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木大拙说禅鈴木大拙は禅を語る 论禅
禅是中国的实际精神和充满高远思索的印度形而上学的牢固熔接。
禅给予我们看透世界的眼睛。禅的范围遍及三千大千世界的宇宙,而且要超越它。
禅不只是严格的训练。当我们看到禅僧住在简陋的小房,用米、咸菜和甘薯度命,我们会觉得他们所奉行的是自我否定的生活原则,带有隐士的风度。事实上,从禅所传授的某种形式的出世思想和自我锻炼的方法来看,禅的生活中确实存在着这样一面,但是如果认为禅仅仅是这样,那就非常肤浅了。禅的洞察,深入到了生的根源,从这一点来看,禅具有真正的宗教性。这就意味着:禅深深地触及了真实在。禅的宗教性,也正是体现为它把握了真正的实存,并活生生地存在于其中。
那些观念中只有基督教与印度教诸形态的人,也许要用怀疑的眼光看禅,因为在禅中,他们看不到与他们观念中的神相应的事物和对此的尊崇。所谓真实在等观念,对于他们来说有些过于观念化、哲学化,好像缺少献身的与行动的召唤。实际上,佛教中还经常使用一些比“实在”还要抽象的用语,如真如(tathatā)、空(śūnyatā)、实际(bhūtakoṭi)等。为此,许多身为基督徒的批评家,甚至有许多日本学者,都把禅看成静观生活的教义。然而对于禅徒来说,这些用语根本不是观念性的,而是完全真实的、直接的,是有生命有生气的。所谓的真实在、真如、空等,是在宇宙间具体的、活生生的诸事实中被把握的,而不是通过思索在这些事实中被抽象出来的。
禅绝不离开这个存在着具体事实的世界,禅经常生长在种种事实之中。远离各种名与形的世界,并不是禅的所在。如果存在着各种人格的、非人格的神,那么它们理应与禅为伴,并存在于禅之中。在客观世界中,无论是从哲学的、宗教的乃至诗的方面考虑,只要是和我们对立,威胁我们、消灭我们的力量,禅就不存在其中。禅“把一株草为丈六金身用,把丈六金身为一株草用”。也就是说:禅在掌中收纳了全宇宙,这就是禅的宗教。它的行为与功能全出于此。
也许有人认为禅是一种泛神论,从外表看,是容易使人这样想,因此甚至在佛教徒中,也有人因为无知,持有这种观点。如果认为禅的精髓中真带有泛神论的色彩,那就离题万里了。在这一点上,禅与基督教相同,根本不同于泛神论。且看下面云门与其弟子的问答。
僧云:“如何是清净法身?”
门云:“花药栏!”
僧云:“便恁么去时如何?”
门云:“金毛狮子。”
当我们听到神是拦在禅院和邻人田地间的篱笆时,似乎嗅到了点儿泛神论的味道,可是“金毛狮子”又是怎么一回事呢?狮子原本是兽中之兽,是独立的自存,是百兽之王,是原本自在的完整无缺,它并不表示以外的任何东西,它完全没有暗示以某种形态显现的观念。
对于不习惯禅的表现方法的人来说,加上这点简单的注释,也很难理解云门的话和所谓的“金毛狮子”。为了做一点补充,我再引用一个禅的问答。
僧问:“狮子袭击敌人的时候,无论对手是兔子也好,大象也好,它都要全力以赴。这种力是什么呢?请您指教。”
师答:“至诚的力。”
至诚即所谓的不欺,就是“把全存在原原本本地推出”,用禅语讲,就是所谓的“整体起用”,也就是一切不留,去掉一切伪装,一点都不浪费。如此生存的人,可谓“金毛狮子”。只有这样的人,才是雄浑、至诚、认真的象征,是如神的人。这里并不表示什么,因为它自身不外乎实在的本体,在它的背后什么都不存在,因为它是“全真理”和“事物原本的自在”。。
如果有必要将禅做某种分类的话,那么也许禅可以算作“多神论”。这里的“多”(polys)的意思,应该相当于“恒河之沙”,并不是数千的神,而是无数的神。在禅的世界中,各个事物作为绝对的实在物,与其他所有的个别事物相关联,这无限的关联,之所以在空的世界中得以成立,是因为一切个别的事物把自己认同为原本的状态,即认同为各个实体。
