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今生只作最后一世 离群索居
张爱玲语录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
世间曾有张爱玲,世间曾有一个这样传奇的女子,曾经那样来过,又那样走了。民国,听上去离我们好遥远。那么多年的朝云暮雨,那么多年的春来秋往,荒芜了多少故事。张爱玲,这个家喻户晓的名字,亦像是来自久远的传说,让我们无从企及。然而她离我们其实很近,许多活着的我们,曾与她同于世上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
八十年代,张爱玲依旧沉静在洛杉矶那座浩荡磅礴的城里。而那时的中国,也在无数场惊涛骇浪后,渐渐归于平静。被时代淹没了数年的张爱玲重新归来,她的文字被大陆的读者争相传诵。对于张爱玲来说,这是一份迟来的爱,尽管她早已不在乎,但她同样给了我们许多迟到的祝福。
关于张爱玲这个名字,关于张爱玲作品中的许多锦句,关于她写过的故事,以及她生平所经历的情缘,被如流的读者,所寻找,所追捧,所珍藏。而张爱玲,远在异国他乡,对于这繁闹的一切,不闻不问。王摩诘曾写过一句诗:“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或许人到了一定年岁,所有该放下的,不该放下的,都会放下。
八十年代的张爱玲,究竟在洛杉矶做些什么?一九七九年,姑姑张茂渊几经辗转,终于在宋淇的帮助下,给张爱玲写去了失落多年后的第一封信。之前有说过,张茂渊独守空闺五十载,最后终于和她的初恋情人李开第结成连理。这一年,正是一九七九年。
张爱玲听到这则消息,很是欣慰。她曾说过,她相信姑姑一定会结婚,哪怕到了八十岁也会。果然,张茂渊在人生黄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归宿。而她,这些年竟一直居住在爱玲走时的那个叫卡尔登的公寓。想不到,这个时尚女性,竟如此执著,念旧。
后来弟弟张子静也跟张爱玲联系上了。比起张爱玲,张子静似乎更加冷落,更加孤苦。他这一辈子,父母不疼爱,姐姐不亲密,姑姑不怜惜。庸淡一生,终身未娶。那时候父亲张廷重早已过世,而继母孙用蕃历经洗礼,独自艰难地度着余年。张爱玲对弟弟张子静,一如既往地冷淡,或许这就是她的处事方式。在胡兰成那里,她的做法是无情,而她亦觉得对大陆的牵挂,实在太少。
八十年代的张爱玲,在大陆算是风生水起。可是居住在洛杉矶的她,日子过得并不安稳,并不太平。那时候,她频繁忙碌地做着一件事,就是搬家。从一九八四年至一九八八年,那几年里,据说她平均每个星期搬家一次。可见晚年的张爱玲遭受了多少罪,过得有多累。
她为什么要如此频繁地搬家?是为了躲人,为了躲世界?还是怕什么?很难想象,她居然是为了躲跳蚤。生命是一袭华美的旗袍,爬满了蚤子。没想到,这句年轻时写下的惊艳句子,却成了诅咒似的,应验在身。一周搬一次家这肯定不真实,但足见她搬家的次数,实在太过惊人。
张爱玲曾写信给夏志清说:“天天上午忙搬家,下午远道上城(按,主要去看医生)。有时候回来已经过午夜了,最后一段公车停驶,要叫汽车——剩下的时间只够吃睡……”那时的张爱玲主要居住在汽车旅馆,环境简洁,这对她来说倒也方便。为了减轻负累,她尽可能地丢弃一些身外之物。后来搬家成了习惯,能够留下的东西,屈指可数了。
庄信正先生很担心张爱玲的健康,于是托朋友林式同照顾张爱玲。第一次,林式同带着庄信正的信找到了张爱玲居住的旅馆,按了门铃,里面的人只开了一条细细的门缝。她说很抱歉,没有换好衣服,把信放门口就好。林式同照做,他一点也不了解里面居住了一个怎样的女人,但是给他一种无比神秘的感觉。
