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不是人间富贵花 第五章 初犯寒疾
这是一场感伤的分离,连送别的机会都没有给彼此,马车将她载去远方。虽隔了一江烟水,一重青山,一道城墙,可他们的心,却看得到对方在彼岸泪流满面。一梦千寻,容若想做一只秋寒的云雀,穿过烟水岚雾,去追寻梦中人,可他终究还是被青春的伤折断了翅膀。被命运关在深宫的青梅,失去了冬郎表哥,她的世界是黑夜,她让自己做一个瞎子,在暗无天日的空间假装微笑地活着。爱情的药酒,毒哑了她的嗓音,除了微笑,她只能守口如瓶。
在后宫,她就是那枝安静的荷,可是那位少年天子见惯了鲜妍的牡丹和芍药,却深深地被这枝青荷迷醉。她几乎没有言语,只是轻淡地笑着,眼中含着雾,像一幅迷蒙的山水画。那时候,她夜夜专宠,俊朗的少年天子对她千种温存。而她总是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幽梦无边,因为只有梦里才可以和冬郎表哥相见,可以魂梦相牵,不分你我。缘尽于此,从今后,她就做一只盲了眼、哑了嗓音的蝶,在小小角落,静度流年。
那是一个漫长的冬天。好在他生于冬季,虽然失去了青梅表妹,还有诗酒和窗外的梅花相伴。春天来的时候,他脸上又开始有了光彩,他的俊朗丝毫不减,只是清瘦了些,更添了成熟韵味。纳兰明珠夫妇仿佛看到他们优秀的儿子,经过一个寒冬的冰冻,在姹紫嫣红的春日复苏。却不知道,他外表生动温暖,而内心一片荒凉。生在相府,又为长子,即便他内心冷若寒霜,也要支撑着让自己学会成长。尘世与他,除了情怀,还有责任,他不想做一个没有责任感的男人。
在一个春阳高照的日子,容若参加了会试,考中贡生,这一年,他十九岁。仿佛爱情的失意并没有泯灭他的才华,他是佛前的金莲,这种与生俱来的光芒,漫漫尘埃也遮挡不住。既是尘缘未尽,责任在身,就宿命难逃。没有谁可以在人生的道路上一马平川、畅行无阻。时光要将一个人打磨,把你的锋芒慢慢磨尽,到最后,圆润得没有一丝棱角,连过往的纹络都几乎看不到。千百年来,它自作主张地改变人事,自己却清新如昨,没有增添一点点沧桑。
病来如山倒,在没有任何先兆的境况下,纳兰病了。他卧在床上,感觉自己似掉入一个寒冷的冰窖,全身筋骨抽搐疼痛,身上的血液亦随之凝固,不得流淌。医官说此症为寒疾,寒为阴邪,易伤阳气,其性凝滞,乘虚入骨。似乎他的病症都跟宿命相关,他出生在寒冬腊月,小名冬郎,心慕幽清,此次遭受寒邪侵袭,冥冥之中似有定数。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青梅表妹的离去令他心痛难当。这么多日夜努力地支撑,终究还是抵不过这场突如其来的风寒,他感觉自己被疼痛撕扯,整个人都要支离破碎。
来势汹涌,不容他做丝毫抵抗,就这样一病不起。几个月以来,邪风恶寒,发热无汗,咳喘疼痛,他被折磨得形销骨瘦。曾经溢着书香茶香的屋子里,如今只有一种味道,就是浓郁的药味。纳兰想起以前对青梅表妹说过的话,他告诉过她,在书里看到,芍药还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叫将离。那时候,青梅为这个名字感伤了许久,说好了以后不采芍药花。他还告诉过她,他喜欢一种中药的名字,叫独活。那时的青梅笑道,如果可以,倒不如做一味叫独活的药,独自活着,独自悲喜,与人无尤。没想到一语成谶,将离成了永诀,独活也成了对他们十年相守的惩罚。
