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龙战于野(一)

虽然江北的熊本师团表现得有些让人失望,但短时间内侵占九江,还是让第十一军司令官冈村宁次感觉甚好。

当他还在湖口的时候,光听听鄱阳湖对岸的枪声,就知道部队推进顺利,这一切是不是都在预示着他的第二次中国之旅将一帆风顺?

有一种要升腾起来的欲望。

中国《易经》上起头的四个字就是元、亨、利、贞,没有一个字不吉利,没有一个字不通达,而这四个字也正好可以拿来概括此时冈村的心境。

在即将离开湖口的那一天,冈村登上了著名的石钟山顶。

石钟山,就是苏东坡曾经考证过的那座名山。当年大文豪乘一叶小舟,夜泊绝壁之下,终于发现了乱石如钟磬般鸣响的秘密,而今冈村似乎也找到了在华中战场上一战而胜的感觉。

隔着鄱阳湖,可以远眺庐山,冈村心旷神怡。

给我纸笔,某要写生。

也许在冈村心里,庐山、武汉,甚至包括整个中国,都只不过是他的囊中之物,只是迟拿早取的问题。

一众部下见此情景,全都争着上前拍屁股:戎马倥偬之时,司令官阁下仍有如此雅兴,真乃大将风范。

冈村算是一个“中国通”,但不知道他有没有读过《易经》中的另一句话,那就是:直、方、大,不习无不利。

你正直吗?你方正吗?你宏大吗?如果这些都不具备,迟早还是要倒霉。

日本对中国是不义之战,冈村理所当然就是不义之将!既如此,就不要痴心妄想会有一个美妙的结局了。

果然没过多长时间,冈村就发现自己陷入了尴尬。

秘密武器

从湖口到九江,都实行了坚壁清野,大多数中国居民都撤走了,房屋遭到破坏,连冈村自己都住在一座破房子里。

住的差倒也罢了,关键是缺乏粮食。本来以为九江城里可以找到吃的东西,进去后才发现仓库里全部空空如也。

部队打仗不能没有军粮,前线搜罗不到,就只能从后方征集。当时占领区还一片乱糟糟,形不成供给能力,所有给养都必须从日本本土千里迢迢运来,这就极大限制了日本侵略军的出击距离和本身作战能力。

更让冈村感到无语的是,他进入九江后,发布的第一项命令,不是如何作战和追击,而是“消灭霍乱”。

九江发现了霍乱的苗头。这种流行病的可怕程度,冈村岂会不知,他如临大敌。

以往类似命令均由负责后勤的幕僚起草并发布,但这次冈村亲自起草,并在命令编号上冠以“作战命令”的字样,以示重视。

刚刚把“消灭霍乱”的命令发布下去,海军又来凑热闹了。

确切地说,是海军航空队,这帮人还不知道九江被陆军完全占领。不是要配合吗?他们在后者登陆成功的第二天,也跟着扔下几颗炸弹,结果台湾旅团为此死伤了七十多人。

日本海陆军真称得上是一对犯冲的冤家。这海军不现身便罢,一出现简直没有哪一次不会坏陆军的事。想到侵占九江都没一下子死过这么多人,要照以前的状况,陆军非得跟海军打起来不可。可是状告到冈村那里,他却只好选择自认晦气——海军舰队司令官是他昔日的救命恩人,再怒也不能咋地,结果对方一句“误炸”就算把事情给了结了。

纰漏像涌出来的水,没完没了。

中国守军撤退时,有两门山炮未及带走。台湾旅团的运输队看到了,上前胡乱摆弄,一不小心,拉动了炮身上的绳子,炮弹穿膛而出,径直向日军阵地飞了过去。

陆军还没反应过来,正在上空巡视的海军航空队飞机却率先俯冲下来,把运输队当成中国守军一通乱炸。

眼瞅着“误炸事件”欠了你们陆军人情,这不正好还吗?

