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花五万两银子,请王爷喝杯茶 第四十八节 祸从天降

李鸿章回到合肥老宅,合家大小自是欢喜不尽。

李鸿章先见过母亲,又到祠堂拜祭了一番,闲下来便忙着向已升授浙江巡抚的大哥报平安,给恩师曾国藩去函通报军务以及自己明年的设想。然后又是给朋僚写信,忙着打点过年的事情。

赵莲在冬梅到家的当日,便让人单打扫出一间屋来给冬梅住,又拨了一名丫头早晚伺候,一切俱按姨娘的规矩办理。

老太太不时也到冬梅屋里坐上一坐,掰着指头计算生产的日期,又特意吩咐厨下,冬梅姨娘是有身子的人,想吃啥就要办来,不准违拗。

李鸿章与赵莲更比新婚还好上几倍,忙得张有福每日都在自己的房里磨刀子。

大年渐渐临近,李府已是张灯结彩,府里聘请的私塾先生,也已放假携了束脩回家。先生是赵莲专为两个女儿和养子经方聘的。昭庆的膝下还有两子一女,虽未到开蒙年龄,但每日也在私塾里厮混。

大年这天,李府上下俱着新装,齐到祠堂祭祖。李家族长因为李鸿章官爵太高,坚决不肯主祭,一定要把李鸿章推到前头。

李鸿章考虑自己官爵虽高,但辈分太低,仍推族长主祭。

推让了好大一会儿,族长才小心地走到前头,点香叩头,拜起祖宗来,但一双眼,却不时偷觑李鸿章几下。

祭祖出来,李鸿章把鹤章叫到跟前吩咐道:“我昨晚做了一个很古怪的梦,好像是在山上,又好像在一处烂洼塘里,也不知怎的,就飞出一只大鹰来,不偏不斜,在我的肩上啄了一口,醒来还感觉膀子隐隐作痛,着实让人犯心思。我今儿不想出门,你过会儿就替我到各家去走走吧,免得他们挑理。”

李鹤章道:“二哥,你脸色挺难看,要不要叫个郎中过来?”

李鸿章嗔怪地说道:“大过年的,叫什么郎中!让娘看见,又要问东问西。”兄弟二人边说边进了府门。

李鹤章自去打点拜年用的礼品,李鸿章则径直走进母亲的房间,想和老太太说会儿话,再回房歇息。

老太太正和赵莲以及蕴章、昭庆媳妇边说笑边围着桌子叉麻雀,玩得正开心。

李鸿章踏进门来尚未说话,就有家人慌慌张张地跌进门来,一拉李鸿章的袖口,说道:“二少爷,京里头来人了,正在大厅等着呢,说是有旨。”

李鸿章也顾不得同母亲讲话,急忙回到卧房换上顶戴官服,这才急匆匆走进大厅来接旨。

传旨差官正在喝茶,一见李鸿章进来,忙起身喊一句:“李鸿章接旨!”李鸿章见差官一脸严肃,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慌忙跪地接旨。

传旨差官展旨读道:“本日据署直隶总督官文、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奏,捻匪张总愚部北窜衡水、定州一带;山东巡抚丁宝桢奏,带兵出省预筹北援等语。览奏,曷胜愤懑!朝廷特命官文署理直隶总督剿匪,是其专责,乃毫无布置,任张总愚捻逆北趋日肆蔓延,实属有负委任。陕甘总督左宗棠于张总愚捻股未能在陕省就地歼除,致令纷窜山西、河南,扰及畿辅,调度无方。官文、左宗棠着交部严加议处。李鸿章身任钦差大臣,为朝廷素所倚畀,当此匪踪北扰宜如何速派援军,同心剿贼,乃叠奉谕旨,既未催令刘铭传暨善庆、温德勒克西等军趱程前进,又日久迄无一字复奏,是何居心?着拔去双眼花翎,并褫去黄马褂,革去骑都尉世职,即赴军营布置并从速奏报。嗣后,如再似此因循,自当一并严惩,必当治以军法,以肃纪律,毋谓朝廷言之不早也。钦此。”圣旨中的张总愚是清廷对西捻首领张宗禹的蔑称。

李鸿章眼含委屈的泪水,双手接过圣旨,依例面北谢恩。

传旨差官却不管李鸿章表情如何,自顾冷着脸子,伸手拔去李鸿章的双眼花翎,并冷冷地说道:“李大人,您老把黄马褂也交出来吧。”

李鸿章一听这话,不顾头昏脑涨,亲赴书房将黄马褂拿过来恭敬地交到差官手上。望着差官打马离去,李鸿章只觉眼前一花,随即晕倒在门旁。全家顿时慌作一团。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东捻赖文光所部被李鸿章督率各军一一荡平后,进入陕西的西捻首领张宗禹,便生出了回马复仇的主意。他趁官军懈怠,淮军刘铭传等将领又大多回籍养病,李鸿章又被赏假,各地衙门年关封印的大好时机,率所部五万马队,悄悄离开陕省,从宜川踏冰过黄河,至山西吉州,由晋东南扑向直隶,直趋京师,定要闹他个天翻地覆。

依慈禧太后的打算,本想借着五省荡平的时机,好好地过这个年,却万料不到,张宗禹来了这么一手。慈禧太后过年的好心情荡然无存。她先饬署直隶总督官文从速防堵,又下旨给三口通商大臣崇厚,让崇厚调派辖下的洋枪队紧密配合,无论如何不能让张宗禹打进京来。她偏偏又忘了刘铭传因病离营、钦差大臣李鸿章也恩准赏假两月的事,让军机处连夜拟旨,先说官文有负委任,又责钦差大臣陕甘总督左宗棠调度无方,然后便怒斥李鸿章是何居心。

看慈禧太后的意思,仿佛张宗禹离陕进入直隶,是李鸿章的主意。

圣旨连日从京师由八百里快骑送出,火速递到徐州城外的钦差行辕,又由行辕辗转送到合肥。这也是传旨差官缘何怒气冲冲的因由。

圣旨虽霹雳闪电,但细心的人会发现,官文、左宗棠虽“有负委任、调度无方”,但仅是把二人交部严加议处,而李鸿章则不同,不仅拔去双眼花翎、褫去黄马褂,而且还革去了刚刚到手的一等骑都尉世职,仅仅保留了个钦差大臣的职衔!

