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3
我的另一件大快事就是韦尔德兰夫人和她的女儿来看我;她是带女儿到布尔朋矿泉疗养回来的,特意绕道来莫蒂埃,在我家里住了两三天。她对我的关切与照顾,终于把我对她的长期反感克服下去了;我的心被她的爱抚征服了,充分回报了她长期以来对我表示的友好。她这次来这里旅行很使我感动,特别是在我当时所处的环境里,我是极端需要友谊的安慰来支持我的勇气的。我生怕她为我从愚民方面所受到的侮辱而有所感触,很想不让她看到那种情景,免得她为我痛心,但是这是我办不到的,虽然在我们一起散步时,有她在场就能使那班横蛮无礼的人稍事收敛一些,可是她仍然能看出许多迹象,足以使她判断出平日的情形如何。甚至就在她住在我这里的时期,我夜间在住宅里受到了骚扰,她的侍女早晨发现我的窗台上落满了石块,都是人家在夜里扔上来的。一张笨重的石凳子,原来是在街上靠我的门边摆着,并且固定在底座上的,竟然被人卸下了,搬来靠到我的门上,如果不是有人发现,谁第一个开门出去,一定就会被石凳子砸死的。韦尔德兰夫人对所发生的事情全都知道,因为除了她自己看到的以外,她的一个心腹仆人在村子里交游广阔,跟什么人都接触,甚至还跟蒙莫期谈过话。然而她对我所遭到的一切似乎毫不介意,她跟我既不谈蒙莫朗,又不谈其他任何人,我有时跟她谈,她也很少答话。不过,她似乎深信我住到英国去比住在任何地方都好,所以她常向我谈起休谟先生——休谟当时在巴黎——说他对我很友好,极望能在英国为我效劳。现在是该谈一谈休谟先生的时候了。
休谟先生在法国曾获得很大的声誉,特别是在百科全书派中间,因为他写了些论商业和政治的著述,最近又写了《斯图亚特家族史》,这是我通过普列伏神父的翻译读到的他的唯一作品。我没有读过他的其他作品,只能根据别人给我的介绍,认为休谟先生是把彻底的共和主义精神和英国人崇尚奢华的这种矛盾现象结合在一起的。又根据这个想法,我把他为查理一世写的那套辩护之词看作是持平精神的奇迹;我极钦佩他的道德,也极钦佩他的天才。休谟先生的好朋友布弗莱夫人早就劝我到英国去;结识这位罕见的人物,博得他的友谊这个愿望大大增强了我到英国去的念头。我到瑞士后,就收到他经这位夫人转来的一封信,对我极奉承之至,除对我的天才大加奖饰之外,又恳切地邀我到英国去,愿意运用他的一切影响,把他所有的朋友介绍给我,好使我在英国住得舒服些。在此地,休谟先生的同乡兼朋友——元帅勋爵对我说,我把休谟的一切优点都估计得完全不错,他甚至还告诉我一则关于休谟的文学轶事,这则轶事曾给他一个深刻的印象,同样也给了我一个深刻的印象。华莱士曾就古代人口问题写文章攻击休谟,他的作品付印的时候,他不在,休谟就负责替他看校样,并监督印行。这种行为正与我的意趣相投。我也是这样。有人曾写了一首歌来攻击我,我就替人家卖这首歌,六个苏一份。因此,当韦尔德兰夫人来跟我谈到休谟的时候,我是怀有种种对他有利的先入之见的;她绘声绘色地告诉我,休谟对我如何如何友好,如何如何切盼能在英国对我尽地主之谊——她就是这样说的。她极力劝我利用休谟先生的这一片热忱,写信给他。我因为生来对英国就没有什么好感,非到万不得已时不愿出此下策,所以不肯写信,也不肯应承;但是我让她自己作主,觉得怎样合适就怎样做,以便保持休谟先生的这番美意。由于她把关于这位大名人的一切都对我如此这般地说了,所以她离开莫蒂埃的时候已经使我深信,他是在我的朋友之列,而她更是在我的朋友之列了。
她走后,蒙莫朗就加紧了他的暗中活动。而那些无知小民也就不知什么叫作节制了。我依然继续安安静静地在叱骂声中散步;对植物学的爱好是我在狄维尔诺瓦博士跟前开始染上的,为我的散步添上了一种新的兴趣,使我走遍各处,采集植物标本,对那些无聊的人的叫嚣毫不在意,而我这种镇静又只能更激起他们的狂怒。最使我痛心的一件事,就是看到我的许多朋友或者号称为朋友的人们的家属,竟也相当公开地加入了我的迫害者的行列,例如狄维尔诺瓦氏一门,我那伊萨贝尔的父兄,还有就是我的那位女友(我住在她家)的亲戚波瓦·德·拉·杜尔以及她的小姑子吉拉尔迭夫人。那个皮埃尔、波瓦简直是个白痴,是个傻瓜,做出事来又十分粗暴;为了避免生气,我只好拿他开一个玩笑,我用《小先知书》的文体,写了一本只有几页的小册子,题为《号称通天眼的山中皮埃尔梦呓录》,在这个小册子里,我诙谐地向当时被人用作主要借口来迫害我的那些奇迹开火。贝鲁把这篇稿子叫人在日内瓦印出来了。这篇文章在此地取得的成功很有限;因为哪怕是最聪明的讷沙泰尔人,也体会不了雅典式的风趣,体会不了幽默,只要玩笑开得稍微微妙一点,他们就领略不出了。
我还写了另外一篇作品,写得比较用心些,手稿还存在我的文件中,我应该在这里谈一谈这篇作品的来由。
