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编 精神家园 创作

创作过程离不开灵感。所谓灵感,其实包括两种不同状态。一是指稍纵即逝的感受、思绪、意象等等的闪现,这时必须立即把它们写下来,不能有分秒的耽搁,否则它们会永远消逝。这种状态可以发生在平时,便是积累素材的良机,也可以发生在写作中,便是文思泉涌的时刻。另一是指预感到创造力高涨而产生的喜悦,这时候会有一种欲罢不能的写作冲动,尽管具体写些什么还不清楚。

但是,要把灵感变成作品绝非易事,而作家的甘苦正在其中。一旦进入实际的写作过程,预感中奇妙的幽会就变成了成败未知的苦苦追求,诱人的旅行就变成了前途未卜的艰苦跋涉。

写作中最愉快的时刻是,句子似乎自动装束停当,排成队列,向你走来。你不假思索,只是把这些似乎现成的美妙句子记录到纸上。大约这就是所谓灵感泉涌、才思敏捷的时刻了。你陶醉在收获的欣喜中,欣喜之余又有些不安,不敢相信这么多果实应当归你所有,因为那播种、耕耘、酝酿的过程本是无意识的,你几乎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窃取者。

任何一部以过去为题材的作品,都是过去与当下的混合。

一篇文章有无数种写法。不论写作前的构思多么充分,写作时仍会有种种似乎偶然的字句浮上心头,落在纸上。写作过程的每一次打断都必然会使写法发生某些变化。所以,我不相信有所谓不可改动一字的佳作,佳作的作者自己也一定不相信。

我抓住一条思绪,于是它自己开始工作,去连结、缠绕、吸附,渐渐变得丰厚,一篇文章就诞生了。

许多未被抓住的思绪却飘失了。

当时觉得趣味无穷的经历,事后追记,为什么就不那么有趣了?肯定是遗忘了一点什么:情境,心境,气氛……

事过境迁,记录事实是困难的。不存在纯粹的事实。如果不能同时传达出当时的意味,写出的就不是当时的事实了。

我用语词之锁锁住企图逃逸的感觉,打开锁来,发现感觉已经死去。

文字与眼前的景物、心中的激情有何共同之处呢?所以,写作是一件多么令人绝望的工作。

愈是酣畅的梦,醒后愈是回忆不起来。愈是情景交融的生活,文字愈是不能记叙。

对于写作来说,最重要的是把自己真正感受到的东西写出来,文字功夫是在这个过程之中、而不是在它之外锤炼的。

因此,我主张写自己真正熟悉的题材,自己确实体验到的东西,不怕细小,但一定要真实。这是一个积累的过程,到一定的程度,就能从容对付大的题材了。

写作的“第—原理”:感觉的真实。感觉是最个别化的东西。情节可以虚构,思想可以借用,感觉却是既不能虚构,也不能借用的。你或者有感觉,或者没有。你无法伪造感觉。甚至在那些貌似动情或深沉的作品里,我也找不到哪怕一个伪造的感觉。作者伪造的只是感情和观念,想以之掩盖他的没有感觉,却欲盖弥彰。

有人写作是以文字表达真实的感觉,有人写作是以文字掩盖感觉的贫乏。依我看,作品首先由此分出优劣。

请注意,我强调的是感觉的真实。感觉无所谓对错,只要是一个独特自我对世界的真实体验,就必有其艺术上的价值和效果,哪怕这个自我独特到了病态的地步。

作家是世界上最勤快的人,他总是处在工作状态,不停地做着两件事,便是积累素材和锤炼文字。严格地说,作家并非仅仅在写一个具体的作品时才在写作,其实他无时无刻不在写作。

写作不是写作时才发生的事情,平时的积累最重要。心灵始终保持一种活泼的状态,如同一条浪花四溅的溪流,所谓好文章不过是被抓到手的其中一朵浪花罢了。

灵感闪现不是作家的特权,而是人的思维的最一般特征。当我们刻意去思考什么的时候,我们未必得到好的思想。可是,在我们似乎什么也不想的时候,脑子并没有闲着,往往会有稍纵即逝的感受、思绪、记忆、意象等等在脑中闪现。一般人对此并不在意,他们往往听任这些东西流失掉了。日常琐屑生活的潮流把他们冲向前去,他们来不及也顾不上加以回味。作家不一样,他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会抓住时机,及时把它们记下来。如果不及时记下来,它们很可能就永远消失了。为了及时记下,必须克服懒惰(有时是疲劳)、害羞(例如在众目睽睽的场合)和世俗的礼貌(停止与人周旋)。作家和一般人在此开始分野。

写作者是自己的思想和感受的辛勤的搜集者。许多作家都有专门的笔记本,用于随时记录素材。写小说的人都有一个体会,就是故事情节可以虚构,细节却几乎是无法虚构的,它们只能来自平时的观察和积累。

意义只向有心人敞开。你惟有平时就勤于思考宇宙、社会、人生的大道理,又敏于感受日常生活中的细小事物,你在写作上才会有一副从小见大的好眼力。

写什么?我只能说出这一条原则:写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东西。题材没有限制,凡是感兴趣的都可以写,凡是不感兴趣的都不要写。既然你是为自己写,当然就这样。如果你硬去写自己不感兴趣的东西,肯定你就不是在为自己写,而是为了达到某种外在的目的了。

重要的不是题材,而是对题材的处理,不是写什么,而是怎么写。表面上相同的题材,不同的人可以写成完全不同的东西。好的作家无论写什么,一总能写出他独特的眼光,二总能揭示出人类的共同境况,即写的总是自己,又总是整个人生和世界。

无所事事的独处是写作者的黄金时刻。写作者需要闲散和孤独,不但是为了获得充足的写作时间,更是为了获得适宜的写作心境。灵感是神的降临,忌讳俗事搅扰和生人在场。为了迎接它,写作者必须涤净心庭,虚席以待。

完整充实的自我是进入好的写作状态的前提。因为完整反而感到了欠缺,因为充实反而感到了饥渴,这便是写作欲。有了这样的写作欲,就不愁没有题材,它能把碰到的一切都化为自己的食物并且消化掉。可是,当我们消散在事务和他人之中时,我们的自我却是破碎虚弱的。烦扰中写出的作品必有—种食欲不振的征兆。

写作如同收获果实,有它自己的季节。太早了,果实是酸涩的。太迟了,果实会掉落和腐烂。

写景,要写自己真正看到的,如此写出的往往不华丽。那些写得华丽的,其实是写自己认为应该看到的,而非真正看到的,是用辞藻填补和掩饰自己的没有看到。

留着写回忆录吗?不,现在不写,就永远不能补写了。感觉是复活不了的。年老时写青年时代的回忆,写出的事件也许是青年时代的事件,感觉却是老年人的感觉。犹如刻舟求剑,舟上刻下的事件之痕再多,那一路掉在岁月之流中的许多感受却再也打捞不起来了。

叔本华说:形容词是名词的敌人。我说:名词是动词的尸体。

有的人非得在课堂上,有个老师,才能学习。我非得离开课堂,独自一人,才学得进去。

有的人非得打草稿,才能写东西,哪怕是写信。我写东西不能打草稿,那样会觉得现在写的东西是不算数的,因而失去了写的兴致。

每当结束一篇文稿,便顿觉轻松。这种感觉,大约只有一朝分娩、走下产床的产妇才能领略,她又可以在户内户外到处走走,看看天空、太阳、街道和行人了。我就带着这种轻松感,在街上慢悠悠地闲逛,让人看看我也有无所事事的时候,为此感到一种可笑的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