寒疾这种病,带来最强烈的感觉,就是疼痛。这种痛,锥心蚀骨,可他却咬着唇,忍着。他甚至渴望这种痛,因为只有痛的时候,他才能清醒地面对自己,深刻地知道,自己是真的失去了至爱之人。病痛昏迷之时,他无数次在梦里看到青梅表妹,似乎永远都那么安静。坐在绿荷苑的长廊,和暖的阳光倾泻在她罗纱裙上,她面容贞静,温柔似水。池塘里,有着不会凋谢的荷花,不会死去的比目鱼,就连那只雪花猫,还一直偎依在她的脚下,不肯离去。她总是洁净地笑着,又微恼地看着手上的针线,嗔怪自己绣来绣去,还只学会并蒂莲。她绣的并蒂依旧开得妖艳,只是梦中的比翼却不能双飞。
纳兰每次在睡梦里都痛得不能呼吸,也许这场病,是为了祭奠他逝去的爱情,为了这场铭心的爱,他必须病这么一次。留下伤痕,当作青春的印记,好让他在以后的岁月里提醒自己,有些爱,有些痛,不能忘记。可令纳兰没有预想到的是,这场寒疾,从此一直伴随着他,在他以后的日子里,时常会突然发作。最后也是因为寒疾,夺去他璀璨的年华。都说因果自有定数,来来去去,生生死死,不由得你不信。
因为寒疾,他耽误了殿试,让一路直上的青云骤然受阻。人生得意有三件事,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衣锦还乡日。他这次不算落榜,却也耽搁了一次机遇;他与表妹相爱,却不能相守,亦属人生一大憾事。人生就像是一种交换,他用将近十九年的如意和平坦,换这一次的失去,也不算是残忍。如果是债,就算没有还清,也应该消释了大半。他本淡薄功名,无意富贵,本想逃离这一切,只守着诗酒和红颜,过着瓶梅清风的日子。可卧床几个月,病痛折磨,让他误了殿试,心中难免有些惋惜。感慨万千之余,写下一首七律。
幸举礼闱以病未与廷试
晓榻茶烟揽鬓丝,万春园里误春期。谁知江上题名日,虚拟兰成射策时。
紫陌无游非隔面,玉阶有梦镇愁眉。
漳滨强对新红杏,一夜东风感旧知。
他渐渐可以起床,披衣临窗看月,久违的月亮依旧那么清朗。仿佛从古至今,那么多的沧桑故事,从来都与它无关,永远都可以洁净如一。无论圆亏,它都那么静美,那么安宁。纳兰想起了青梅表妹,那个安静的女子,他就像这月亮,宁静温和。念想至此,纳兰心中有一种淡淡的释然。他突然觉得,这个女子,纵算没有他的呵护,在没有他的日子里,她也会一如既往地安静。因为他们之间有十年的记忆,十年,足够她用一生来怀想。念及至今,禁不住又提笔蘸上水墨,在桌案的宣纸上填词。
南歌子
翠袖凝寒薄,帘衣入夜空。病容扶起月明中,惹得一丝残篆旧薰笼。暗觉欢期过,遥知别恨同。疏花已是不禁风,那更夜深清露湿愁红。
取出怀里的香囊,上面一针一线都是她的情义。那是她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并蒂莲的花样,此后这个傻傻的女孩,只会绣这么一种花色。他终于明白,那并蒂莲就是她手植的相思树,她期待他们的爱情可以开出那样鲜艳的花朵。一直那么那么安静地期待,他懂,他亦为她相思难耐。他想起唐人李商隐的诗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就将过往的记忆,酿成一壶月光酒,以后只要彼此想念的时候,就取一盏品尝。这样也算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也算是,不离不弃,好梦成真。
到了该放下的时候了,明月西沉,天亮时,会有霞光透洒珠帘。纳兰明白,寒疾固然可怕,可是内心的寒冷潮湿才是至要的原因。他要让自己好起来,重新在文字里找回自己,一个温情的、生动的纳兰容若。也许他该拾起一个男儿宏伟的抱负,去完成他心中渴求的梦想。就算不为民立命,不为史立传,也要为自己的心。在历史厚厚的书卷中,留下一页菲薄的痕迹,也不枉来红尘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