在通缉令和迫害闹得最疯狂的时候,日内瓦人显得格外突出,死命地大叫大喊;在这些人当中,我的朋友凡尔纳以真正神学的豪情,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来发表一些攻击我的信件,想证明我不是基督徒。那些信写得倒是神气十足,但是不怎么高明,虽然据说博物学家博内也曾插手其间。这位博内固然是唯物主义者,可是一谈到我,便仍然是褊狭的正教思想。当然,我是无意于答复这种作品的,但是既然有在《山中来信》里说几句话的机会,我就插进了一个揶揄备至的小注,把凡尔纳气得火冒三丈。他在日内瓦声嘶力竭地狂吼,据狄维尔诺瓦告诉我说,他已经气得六神无主了。不久之后就出现了一张无头帖子,似乎不是用墨水写的,而是用沸勒热腾河水写的。这张帖子说我把我的几个孩子都扔到大街上了,说我抱着一个随营娼妓到处跑,说我是以酒色伤身,害着杨梅大疮,以及其他诸如此类好听的话。我当然不难看出我的对头是谁。我读到这个谤书的时候,眼看一个一辈子没有跑过娼家的人,他的最大缺点始终是怯儒羞惭如处女,而现在竟被人家称为跑娼寮的能手;眼看人家说我害着杨梅大疮,而我不但终身没有得过这一类病,甚至内行人还说我的体质生来就不会得这种病的;这时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痛切地问一问,人世上的一切所谓名誉、声望究竟还能有多大的真正价值。经过仔细权衡之后,我觉得要驳倒这个谤书,最好莫过于把它拿到我住得最久的那个城市里去印刷出来,于是我就把它寄给了迪舍纳,叫他照原样印出,加上一个按语,我在这个按语里把凡尔纳先生的名字点了出来,另外还加上几则短注,说明事实真相。我还不以把帖子印出为满足,又把它拿给好几个人看了,其中有符腾堡邦的路易亲王先生——他一向对我很客气,当时同我互相通信。这位亲王、贝鲁以及其他一些人都似乎怀疑凡尔纳是这个谤书的作者,怪我把他点出来未免过于唐突。我经他们一说,良心不安起来,就写信给迪舍纳,叫他把这个印刷品取消。居伊写信告诉我说,已经取消了;我不知道他是否当真照办了;我发现他说谎次数太多了,这次多说一个谎也算不了什么奇迹;而且从那时起,我就被封锁在深沉的黑暗里,不可能透过黑暗去识破任何真象了。
凡尔纳先生忍受了这个指控,态度非常温和;如果一个人真不该受到这样的指控,而在他发出那样的狂怒之后还能如此温和,那真是太令人惊讶了。他还给我写了两三封很有分寸的信,目的似乎是想从我的复信里探知我究竟掌握了多少底细,是否有反对他的证据。我回了他两封短信,内容冷酷、严峻,而措词则并不失礼,他对这两封信一点也没有生气。我收到他的第三封信时,看出他是想保持长期通信关系,我就不答复了,于是他求狄维尔诺瓦跟我解释。克拉美夫人写信给贝鲁说,她确有把握知道谤书不是凡尔纳写的。这一切都不能动摇我的信念;不过,我也可能弄错,如果真是我弄错了,我就该亲自向凡尔纳赔礼道歉,所以我请狄维尔诺瓦转告他说,如果他能把谤书的真正作者给我指出来,或者至少他能给我证明他不是谤书的作者,我一定向他赔礼道歉,保证叫他满意。我还更进了一步:因为我充分感觉到,如果归根结蒂,他的确是无辜的话,我是无权要求他作任何证明的;所以我又决计把我之所以深信是他的理由,写在一份相当长的备忘录里,请一个凡尔纳所不能拒绝的公断人来评判一下。人们是猜想不到我所选的那个公断人是谁的——他就是日内瓦议会。我在备忘录的末尾宣称,如果议会在审阅了备忘录,并作了它认为必要而又力所能及的调查之后,宣布凡尔纳先生不是谤书的作者,我便立刻真诚地不再相信他是谤书的作者,立刻跑去跪到他的脚前,向他请求宽恕,直到取得他的宽恕为止。我敢说,我追求公道的热忱、我的灵魂的正直与豪迈、我对人皆生而有之的那种对正义之爱的信心,从来也没有比在这份合理而又动人的备忘录里表现得更充分、更明显了,因为我在这份备忘录里毫不迟疑地把我那些最不容情的仇敌拿来做诬蔑者和我之间的公断人。我拿这备忘录读给贝鲁听,他主张取消,我就把它取消了。他劝我等候凡尔纳答应提出的证据,我就等候了,我今天还在等候着呢。他劝我在等候期间不要说话,我就不说话了,我将终身不再说话,让人家骂我把一个严重的、莫须有的、无证据的罪状栽到凡尔纳头上,但是我内心里现在仍旧跟确信我自身的存在一样,确信他是谤书的作者。我的备忘录现在还在贝鲁先生手里。万一有一天它得见天日,人们将可以在那里面看到我列举的那些理由,同时,我希望,人们也将可以从中认识让-雅克的灵魂,这是我的同时代人所一直不愿意认识的。
现在该谈谈我的那场莫蒂埃之灾了,该谈谈我在特拉维尔谷地住了两年半之后,在以坚定不移的精神忍受了八个月最恶劣的待遇之后,怎样又离开了特拉维尔谷地了。这个不愉快的时期的详细情形,我无法清晰地回忆,但是这些情形,人们在贝鲁发表的那篇记事里都可以看到,我在下文还要谈到这篇记事。
自从韦尔德兰夫人走后,骚乱更激烈了;尽管有国王的历次诏令,尽管邦议会三令五申,尽管本地领主和行政官员多次警告,民众却认真把我当作反基督的人看待。最后,他们看到叫嚣无效,似乎要动起手来了;在路上,石头已经开始在我的周围乱滚,不过扔得还算太远一点,砸不到我。最后,在莫蒂埃集市那一夜——集市期是九月初——我在住宅里受到攻击,所有住在宅里的人都有生命危险了。
