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不是人间富贵花 第二章 神童美誉
一个人出生之后,就像是放飞在天空的风筝,是命运之手,掌控着那根决定你人生旅程的丝线。它时松时紧,时缓时急,我们只能在那片狭隘的空间展翅,看日起月落,尘来尘往。或许有一天,你我可以脱线而逃,在碧云高天飞翔,扯断了线的风筝,是没有后路可走的。也许可以飞过苍茫绝域的群峰,尽显王者风流,也许转头便坠云而落,换来一声梦断尘埃的叹息。
宿命用金砖玉石为纳兰铺设好一条繁华之路,倘若不是他心藏冷落情怀,他应该有着鼎盛至极的人生。他出生的时候,满族入主中原,定鼎华夏已有数载。当年八旗子弟骑着高头战马,飞扬跋扈地踏入江南,让这个人文荟萃的温柔之地,痛得撕心裂肺。清军占据了文化名城,却没有征服民心,在满腹学识的儒士眼中,他们只是沾满鲜血的草原莽夫。因为大漠边疆,层云万里的豪情,并不能取代江南水岸,冷月梅花的清越。
后来清太祖努尔哈赤,已经开始注意吸收汉人有学艺者加入清军的阵营。清太宗皇太极不减其父雄韬伟略,他有着极好的文化素养,提出“以武功戡乱,以文教佐太平”。到了清世祖福临,在其母孝庄文皇后的帮助下,整顿吏治、注重农业、广开言路、网罗人才,为巩固清王朝统治做出不朽的功绩。而康熙亲政后,这个聪慧好学的少年天子,更加认识到文治的重要,他深知关外所带来的马背文化,难以进入中华文化主流。他不再是一个外来的征服者,而是以一个追寻者的姿态,融入中原文明。他朝圣祭孔,开设博学鸿辞科,开科取士。在那片原始荒蛮的思想土地上,遍植文化的种子,滋长出璀璨的繁花。
纳兰容若出生和在世的阶段,正值大清王朝被万丈霞光簇拥的辉煌时代。其父纳兰明珠亦是官运亨通,跃然于王公之列,首相的显赫更是万臣莫及。这样雍容华贵的身份,使他从一开始,就在最佳环境中,接受最好的教育。明珠思想开明,对中原文化也持积极态度。纳兰骨子里的文人气质,在不受任何拘束的时代和家族里,如一株开在深墙大院的梅花,肆无忌惮地生长,不必担心会遭遇被修剪、砍伐的命运。
容若聪颖早慧,小小年岁,通诗文、精骑射,“贵族神童”这一美誉在当时名满京城。他住在富丽堂皇的明府花园,明府花园是明珠在北京西北郊的别墅。虽没有紫禁城巍峨壮丽,却是一座汇集山水灵秀的人间天堂。那里亭台楼阁、假山水榭,甚至建有庙宇戏台,看似郊外小小花园,实则海纳百川、包罗万象。纳兰容若就是在这样一座人间天堂里,无拘无束地成长,读书学习,骑马射箭,度过他美好的青少年时代。他在《郊园即事》中诗云:“胜侣招频懒,幽灵度石梁。地应邻射圃,花不碍球场。解带晴丝弱,披襟露叶凉。此间萧散绝,随意倒壶觞。”
容若咿咿呀呀学说话的时候,就会读几句古诗。他生得齿皓唇红,白净文雅,这让纳兰明珠更加坚信,他抓周时,手握毛笔是有预示的。四岁那一年,容若初次骑马,穿上明珠为他特制的满州正黄旗小盔甲,无比神勇。在这个俊俏的孩童身上,仿佛看到他祖辈骑着宝马,手持长缨利剑,似流沙般朝中原奔泻而来。饮血的刀剑斩断河流,劈开山峦,那时候坚固的长城似吹弹可破的薄纸,经不起八骑铁蹄的一张弯弓。
