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尘埃里开出花朵 风华绝代
张爱玲语录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
褪去夜色的华装,清晨的上海滩,有种洗尽铅华的美丽。黄浦江的水,似乎淘尽了悲欢,此刻流淌得那般从容。那些在睡梦中刚刚醒来的人,依旧有些微醉。他们又将在新的一天里,继续那场漫长的旅程,朝着自己选定的方向走下去。哪怕穷尽一生,也要走到终点,那时候,天地明朗,水滴石穿。
后来才知道,张爱玲最终选定走文字这条路,不仅是因为她的天才梦,也是她在尘世赖以生存的方式。我们都是岁月大河里的一粒沙石,尽管渺小,但是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会影响到整个世界。张爱玲知道出名要趁早,她不喜欢迟暮的感觉——那种萎谢到连信仰都忘记的年岁。所以,她从来不去质疑自己的梦。因为她明白,只要给梦一双翅膀,有一天终会扶摇万里。
在圣约翰大学读书,张爱玲经常囊中羞涩,她不想给姑姑带来负担,更不愿再向父亲乞讨。于是她萌生了卖文为生的念头,开始给英文《泰晤士报》写影评和剧评。张爱玲学生时代不仅爱读小说,亦爱看电影。上海的电影市场为东方之最。那些国外影片,国内大片,张爱玲是一部都不肯疏漏,那个时代的著名演员都跟她有过神交。
不仅如此。张爱玲受父亲影响,对传统戏剧亦有极大的兴致。京剧、越剧、评剧,无一不喜好。有了这些影片和戏剧的积累,张爱玲落笔从容自然。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发表了诸多剧评、影评,如《婆媳之间》、《鸦片战争》、《秋歌》、《乌云盖月》、《万紫千红》、《燕迎春》、《借银灯》等。
用英文写作,以影剧评论为开端,让张爱玲从此真正踏上文学之路。并且,她在起步之时,非常成功。那时候的文坛非常寂寞,上海沦陷好几年,像茅盾、巴金、老舍、张恨水那些有成就的大作家,在文化的长河里,渐渐地隐身匿迹。多年后,有个叫李碧华的女作家说过这么一句话:“文坛寂寞得恐怖,只出一位这样的女子。”
柯灵先生后来说:“我扳着指头算来算去,偌大的文坛,哪个阶段都安放不下一个张爱玲;上海沦陷,才给了她机会。日本侵略者和汪精卫政权把新文学传统一刀切断了,只要不反对他们,有点文学艺术粉饰太平,求之不得,给他们什么,当然是毫不计较的。天高皇帝远,这就给张爱玲提供了大显身手的舞台……”
无论是机遇还是巧合,总之张爱玲的文字确实被时代认可。这个文坛新手,似一朵奇葩,绽放在乱世的上海滩。接着,她为德国人办的英文杂志《二十世纪》写《中国的生活与服装(Chinese life and Fashions)》。主编梅涅特对她出手不凡的长文所震撼,惊为天人,声言“她有能力向外国人诠释中国人”,并夸张爱玲是“极有前途的青年天才”。
突如其来的巨大收获,是那样的始料未及,令她欣喜难言,尽管在这繁华背后,隐藏了太多不为人知的艰辛。后来张爱玲在《童言无忌》里说:“苦虽苦一点,我喜欢我的职业。”写作是一种漫长的煎熬过程,唯有不断地经历春种秋耕,才能收获一场文字的盛宴。就像一场戏,许多人只看到锣鼓喧天的繁闹,不知道剧幕后面,那些伶人的倾心付出。
写作从此成了张爱玲的职业。这份职业伴随了一生;这份职业叫做寂寞,因为无需与人周旋;这份职业可以如她所愿,一个人在安静的灯影下,默默书写。张爱玲决意的事,不会改变。她辍学了,不想要那一纸单薄的文凭。事实上,以张爱玲超脱的悟性,她对这人世间的一切,早就有了深邃的解读。
张爱玲自称:“我生来就是写小说的人。”也许她来到人间的使命,就真的是为文字而活。这时候的张爱玲才二十出头。尽管也经历了浮沉,但她的人生还未真正开始。若说情感经验,沧桑阅历,她都还不够。但一个天才,似乎可以免去许多纷繁的过程,她有着比寻常人事半功倍的优势。
也许一个没有将百味尝尽、风霜看遍的人写出来的字,反而更加婉转低回。而一个将万水千山都过尽的人,只剩下散淡余年,茶冷言尽了。张爱玲是个极有灵性的女子,她能够巧妙地将生活琐事,转变为小说的素材。她那个曾经鼎盛而后败落的家族,以及在她生命里经过的人,都成了她写作中取之不尽的源泉。