半夜,我听到哐啷一声,响声是在沿着屋后那道长廊里发出的。冰雹似的石头扔向面对长廊的门窗,哗啦啦地飞到长廊里来,原来睡在长廊里的那条狗开始还汪汪地叫,后来吓得不敢作声,躲到一个角落里,扒住板壁又咬又抓,拼命要逃出去。我听到声响就赶快起来,我正要出屋门到厨房里去,这时由一只有力的手扔来的一块石头,打破了窗户,穿过厨房,撞开我的房门,直落到我的床脚下来;如果我走快一秒钟,石头就打到我的肚子了。我判断那哐啷一声是有意引我出来的,扔的石头是要给我拦门一下。我一个箭步就到了厨房,只见戴莱丝也起来了,浑身哆嗦着向我奔来。我们俩赶紧靠着墙,避开窗户的方向,以免挨到石头,并且商量一下该怎样应付,因为出去呼援就正好让人家砸死。幸而我楼下住了一个老头,他的女仆听到声响就起来,奔去喊领主先生去了——领主先生跟我们住的是门对门。领主先生跳下床,忙披上睡衣,登时就带着警卫队跑来了,因为有集市,警卫队这一夜正在巡逻,当时近在咫尺。领主看到破坏的情况,直吓得面如土色,一见满廓都是石头,便叫道:“上帝啊!简直是个采石场了!”在查看下面的时候,发现一个小院子的门被冲开了,有人曾想从走廊上钻到屋子里来。大家研究为什么警卫队没有看到或阻止这场乱子的发生,结果发现,虽然那夜的巡逻任务已经轮到别的村子,莫蒂埃的警卫队却坚持由它巡逻。领主第二天就给邦议会打了报告,两天后,议会就下令给他,叫他对这个事件进行调查,悬赏检举肇事者,答应为检举人保守秘密,同时,在破案之前,用国王的公费,在我的房子外面和毗连我的房子的领主的房子外面设置卫兵。第二天,皮利上校、检察长默龙、领主马蒂内、税务官居约内、司库员狄维尔诺瓦和他的父亲,总之,地方上所有的头面人物都来看我了,并且一致敦促我避避风头,至少暂时离开一下我再也不能安全地、体面地住下去的这个教区。我甚至看出,那位领主被这群暴民的狂怒吓慌了,生怕他们迁怒到他的头上,很乐意看到我赶紧走开,以便解除他保护我的这个艰难的任务,并且自己也可以脱离这个教区——我走后他真的这样办了。因此我让步了,甚至心里还有些难过:因为民众的那种仇恨情绪真叫我痛心疾首,忍受不了。
我的退路,可供选择的不止一个。韦尔德兰夫人回到巴黎以后,给我写过好几封信,谈到一位她称为爵士的华尔蒲尔先生,说这位华尔蒲尔先生对我十分热心,要在他的一份产业上给我提供一个去处。她把这个地方给我描写得极其引人入胜,怎样居住,怎样生活,都说得十分详细,足见华尔蒲尔爵士的这个计划是跟她精心商量过的。元帅勋爵则一直劝我到英格兰或苏格兰去,他也愿意在他的产业上给我提供一个去处;但是后来他又给我提供了另一个地方,在波茨坦,就在他身边,这对我说来,诱惑力更大了。他新近还向我转达国王跟他谈到我的一番话,这番话就是促我前去的一种邀请;萨克森-哥特公爵夫人竟认为我这次旅行已经是翘首可待的了,所以她写信给我,促我顺便去看看她,并且在她身边住上若干时候。但是我对瑞士又太留恋了,我舍不得离开瑞士,只要我还有可能在瑞士生活下去,我就要利用这个时机来执行我数月来就考虑着的一个计划,这个计划,为了免得打断我叙事的话头,我一直还没能谈到。
这个计划就是住到圣·皮埃尔岛上去。圣·皮埃尔岛是伯尔尼医院的产业,在比埃纳湖中心。上年夏天我跟贝鲁一起徒步旅行时,曾游览过这个岛屿,当时它把我迷住了,所以从那时起,我就多次打算到那里去住家。最大的障碍就是这个岛归伯尔尼人所有,而伯尔尼人三年前曾把我驱逐出境,态度极其恶劣;再说,人家那么不客气地对待了我,我还要回到那里去住,不但我的自豪感受不了,还怕人家不让我在这个岛上有片刻安静,比在伊弗东时还厉害。我以前曾为这事请教过元帅勋爵,他也和我的想法一样,觉得伯尔尼邦人会乐于看到我囚居在这个岛上,乐于把我当作人质扣留在那里,作为我将来可能写的东西的担保;所以他托他的科隆比埃府的旧邻居斯图尔勒先生去就这一问题试探一下他们的态度。斯图尔勒先生找了该邦的领袖人物,根据他们的回答,向元帅勋爵保证说,伯尔尼人对他们自己过去的行为很感惭愧,很乐意看到我定居在圣·皮埃尔岛上,绝对不来骚扰我。我为了慎重起见,在冒险去住之前,又托夏耶上校再去打听一下,夏耶上校向我证实了那同样的说法。当住在岛上的医院出纳员获得他的上司让我住进该岛的允许之后,我就觉得,伯尔尼邦的最高当局和岛的所有者既然都默许了,我住到出纳员家里去是绝对不会有什么危险的;我说默许,因为我绝不能指望伯尔尼邦的首脑诸公会公开承认他们过去那样对待我是不公平的,不能指望他们会违反一切掌权者的那条最不可侵犯的原则。
圣·皮埃尔岛在讷沙泰尔被称为土块岛,位于比埃纳湖中心,风围约半里约;但是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它提供了生活必需的一切主要产品。岛上有田地、草场、果园、树林、葡萄园,而这一切,由于多变的地形和起伏的丘陵,就形成了一个特别引人入胜的布局:岛上的各部分并不是一下子就和盘托出,使人一览无遗,而是互相掩映,使人觉得这个岛比实际要大。岛的西部是一片很高的平台地,面对着格勒莱斯和包纳维尔两镇。在这个平台地上,栽了很长一排树,中间留了一个“大沙龙”,葡萄收获季节,人们每星期天都从邻近的湖岸聚集到这里来跳舞、娱乐。岛上只有一所房子,但是很大,很方便,就是出纳员住的,坐落在一片低地上,风刮不到。
