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家世 八

王杰生有二子,我们不难想象这两个无辜的孩子是在何等贫困的状况下长大的。

我们钦佩各种被褐怀玉的隐士,但他们的妻儿老小会如何想,这就是另一回事了。庄子是历史上最逍遥的隐士,但明人陈一球撰有一部戏剧《蝴蝶梦》,不惮以小市民的眼光,站在庄太太的角度,重新打量这位伟人及其周身的光环。必须承认,庄太太的生活是相当不幸的,谁让她遇上一个十足懒惰、绝不肯出门上班的丈夫呢?而她的负面情绪甚至找不到发泄的出口,因为,正如众所周知的那样,他的丈夫是全天下最能言善辩也最会给自己找理由的人。

所以,梁鸿与孟光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隐居模式自然更受人们的推崇。妻子的智识与胸怀皆不在丈夫之下,这才能够理解、欣赏并支持丈夫的选择。但是,在这样的隐居模式下,子女问题又该如何解决呢?

东汉初年,太原出现过一对模范夫妻:丈夫名叫王霸,自幼便立下了高洁的志向,成年后面对光武帝的连番征召无动于衷,甘愿隐居田间,在颜子箪食瓢饮式的生活里自得其乐;妻子欣赏他,崇拜他,陪他一起清贫,陪他一起享受着纯粹由道德感带来的快乐。

王霸有一位好友叫令狐子伯,但两个人看来算不得志同道合的伙伴,因为后者选择了一条相当平庸的生活道路:学而优则仕,就连儿子也本本分分地克绍箕裘,年纪轻轻就有了官做。令狐子伯富贵不忘旧交,派儿子带着自己的亲笔信去拜访王霸。当令狐公子一行抵达王霸家门口时,那副排场,用《后汉书》的原文说是“车马服从,雍容如也”。王霸的儿子当时正在种田,听说家里来了客人,便扔下农具赶了回来。戏剧性的场面就出现在这个时候:王公子一见令狐公子,顿时手足无措,不敢仰视。

待令狐公子告辞之后,王霸仿佛一下子病倒了,终于对妻子说:“之前见到令狐子伯的儿子相貌俊朗,衣着光鲜,举止大方得体,再看我们的儿子,蓬头垢面,不知礼数,还畏畏缩缩的,我真越想越不是滋味啊。”

王霸的这番感慨与动摇,完全切中了人之常情。是的,一个人纵然可以安贫乐道,却怎忍心将孩子置于同样的境地呢?

在如此大是大非的问题上,竟然是王太太深明大义:“夫君一生修养道德,视荣华富贵如浮云,如今令狐子伯的富贵哪里比得上夫君的高义呢?难道为了儿女就放弃素来的志向吗?”只这一席话就使王霸瞬间恢复了精神,高高兴兴地将隐遁生涯进行到底了。

在今天看来,王太太,这位伟大的母亲,实在过于不近人情。但是,在儒家的标准里,既然认定已选择的道路是合乎道义的,自然应该一往无前地坚持到底,虽千万人吾往矣,所谓“瑶台夏屋,不能悦其神;土室编蓬,未足忧其虑”,穷与达、贫与富,都是且必须是道义的副产品,不值一顾。在这样的标准里,我们这本书的传主王阳明,只应该因其对道义的坚守与发明而得到我们的崇敬与效法,倘若读者怀了“成功学”的心态来读,即便不是南辕北辙,至少也是缘木求鱼了。

回顾王霸一家,对于子女问题,其实在技术上还有一种更好的解决方案,而这也正是王杰家族昭示给我们的,即通过言传身教使下一代也养成对道义的坚守,当道德与学养兼备的时候,面对令狐公子的“雍容如也”自然可以从容应对,不会有张皇失措的尴尬了。就像孔子的高徒子路那样,即便穿着破衣服和贵人们站在一起,也会神态自若,举止如常。

毕生不免于贫困的王杰养育出了子路式的儿子。毫不令人意外的是,其中只有王伦的事迹留下了较为详细的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