运输队免不了被炸死炸伤,冈村知道后哭笑不得,除了自抽嘴巴外,还得“感谢航空战士的英勇行动”。

开门红变成了一桩又一桩倒霉事,实在不够吉利。不过冈村相信,这些都是暂时的,前景仍将一片光明。

按照常规打法,占领九江后,第十一军应该继续沿江而上,全力直扑武汉,但冈村在派台湾旅团西进的同时,又另外布了一个更大的局。

他要从九江南下,沿着南浔铁路(南昌至九江),一路打过去,对武汉形成战略包围。如果进展顺利,兵力充足,第十一军就可以直攻长沙,封锁湘北,这叫大包围。即使遇到障碍,兵力不足,亦可以拿下南昌,封锁鄂南,这叫小包围。

无论哪一种包围,都可能使武汉周边的几十万中国守军不寒而栗,乃至意志动摇和不战而溃。

抄击,抄击,抄击,从淞沪会战到徐州会战,擅长进攻的日军将领一次次复制这一模式,也一次次获得成功,冈村认为此次也不会例外。

第一个感受到这种威胁的是蒋介石。

过往的教训刻骨铭心,武汉绝不能变成第二个南京。他一边发布文告,劝导民众疏散和撤离,一边开始紧张地琢磨起攻守之策。

蒋介石必须拿出新的攻守之策

冈村出手老辣,却也并非无懈可击,其问题就在于下手还不够坚决彻底。

假如换位思考,第十一军应把主力全部集中到长江以南,因为就算不进行大包围、小包围的话,只要后路一断,武汉就守不住了。

冈村偏偏还把熊本师团这样的老师团留在北岸,这就导致了兵力分散,结果手中实力最强的部队被缠在了那里,进退不得。

一方面是要实行迂回包围,另一方面力量却又用得如此不彻底不集中,这就给了他的中国对手机会。

武汉会战以来,战况始终不佳,倘若此时有人可以帮蒋介石算算卦的话,他的卦相应该是一塌糊涂,从头到脚几乎全是“阴”,没有“阳”。

该来点阳刚之气振奋一下精神了。按照古书上的理论,阴盛到极点,“盛则必争,故有战象”。蒋介石要战,但不是像以往那样战于内线和核心区,而是要到外线去打。

这在《易经》中也有一讲,名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铁军”军长因九江一战失了威风,蒋介石就把希望寄托在了薛岳身上。

薛岳在华中作战有他的天然优势。说起来,这还得感谢中央红军,要不是当年跟在红军屁股后面“长征”,也绝不会有如此大的收获。

薛岳常常自称,红军长征二万五千里,他则穷追了三万里。这三万里路,他都舍马不骑,而是赤脚穿草鞋,且走在士兵前面,官兵见状没有一个敢叫苦。

走完长征路,老虎仔也就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西南通”。在一干高级将领中,对于湘赣地理和人物形势,没有比他更熟悉的了。这一点,张发奎的确比不了。

白崇禧在长江以北找到了大别山这个秘密武器,薛岳看中的则是另外一座山——庐山。对于此山,凡是有点资历的将官几乎没有不熟悉的,因为蒋介石和陈诚曾多次在山中举办过各种形式的军官培训班。

庐山要发飙了。

一点点长处

起先,冈村在九江一共就两支部队,除西进的台湾旅团外,就只有第一〇六师团,后者自然就成了执行迂回包围战术的不二人选。

第一〇六师团虽是新编师团,但在九江一战中并没让冈村失望,只是进入庐山就不一样了,特别是到一个叫金官桥(现名金桥)的地方,霉运终于开始了。

给第一〇六师团带来霉运的人,叫李觉。

如果我们相信人有投胎一说,那李觉投的这个胎就不是差,而是非常差。

他出生于湖南长沙,两岁父亲就客死异乡,只剩下孤儿寡母,艰难度日。在这种情况下,寡母总是希望孤儿有出息,有朝一日跳出龙门,重振家业。令人悲哀的是,李觉还不是那种很聪明的孩子,虽说天天在课堂里坐得端端正正,认认真真,学习却还是一塌糊涂,成绩单发下来,全是触目惊心的红灯笼。

环境恶劣,天分低微,上苍何其不公,该剥夺的都给剥夺得一干二净,仿佛不让你落一个泯然众人的结局就绝不甘心。

可是这个湖南人的经历却告诉人们,只要你有一点点长处,并把它坚持下去,就具备了改变自身命运的可能。

李觉的长处,在很多人心目中,或许还是缺陷:忠厚老实。

正经学校没长进,李觉就去读了军校,然后跟一班同学去投奔唐生智这个湖南老乡,被分下去做了排长。这些人年纪轻轻,当兵的都要比他们大很多,开始自然难以服众。

唐生智便对他们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你们的毛病还是出在没胡子上,要像我,看,唇间两撇八字胡,有哪个兵敢不服气?