从这个岛向南五六百步是另一个岛,这个岛小得多,既未耕种,又无住户,仿佛是从前由于风暴的袭击而从大岛分离出去的;在它那沙砾之中只生长些柳树和春蓼,但是那里却有个高墩,细草如茵,极可人意。湖是近乎规则的椭圆形,湖岸虽比不上日内瓦湖和讷沙泰尔湖那么富丽,却依然构成一片相当美丽的景色,特别是西岸,人烟十分稠密,山脚下一串葡萄园,有点象是在科特-罗蒂,不过出产的酒没有那么好就是了。在湖西,由南向北走去,有圣·让司法区、包纳维尔镇,还有比埃纳和位于湖的尽头的尼多,这些市镇中间还点缀着许多村庄,景色十分宜人。
这就是我早就为自己布置下的那个去处,我决计在离开特拉维尔谷地时就到那里去安家。这一选择太符合我对平静的爱好和孤僻而又疏懒的性格了,所以我把它算作我所最衷心热爱的那种甜美梦想之一。我觉得住在这个岛上,就更与世人隔绝,更能避开他们的侮辱,更能被他们忘却,总之一句话,我就更能沉醉于闲散与沉思生活的甘美之中了。我恨不得在这个岛上将自己彻底禁闭,与世人不再有任何往来;当然,我也就采取了一切可能想象出来的措施,以摆脱与世人保持接触的必要。
生活问题来了;在这个岛上,粮食既贵,运输又困难,生活费用很高,此外,住在岛上就要完全听从出纳员的支配。这个困难,由于贝鲁惠然跟我商订了一个安排,总算克服了,他代替了那批先承揽后又放弃印行我的全集的书商。我把出版全集的一切材料都交给他了,我自己担任整理和安排这些材料的工作。我还答应他,将来把我的回忆录也交给他,让他担任我的全部文稿的总保管人,不过明文规定一个条件,他只能在我死后加以利用,因为我一心要安安静静地了却余生,不愿再叫社会上想起我。根据这个安排,他负责给我的那笔终身年金就够我维持生活了。元帅勋爵收回了他的全部产业之后,要送我一笔一千二百法郎的年金,我只是把金额减掉一半之后才接受了。他要把年金的本金交给我,我婉辞了,因为存放困难,于是他就把这笔本金交给贝鲁,到现在还在贝鲁手里,贝鲁就按他和馈赠人商定的标准支付给我年金。这样,把我跟贝鲁订的合同、元帅勋爵的年金(其中三分之二是要在我死后支付给戴莱丝的)以及我应由迪舍纳手里支取的那三百法郎的年金都加在一起,我是很可以指望把生活过得象个样子的。即使在我死后,戴莱丝的生活也不成问题,因为把雷伊的年金和元帅的年金加在一起,我留给她七百法郎的年金了:总之,我就不必要怕她将来没有面包吃,也不必怕我自己没有面包吃了。然而,宿命却注定了荣誉是会逼我拒绝幸运和劳动送到我手边来的一切财源的,注定了我死时是要和在世时一样贫穷的。读者可以想一想,除非我甘心做一个最无耻的人,我是否能接受别人处心积虑要使我屈辱、断绝我其他一切生活来源、迫使我同意做丢脸的事的那种安排?他们怎能料到我在这二者不可兼得的时候所采取的选择呢?他们一直是拿他们自己的心来揣度我的心的。
我在生活方面安了心,在其他任何方面也就无忧无虑了。虽然我把整个世界都让给我那些仇敌去为所欲为,我都在贯穿我的全部写作的那种高贵的激情中和我的思想原则的那种永恒的一贯中,为我的心灵留下了一个证据,这个证据完全符合发自我的天性的全部行为。我不需要别的辩护来驳倒我的那些诬蔑者,他们尽可以在我的名字下面描画出另一个人来,但是他们只能欺骗那些甘心受骗的人。我可以把我的一生拿给他们去进行彻头彻尾的批判,我确信,通过我的许多过失和软弱,通过我不能忍受任何羁绊的本性,人们总会发现一个正直而又善良的人,他无怨无艾,不忌不妒,勇于承认自己对不起别人的地方,更易于忘记别人对不起自己的地方,他只在缠绵温厚的感情中寻找他的全部幸福,对任何事都真诚到不谨慎的程度,真诚到最令人难以置信的忘我程度。
我这就算是向我的时代、向我的同时代人告别了,我要一辈子禁锢在这个岛上而与世长辞;我的决心就是如此。过闲散生活的伟大计划,到那时为止,把上天赋予我的那点活动能力用尽了都没能实现,现在我打算就在这个岛上最后实行起来。这个岛就要成为我的巴比玛尼岛——那个可以酣眠的幸福之乡:这里还更进一步,这里可以无所事事。
这个“更进一步”对于我完全够了,因为我一向不惋惜我不能酣眠:我能无所事事就成了。只要我无事可干,我宁愿醒着梦想而不愿睡着做梦。浪漫盘算的年龄过去了,荣华富贵的云烟曾使我头昏脑胀,并没有使我心旷神怡,剩下来的只有最后一个希望,希望能无拘无束地在永恒的闲散中过生活。这是天国里有福之人的生活,从此我要把它当作我的无上幸福而在人间享受。
说到这里,责怪我有那么多矛盾的人们一定又要怪我自相矛盾了。我曾说,社交场中的闲逸使我感到社交场不可忍受,而现在我倒恣意干闲逸而追求孤独的生活了。然而,我就是这样的,如果其中有矛盾,那也是大自然的过错,而不是我的过错;实际上这里不仅没有矛盾,而且正因为如此,我才所以始终是我。社交场中的闲逸是令人厌恶的,因为它是被迫的;孤独生活中的闲逸是愉快的,因为它是自由的、出于自愿的。宾客满堂时,无所事事便使我苦不堪言,因为我是被迫无所事事的。我得呆在那里,钉在一张椅子上,或是直挺挺的象个哨兵那样站着,不动脚,不动手,不敢跑,也不敢跳,不敢唱,不敢叫,也不敢指手划脚,甚至连梦想也不敢。闲逸的极度无聊再加上受拘束的极度痛苦使我不得不注意听所有的傻话和所有的恭维,并不断绞尽脑汁,以免失掉机会,轮到我时也把我的哑谜、我的谎言插上去说说。而你们就把这个叫作闲逸!这是地道的苦役犯的劳动啊!