在这里,有必要谈一下禅的认识论。一谈到认识论,似乎哲学的味道过浓了点儿,而我的目的,是将禅直觉的种种事实谈得清楚一些。禅所发挥的特性,是排斥所有概念性的媒介。如果为了理解禅经验的诸事实而利用某种媒介物,就一定会使经验的本质变得暧昧,使经验的实际状况变得不那么简明。第三者的出现所创造出的经常是复杂暧昧。因此禅讨厌媒介物,学禅者被教导去直接究明对象。在禅的实践中,经常说的一个词是“同一”,这个词其实并不正确。从根本上讲,同一经常使人预想主观与客观两个词的对立。可是在实际中,所谓“必须通过禅完成主客同一”这样的两词对立一开始就不存在,应该说绝对没有什么主观和客观的区别。我们所具有的分别和分离,都是以后被造出来的。可是这里所说的“以后”,也绝对不应包含时间的概念。因此禅所瞄准的,是返回到本来不分离的体验中去,换句话说,就是还其原本的纯粹透彻状态,所以禅不容许概念上的分别是有理由的。从这一点出发,必须预先给予同一性和寂静性论者一个警告。他们正在为观念所支配。必须面向事实,在事实中生存,和事实一起生存。
禅与依据逻辑和分析的种种思想体系完全不同。毋宁说它与以二元的思维方法为基础的逻辑正好相反。因为禅是“全心情”的,其中也必然包含无数的内容。从这点出发,说禅也带有智力的要素好像未尝不可,可是所谓心情,并不是能够分离为种种能力,一经解剖,就任何东西也留不下来的集合体。禅在智力分析这一点上,不能教给我们任何东西,同时也不存在一定要使弟子们确信的定型的教义。从这一点上讲,禅可谓是完全混沌的。也许禅者也会持有这样那样的说教,但这是根据个人的爱好和方便而来的,而不是根据禅本身。因此禅中没有任何圣典、教礼,也没有借以表现禅的真意的任何过渡意义上的象征方式。于是有人要问:那么禅教导人们些什么呢?我要回答说:禅什么也不教导。如果硬要说禅有什么教导的话,那只是从人们自身心情中自然生发的东西。教导我们的是我们自身,禅不过是指出了这个途径。如果这个“指出”不能算作教义的话,那么禅中就不存在任何值得标榜的基础教义或者基础哲学。
禅虽然自称为佛教,但把一切经论所说都作为智力的不净加以抛弃,更有甚者,它还毫无忌惮地断言:这些都是毫无用处的故纸堆。尽管如此,也还不能认为禅是虚无主义。所有的虚无主义都是无休止的自我破坏者。将立于否定立场作为方法论虽然坚实可靠,但对于至高的真理必须给予一个肯定。现在,当我们说禅不具有哲学,禅否定所有说教上的权威,说禅把所有种类的圣典都作为无价值的东西不屑一顾的时候,我们不能忘记:禅不外乎是通过这个否定,提出某个全然积极的而且具有永远肯定性的东西。下面我们将逐渐究明这个问题。
禅究竟是不是宗教呢?如果按照普遍的意义理解,不能说禅是宗教,因为禅没有值得礼拜的神,没有应该执行的礼仪,没有死者往生的未来国土,而且在终极处,也没有祈念冥福的依托——灵魂,尽管它的灭与不灭常引起人们强烈的关注。禅脱却了所有如此的教养上与“宗教上”的羁绊。
禅中没有神,这样一说,敬虔的读者一定会惊讶,但这并不是否认神的存在。无论是肯定还是否定,禅者都不予以保留。在一物被否定的时候,在否定本身中,一定存在着某种不能否定的东西。同样,这种论法也可以用在肯定上。这就是逻辑的宿命。禅力图超越逻辑,发现一个不包含对立的高层次的肯定。因此在禅中,神既不被否定也不被提倡。只是禅确实不抱有犹太人和基督徒所一贯抱有的神的观念。禅不是哲学,由于相同的理由,禅也不是宗教。
