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今生只作最后一世 倦掩心门
张爱玲语录只有年轻人是自由的。年纪大了,便一寸一寸陷入习惯的泥沼里。孤独的人有他们自己的泥沼。
曾经说过,许我在一个被遗忘的小镇,被人遗忘地活着。如何才能被人遗忘,又如何才可以彻底远避尘嚣。在云崖水畔筑一间茅庐,于深山幽林寻一座庙宇,或在乡野古道设一处柴门。这不是真隐,因为伫立于苍茫寂静的天地间,你会感到自己原来是那么端然,那么突兀。古人说,大隐隐于市。真的要被人遗忘,莫如隐于红尘,在喧腾的车马与繁芜的人海中,你就是渺小的尘粒,太微不足道了。
许多人对于晚年张爱玲的生活方式不能理解。她为何要一个人躲藏在异国他乡,过着与人隔绝的生活。她是在闲隐吗?如果一个人内心平静,又何惧碌碌尘寰的风和雨?赖雅死后,张爱玲和皇冠出版社合作,她有足够的钱用来过安稳的生活。她甚至可以回国,回到她喜爱的上海,找一间典雅的公寓,过着她想要的生活。旗袍裹身,红茶点心,和姑姑张茂渊,过着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的日子。
可她不要,她偏生要遗世,她不是隐居,她是在逃离。其实张爱玲是岁月的勇者,毕竟她是孤独安然老去,没有提前了结自己。她不愿意回故土,不愿意行走在阳光下,是因为她觉得人生得意马蹄疾的大好时光远去了。她不想做着无谓的哀悼和惋惜,所以她选择自由散漫地活着。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在加州,张爱玲还破例长时间接待过一个执著的访客。这一次之后,她定居洛杉矶,就再也没有和谁长久地接触了。这个幸运的访客,叫水晶,原名杨沂,台大外文系毕业,之后辗转于美国加州大学任教。一九七零年九月,他得到去伯克莱大学进修一年的机会,所以和张爱玲有了这段相见的缘分。
水晶在台大读书时,就十分迷恋张爱玲的作品。听说好友王祯和曾经在台北接待过张爱玲,羡慕不已。这次有幸和她近在咫尺,不想就这样轻易擦肩。可是他不知道,要见上张爱玲一面,竟是如此之难。他几番上门求见,拨打电话,都被张爱玲婉言拒绝。在他行将离开伯克莱大学的时候,却意外收到张爱玲的信,说希望在他动身前可以见面。
水晶感谢上苍的恩宠,让他终于可以和张爱玲有这一面之缘,并且有了长谈七个小时的畅谈。张爱玲初次见胡兰成,也不过交谈了五个小时。这位水晶先生,真是得到她的厚待。走进张爱玲寓所,水晶想起胡兰成的话,见着张爱玲,世界都要起各种震动,她的房里是有兵气的。然而真见着了,又和想象的大为不同,那种感觉难以用言语表达,却又被她深深慑服。
水晶先生用他细致的笔触,描写了张爱玲的房间:“她的起居室犹如雪洞一般,墙上没有一丝装饰和照片,迎面一排满地玻璃长窗。她起身拉开白纱幔,参天的法国梧桐,在路灯下,使随着扶摇的新绿,耀眼而来。远处,眺望得到旧金山的整幅夜景。隔着苍茫的金山湾海山,急遽变动的灯火,像《金锁记》里的句子,‘营营飞着一窠红的星,又是一窠绿的星。’”
水晶见到张爱玲的时候,她已经年过半百了,通过他的文字我们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五十一岁的张爱玲模样:“她当然很瘦——这瘦很多人写过,尤其瘦的是两条胳臂,如果借用杜老的诗来形容,是‘清晖玉臂寒’。像是她生命中所有的力量和血液,统统流进她稿纸的格子里去了。”
说得多么好,仿佛张爱玲所有的一切,都流进稿纸的格子里去了。她的灵魂,却在她大而清炯的眼神里。然而历尽沧桑的张爱玲,并没有以憔悴漠然的姿态,接见她的读者。她穿着高领圈青莲色旗袍,她微扬着脸,斜欠身子坐在沙发上,逸兴遄飞,笑容可掬。
“她的笑声听来有点腻搭搭,发痴嘀嗒,是十岁左右小女孩的那种笑声,令人完全不敢相信,她已经活过了半个世纪。”也许不能近距离接触张爱玲,真的无法知道她的模样。她自是与寻常人不同,而那种别样气质,唯有真正相见,才能深刻感知。但我相信,已经没有人可以走近她的内心,或许从来就没有人走进去过。