我所爱的闲逸不是一个游手好闲者的闲逸,游手好闲者是抱着膀子呆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的,是脑子和四肢都无所作为的。我所爱的闲逸是儿童的闲逸,他不停地活动着,却又什么也不做;是胡思乱想者的闲逸,浮想联翩,而身子却在呆着。我爱忙些无所谓的小事,什么都做一做,却什么都不做完,我爱随兴之所至东奔西走,我爱时时改变计划。我爱盯住一个苍蝇看它的一切动作,我恨不得搬起一块岩石,看看底下到底有些什么东西,我爱满腔热忱地捡起一个十年才能完成的工作,而十分钟后又毫不惋惜地把它丢掉,总之,我爱整天东摸摸、西看看,既无次序,又不持续,一切都只凭一刹那的高兴。
我心目中的植物学,开始成为我的癖好的植物学,正是一门闲人的学问,适于填满我的闲暇时间的全部空隙,既不让想象力有发狂的余地,也不让绝对无所事事的苦闷有产生的可能。在树林和田野里漫不经心地遛跶,无意识地在这里那里有时来一朵花,有时折一个枝,差不多遇到什么就嚼点什么,同样的东西观察个千百遍而永远怀着同样的兴趣,因为我总是看过什么马上就忘记掉的——这就足够使我历千万年而不会感到片刻的厌烦了。植物的构造不论怎样精细,不论怎样奇妙,不论怎样种类繁多,是不会吸引一个无知者的注视而使他产生兴趣的。在植物的组织上表现出来的那种恒常的类似与无穷的变化,只能使对植物界有若干知识的人为之叫绝。别人看到大自然这许多宝藏,只能产生一种愚昧的、单调的赞美,他们细看就什么也看不出来了,因为他们连该看些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又看不到整体,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晓得各种关系与组合之间的联系,而这种联系是以其万千神奇奥妙而使观察家感到无限惊奇的。由于我的记忆力不好,我经常处于这种神妙的状态:我掌握的必要的知识,使我对一切都能够感知。那个岛虽小,却分成种种不同的土壤,而我面前的草木也就有相当多的品种,够我终身研究和消遣了。我不愿在岛上漏掉一根草而不加以分析,我已经在准备用无数有趣的观察来辑成一部《皮埃尔岛植物志》了。
我叫戴莱丝把我的书籍、衣物都带来了。我们就寄宿在岛上的出纳员家,他的妻子有几个妹妹住在尼多,她们轮流来看她,给戴莱丝做做伴。我在那里尝试着一种甜美的生活,恨不得在这种甜美的生活中度过我的一生,而我对这种生活所发生的兴趣又只有使我更深切地感觉到马上就要随之而来的那种生活的苦涩。
我一向是热爱水的,一见到水就沉入那滋味无穷的遐想,虽然时常没有明确的目标。天气晴朗的时候,我一起床总是忘不了跑到平台上去呼吸早晨那清新而又有益健康的空气,极目眺望美丽的湖对岸的天际,湖岸和沿湖的山岭构成了一片赏心悦目的景色。我觉得对神的崇敬,没有比这种由静观神的业绩而激起的无言的赞美更恰当的了,这种赞美不是具体的行动所能表达出来的。我懂得为什么城市里的居民没有多少宗教信仰,他们见到的只是墙壁、街道和罪行;但是我就不懂得为什么农村里的人,特别是与外界隔绝的人,会能没有宗教信仰。他们目击着种种神奇,他们的灵魂怎么能不每天千百遍地悠然神往这些神奇的创造者呢?至于我,特别是在起床之后,被一夕无眠弄得疲惫不堪,但由于长期的习惯而能这样心醉神迷,是绝不需要有思索之劳的。可是要做到这一点,我的眼睛必须接触到大自然的那种动人的景象。呆在我的房间里,我就祷告得比较少,比较枯燥;但是一看到美丽的景色,我不知为什么就感到心弦颤动。我记得有本书上说,一个明哲的主教巡视他的教区,发现一个老太婆在祷告的时候只会说声“呵!”,他就对她说:“好大娘,你永远这样祷告吧,你的祷告比我们的都好。”这个最好的祷告也就是我的祷告。早餐后,我就皱紧眉头赶着写几封倒霉的信,热烈企盼着不再有信要写的那种幸福时刻的到来。我又在我的书籍和文稿的周围绕上一阵子,是为着打开包,整理整理,而不是为着读它们。这种整理工作,在我已经成了珀涅罗珀织的布了,它予我以消磨时间的快乐;然后,我厌烦了,就扔下这工作,把早晨剩下的那三四小时都用来研究植物学,特别是研究林内乌斯的系统,我对这个系统产生了一种难以摒弃的癖好,即使在感到它的空疏无谓之后,也是如此。这个伟大的观察家,据我看,是到现在为止唯———还有路德维希——以博物学家和哲学家的眼光看待植物学的;但是他在标本室和植物园里研究得太多,而在大自然中研究得却不够。我呢,我把整个岛当作一个植物园,需要进行观察或验证一个观察时,就跑到树林里或草地上去,我的胳臂底下夹着一本书,到了那儿就在要研究的那个植物旁边躺下,以便从从容容地就它长在地上的状态去考察。这个方法对我大有好处,使我能认识在未经人手培植或改变性质之前的处在自然状态的植物。有人说,路易十四的首席御医法贡能透彻认识御花园里的全部植物,并且都说得出名字来,但是一到乡间就显得那么无知,什么都不认识了。我正好和他相反,对大自然的作物倒略知一二,而对园丁栽培的作物就一无所知了。