可是胡子这东西岂是短时间内就能长出来的,大家为此仍然十分苦恼。

唐生智看出了他们的心思,便忠告眼前这些乳臭未干的学生官:想做带兵官,还是要到士兵中磨炼,不怕吃苦,不摆架子。

如同现在学校里老师苦口婆心的大道理,话是好话,然而没人听得进去。

唐生智摇摇头,又随口扔下一句:实在不行,教你们一个法子,把烧熟的老生姜拿去烫嘴唇,可以烫出胡子来。

这本来是一句玩笑话,学生兵听后大多一笑置之,只有李觉一个人信以为真,此后果然如法炮制,当然除了把自己烫得哇哇乱叫,什么都没能弄出来。

关键是李觉对唐生智的那句忠告也深信不疑,照做不误,而这使他很快得到了士兵的拥护和支持。

有形的胡子没烫出来,无形的胡子却长出来了。在那些学生官中,后来也就混出了李觉一个人物。

忠厚老实,其实是个宝。

李觉的第十九师是湘军中最有代表性的一支部队,虽说仅属乙种师编制,但在淞沪会战中,却名列成绩最优的十个师之一。

如果说这支部队有什么成功秘诀的话,除他们继承了历史上湘军子弟都特别能战的优点外,肯老老实实打仗,从不耍滑使刁也应该算上一个。

在九江之战中,第十九师除奉命阻击登陆之敌外,还担负掩护张发奎兵团主力撤退的任务,可以说苦活累活全是他们干,而这些湖南人也并无一点怨言。

7月31日,第一〇六师团自九江南下,向金官桥阵地发起进攻。

防守金官桥的原来是李汉魂的粤军第一五五师,而李觉的第十九师不过是李汉魂军团的预备队,但粤军在连战两天后,伤亡很大,渐渐就有些支持不住了。见此情景,李汉魂便以军团长的身份,临时命令李觉接防金官桥,将粤军调作了预备队。

放在其他人身上,不满是很正常的——哦,你就知道保你的嫡系,把我们推上去送死?

李觉二话不说,就率领第十九师进入了阵地。

山地战专家

到了阵地后,李觉一看,终于明白粤军吃亏在什么地方了:不会打山地战。

李汉魂的感觉似乎还停留在豫东平原,他把兵力全部部署在一个主阵地里,这样排兵布阵,即使对方只落进来一颗炮弹,也不知道要伤亡多少人,时间长了,当然撑不下去。

打山地战,恰是湘军的长处。

李觉马上做了修改,他将原来的主阵地改为前进阵地,另外在高处又建立了新的主阵地,这样除了可以散开兵力,减少损失外,还使主阵地和前进阵地互为犄角,构成了一个可以相互支援的交叉火力网。