禅者认为:禅寺中的佛、菩萨、天人和其他的神像,也只不过是若干木材、石料、金属的合成而已,和我们庭园里的椿树、杜鹃、石灯笼都是一样的。禅者会说:“随心所欲地拜那满开的椿树吧!”拜谒诸天诸神,或洒净水,或排列圣餐等仪式中深蕴的宗教意味,也不能超过这一揖一拜的。不仅如此,而且在禅的眼里,所有的信仰深笃的人认为有功德的、神圣的种种敬虔行为,都是多余的。禅甚至大胆地宣称:“清净行者不入涅槃,破戒比丘不落地狱。”从一般的立场上看,这些都是从正面否定道德生活的不成文法,而禅的真理与生命正在于此。禅是一种人间精神。禅所相信的是本来清净、本来善。没有根据的附加或不当的取舍,都会损害精神的健全性。因此禅猛烈反对所有宗教的因袭。
话虽是这样说,但禅的非宗教性只不过是外观的。归根结底,信宗教的人们在禅野蛮的宣言中发现了丰富的宗教性,这是令人惊愕的。可是,如果在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相同的意义上说禅是宗教,那就不对了。为了说明这一点,让我们看下面的例子。听说释迦刚生下来,就一只手指着天,一只手指着地叫道:“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禅宗的云门宗之祖,云门文偃在评论此事时说道:“要是我当时在场,就一下子把他打死,扔掉喂饿狗。”对于这样一位精神指导者,即使是怎样的不信之徒,给出如此疯狂的评论,也是令人不可想象的。而且另一个禅匠还接着说道:“这才是正确的。云门欲将包括身心在内的自己的一切都牺牲,以服务于世间,我们应该推知他追忆佛恩之心的深厚。”
不能将禅与“新思想”,或信奉基督教科学的人、印度教的游行僧,或一部分佛教徒所进行的某种形式上的冥想混同起来。从语言上讲,禅虽然叫“禅那”,但这与禅中修行的实践并不相符。禅有时似乎也耽于宗教与哲学的冥想,但这只是偶然的,禅的本质全然不在于此。禅通过锻炼心本身,明见心的本来性质,使心自身成为自身真正的主人。只有彻悟自己心灵的真性质,才是禅佛教的根本目的。因此,禅是所谓的冥想和禅那以上的事物。禅训练的目的,是使灵眼洞开,洞察存在之理由本身。
如果要冥想,无论如何也要把自己的思想集中在某些东西上,如神的独存性、神的无限爱、存在的无常等,而这正是禅所要避免的。如果说禅有所强调,那它所强调的就是自由,也就是实现从不自然的羁绊中解放出来的自由。所谓的冥想,存在着人为安置的某物,不属于心的本源效应。空中飞的鸟冥想什么了?水中游的鱼冥想什么了?鸟飞鱼游,这还不够吗?哪里有必要苦思冥想什么神与人的同一性,或者什么无常空幻?日日流转不息的生活活动不需要用什么神的善、什么地狱永劫的火之冥想加以阻止。
也许可以说:基督教是一神论的,维坦特是泛神论的,但不能认为禅也是一样的。禅既不是一神论也不是泛神论。对于如此的称呼,禅一律不接受。因此,在禅中不存在必须将思念集中于是的对象。禅是空中飘荡的一片云,用钉子定不住,用绳索套不住,它随心所欲地飘动着。无论是什么样的冥思苦想,都不能使禅停止在一个地方。冥想不是禅。无论是泛神论还是一神论,都不能给予禅一个值得集注的主题。如果禅是泛神论,它也许会教导它的学人:要冥想那神的光明遍照的地方,那里一切差别之相都已消亡,万法为一。如果禅是一神论,那它也许会做如下的说教:在野地里开放的无名的花草中也孕育着神的荣光。然而禅是这样说的:“如果万法归一,那么一又将是什么呢?”禅力图使各自的心灵自由无碍。所谓的一和一切等观念,都是威胁精神本源自由的障碍和陷阱。
因此,禅并不教导人们把思念集中到“狗子是佛,麻三斤也是佛”等观念上。如果胆敢如此而为,就会失去禅。禅直截了当地感到火暖冰冷。在那把人冻僵了的日子里我们浑身发抖,一到火旁边就高兴,不过如此而已。正像浮士德一语道破的那样:感情就是一切。我们所有的议论,不能触及实在,而感情这一句话,在此处必须放在最深的意义上,或者在最纯粹的存在方式中加以理解。即使你说:“这就是感情”,这里也仍然没有禅。禅排除所有的概念构成。禅之所以难以把握,理由也正在于此。