下午的时间,我将自己完全交付给我那闲散疏慵的性情,听随当时的冲动去活动,毫无规律。风平浪静的时候,我常常一离开餐桌就独自跳上一只小船,一直划到水中央;这是出纳员教会我用单桨划的。到我随水漂流的时刻,我就快乐得浑身打颤,我说不上也不明白我这样快乐是什么原因,也许那是暗自庆幸我就这样逃出了恶人们的魔掌吧。然后,我就一人在这湖上荡漾,有时也接近湖边,可是从来不上岸。我时常让我的船听凭风吹水推,自己则沉醉于无目的的遐想之中,这种遐想,尽管是难以捉摸,却并不因此而不甜美。有时我心头一阵发软,就叫将起来:“啊!大自然啊!我的母亲啊!我现在是在你单独的守护之下了,这里绝对没有什么好诈邪恶的人插在你我之间了。”就这样,我一直漂离陆地有半里约之遥,我恨不得这个湖是一个汪洋大海。然而,我的狗可不象我,它是不喜欢这样在水上长期停留的,为了迎合我那只可怜的狗,我通常总是有个游览的目的,那就是登上那个小岛,在那里遛跶一两小时,或者躺在土墩顶上的那片绿茵上面,饱享观赏湖内外风光的乐趣,考察和解剖我手边的各种植物,象是又一个鲁滨逊那样,在这个小岛上为自己建造一个幻想的幽居。我非常喜爱这个小山丘,每当我能把戴莱丝和出纳员的太太以及她的姊妹们带到这里来散步的时候,我是多么自豪地做她们的桨手和向导啊!我们郑重其事地运些兔子到这里来繁殖,这又是让-雅克的一个盛大节日。这一小群居民使我感到这个小岛更加有趣,从那时起,我就到那里去得更勤,乐趣更浓了,为的是研究那些居民发展的迹象。
除了这些消遣之外,在一定的季节,我还有另外一种消遣,它使我回想起沙尔麦特的那段甜蜜的生活,那就是收获蔬菜和水果。戴莱丝和我都以能和出纳员的太太及其全家一起劳动为乐。我记得有次一个名叫基什贝尔格的伯尔尼人来看我,发现我跨坐在一棵大树上,腰带上系着一个大口袋,里面苹果已经装得那么满,我简直没法动弹了。我对这次相遇以及其他类似的几次相遇,并不感到难堪。我希望伯尔尼人亲眼看看我是怎样利用我的余假,不再打算扰乱我的安宁,让我在孤寂中太太平平地居住下去。我真是宁愿他们主动把我幽禁在这种孤寂的生活里,这比由我自己主动还要好得多,那样,我就会更加保险,不怕有人来扰乱我的休息了。
这里又是我预先就料到读者不会相信的那种自白了,读者虽然在我整个的生活过程中已经不能不看到我千千万万的内心感受都与他们的毫不相同,却总是固执地要以己之心度我之心。更奇怪的是,他们既不肯承认我会有他们所没有的那一切好的或不好不坏的感情,他们却又经常准备把一些坏到根本不能在人心里产生的感情硬派到我的头上。他们觉得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我放到与大自然直接矛盾的地位,使我成为一种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怪物。他们想给我抹黑的时候,就觉得任何荒谬绝伦的话都是能使人相信的;他们一想到要说我好,就觉得任何不同凡响的事都是不可能的。
但是,不管他们信不信,不管他们会怎么说,我仍然要继续忠实地暴露让-雅克·卢梭是个什么样的人,做了些什么事,想了些什么东西,对他的思想感情上的奇特之处,丝毫不加解释,绝对不予以辩护,也不去研究别人想的是否跟他一样。我太爱圣·皮埃尔岛了,在岛上居住实在太中我的意了,我把一切欲念都寄托在这个岛的范围以内,打定主意绝不再走出岛外。我对不得不到邻近地区去进行的拜访——去讷沙泰尔、比埃纳、伊弗东、尼多等地,一想起来就感到厌倦。我觉得在岛外度过一天,就等于我的幸福被扣除了一天,出了湖就是如鱼离水。而且,过去的经验已经使我胆寒了,随便一个什么好的事物,只要是能称我的心愿,我就得作很快要失掉它的思想准备。所以,想在岛上了此一生的那种热烈愿望,是和怕被迫迁出的那种畏惧完全不能分开的。我已经养成了习惯,天天晚上跑到沙滩上去坐,特别是在湖上有风浪的时候,我看着波涛在我的脚前化作泡沫,便感到一种奇特的乐趣。它使我觉得这正是人世的风波和我住所的宁静的象征,我有时想到这里便觉得心头发软,直感到眼泪夺眶而出。我怀着热爱享受着的这种安宁,只有唯恐失之的那种不安心情在搅乱它,但是这种不安的心情是那样强烈,竟至损害了它的甜美。我感到我的处境太没有保障,实在靠不住。“啊!”我心里想,“我多么愿意拿离开岛的自由去换取永远留在岛上的保证啊!这个自由我是连想都不愿意想的。我多么想被强制留在这里,而不是蒙恩和被容忍而居住在这里啊!仅只因为容忍而让我住在这里的人们是随时可以把我撵走的,我能希望那些迫害者看到我在这里很幸福就让我幸福下去吗?啊!人们只容许我生活在这里是不够的,我真想人们判决我住在这里,我真想被迫留在这里,以免又被迫迁出去。”我以艳羡的眼睛看着那幸运的米舍利·杜克莱,他安安静静地呆在阿尔贝的城堡里,只要他想得到幸福就能得到幸福。最后,由于我老是这样想,老是有令人不安的预感,觉得有新的风暴时时刻刻准备扑到我头上来,所以我竟至盼望,并且以一种非常热烈的心情盼望,他们干脆就把这个岛作为我服无期徒刑的监狱,而不只是宽容我在这个岛上居住。我可以发誓,如果只凭我自己作主就能叫人家判决我住在这里的话,我是会以最大的喜悦心情这样做的,因为我万分情愿被迫在这里度过我的余生,绝不愿有被驱逐出岛的危险。
