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编 生命感悟 生命意义

人是唯一能追问自身存在之意义的动物。这是人的伟大之处,也是人的悲壮之处。

人到世上,无非活一场罢了,本无目的可言。人必须自己设立超出生存以上的目的,为生命加一个意义。然而,为什么活着?这是一个危险的问题。若问为什么吃喝劳作,我们很明白,是为了活。活着又为了什么呢?这个问题追究下去,没有谁不糊涂的。

对此大致有两类可能的答案。一类答案可以归结为:活着为了吃喝劳作,——为了一己的、全家的或者人类的吃喝劳作,为了吃喝得更奢侈,劳作得更有效,如此等等。这类答案虽然是多数人实际所奉行的,作为答案却不能令人满意,因为它等于说活着为了活着,不成其为答案。另一类答案就试图为生命指出一个高于生命的意义源泉,它应能克服人的生命的动物性和暂时性,因而必定是一种神性的不朽的东西。不管哲学家们如何称呼这个东西,都无非是神的别名罢了。其实,神只是一个记号,记录了我们追问终极根据而不可得的迷惘。

要解决个人生存的意义问题,就必须寻求个人与某种超越个人的整体之间的统一,寻求大我与小我、有限与无限的统一,无论何种人生哲学都不能例外。区别只在于,那个用来赋予个人生存以意义的整体是不同的。例如,它可以是自然(庄子,斯宾诺莎),社会(孔子,马克思),神(柏拉图,基督教)。如果不承认有这样的整体,就会走向悲观主义(佛教)。

“万物归一,一归何处?”

发问者看到的是一幅多么绝望的景象:那初始者、至高者、造物主、上帝也是一个流浪者!

不要跟我玩概念游戏,说什么万物是存在者,而一是存在本身。

人活一世,不过是到天地间走一趟罢了。人生的终点是死,死总不该是人生的目的。人生原本就是一趟没有目的的旅行。

鉴于人生本无目的,只是过程,有的哲人就教导我们重视过程,不要在乎目的。然而,看破目的阙如而执著过程,这就好比看破红尘的人还俗,与过程早已隔了一道鸿沟,至多只能做到貌合神离而已。

也许,寻求生命的意义,所贵者不在意义本身,而在寻求,意义就寓于寻求的过程之中。我们读英雄探宝的故事,吸引我们的并不是最后找到的宝物,而是探宝途中惊心动魄的历险情境。寻求意义就是一次精神探宝。

对人生的困惑,归结起来,无非两大类,借用佛家的话说,便是色与空。色代表情感的困惑,空代表生命意义的困惑。这两类问题,想来想去,也许到头来仍是困惑。不过,想的好处是,在困惑中仿佛有了方向,困惑中的寻求形成了人的精神生活。因为色的诱惑,男人走向女人,女人走向男人,走进彼此的心灵,由色入情,于是有了爱。因为空的疑惑,人类呼唤世界之本相,呼唤神,由空入悟,于是有了哲学和宗教。人的精神生活正是在这两个方向上展开的:情感生活指向人,其实质是人与人之间的精神联系,使我们在尘世扎下根来;沉思生活或信仰生活指向宇宙,其实质是人与宇宙之间的精神联系,使我们有了超越的追求。

对于少数人来说,人生始终是一个问题。对于多数人来说,一生中有的时候会觉得人生是一个问题。对于另一些少数人来说,人生从来不是一个问题。

我不相信一切所谓人生导师。在这个没有上帝的世界上,谁敢说自己已经贯通一切歧路和绝境,因而不再困惑,也不再需要寻找了?

至于我,我将永远困惑,也永远寻找。困惑是我的诚实,寻找是我的勇敢。

是的,人生是很简单的。可是,如果一个人麻木了,对于他一切都是很简单的。

常常有青年问我:一个人不去想那些人生大问题,岂不活得快乐一些?

事实上,不是因为思考,所以痛苦,而是因为痛苦,所以思考。想不想这类问题,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基本上是由天生的禀赋决定的。那种已经在想这类问题的人,多半生性敏感而认真,他不是刻意要想,实在是身不由己,欲罢不能。

相反,另有一种人,哪怕你给他上一整套人生哲学课,他也未必会真正去想。

思得永恒和不思永恒的人都是幸福的。不幸的是那些思而不得的人。

但是,一个寻找终极价值而终于没有找到的人,他真的一无所获吗?至少,他获得了超越一切相对价值的眼光和心境,不会再陷入琐屑的烦恼和平庸的忧患之中。

为什么活着?由于生命本身并无目的,这个问题必然会悄悄地转化为另一个问题:怎样活着?我们为生命设置的目的,包括上帝、艺术、事业、爱情等等,实际上都只是我们用以度过无目的的生命的手段而已,而生命本身则成了目的。

应该怎么生活?这是一个会令一切智者狼狈的问题。也许,一个人能够明白不应该怎么生活,他就可以算得上是一个智者了。

形而上学其实是人和自己较劲。人本是有限,必归于虚无,不甘心,于是想上升为神,变为无限。可是,人终归不能成为神。也许应该和解,不要太和自己较劲了,在无限与虚无之间,也肯定有限的价值。

追问生命的意义,是人的形而上的需要,而需要与能力总是互为条件的,通过创造赋予生命以意义,正是人的形而上的能力。

福克纳在加缪猝死那一年写道:加缪不由自主地把生命抛掷在探究唯有上帝才能解答的问题上了。其实,哲学家和诗人都是这样,致力于解开永无答案的人生之谜,因而都是不明智的。也许,对人来说,智慧的极限就在于认清人生之谜的无解,因而满足于像美国作家门肯那样宣布:“我对人生的全部了解仅在于活着总是非常有趣的。”

敏感与迟钝殊途同归。前者对人生看得太透,后者对人生看得太浅,两者得出相同的结论:人生没有意思。

要活得有意思,应该在敏感与迟钝之间。

在具体的人生中,每一个人对于意义问题的真实答案很可能不是来自他的理论思考,而是来自他的生活实践,具有事实的单纯性。

对于人生,我们无法想得太多太远。那越过界限的思绪终于惘然不知所之,不得不收回来,满足于知道自己此刻还活着,对于今天和明天的时光作些实际的安排。

人生的内容:a十b十c十d十……

人生的结局:0

人生的意义:(a十b十c十d十……)×0=0

尽管如此,人仍然想无限制地延长那个加法运算,不厌其长。这就是生命的魔力。

目的只是手段,过程才是目的。对过程不感兴趣的人,是不会有生存的乐趣的。