这一次漫长的交谈,涉及的话题很广泛,亦很深入。主要提及的是一些作品,如《半生缘》、《怨女》、《歇浦潮》、《海上花》、《倾城之恋》、《第一炉香》、《金瓶梅》等。张爱玲还提及了五四以来的作家,她非常喜欢读沈从文的作品。又谈到了一些台湾作家,她觉得台湾作家频繁相聚,其实很不好。认为作家分散一点儿的好,避免彼此受到妨碍。
在这个谈话过程中,张爱玲频频喝咖啡。她甚至告诉水晶,她其实很爱喝茶,只是在美国买不到好的茶叶,所以只能喝咖啡。以前胡兰成说过,张爱玲喜欢泡一大杯浓浓的红茶,在午后捧一本闲书,吃着点心。其实她骨子里喜欢的是那种安逸日子,很中国,很传统。只是人生颠沛,给她换成了这种散漫的方式,她亦要迎合,孤注一掷地走下去。
这次漫长的谈话,对张爱玲来说,是人生中几乎仅有的一次。而朋友间的会面,有时终身仅有一次。她之所以接见水晶,其实也不过是巧合,是她偶尔兴起。于她是偶尔,是无意。而对于水晶,却是刻骨铭心,永生不忘。
后来他写一篇文章《蝉——夜访张爱玲》,他给了张爱玲一个绝妙的比喻。“我想张爱玲很像一只蝉,薄薄的纱翼虽然脆弱,身体的纤维质素却很坚实,潜伏的力量也大,而且,一飞便藏到柳荫深处。”只是,躲在柳荫深处的张爱玲,却总是一鸣惊人。我们时常被她文字里的声音所震撼,所感动,却又不知她身在何方,不知她是否真的安好。
一九七三年,张爱玲定居洛杉矶。自此掩上最后一重心门,红尘世事不相问。张爱玲请庄信正先生帮她寻找合适的住处,庄信正帮她找到的一处公寓是在好莱坞区。有了安定的住所,张爱玲彻底静下心来翻译《海上花》和研究《红楼梦》。
《海上花》全书的对白都用苏州话写成,对于不懂方言的读者来说,可谓是天书了。而张爱玲将《海上花》译为国语版和英文版。正是她的努力与坚持,填补了许多人心中的遗憾与空缺。
而最艰辛、最磨人的当属对《红楼梦》的考证。张爱玲说过,人生有三恨: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多刺,三恨《红楼梦》未完。张爱玲自觉人生已无多色彩,该来的来过,该走的走了。她想要的,以及她所拥有的,尽管不是那么多,但她已无欲求了。她希望自己用瘦弱的笔、洁净的心,做完那场未了的红楼梦。
张爱玲的好友宋淇隔些时日,就会在信上问张爱玲:“你的《红楼梦魇》做得怎么样?”似乎这场梦,永远都无法醒转,永远都是那么意犹未尽。张爱玲对《红楼梦》的研究,历时整整十年,一九七七年,二十四万余字的《红楼梦魇》,终于由台北皇冠出版社出版。在感受收获喜悦的同时,她的心亦无比空落,因为她人生的目标又少了一个。
十年风雨,十年故事,她的人生还有几个十年,还有几个开始。“散场是时间的悲剧,少年时代一过,就被逐出伊甸园。家中发生变故,已经发生在庸俗黯淡的成人的世界里。而那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仕途竟不堪一击,这样靠不住。看穿了之后宝玉终于出家,履行以前对黛玉的看似靠不住的誓言。”
誓言终究靠不住,无论是否履行过,或者根本就没有兑现,都别去计较。在一出戏锣鼓喧声的开幕时,就要知道散场后灯火尽消的冷清。每个人的人生都有遗憾,曹雪芹遗憾《红楼梦》未完,张爱玲遗憾那篇未了的《小团圆》。
张爱玲把余下的日子,用来整理她的《对照记》。收录一些真实地过往,记载那些散淡的流年。张爱玲后来经历无数次搬迁,丢弃了许多东西,唯独那本脱了线,蒙了尘的旧影集,一直相伴。著名作家李碧华说:“此批幸存的老照片,不但珍贵,而且颇有味道,是文字以外的‘余韵’。捧在手中一页页地掀,如同乱纹中依稀一个自画像:稚雅,成长,茂盛,荒凉……”
时光是一面镜子,坐于镜前,可以看到一生变幻的容颜,经历的路程,走过的人流,发生的故事。只是你无从修改,只能看着,看着,直到镜中的影像,模糊不清。直到有一天,再也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