经过反复思虑,决定付刘锦棠以重任,大胆使用,以解决湘楚各军统兵大员接续不上的矛盾。

鲍超此次抗命不出对左宗棠打击颇大,若湘楚各军统兵大员济济一堂,相信鲍超是不敢以病抗命的。左宗棠已经意识到,鲍超、刘松山等一班名将老之将至,是真到了该为他们培养几个替手的时候了。

左宗棠把札委刘锦棠训练骑营的事函告于曾国藩,曾国藩回函赞之,称其为明智之举,又称颂刘锦棠“日后定能创立盖世奇功”。

左宗棠接信一笑,并不以为然。他一直对曾国藩的识人之学抱有怀疑。但左宗棠还是把曾国藩的回信送给刘锦棠阅看。刘锦棠的眼里流出了感激的热泪。以后,刘锦棠更加勤奋,几乎吃住在军营里。闲下来,不是研读兵书战策,就是会同各营营官,探讨骑营作战的方法及战守要略;十营又三起骑勇竟生生被他在三个月后练成。

左宗棠亲赴营地来观看骑勇的操练,看后甚觉满意,不多几日就命刘锦棠统带着这支队伍及原来的旧部,开赴征战前线。

陕西的被动局面开始渐渐扭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