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苏曼殊 饕餮
苏曼殊嗜糖。他爱读小仲马的《茶花女》,因景慕书中的玛格丽特,而特别爱吃玛格丽特所钟爱的摩尔登糖,又因他吃糖无度,故被时人戏称为“糖僧”。
在日本时,苏曼殊与陈陶遗相过从。某日,陈来看望曼殊,曼殊正苦于无钱买糖,见陈的口袋中有三块钱,也不征得陈同意,直接掏走一块半,匆匆出门。不一会儿,便从街上买回了许多摩尔登糖,高高兴兴地坐下大嚼特嚼起来。
某年冬,苏曼殊赴香港,穷困旅舍,偶见商店有吕宋烟和各色巧克力糖,想买却无钱,夜不能寐。第二日早晨,曼殊索性敲下嘴里金牙,入市出售,久久见无人买,愤而抛入海中。但归途经过烟糖店,终抵制不了烟糖的诱惑,遂将外套典当,所得钱尽购烟糖,虽身寒亦所不计。章士钊为此赋诗调侃道:“齿豁曾教金作床,只缘偏嗜胶牙糖;忽然糖尽囊羞涩,又脱金床付质房。”
苏曼殊曾赴爪哇任教。从爪哇离开时,曼殊囊中尚有百金,居然全部用来买了糖果,看见的人无不惊讶,说到中国不到半月行程,怎么吃得完。谁知不待海轮抵达上海,这百元糖果竟已被曼殊吃得精光。
因苏曼殊嗜糖,床下满是空糖瓶,不加收拾。一次,糖告绝,曼殊无钱续购,踌躇再三,遂收集床下空瓶,作为破烂卖了出去。既获资,欣然又挟得摩尔登糖归来。嚼糖著书,永夜不息。
苏曼殊亦爱吃酥糖,自述曾“日食酥糖三十包”。陈去病也回忆:“民国初元,渠与溥泉(即张继)过秋社,与同泛湖上,中流客兴。予因出酥糖相飨,凡20包。曼殊见之,独色然喜,且笑且啖,须臾之顷,不觉都尽。”
包天笑曾有诗记苏曼殊嗜糖云:“松糖橘饼又玫瑰,甜蜜香酥笑口开。想是大师心里苦,要从苦处得甘来。”
苏曼殊也爱食鲎(一种珍稀海产品)。他认为水族中以虾蟹为最美,但获鲎也可以无憾。据说他食鲎,可日嚼十余斤,且连吃多日不腻。
陈去病父女经常买点面食充饥,包子6枚足矣。苏曼殊来后,增至10枚,陈想是差不多了。可是,饭摆上桌,曼殊却不动筷子。陈只好让服务员将食物撤去。不料,忽见服务员又捧来一大荷叶,满裹包子,放置几上。陈惊诧不已。服务员解释说,是苏先生让买的。曼殊说:“我给了服务员一毫银子,没想到买了这许多!”陈去病哭笑不得,说道:“包子是普通食物,比较便宜。要我买,4个铜板足够了。像你这样贪吃,恐怕过屠户之门时,也会嗅不到腥臭而去大吃大嚼的呀!”
一日,汪东与宋教仁、林广尘等齐聚东京民报社,正值曼殊沐浴,汪故意高声道:“吃牛肉料理去。”大家遂假装开门穿鞋。曼殊闻声,在浴室中大呼道:“勿!勿!待我!”遽仓皇出,合座哄笑。曼殊张目四顾,徐徐自语道:“诳我耶?”众益大噱。
一次,苏曼殊去易白沙处做客。曼殊肚量惊人,总共吃下炒面一碗,虾脍二盘,春卷十枚,糖果无数。易以为曼殊手头拮据,多日挨饿,才会这样狼吞虎咽,便邀他明天再过来坐坐。曼殊连连摇头说:“不行,吃多了!明日须病,后日亦病。三日后当再来打扰。”
苏曼殊不辨菽麦,一次连吃四五碗米饭后,赞叹道:“这是何物,如此好吃?”
栗子上市时,陈去病买了一包送给苏曼殊。曼殊吃完后犹觉不过瘾,自己又去买了几包,回来全部消灭。结果肚子胀得似要裂开,整晚剧痛,无法入睡,以手狂按腹部,直至天明。
有一次,苏曼殊在东京费公直家中小住。第二日大雨滂沱,室外泥泞,无法出门,二人只好对坐抽雪茄聊天。到午饭时,曼殊说想吃生鲍鱼,费命人买回。吃完后,曼殊仍意犹未尽,费再差人去。由是,曼殊连吃三大盘。费公直怕他吃坏肚子,慌忙制止,让人煮咖啡助他消化。曼殊在咖啡中加入许多糖后,方才喝下。夜半,费突然听闻曼殊在床上大呼道:“不好,速为我秉火,腹痛不可止,欲入厕。”费忙过来搀扶,未到厕所,曼殊即暴泄不止。
因吃坏肚子,曼殊休息两日才赴京都。到京都后,他不忘写信给费道:“别后京都小住,顽躯已健全。生鲍鱼加糖酢(醋)拌食,味究不恶。病后不敢多进,每次仅一碟,当无害耶?君见字定要说和尚贪嘴,一笑。”
八宝饭亦为苏曼殊至爱。他去拜访刘季平,刘夫人陆灵素为他准备了钟爱的糖果栗子等物,曼殊吃罢仍不尽兴,让陆为他烹制了八宝饭。民国初年,曼殊再次路过刘家,陆灵素准备的菜肴并不丰盛,但内中有八宝饭,曼殊便极为高兴,一连吃了两大碗。
生病住院时,苏曼殊还不忘八宝饭,屡屡问医生:“吾病何日可愈,何时可至上海食年糕、八宝饭?”医生笑而不答。病中,曼殊在给何震生的信中问道:“除夕梦至上海吃年糕及八宝饭,惠生之弟来书,谓今日午后可抵江户,或有年糕带来耳?”