张爱玲是真的离群索居了,她下了决心,过往的人一概不见。直到一年后,她频繁地搬家,不愿与人多打交道的她,只能求助于林式同。他们在一家汽车旅馆见面,据林式同回忆:“走来一位瘦瘦高高、潇潇洒洒的女士,头上包着一幅灰色的方巾,身上罩着一件近乎灰色的宽大的灯笼衣,就这样无声无息地飘了过来。”
张爱玲为了躲跳蚤,只能剪掉头发,包上头布,穿着毛拖鞋。此后躲跳蚤的几年里,她都是这样的装扮,或戴个假发,像个流浪的老人,飘忽来去。这期间,她不但把《海上花》的英译稿给弄丢了,甚至连移民的证件都弄丢了。如此狼狈潦倒,真是让人痛心疾首。
当时很多人怀疑,到底是真的有跳蚤存在,还是她心理问题。确实是真的,张爱玲说,南美种的蚤子非常顽强,小得肉眼看不见,根本就杀不净。后来,一位美籍华人、哈佛研究生司马新,通过夏志清和张爱玲结识。他辗转托人在洛杉矶找了一位名医,给张爱玲看病。果然,张爱玲的病看好了,爱玲写信盛赞那位名医“医道高明,佩服到极点”。
这位可怜的老人,总算结束了一段艰苦的搬家生涯。一九八八年,张爱玲写信告诉林式同,皮肤病终于好了,可以替她找固定住所了。不等林式同出现,她自己已经找了一处公寓,住了下来。这公寓比起那些汽车旅馆,自是整洁优雅了许多。当然价格也昂贵,一个月好几百美金。
张爱玲有稳定的稿费,她不缺钱,她缺少的只是安定。在这里,她依旧小心翼翼地过着日子,尽量避免出门。偶尔出门,也只是购物,她一次性购满许多所需的生活物品。去楼下取信的次数也极少,十天半月难得一次,并且每次都是夜深人静时,她不想见任何人。每天,她躲在屋子里,除了看着电视里的人,听着里面的声音,她的世界,可以说是彻底地安静了。
然而,不与世争的她,还是被人打扰了。这个人是张爱玲的崇拜者,来自台湾的戴文采女士。据说她是台湾某报社的记者,但无论她是谁,她如此刻意去惊扰一个只想着离世绝尘的老人,做法的确有些欠妥。
当戴文采女士几经波折,终于找到张爱玲所住的公寓时,她毫不犹豫地租住了张爱玲隔壁的那间房,开始漫长的等待。其实她并非有意去惊扰,她只是想躲在一个角落,默默地看看她就好。结果这一等,就是整整一个月。她每日贴着墙壁,试图听到张爱玲房里的一些动静。终于,她等到了一次机会,那就是张爱玲出来倒垃圾。
“她真瘦,顶重略过八十磅。生得长手长脚,骨架却极细窄,穿着一件白颜色衬衫,亮如洛佳水海岸的蓝裙子,女学生般把衬衫扎进裙腰里,腰上打了无数碎细褶,像只收口的软手袋。因为太瘦,衬衫肩头以及裙摆的褶线始终撑不圆,笔直的线条使瘦长多了不可轻侮……我正想多看一眼,她微偏了偏身,我慌忙走开,怕惊动她……因为距离太远,始终没有看清她的眉眼,仅是如此已经十分震动,如见林黛玉从书里走出来葬花,真实到几乎极不真实。岁月攻不进张爱玲自己的氛围,甚至想起绿野仙踪……”戴文采女士在她不能清晰看清张爱玲眉目的境况下,却做出如此细致的描写。张爱玲就是民国的临水照花人,戴文采所看到的,也只是水月镜花,如一场幻梦。
这个执著的女子,不甘心一个多月的等待,一无所获。于是她把垃圾桶里张爱玲刚丢下的全部纸袋用树枝勾了上来,把那些垃圾忘我地读着,翻找着。除了知道张爱玲一些生活上的琐事,以及她和夏志清等人的废弃信纸、稿纸,便再无其他。而戴文采却把这些垃圾如珍似宝,洋洋洒洒地写下一篇采访记:《我的邻居张爱玲》。
后来这件事被夏志清知道,他怕伤害到张爱玲,立刻打电话给庄信正。庄信正不敢怠慢,打电话给张爱玲,平时不接电话的她竟心有灵犀接通了。她听了之后,立即挂断电话,用最快的速度搬家。就这样,张爱玲在戴文采的眼皮底下,无声无息地搬走了。除了林式同,再也没有人知道她的住址了。
这个孤苦无依的老人,为了躲避世事纷繁,过得实在太辛苦了。她本该过上风轻云淡的日子,过着安稳平静的生活,一杯茶,几本书,三五知己偶聚。无关风月,只淡淡地讲述一些过往的风云旧事。可她没有,她选择遗忘所有的人,也期待被人遗忘。
纯粹、疏离、静谧,就真的那么难么?如果人间答应许她最后一个诺言,那就是,被遗忘地活着。她愿意,用剩余的残年和这个慈悲的人间,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