8月3日,在师团长松浦淳六郎中将的指挥下,第一〇六师团再次向金官桥发起侵略进攻。

被蒙在鼓里的松浦并不知道守军换了人,阵地也发生了变动,他还像以前那样糊里糊涂地往所认为的“主阵地”上撞,结果旁边真正的主阵地发作起来,把冲锋的日军打了个半死。

发现李觉除了“主阵地”外,另外还有一个隐秘阵地,松浦便用小部队佯攻的方式,侦察出了主阵地的位置。

这是一个斗智斗勇的过程,敌变我亦变,而且得快变,慢了或晚了一步就要中他的招了。

李觉平时为人忠厚,打仗却也是一个机灵。他马上进行调整,又在侧面一个叫鸡窝岭的地方建立了第三个阵地——迫击炮阵地。

松浦前面三令五申,要求部下们千万注意一高一低,一隐一显的那两个正面阵地,却完全没想到侧面还有令他们更加不寒而栗的火力密集点。

往往就在日本侵略军聚精会神朝前冲的时候,旁边山地上的迫击炮弹便如雨点般从天而降,打得这些鬼子兵措手不及,进攻部队的死伤因此到了可怕的程度。

山上陈尸遍野,为了抢夺这些尸体和随身武器,双方再拼再杀,最后尸体叠尸体,残酷之状让这个来自熊本的新编师团亦惊骇不已。

我们在老家也算是恶人了,可从来没有听人说起,在“支那”还有如此恶仗在等着我们啊。

李觉曾袭击过第一〇六师团的一个兵站,那个地方与其说是兵站,不如说是太平间才更合适,里面不光堆满日军死尸,还有装满手掌的一个个麻袋——山上的尸体实在抢不回来,就一刀剁下去,把手掌带回,以代全尸。

想想这些鬼子也真是,那要人家还没死透,或者装死算怎么回事,你还能再把手掌给人接上不成?

由于连连受挫,松浦便又想到了特种战术。虽然山地不比平原,特种部队使用起来比较困难,但他还是想尽办法,调用了山炮和飞机对前进阵地进行轰击,以图扫除障碍。

在平原的阵地战中,如果你没有特种部队与之对抗,这种一边倒的打法对守军的震撼是很大的。

然而这次松浦却失望了,山地上的特种战术不是说完全没有效果,但所取得的效果离他的预计差得实在太远。

特种部队在山地作战中效果一般

战后,李觉被称为山地战专家,但他的山地工事构筑,实际亦得力于苏联军事顾问的指导。当时苏联人已逐渐取代德国人,从军团开始一般就设有苏联顾问,李汉魂军团当然也有。

在老外的指点下,李觉没有像在平原上那样把阵地工事做成一线式,而是挖成大量如雨点般分布的“单人陶罐式掩体”。

无论是山炮还是飞机,要寻找这些分散各处的“陶罐”都很困难,更别说直接命中了。

你很难一一打着它们,可是“陶罐”的威力绝不比三道阵地来得差。

这些单人掩体全都用交通壕相连接,它们之间可以很容易地自由来去,以至于相互斜射和侧射,实际也是无数个小型的交叉火力网。

即使第一〇六师团的突击部队侥幸避开了主阵地和侧面阵地的打击,只要他们靠近前进阵地,十之八九也得被罩进那些密密麻麻的网里。

进了网可就惨了,在没有工事可用于掩护的情况下,这些倒霉蛋们要想找一个可以躲避枪弹的死角都比较难,几乎成了对方的活靶子。

战后,冈村专门派工兵专家对金官桥阵地进行了细致调查。面对复杂而机巧的阵地建构,这位工兵专家也惊叹不已,认为第一〇六师团始终无法实现突破其实并不偶然。

一直打到8月下旬,第一〇六师团仍然占领不了金官桥。该师团共有九个步兵大队约一万六千人参战,仅金官桥一战就被打死八千人,等于官兵的一半被削掉了。

九个大队长,死伤五人,三个联队长,死伤两人。其他那些中队长、小队长,伤亡数字也达到了一半多。

新编师团跟常备老师团不一样,只有大队长和联队长才是现役军官,大队长以下的军官则全是退伍兵,这样每逢作战,大队长和联队长都必须亲临前线直接指挥,否则就带不了底下的退伍兵和新兵。这也是第一〇六师团会战死这么多中高级军官的一个重要原因。

大队长死了,当然还可以拿退伍兵上去顶缺,但退伍兵指挥作战的能力毕竟与现役军官不能相提并论。按照冈村自己的说法,一个新编师团的步兵大队,如果大队长翘掉了,其战斗力起码得降到一半以下。

有点文化的日本兵都喜欢写日记,某个专科毕业的家伙如此记述:庐山是“支那”名胜之地,难见庐山真面目,名不虚传。“皇军”在此遭到“支那”军精锐部队第十九师的坚强抵抗,前所未有的激战,中队长、小队长死亡的很多,战斗仍在艰苦进行,与家人团聚的希望是渺茫的。

这家伙当然也已经死翘翘了,日记是从他的口袋里搜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