这种恐惧不久就成事实了。在我万想不到的时候,我收到尼多的法官先生一封信(圣·皮埃尔岛是属于他的司法区的);他以这封信向我下达了邦议会诸公的命令,要我搬出这个岛,并离开他们的辖境。我读着这封信简直以为是在做梦,没有比这样一个命令更不自然、更不合理、更出乎意料的了,因为,我原来对我的那些预感,一向只看作是一种惊弓之鸟的不安情绪,而不看作是具有若干根据的预见的。我曾采取种种步骤以得到管辖机关的默许,人们又让我那么安安静静地搬到岛上来安家,还有好几个伯尔尼邦的人以及法官自己都曾来访问过我,而且法官对我又殷勤备至、优礼有加,再加上季节又那么严酷,在这时候驱逐一个衰老有残疾的人出境,未免太惨无人道了。这一切使我和许许多多的人都相信,在这道命令里必然有些误会,完全是那些居心不良的人特意趁这葡萄正在收获、参议院正在休会的时期,给我突然来这一下打击。
如果是依我一时气愤去行事的话,我一定当时就走了。但是走到哪里去呢?在这入冬之际,既无目标,又无准备,既无车伕,又无车辆,怎么办呢?除非把书籍、衣服、全部什物都一概扔掉,否则我就得有点时间,而命令里又没有说给不给时间的话。连绵的灾难已经开始消磨我的勇气了。我生平第一次感到我天生的那种豪迈之气在窘迫的压力下低下头来,我心里尽管愤愤不平,还是不能不卑躬屈节地请求一个期限。命令是由格拉芬列先生下达给我的,我就请求格拉芬列先生解释一下。他的信显示出他对这道命令是极不赞成的,他只是以万分歉仄的心情把它下达给我;我觉得,信里充满的那些痛心和钦仰的表示,仿佛都是在和蔼地敦促我敞开心跟他谈谈:我就这样做了。我甚至绝不怀疑,我这封信一定会使那班无义之人睁开眼睛,看到他们自己的野蛮,即使不收回这样一个残酷的成命,至少也会给我一个合理的期限的,也许还会给我一整个的冬天,好让我去准备退路,选择一个地点。
我一面等候回信,一面就开始考虑我的处境,盘算我该采取什么决定。我到处都看到那么多的困难,忧愤又太伤我的心,此刻我的健康情况又很坏,所以我竟不由自主地灰心到了极点,而我灰心的结果就使我的脑子里剩下的一点智慧也丧失净尽了,没法子对这种可悲的处境作出一个尽可能好的安排。很明显,不论我到什么地方去避难,我都逃脱不了人们为驱逐我而采用的那两种方式中的任何一种:一种方式是用暗中活动的办法激起无知小民来反对我;另一种就是用公开强制的办法驱逐我而不说出任何理由。因此我无法指望得到任何一个安全的退路,除非是到我的力量和当时的季节都似乎不能容许我跑得那么远的地方去找。这一切又把我拉回到我方才那些念头上来了,所以我就大着胆子去希望,去建议,宁可让人把我管制起来,禁锢终身,也不要叫我在大地上不断流浪,一再把我逐出我所选定的那些避难的处所。我写出第一封信的两天之后,又写了第二封信给格拉芬列先生,请他为我向当政诸公提出这个建议。伯尔尼邦对我这两封信的答复,是以最明确、最严酷的措辞写成的一道命令,限我在二十四小时内离开岛屿和该共和国的一切直接和间接的领土,永远不得重来,否则定予严惩。
这个时刻是十分可怕的。我曾感到比这更苦的焦虑,却没有遇到过比这更大的困难。但是,最使我痛心的还是被迫放弃那个我盼望能在岛上过冬的计划。现在正是时候,应该补缺一下这件命定的憾事了。这件事使我的灾难达到顶点,并且拖着一个不幸的民族跟我一同垮台——而这个民族的许多初生的美德本来已经预示它有一天会与斯巴达和罗马争光的。
我以前在《社会契约论》里曾提到科西嘉人,认为他们是一个新兴的民族,是欧洲唯一不曾衰敝的民族,可以为之立法图治;我还说明,人们应该对这样一个民族抱有很大的希望,如果它能幸而找到一个资明的导师的话。我这部作品被几个科西嘉人读到了,他们对于我谈到他们时的那种赞扬的态度,深有所感。他们当时正致力于缔造他们的共和国,这就使他们的领袖们想到来征求我对于这一重要工作的意见。有位布塔弗哥先生,是出身于该地的望族之一,当时在法国的王家意大利团队任上尉,曾为这个问题写信给我,并且给我提供了好几种文件,都是我为了解该民族历史和当地情形向他索取的。保利先生也给我写过好几次信。虽然我感到这样一项工作超出我的能力之外,却仍然相信,将来掌握了为此而需要的一切材料之后,我就不能拒绝贡献出我的力量来共襄这个伟大的善举。我对他们两人的来信都是照这个意思去答复的,这种通信一直继续到我离开圣·皮埃尔岛的时候为止。
正在这时候,我听说法国派兵到科西嘉岛去了,和热那亚人签订了一个条约。这个条约和这次派兵使我不安起来;当时我并没有想到我会跟这一切有任何关系,可是我已经觉得,为一个民族的立法建制而工作是需要绝对安静的,而在这个民族可能就要被征服的时候去致力于这种工作,当然是既不可能而又可笑的了。我对布塔弗哥先生并没有隐瞒我这种不安的想法,而他却劝我放心,向我保证说,如果那个条约里有损害他的民族的自由的规定,象他那样一个好公民是绝对不会继续在法国军队里服务的。事实上,他要为科西嘉人立法图治的那种热忱,以及他与保利先生保持的那种密切关系,都不容许我对他本人有任何怀疑的余地。当我听说,他常到凡尔赛和枫丹白露去,又跟舒瓦瑟尔先生有些联系,我就得不出其他的结论来,只有相信他对法兰西宫廷的真实意图确有把握,而他只让我去心领神会,不愿在信上公开说明。
