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编 人性观察 语言
曾经读到—则幽默,大意是某人参加会议,一言不发,事后,一位评论家对他说:“如果你蠢,你做得很聪明;如果你聪明,你做得很蠢。”当时觉得这话说得很机智,意思也是明白的:蠢人因沉默而未暴露其蠢,所以聪明;聪明人因沉默而末表现其聪明,所以蠢。仔细琢磨,发现不然。聪明人必须表现自己的聪明吗?聪明人非说话不可吗?聪明人一定有话可说吗?再也没有比听聪明人在无话可说时偏要连篇累牍地说聪明的废话更让我厌烦的了,在我眼中,此时他不但做得很蠢,而且他本人也成了天下最蠢的—个家伙。
智者的沉默是一口很深的泉源,从中汲出的语言之水也许很少,但滴滴晶莹,必含有很浓的智慧。
相反,平庸者的夸夸其谈则如排泄受堵的阴沟,滔滔不绝,遍地泛滥,只是污染了环境。
富者的健谈与贫者的饶舌不可同日而语。但是,言谈太多,对于创造总是不利的。时时有发泄,就削弱了能量的积聚。创造者必有酝酿中的沉默,这倒不是有意为之,而是不得不然,犹如孕妇不肯将未足月的胎儿娩出示人。
当然,富者的沉默与贫者的枯索也不可同日而语,犹如同为停经,可以是孕妇,也可以是不孕症患者。
少言多听是思想者的道德。唯有少言才能多思,舌头超出思想,那超出的部分只能是废话。如果你珍惜自己的思想,在表述时必定会慎用语言,力求简练准确,让最少的话包含最多的内容。
对于思想者来说,听也是思的一种方式。他听书中的先哲之言,听自己的灵魂,听天籁,听无忌的童言,听无字的神谕。
我不会说、也说不出那些行话、套话,在正式场合发言就难免怯场,所以怕参加一切必须发言的会议。可是,别人往往误以为我是太骄傲或太谦虚。
我害怕说平庸的话,这种心理使我缄口。当我被迫说话时,我说出的往往的确是平庸的话。唯有在我自己感到非说不可的时候,我才能说出有价值的话。
无论会议上,还是闲谈中,听人神采飞扬地发表老生常谈,激情满怀地叙说妇孺皆知,我就惊诧不已。我简直还有点嫉妒:这位先生——往往是先生——的自我感觉何以这样好呢?据说讲演术的第—秘诀是自信,一自信,就自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起来了。可是,自信总应该以自知为基础吧?不对,我还是太迂了。毋宁说,天下的自信多半是盲目的。唯其盲目,才拥有那—份化腐朽为神奇的自信,敢于以创始人的口吻宣说陈词滥调,以发明家的身分公布道听途说。
老是听别人发表同样的见解和感叹,我会感到乏味。不过我知道,在别人眼里我也许更乏味,他们从我这里甚至连见解和感叹也听不到,我不愿重复,又拿不出新的,于是只把沉默给他们。与人共享沉默未免太古怪,所以,我躲了起来。
他们因为我的所谓成功,便邀我参加各种名目的讨论。可是,我之所以成为今日之我,正是因为我从来不参加什么讨论。
健谈者往往耐不得寂寞,因为他需要听众。寡言者也需要听众,但这听众多半是他自己,所以他比较安于独处。
平时我受不了爱讲废话的人,可是,在某些社交场合,我却把这样的人视为救星。他一开口,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保持缄默,不必为自己不善于应酬而惶恐不安了。
讨论什么呢?我从来觉得,根本问题是不可讨论的,枝节问题又是不必讨论的。
人得的病只有两种,一种是不必治的,一种是治不好的。
人们争论的问题也只有两种,一种是用不着争的,一种是争不清楚的。
多数会议可以归入两种情况,不是对一个简单的问题发表许多复杂的议论,就是对一件复杂的事情做出一个简单的决定。
世上有一种人,嘴是身上最发达的器官,无论走到哪里,几乎就只带着这一种器官,全部生活由说话和吃饭两件事构成。
当今学界多此类人,忙于赶各种场子,在数不清的会上发言,他们虽然仍顶着学者之名,其实是名利场上的说客和食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