苏曼殊常给朋友写信讨吃食,他致函邵元冲说:“摩尔登糖四瓶,外国火腿一双,为我送至小花园。”又一次,徐忍茹于中秋节给他寄来月饼,他嫌太不过瘾,复信让徐再给他送,称:“月饼甚好!但分啖之,譬如老虎食蚊子。先生岂欲吊人胃口耶?”
苏曼殊喜欢吃猪油年糕,其友人邓孟硕到国外留学,曼殊居然为其吃不到猪油年糕而难过:“念君远适异国,猪油年糕必不可得,……为之凄然久之。”
柳亚子家乡江苏吴江有一种麦芽塔饼,为苏曼殊所钟爱。这种麦芽塔饼用糯米、豆沙、糖桂花、猪油丁等制成,不易消化,一般人一次只吃三四个,可曼殊却一次吃二十个。柳亚子回乡后,寄信给曼殊让他去吴江游玩,曼殊复信先问:“有没有麦芽塔饼吃?”
章太炎回忆,苏曼殊在日本“一日饮冰(注:一种当时流行的日本饮料)五六斤,比晚不能动,人以为死,视之犹有气,明日复饮冰如故”。
友人与苏曼殊打赌,以一次能吃肉包子六十枚者为胜。当曼殊吃到五十枚时,友人急忙阻止,说不要再吃了,这东西吃太多没法消化。曼殊执意要吃,为此与友人争执,几与友人决裂。六十枚包子竟食后,他又喝了一杯咖啡,之后颓然榻下,卧病数日。
周越然回忆,苏曼殊在安庆任教时,与众同事去酒馆吃饭。半路上,周问沈燕谋道:“我们去吃馆子,和尚怎样?要不要另备素菜?”沈答道:“你不要管。等一等自会知道。”到了馆子之后,大家点的都是荤菜,曼殊一声不响。郑桐荪另要了一个甜菜,说:“这是专为和尚的。”菜上来,非鱼即肉,还有虾绒海参。周只见,大家动筷,曼殊也动筷,大家用匙,曼殊也有匙,众人吃的,他都不忌。餐毕归来时,沈燕谋顺便买了一包蜜枣。周不解,问道:“吃得这样饱,你还怕夜间腹饥么?”他道:“不是的,我夜间哪里会饥?这包蜜枣是买去送给和尚吃的。他最喜吃的,非酒非菜,而是蜜枣。有一次,他穷极了,腰无半文,他无法可想,只得把金牙齿拔下来,抵押了钱,买蜜枣吃。不要笑,不要笑!这是事实,我不说谎。”
之后的某晚,周越然回校时,也顺便买了一包大蜜枣送给苏曼殊。曼殊高兴极了,许诺道:“周君,你要我绘画,我真的不行。不过无论如何,这几天我总要试一试。”但这种蜜枣情谊终究靠不住,周越然还是没有收到曼殊的画。
1913年初春,苏曼殊偕李一民、张卓身前往杭州西湖游览。在湖上,曼殊常常日间拥被而卧。有人呼起,他却说:“我……要吃……枣仁包子……”原来杭州著名食品店粹芳居,有一种枣仁包子,甘美洁净,无出其右。曼殊每至杭州,必往购食。友人于是满足了他的要求。曼殊逝世后,粹芳居的枣仁包子也停售了,似乎真与曼殊有什么特殊缘分。
在日本时,苏曼殊一次给柳亚子写信,落款称“写于红烧牛肉鸡片黄鱼之畔”。柳亚子见信,捧腹大笑。
1914年,苏曼殊在日本写信给邵元冲说:“午后试新衣,并赴源顺,食生姜炒鸡三大碟,虾仁面一小碗,苹果五个。明日肚子洞泄否,一任天命也。”
1917年1月2日,积雪初晴,诸宗元携友人泛舟西湖,顺便寻访苏曼殊。曼殊正在病中,愀然对诸说:“雪后游湖至佳,君岂念我病耶?”诸说:“君求无病,但当少吸雪茄及饼饵,则无病矣。”环视曼殊室中,床下壁隅,所堆庋者,皆贮饼饵之匣,此外无他物,而雪茄之灰,襟袖皆满,诸不由得笑了起来。曼殊状若甚惭。
有人说,苏曼殊对性欲的控制力堪称天下第一,对食欲的控制力则堪称天下倒数第一。他写信给柳亚子,信中谈及自己病中贪食,颇为诙谐:“病骨支离,异域飘零,旧游如梦,能不悲哉!瑛前日略清爽,因背医生大吃年糕,故连日病势,又属不佳。每日服药三剂,牛乳少许。足下试思之,药岂得如八宝饭之容易入口耶?”
苏曼殊记载其与友人赵声(字伯先)交往之事时,颇自豪地说:“伯先豪于饮,余亦雄于食。”
陈独秀评价说:“当曼殊是傻子的人,他们还在上曼殊的大当呢,曼殊的贪吃,人家也都引为笑柄,其实是他的自杀政策。他眼见举世污浊,厌恶的心肠很热烈,但又找不到其他出路,于是便乱吃乱喝起来,以求速死。”陈进一步说:“在许多旧朋友中间,像曼殊这样清白的人,真是不可多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