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答应写这本书的那一秒钟,就知道我写不出来。

开始,我是求朋友帮忙。我们准备先聊,然后再找人整理,但是还没聊到上大学,就已经离交稿的日子只差一个月了。

我只好耍个花招,让几个好朋友都帮我写一点。当被约稿的朋友问我写什么,我就不要脸地说,“写我”。大家都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只有刘索拉跟我开玩笑,说:“那我不写你,写我,行吗?”真是小巫见大巫。

这是我写的第一本书,献给生我养我的人:母亲章含之和父亲洪君彦。

我喝的洋墨水和回国啃的一嘴泥这是我期待已久的时刻:脸上做出非常严肃认真的表情,把不大的眼睛瞪圆,小嘴巴撅起,薄薄的嘴唇紧闭,身体不时摇摆以便显示我在从各个角度观察面前的选择,像专业人士一样。这是1998年11月,我头一次为《ILook 世界都市》挑选封面。

康明手里有两张封面:左手举着的是金黄色调,一个纯洁的女孩肩上扛着麦穗,白色的衣服几乎是围在身上的,有点像古罗马的装束。女孩的脸是个侧面,有一个像蒙娜丽莎的笑容挂在嘴角上,头上有一个用柳树枝编的花环。右手的决然不同,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上面有一个蓬头散发的女孩,双眼警惕地凝视前方,一种紧张的神态,身上黑色的衣服没有任何细节,两只胳膊半张,也是一种神经质的姿势。

“你觉得哪个好?”我问利丰雅高分色部的头儿,潘先生。

“这个吗,要看你喽。”小潘是那种可以去外交部礼宾司当司长的商人,说话滴水不漏。

“你觉得哪个更好?”我追问道。

“这个金黄的嘛,和你原来ILook 的风格比较近似;那个黑白的嘛,比较有个性。”在他的脑子里话已经很清楚了,这句话的意思是:“这两张都不能当封面,金黄的这个还凑合,和你杂志勉强有点关系,那黑白的纯属于瞎胡闹,想都别想。”

可那个时候我还是属于热血沸腾的阶段,不具备听明白这种话中话的能力,我当时的理解是,这个看过无数封面的香港人觉得我两个封面都不错。

“你说呢?”我问康明。

康明是我们的美编,他是一个小个子,说话有一丝非常好听的四川音。他还会眯眯笑,而他笑的时候你是绝对不可能拒绝他的。这时候他笑眯眯地说:“你说了算喽,我都喜欢。”

我这时候才意识到,当主编真牛,能让一张破照片挂满全国成千上万个街头。

我刚接手ILook 的时候,我们整个后期几乎都是在印刷厂做的。我们每次都是大队人马杀到蛇口,有美编、责编、主编,美编还经常是两个两个地派去。到了就去利丰的分色车间,霸占两台上好的苹果机,把还没有排完的刊物就地做完。一般这时候美编身后还坐着一个责编或主编什么的,没完没了地下修改指令,“这个再往上点”,“那个再往左点”,“把这个模特的腿再修细点”……已经是半夜两点多了,我还是决定不了到底哪张照片当封面。潘先生和康明困倦得直揉眼睛。我们当时坐在利丰为客户准备的小会议室里面,这个房间有一面玻璃墙,外面是像足球场那么大的利丰办公室,而现在已经是黑漆漆的一片,只有一个看守的保安,哼着粤语流行歌曲在外面走来走去。我其实也应该是疲惫不堪了,但是兴奋让我根本没有累的感觉。

“明天封面必须要出来了,”潘先生提醒我,“我先回去了,你慢慢看吧。”

mpanel(1);他走了之后我又把封面放到会议室的书架上,那上面有很多女性刊物,全国彩色印刷的刊物中有80%以上都是在利丰印的。

“是不是黑白的更显眼一些?”我问康明。他打了个哈欠,“嗯”了一声。

“那就是它吧,”我说,“咱们就得有点个性。”

书终于出来了,我的第一个封面。一个模糊的、神经质的女孩,一副恐慌的表情出现在280 克铜版纸,过UV、加膜的封面上。我骄傲地把刊物交给我的伙伴。

“啊,”他惊讶地看着封面,“谁选的封面?”

“我。”

他想了想说:“显然,ILook 马上要起来了。”

“真的?!”听了这话我高兴得像被打了一针强心剂。

“肯定。”他笑着,坚定不移地说,“因为我没见过这么难看的封面,ILook已经跌到底了,所以只能往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