这一切总算使我部分地放心了。然而,我一点也不明白法国这次为什么派兵,想不出理由来证明法国兵派到那里是为了保障科西嘉人的自由,因为单是科西嘉人自己的力量就足够反抗热那亚人并进行自卫了。所以我还是不能完全安下心来,也不能在掌握确实的证据、知道那一切并不是人家在戏弄我之前,就当真插手去搞那个拟议中的立法工作。我倒极想跟布塔弗哥先生见一次面,这是真正弄清我所需要的情况的办法,他也使我感到会面是有希望的,所以我怀着非常焦躁的心情等待他。在他那方面,他是否真有前来和我相见的计划,不得而知,但是,即使他有这样的计划,我那些灾难一定也会阻止我利用他那个计划的。
我越考虑这项拟议中的工作,越对手里的材料作深入的研究,就越感觉到,为之立法的那个民族,他们所居住的土地,以及法制应该与之适应的种种关系。都有就近研究的必要。我一天比一天更懂得,要想从远处获得指导我的一切必要的知识,那是不可能的。我把这个意见写信告诉布塔弗哥了,他也有同感。如果说我还没有真正下决心到科西嘉岛去,我却也很动了一番脑筋在考虑这次旅行的办法。我把这件事向达斯蒂埃先生谈了,他是应该了解这个岛上的情形的,因为他以前曾作为马耶布瓦先生的部下在那儿做过事。他极力劝我休作此想,我承认,他把科西嘉人和他们的乡土给我描写得那么可怕,使我原来想到他们中间去生活的念头冷了一大截。
但是当在莫蒂埃受到的迫害使我想到离开瑞士的时候,这个念头又复活了,因为我希望最后能在那些岛国之民中间找到人家到处都不让我享有的那种安宁。不过有一件事使我对这次旅行感到胆怯,就是我将不得不过一种紧张的生活,而我对这种生活始终是不能适应而又极端憎恶的。我生来就是为着独自一人在闲暇中进行沉思默想,而不是为着在大庭广众中说话、行动和处理事务。大自然给了我第一种才能,就拒绝给我另一种才能。我感觉到,我将来一到科西嘉岛,尽管我不直接参加公务,还是不能不投入人民的热情活动之中,并常常跟领袖们开会、商讨问题。我此行的目的本身就要求我不是去寻求隐遁,而是到那个民族的怀抱中找我所需要的知识。很明显,我将再也不能支配我自己了,我既不由自主地卷进了我生来就不能适应的那种事务的游涡,就会在这漩涡中过一种与我的爱好完全相反的生活,而且我在漩涡中的表现将只能于我自己不利。我预料到,我的著作可能曾使科西嘉人觉得我有些能力,我一到那里就会使他们感到见面不如耳闻,因而我在科西嘉人心目中的声望就会降低,同时他们对我原有的信任就会丧失,这于我固然是损失,于他们也同样是损失,因为没有他们的信任,我就不可能把他们期待于我的工作做出成绩来。我确信,我这样越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既于他们无益,也使我自己不幸。
好几年来,我被各式各样的狂风暴雨震撼着、冲击着,横遭迫害,到处奔波,弄得我疲惫不堪,我痛切地感到休息的必要,可是我那些野蛮的仇敌却偏以使我不得休息为乐事;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我一向就极端羡慕的那种可爱的清闲、那种身心的恬静,自从我从爱情与友谊的幻象中醒悟过来之后,我的心就一直把这种清闲恬静看作唯一的无上幸福。我怀着恐慌的心情瞻望我行将承担的那些任务和行将陷入的那种纷繁生活;目标的伟大、美妙和意义固然激发我的勇气,可是一想到我冒险犯难而不能获得成果,我的勇气就完全消失了。若论所耗的精力,我独自默想沉思二十年,也抵不上我在人事的纠缠中紧张生活六个月,而且还一准是劳而无功。
我想起了一个在我看来是可以把一切都照顾到的权宜之计。我既然每逃到一个地方都被我那些暗中的迫害者的诡计阴谋钉住不放,既然现在我只看到一个科西嘉岛还能使我指望在老年得到他们在任何地方都不愿让我享有的那种安宁,那么,我就决计依照布塔弗哥的指示,当我一有可能的时候,就到那个岛上去。但是,为着能在那里生活得安静,我又决计至少要在表面上放弃那立法的工作,而只限于就地写科西嘉人的历史,作为对他们殷勤待客的一种报答。不过,如果我看出有成功的可能的话,我也不声不响地作些必要的调查,以便我对他们能有更大的用处。这样,我既不承担任何责任,又可以暗暗地、更自由自在地想出一个适合他们的方案,而且这不需要我放弃我那心爱的孤独生活,也不需要我勉强接受一种我既不能忍受、又无能力应付的生活方式。
但是这次旅行,依我当时的处境,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用达斯蒂埃先生跟我所谈的科西嘉岛的那种情形,除了自己带去的东西之外,在那里连最简单的生活用品都会找不到的,内衣、外衣、锅盆瓢碗、纸张、书籍,什么都得随身携带。我要带我的女总督迁居到那里去,就得超过阿尔卑斯山,并且把整个一大套行李都拖在后面走上二百里约的长程,还得穿过好几个统治者的国境。并且,看全欧洲当时已经形成的那种风气,我当然还要预料到在我的灾难之后我到处都会碰到的障碍,会看到每个人都要幸灾乐祸地予我以新的打击,在我身上违犯一切国际法与人道的准则。象这样一次旅行的巨额耗费和种种疲劳、危险,也使我不得不预先就料到并且仔细衡量一下各种困难。以我这样的年龄,最后落得孤身一人,束手无策,举目无亲,托命于这个象达斯蒂埃先生所给我描绘的那样野蛮而剽悍的民族,这种前景,当然要使我在执行我的决定之前深思一番。我热烈盼望我和布塔弗哥的会晤,我等待晤谈的结果,以便把我的计划最后确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