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编 情感体验 性爱哲学
爱情,作为兽性和神性的混合,本质上是悲剧性的。兽性驱使人寻求肉欲的满足,神性驱使人追求毫无瑕疵的圣洁的美,而爱情则试图把两者在一个具体的异性身上统一起来,这种统一是多么不牢靠啊。由于自身所包含的兽性,爱情必然激发起一种疯狂的占有欲,从而把一个有限的对象当作目的本身。由于自身所包含的神性,爱情又试图在这有限的对象身上实现无限的美——完美。爱情所包含的这种内在的矛盾在心理上造成了多少幻觉和幻觉的破灭,从而在现实生活中导演了多少抛弃和被抛弃的悲剧。
确切地说,爱情不是人性的一个弱点,爱情就是人性,它是两性关系剖面上的人性。凡人性所具有的优点和弱点,它都具有。人性和爱情是注定不能摆脱动物性的根抵的。在人性的国度里,兽性保持着它世袭的领地,神性却不断地开拓新的疆土,大约这就是人性的进步吧。
人不是木石,有一个血肉之躯,这个血肉之躯有欲望,需要得到满足。人又不仅是动物,有一个灵魂,灵魂要求欲望在一种升华的形式中得到满足,即具有美感,这差不多就是爱了,柏拉图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把爱情定义为“在美中孕育”。
在精神的、形而上的层面上,爱情是为自己的孤独寻找一个守护者。在世俗的、形而下的层面上,爱情又是由性欲发动的对异性的爱慕。现实中的爱情是这两种冲动的混合,表现为在异性世界里寻找那个守护者。在异性世界里寻找是必然的,找到谁则是偶然的。当一个人不只是把另一个人作为一个异性来爱慕,而且认定她(他)就是那个守护者之时,这就已经是爱情而不仅仅是情欲了。爱情与情欲的区别就在于是否包含了这一至关重要的认定。
也许爱情的困难在于,它要把性质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结合在一起,反而使它们混淆不清了。假如一个人看清了那种形而上的孤独是不可能靠性爱解除的,于是干脆放弃这徒劳的努力,把孤独收归己有,对异性只以情欲相求,会如何呢?把性与爱拉扯在一起,使性也变得沉重了。那么,把性和爱分开,不再让它宣告爱或不爱,使它成为一种中性的东西,是否轻松得多?事实证明,结果往往是更加失落,在无爱的性乱中,被排除在外的灵魂愈发成了无家可归的孤魂。人有灵魂,灵魂必寻求爱,这注定了人不可能回到纯粹的动物状态。那么,承受性与爱的悖论便是人的无可避免的命运了。
爱情是两个整体的人之间的情感关系。在这个情感关系中,两人的人生观是否相洽,相洽到什么程度,一定会发生重要的作用。所谓高质量的爱情,一个必要条件是相洽的程度高。
但是,爱情又不只是人生观相洽的事情,相洽是必要条件,不是充分条件。在爱情的发生中,性吸引和审美方面的强烈感受往往起着更重要的作用。
你在热恋中?恭喜你,尽情地享受吧。不过请记住,没有人能够生活在爱的本质之中,我们都生活在现象之中,都只能通过现象来领悟本质。
可恨又可爱的现象世界,给我们快乐和苦恼,给我们昨天和明天,还给了我们不确定性。
无论你此刻陶醉于一个多么热烈的爱情,都不可用它来否定你曾有的人间情感的价值。你要在你的天地中给它一个恰当的位置,这天空是你的一生的灵魂追求,这大地是你的一生的尘世经历。
爱,就是在这一世寻找那个仿佛在前世失散的亲人,就是在人世间寻找那个最亲的亲人。
哪怕有情人终成眷属,那陪伴着轮回转世的爱人也永在互相的寻找之中,在互相的寻找之中方有永恒的爱情。
我心目中的上帝是顽皮的,富有游戏精神。在他眼里,尘世上最庄严的宣誓仪式也是过家家,最动人的爱情故事也是人间喜剧。
爱情是人生最美丽的梦。倘用理性的刀刃去解析梦,再美丽的梦也会失去它的美。弗洛伊德对梦和性意识的解析就破坏了不少生活的诗意。
当然还有另一种情况:生活本身使梦破灭了,这时候,对梦作理性的反省,认清它的美的虚幻,其实是一种解脱的手段。我相信毛姆就属于这种情况。
事实上,世上确无命定姻缘,男女之爱充满着偶然和变易的因素,造成了无数恩怨。因此,爱情上的理想主义是很难坚持到底的。多数人由于自身经验的教训,会变得实际起来,唯求安宁,把注意力转向实利或事功。那些极执著的理想主义者往往会受幻灭感所驱,由情入空,走向虚无主义,如拜伦一样玩世不恭,或如贾宝玉一样看破红尘。
也许,性爱中总是交织着爱的对立面——恨,或者惧。拜伦属于前者,歌德属于后者。
“生命的意义在于爱。”
“不,生命的意义问题是无解的,爱的好处就是使人对这个问题不求甚解。”
一切迷恋都凭借幻觉,一切理解都包含误解,一切忠诚都指望报答,一切牺牲都附有条件。
我爱她,她成了我的一切,除她之外的整个世界似乎都不存在了。
那么,一旦我失去了她,是否就失去了一切呢?
不。恰恰相反,整个世界又在我面前展现了。我重新得到了一切。
未经失恋的人不懂爱情,未曾失意的人不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