李鸿章被家人抬进卧房的床上,老太太坐在床头连呼带叫,泪水涟涟。赵莲让人撬开李鸿章的嘴,一勺一勺地往里灌热水。赵莲心如刀绞,泪流满面,当着老太太的面,却又不敢哭出声来。李鸿章许久才睁开双眼。

老太太一见,当先一把抓过儿子的手,嘶哑着嗓子说道:“大过年的,如何就被人参了?大过年的,如何就被人参了?”

李鸿章一见母亲坐在床头流泪,急忙翻身坐起,却头一晕,险些栽到床下。他定了定神,才跪下说道:“娘,儿子不孝,吓着您老了!”

老太太弯腰抱住儿子,连连道:“你怎么说出这话?”又抬头吩咐道:“快传郎中过来。”

李鸿章起身,与赵莲一左一右把老太太扶到椅子上坐下,这才说道:“娘,西捻回窜,大队人马逼近京师,朝野震动。朝廷让儿子驰赴军营督剿。娘,儿子不孝,不能陪您老过年了。”李鸿章话毕,又要跪下去。

老太太忙道:“圣旨说得这般吓人,又是拔花翎,又是扒去黄马褂,还革去了你千辛万苦挣来的一等骑都尉世职。娘是真真被吓坏了,娘还以为,朝廷从此以后再也不准你当差了呢!”

李鸿章扶起老太太道:“娘,您老先回屋歇着去吧。儿子要去地方衙门,借他们的快马,给刘省三他们几个发几道回营公函,还要给朝廷发一个起程的折子,您老就放心吧。”

李鸿章乘轿快速来到合肥县衙门,接二连三发了几道公函,又让县令铺上纸笔,很快给朝廷草拟了一道《恭报起程日期折》,借县衙的大印当日拜发。

李鸿章办完这些,又和县令说了几句闲话,才又忙着赶回府邸打点行装。一进大门,李鸿章顿感气氛异常,不由大吃一惊,快步向大厅走去。一名家人慌慌张张迎上来道:“二少爷,您老还是先去书房避一避吧,冬梅姨娘刚刚没了!”

李鸿章猛地怔住,连连问道:“我走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家人道:“二少爷,您老走后不久,冬梅姨娘的肚子就疼起来了,不大一会儿就没了。”

李鸿章眼含泪水,低头走回书房,却见赵莲在两名丫环的陪同下正在抹眼泪。丫环一见李鸿章走进来,慌忙请了个安离去,赵莲则一头扑进李鸿章的怀里,一边哭,一边问:“你怎么才回来?你怎么才回来?冬梅临死,还在喊着你的名字,你难道在县衙门就一丝没有感到?”

李鸿章嘶哑着嗓子问道:“莲儿,冬梅她怎么说走就走了?什么病这么急?”

赵莲离开李鸿章的胸脯,掏出布巾边揩泪,道:“亏你还问!还不是被你接的那个圣旨给吓的!你刚离去不久,丫环就跑来喊我,说冬梅肚子不舒服,还流了许多血。我忙打发人去叫赵妈,又赶到冬梅的房里去。哪知道,冬梅越疼越厉害。我知道她这是要生产,就让人赶紧侍候,赵妈这时也到了。冬梅疼到紧处,就抓着我的手,口里喊的却是你的名字。赵妈忙了一阵子,还没把孩子接出来,冬梅就不行了。赵妈说,冬梅这是吓着了。可怜冬梅,她从十岁就跟着我,如今就这样去了!”赵莲未及把话讲完,李鸿章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赵莲见李鸿章悲痛欲绝,忙止住哭声,劝道:“我的爷,你不要太在意,贱妾刚才也是一时气急胡说出来的话。其实,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哪由人半点呢。你还是快把眼泪擦干,想想把冬梅葬在哪里吧。”

李鸿章边哭边道:“这还用问吗?她好歹跟我一回,自然是葬在祖茔里。”

赵莲小声道:“我的爷,你还是冷静些。老太太说,冬梅是偏房又是死在难产上,不能入李家祖坟。贱妾适才想了想,冬梅生在湘西,却随父母在江苏邗江长大。不如把她送回邗江,葬在她父母的旁边吧。如果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就给他们些个银子,托他们逢年过节去坟上照料一下,化上几张纸,这样总比把她葬在别处苦受寂寞强些。她就算在天有灵,也能体谅你的苦衷。冬梅的后事,贱妾自会找人料理,你还是想想回营的事吧。”

李鸿章猛然醒悟,急忙掏出布巾把眼泪擦干,起身说道:“莲儿,陪我再去看一眼冬梅吧。她毕竟因我而死,我最后看她一眼,回营之后也就心安了。”

赵莲一边起身,一边小声说道:“你们李家六个兄弟,就你是个多情的!”

第二天,李鸿章不及看到冬梅入土,便拜别母亲,带上鹤章、蕴章、昭庆,匆匆赶往徐州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