就在容若七岁的时候,纳兰明珠邀请了一些王公贵族以及小贝勒、小公子到明府花园,为的是试试这些后辈的骑射功夫。纳兰容若在同辈当中最为出众,他出手射中红心,令在场的人无不震惊。那些八旗将士在他身上似乎捕捉到自己当年的影子。曾经他们是塞外呜咽的苍狼,有着飞扬跋扈的壮志豪情。如今山河依旧,更改的不过是一代王朝和人事。那些弹冠而起的各路英雄,也渐渐地脱下战袍或放马南山,当年逐鹿中原的故事,成了渔樵酒后的闲话。甚至有些八旗子弟已经抛弃了战马,丢掉了刀剑,沉湎在温柔富贵乡里遛鸟唱戏、赌马斗蛐蛐。
容若十四岁就通晓诗文,仿佛他和文字有着与生俱来的缘分。手捧诗卷,隔帘听雨,推窗看月,那深种在心底的情怀,总会惊扰他的清梦。他喜欢在花园的池上泛舟,仿佛轻轻挥一挥桨,就去了梦里的江南水乡,看到杏花烟雨,看到庭院月光。那烟雨分明打湿了他的衣襟,荷露潮湿了美人的裙衫。他对江南有着深刻的情结,就像他喜欢宋词婉约的韵脚,他感觉到书中的每一阙词都可以和他对话,诉说情感。
每当读到“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之时,纳兰容若总会给自己斟上一壶青梅酒,或在花间,或在月下,或处亭台,或临窗下。他让词的美妙和酒的芬芳,缓慢地从唇齿间滑过,感受那份温柔的清香和幽韵。明府花园里锁住了他年少旖旎的梦,这座人间天堂,也满足了他所有美好的向往。在这里,他看到烟雨江南,找到武陵桃花,还有蓬莱仙岛。
浮躁时,他去庙里听经,参悟一点禅意,看一朵花的含容、一滴水的慈悲。寂寞时,他去戏园听戏,看唐宋传奇里那些破镜重圆、红叶题诗、人面桃花的故事。多好的年华,可以尽情地挥霍时光,甚至不去计较流逝得到底有多快。在明府花园,他就是那个可以主宰自己命运的人,因为他的聪慧和才学,无疑是纳兰明珠夫妇的骄傲。他完美到令明珠对他苛刻严厉的理由都找不出。
那时候,比他年长一岁的康熙帝住在紫禁城里,早早地担负起国家重任。同样是锦衣玉食,而那个披着龙袍、手持权杖、有着万丈光芒的太阳,却不及这枚月亮圣洁宁静。也许他们拥有了万星丛中,一份同样的傲然和孤独。后来那位英明的少年天子,对这位文采飞扬的青年才俊无比的尊崇欣赏。纳兰若容成了康熙器重的随身近臣,与他一起遍踏名胜山川,走过乡镇城邑。一起指剑问江山,煮酒论英雄,一起诗书著年华,甚至一块儿多情酬红颜。如此显贵与尊荣,多少人拼却一生的努力都无法企及,而纳兰容若却视为负累。他渴望的生活,是依山临水,在亭台赏荷饮酒,赋诗填词;是和一个妙龄女子偎依在轩窗下,相看明月。
容若十七岁,入太学读书。他就是那轮朗月,从唐宋走来,带着盛世的文明、如水的记忆,他的身上有着无法遮掩的清辉。容若的气度和风雅,为国子监祭酒徐文元赏识,推荐给其兄——内阁学士、礼部侍郎徐乾学。十八岁,容若参加顺天府应试,满腹才学的他轻易就考中了举人。从出生到十八岁,他似乎处处如意——在群星之中,他是绝世独立的月光;在百花丛里,他是傲然绽放的寒梅。
在繁华喧闹的舞台上,纳兰容若始终孤独地演绎真实的自己。他在台上指点江山,台下的人热情激扬,然而却永远无法有心灵的碰撞。这些年,他翻开书卷,总希望心中等待的人会在灯火阑珊处出现。他只有在月光下才敢于承认,其实有一个女子,早已拨动他爱情的琴弦。他们之间仅隔了一扇窗的距离,只要伸出手,便可以将缘分握住。纳兰容若生命中的第一段情缘,是否遂人心愿?也许我们应该问问,那一剪明月,到底又有几回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