因此,如果说有所谓禅中所提倡的冥想,这只不过是教导人们:按照事事物物的本来面目去把握事物吧!看清楚,雪是白的,乌鸦是黑的。一谈起冥想,我们大抵是考虑它的抽象性格。也就是说,我们认为所谓的冥想就是把精神集注到某个被高度一般化了的命题上,而且这样的命题在性质上未必和具体的生活有密切的联系。禅是知觉的,或是感觉的,而不是抽象的、冥想的。禅是一种完完整整的功能,这里不存在看见的东西和被看见的东西,与此相反,冥想明显是二元论的,因此不免是肤浅的。
禅的目的,在于亲自接触我们存在的内在机能,这并不依靠任何外部的、追加的存在,而是尽可能单刀直入地实行,因此,禅排斥所有使人想起外在权威的事情,把绝对的信仰,放在一个人自身之内的存在,所以禅中任何权威都是从内部表现出来的,这是最严密意义上的真实。依靠智力的机能,不能达到终极和绝对,不仅如此,相反,智力还妨碍与本来之心的直接感应。智力在完成其作为媒介的功能时,能很好地完成它的使命,但禅除了想把它的意思传达给别人的时候,都不与任何媒介发生关系。如此看来,一切圣典,都没有超出图纸的范围,只不过是带有附加条件的东西,不带有丝毫的终极性。只有那现存的、活生生的生之中心的事实,才是禅所要把握的,而且是用最直接、最有生机的方法进行的。禅自己声称,自己的精神是佛教的,其实它也是所有宗教的、哲学的精神。当禅被彻底地体验之时,会得到毫不动摇的心的平和,我们将生存于我们意想不到的佛法之中。这以外我们还企望什么呢?
也许有人认为:禅明显是神秘主义的一种形态,因此不会在宗教史上具有独特的位置。这样看也许是对的,但是也不能忽略,禅是有自身秩序的神秘主义。这种神秘,是与太阳闪烁光辉、花儿开放、我正听见某人在街上敲大鼓等事情相同意义上的神秘。这些事情如果算作神秘的事实,那禅大概就充满了神秘。当人们问一个禅匠:“禅是什么?”他当即回答:“平常心。”何等的简明而又切中要害!禅与所有的宗派品质没有交涉。基督教徒可以和佛教徒携起手来进行禅修。这同大小鱼类一起心满意足地住在同一大海中完全相同。禅是大海,禅是大气,禅是山岳,禅是雷鸣、闪电,是春天开放的花朵,夏日的炎热,冬天的雪。不,禅是这以上的东西,禅就是人。禅不拘于在长久的历史中积淀的形式上的行为,因袭和其他的附加物,它在中心事实中生机勃勃地生存着。禅的独特的优点,今天依然在于任何力量都不能使它倾倒、偏离,在于它能够使自己很好地体认终极的事实。
从来的神秘主义倾向,都是远离日常实在的生活,禅从根本上转换了这种倾向。随着禅的发展,神秘主义已经变得不神秘了,同时它也不再是具有异常天分的人的瞬间的天才爆发。因为禅承认我们生存在现时的、原原本本的生活之中,它从一个市井之人的最不显眼的、最常见的生活中启示其自身。禅通过有组织的训练,使人发现这些。禅打开了人间之眼,使人直视日日、时时、刻刻演示的最大神秘。它使胸宇开阔,使它的每一次鼓动都包容着永劫的时间和无限的空间。它使我们虽然生活在现世生活之中,却犹如漫步在伊甸园一样。而这许多充满灵性的卓绝业绩,不恃于任何说教,只是依靠直指横亘在我们内心深处的真理而成就。
总之,禅的一切都是实际的、日常的,同时也是最生动活泼的。过去有人问一位禅师:什么是禅?这位禅师没有回答,只是伸出一个手指,还有一位禅师回答的方式是去踢球,最甚的一个打了问者一个嘴巴。想把横亘在我们内心深处的内在真理如实地加以证明,就只有采用禅的方法,这是任何宗教都不能理解的最实际、最直接的心理训练方法。实际上,禅拒绝涉及一切概念,只管处理活生生的生存事实的出发点,就是一种独到的、创造性的存在。如果从概念上理解,竖起一个手指完全是白菜萝卜一样普通的日常事,可是以禅之眼见之,这里不停地跃动着灵妙的意义和创造性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