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今生只作最后一世 日影如飞
张爱玲语录对于三十岁以后的人来说,十年八年不过是指缝间的事。而对于年轻人而言,三年五年就可以是一生一世。
“时间加速越来越快,繁弦急管转入急管衰弦,急景凋年已经遥遥在望。”这是张爱玲说的话,她的人生最后的几十年,就在光影的促催中仓皇度过。她似乎可以巧妙地占卜自己的人生,在年轻的时候,就能够预知将来的一切。其实这世上最欣赏最懂得她的人,终究还是胡兰成,因为只有他说过,她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她无需知晓世事,这个时代的一切自会来与她交涉。
赖雅走后的岁月,张爱玲没有度日如年,反而是光阴如飞。也许女子到了这个年龄,已经不需要一个替她画眉的男子。所以没有爱情的日子,已经不再缺憾。那时的世界并不太平,无论是欧洲、美国,还是中国,都风烟浩荡,喧闹无比。而张爱玲,却避开这一切,走入自己的灵魂。掩上心门,从此不问外界车轮滚滚,人海弥漫。
时光倒回至前一年,一九六六年。因为一个叫平鑫涛的人,张爱玲的命运被重新安排。这个人,她一生都没有见过,却让她沉寂了多年的作品找到了舞台。平鑫涛,这是一个大家都熟悉的名字,他是台湾《皇冠》杂志的负责人,亦是著名女作家琼瑶的丈夫,同时还是当年中央书局老板平襟亚的侄子。
由于夏志清文章的影响,张爱玲的名气在台湾读者中已掀起一波热潮。当平鑫涛从宋淇那里听到张爱玲这个名字时,觉得又亲切又高兴,可以为她出版作品,真是荣幸至极。而张爱玲听到可以跟皇冠合作的消息,甚为惊喜。那时她所有的时间都在照料赖雅,就连合同都是夏志清代签的。
从签约开始,张爱玲在皇冠出版的第一部作品《怨女》,在那座岛屿泛起微微波澜,直至掀起几十年肆意汪洋的涛浪。可以说,是平鑫涛为张爱玲重新创作了传奇。她晚年的传奇,就是从一九六六年开始,直至走向生命的最后。这个过程很漫长,数十载真切的光阴。这个过程亦很短暂,不过几度花开花落。
《怨女》出版后不久,皇冠趁势扬帆,之后接连出版《秧歌》、《张爱玲短篇小说集》、《流言》、《半生缘》等。张爱玲就这样,在台湾找到了属于她的那片天空,尽管她人在美国,却用文字执掌风云。当年上海滩的盛况,在台湾重现。这个曾经穿着华美旗袍,行走在霓虹灯下的佳人,如今已不再年轻。但她文字不但不会老去,甚至经过流年的修复,世事的装饰,更加地尽善尽美。
曾经孤高傲世的张爱玲,经历了一段为生存而写作的艰辛岁月,她对平鑫涛的慧眼独具深为感激。她后来在给夏志清的信上说:“我一向对出版人唯一的要求是商业道德,这些年来皇冠每半年版税虽有二千美元,有时候加倍,是我唯一的固定收入……”确切地说,是皇冠给了张爱玲稳定的收入,让她可以不再为生活烦忧,可以让她晚年过着闲隐的生活。这些收获,是命运给一个卑微的作者,该得的报偿。
平鑫涛对张爱玲亦是十分欣赏和尊重,他后来回忆:“张爱玲生活简朴,写来的信也是简单之至,为了不增加她的困扰,我写过去的信也都三言两语,电报一般,连客套的问候都没有,真正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为了可以快一点儿联络上她,平日去信都是透过她住所附近一家杂货店的传真机转达。但每次都是她去店里购物才能收到传真,即使收到传真,她也不见得立刻回,中间可能相隔二三十天。我想她一定很习惯这种平淡却直接的交往方式,所以彼此才可以维持三十年的友谊而不变。”
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确,清淡的交往反而可以久长。其实在张爱玲和皇冠的合作上,就可以知道,她是个长情的人,或者说,她是一个讨厌繁复的人。尤其到老的时候,她不与人交往,而平鑫涛尊重她的这种方式,理解她的处境,所以张爱玲愿意将文字托付给他,直至终结。但张爱玲年老时反复搬家,又让人觉得她是个不安定的人。其实正是因为她太想要安定,所以才会选择频繁迁徙,她内心恐惧,她怕任何的纠缠。哪怕是一片落叶,一缕风声,对她来说,都是无端的惊扰。