一九四三年初,对于许多人来说,依旧春寒料峭。而张爱玲的世界,却是百花争妍。她是一个极其细腻的人,揣摩得出市井凡人的喜好。她知道,这些寄居在上海滩的人喜欢读什么样的文字;她知道,阳光底下并无新鲜事。但那些五味杂陈的旧事,遗落在历史的角落里,没有多少人愿意去发掘。而张爱玲是一个收集者,将这些故事编排好,摊在岁月的桌案上,供来往众生翻读。
她的小说《沉香屑》,在开篇写道:“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如此别具一格,故事还不曾开始,就耐人寻味。那缕沉香的袅袅烟雾,令许多读者魂牵梦萦。
之后,张爱玲的佳作似枝头繁花,纷纷洒洒。她刊载了小说有《倾城之恋》、《金锁记》、《琉璃瓦》、《封锁》、《红玫瑰与白玫瑰》等,散文有《散戏》、《更衣记》、《烬余录》、《炎樱语录》等。很难相信,张爱玲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创作出如此多的妙文。她的文字让那些沉沦在苦闷中的人,开始找到了寄托。正如柯灵所言:“张爱玲在写作上很快登上灿烂的高峰,同时转眼间红遍上海。”
这就是天才张爱玲。她的才思如碎裂的冰河,在某个刹那,倾泻而出,奔腾万里。佛说,普度众生。每个人度人的方式不同,被度的方式也不同。张爱玲用文字度人,同时也在度己。这是思想上的超度,亦是对许多寂寞灵魂的救赎。
张爱玲在文字中,时常发出直抵人心的喟叹。许多人以为她是个人情练达的老者,却不知道,她正值风华绝代之龄。她的小说《倾城之恋》,打动了万千读者。“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她的《红玫瑰与白玫瑰》,又道尽了多少人的衷肠。“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渣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此时的张爱玲早已脱离名门之后那道美丽的光环,她让自己做一个自食其力的小市民,煮字疗饥,享受自给自足的温暖和安逸。她让文字走入红尘深处,在生活中却始终和人保持距离。所以尽管张爱玲的文字让人品尝到烟火,但她给读者一种美人如花隔云端的神秘之感。没有谁可以真正窥视她的内心,你以为漫步在人流中,必定有一个人是她,却又那么遥不可及。
张爱玲就这样,以她绝世孤高的姿态,独立于上海滩的文坛巅峰。在寥廓的银河里,她是那枚月亮,在万星丛中骄傲又孤独地闪耀。在当时的文坛,还有几位女作家,亦是璀璨的星子。那就是苏青、潘柳黛和关露。她们被称为“文坛四大才女”,风靡上海滩。
而这几位才女中,张爱玲最喜欢的就是苏青。她曾经说过,古代女作家中最喜欢李清照,近代最喜欢苏青。因为她可以踏实地把握生活的情趣,她的特点是“伟大的单纯”,可以把最普通的话写成最动人的。而苏青也同样欣赏张爱玲,她说:“我读张爱玲的作品,觉得自有一种魅力,非急切地吞读下去不可。读下去像听凄幽的音乐,即使是片段也会感动起来……”
张爱玲还写过一篇《我看苏青》,让我们看到张爱玲心目中的苏青,真实生动。结局的那段文字,至今读来,依旧意味深长。“她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在黄昏的阳台上,骤然看到远处的一个高楼。边缘上附着一大块胭脂红,还当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再一看,却是元宵的月亮,红红地升起来了。我想着:‘这是乱世’……我想到许多人的命运,连我在内的;有一种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将来的平安,来到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我们只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
其实,她们都是人间的飘萍,纵算在年华初好时,有了暂时的栖身之处。但最后,终究抵不过命运的摆布,将来的一切,都未可知。
当繁华接踵而来的时候,张爱玲却时常在宁静的月光下,独自品尝寂寥的况味。也许我们都很想知道,这个写尽世间红绿男女的海上作家,究竟何时可以邂逅那段属于自己的爱情。这么多年,她的心门,又到底为谁虚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