“撇开写作,她的生活非常单纯,她要求保有自我的生活,选择了孤独,甚至享受这个孤独,不以为苦。对于声名、金钱,她也不看重……和张爱玲接触三十年,虽然从没有见过面,但通的信很多,每封信固然只是三言两语,但持续性的交情却令我觉得弥足珍贵……”这段话亦是平鑫涛说的,可见他了解张爱玲,他珍惜这个不曾谋面的女子。
赖雅离世后,张爱玲生活没有什么变动,她除了修改旧作,其余的精力,是放在翻译《海上花》和写作《红楼梦魇》上。一九六九年,她还转入学术研究,应加州伯克莱大学主持“中国研究中心”的陈世骧教授的邀请,去那里担任高级研究员。可见这时候的张爱玲尽管关闭了心门,但她还没有彻底与世隔绝。等到她把风景看透的时候,就再也不会看一眼人间那杯凉却的茶。
然而这份工作对张爱玲来说,也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笔。对她来说,这份工作虽然合适,但也无多少兴致。尤其在人际关系上,张爱玲依旧我行我素,从不按时上班。在那里工作的人,几乎难得与她碰面。偶尔遇到了,也如惊鸿一瞥,风一样走过,就不见了。
有一个负责为张爱玲做一些辅助工作的人,叫陈少聪,他写过一篇《与张爱玲擦肩而过》,其中有这么几段话:“我和她同一办公室,在走廊尽头。开门之后,先是我的办公园地,再推开一扇门进去,里面就是她的天下了。我和她之间只隔一层薄板,呼吸咳嗽之声相闻。她每天大约一点多钟到达,推开门,朝我微微一粲,一阵烟也似地溜进了里屋,整个下午再也难得见她出来。我尽量识相地按捺住自己,不去骚扰她的清静……”
“深悉了她的孤癖之后,为了体恤她的心意,我又采取了一个新的对策:每天接近她到达之时刻,我便索性避开一下,暂时溜到图书室去找别人闲聊,直到确定她已经平安稳妥地进入了她的孤独王国之后,才回归原位。这样做完全是为了让她能够省掉应酬我的力气。”
这样传神的描写,足以让人看到一个真实的张爱玲。她孤僻,敏感,矜持。而大家对于这样一个女子,都能够十分理解,甚至尽可能地免去对她的打扰,给予她尊重和恭敬。她居住在那个属于她一个人的城里,这个世界的一切对她来说,只是一场莫名的喧哗。她在抗拒,因为这个世间再也给不起她任何惊喜。没有她想要的,也没有她眷恋的人和事。
最后,这份工作她也无法做下去。陈世骧看到她递交的研究报告,“所集词语太少,极为失望”。陈世骧又把报告给另外三位学者看,都说看不懂。面对这样的结果,张爱玲亦不气恼,她从来不期待那么多人的懂得。在她的心里,只藏着那么几个人,而大多人的看法,她自是不屑。离开对她来说,是解脱。
其实在加州的生活,对她是很适合的,简约安稳。这些年,张爱玲算是把沧桑过尽,她太需要安稳了。在这里她每天伏案写作,与文字诉情怀,和月亮作知音。没有人可以惊扰她,皇冠给她带来的稿酬,能够令她安享宁静。在台湾,她已经获得了许多作者穷尽一生想要的地位。
张爱玲,这个民国女子,就这样在读者心中生了根。她成为民国的传奇,许多人,为了这个传奇,将之寻访。倘若这些人,不这样将她惊扰,让她活在自己的孤岛里,寂静无声,或许她的晚年还可以过得平静些,可以更加从容笃定。可她却像蝼蚁一样,害怕尘世的一切风和雨,为了一个简单的巢穴,惊恐不安地奔走。
明明是一朵雪色梨花,奈何却被世间风云扑簌簌地落满尘埃。其实她是不怕的,如果真怕了,她会与世诀别。但她依旧倔傲地活着,活得那么坚定,那么孤独。像听留声机那首经典老歌一样,重复旋转;像种在深深庭院里的那株梧桐,守着残缺的岁月,迟迟不肯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